尹不憂
如果要討論現(xiàn)代的政治哲學(xué),羅爾斯無疑是不可繞開的一位政治哲學(xué)家。我國關(guān)于羅爾斯的研究主要可以分為三類:第一類是對羅爾斯作品的解讀;1例如:姚大志:《〈正義論〉之后的羅爾斯》,《哲學(xué)動態(tài)》2000 年第7 期;廖申白:《〈正義論〉對古典自由主義的修正》,《中國社會科學(xué)》2003 第5 期;萬俊人:《羅爾斯的政治哲學(xué)遺產(chǎn)》,《馬克思主義與現(xiàn)實》2006 年第1 期,等等。第二類是將羅爾斯的作品作為研究某個問題(主要是正義問題)的重要研究資料;2例如:陶萬輝:《公平觀與公平的概念界定》,《哲學(xué)研究》1996 年第4 期;易繼明、李輝鳳:《財產(chǎn)權(quán)及其哲學(xué)基礎(chǔ)》,《政法論壇》2000 年第3 期;萬俊人:《論正義之為社會制度的第一美德》,《哲學(xué)研究》2009 年第2 期,等等。第三類則是對羅爾斯的理論本身的評論。3例如:盛慶琜:《對羅爾斯理論的若干批評》,《中國社會科學(xué)》2000 年第5 期;童世駿:《關(guān)于“重疊共識”的“重疊共識”》,《中國社會科學(xué)》2008 年第6 期;姚大志:《公共理性與合法性——評羅爾斯的〈政治自由主義〉》,《江蘇行政學(xué)院學(xué)報》2010 年第2 期,等等。也有較少將羅爾斯的理論與其他理論家進行比較的研究。4例如:何建華:《馬克思與羅爾斯的公平正義觀:比較及啟示》,《倫理學(xué)研究》2011 年第5 期;李景平、王永香:《馬克思與羅爾斯公平正義觀的比較研究》,《理論學(xué)刊》2012 年第10 期;傅麗紅、張國清:《馬克思、羅爾斯和社會正義》,《浙江社會科學(xué)》2021 年第2 期,等等。本文的研究可以歸入第三類,具體來說,本文考察的是羅爾斯的“政治概念觀應(yīng)當是政治的”這個主張。關(guān)于這個主題,萬俊人認為,《政治自由主義》不僅僅回應(yīng)了人們對《正義論》的主要批評,還實現(xiàn)了羅爾斯正義理論從社會道義倫理學(xué)向自由主義政治哲學(xué)的理論擴張。5參見萬俊人:《羅爾斯的政治哲學(xué)遺產(chǎn)》,《馬克思主義與現(xiàn)實》2006 年第1 期。孫小玲則認為,“與羅爾斯‘政治轉(zhuǎn)向’相伴隨的是他向反思平衡方法的回歸?!?參見孫小玲:《從方法論的視角看羅爾斯的“政治轉(zhuǎn)向”》,《現(xiàn)代哲學(xué)》2018 年第2 期。董禮認為,羅爾斯區(qū)分政治哲學(xué)與道德哲學(xué)主要是為了回應(yīng)《正義論》遭受的批評以及解決《正義論》中的穩(wěn)定性問題。7參見董禮:《重新審視羅爾斯道德哲學(xué)與政治哲學(xué)的分野》,《哲學(xué)動態(tài)》2020 年第10 期;也參見董禮:《現(xiàn)代政治的道德困境及其路徑選擇——羅爾斯政治自由主義的嘗試性方案》,《道德與文明》2016 年第5 期。
通常,我們認為政治哲學(xué)是道德哲學(xué)的一部分,因此某個政治概念觀通常也代表著某種道德哲學(xué)。例如功利主義,它既是一種政治概念觀,能夠指引政治決策,同時也是一種個人的道德觀念并指引個人的道德選擇。8Katarzyna de Lazari-Radek,Peter Singer,Utilitarianism.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7.羅爾斯的《正義論》試圖提出一種比傳統(tǒng)功利主義所能提供的更好的對正義的系統(tǒng)解釋,也就是作為公平的正義。9John Rawls,A Theory of Justice,Revised Edition,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9,p.xviii.不過,在《正義論》中,羅爾斯的作為公平的正義與功利主義相同,不僅僅是作為一種政治哲學(xué)被提出,也是作為一種能夠廣泛應(yīng)用于其他道德領(lǐng)域的道德哲學(xué)被提出。
但是,在《政治自由主義》中,羅爾斯宣稱政治哲學(xué)不應(yīng)當再是道德哲學(xué)的一部分,而應(yīng)當獨立于道德哲學(xué)并僅僅應(yīng)用于政治領(lǐng)域。10John Rawls,Political Liberalism,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3.在這本書中,他重塑了自己作為公平的正義這一理論,試圖將其呈現(xiàn)為僅僅應(yīng)用于政治領(lǐng)域的政治哲學(xué),而不再是廣泛應(yīng)用于包括政治的道德哲學(xué)。他將那些能夠廣泛應(yīng)用于包括政治的道德領(lǐng)域的道德哲學(xué)稱之為綜合的,而將他所主張的政治自由主義,也就是僅僅應(yīng)用于政治領(lǐng)域的政治哲學(xué)稱之為政治的。他認為,政治概念觀應(yīng)當是政治的(political),而不能是綜合的(comprehensive)。11John Rawls,Political Liberalism,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3,p.xix.
《政治自由主義》試圖給我們帶來在政治哲學(xué)領(lǐng)域的一種變革。它要求政治概念觀從整個道德領(lǐng)域獨立出來,擁有自己獨有的正當化基礎(chǔ),而不再是某個綜合的或者說道德的學(xué)說在政治領(lǐng)域的應(yīng)用。本文試圖具體考察羅爾斯的這個主張是否成立,并更抽象地考察政治概念觀是否應(yīng)當是在羅爾斯的意義上是政治的。因此,本文雖然相當大的篇幅是集中于羅爾斯的理論,但是本文的意義不僅局限于羅爾斯,而是適用于整個政治哲學(xué)領(lǐng)域。
本文的第一部分將展示羅爾斯對政治概念觀應(yīng)當是政治的而非綜合的論證,這個論證的主要論據(jù)是自由主義的合法性原則(The Principle of Liberal Legitimacy,以下簡稱PLL)和理性的多元主義。第二部分試圖考察支持自由主義的合法性原則的理由。自由主義的傳統(tǒng)、穩(wěn)定性和對公民自由的平等尊重都無法支持這個原則。而且這個原則違反了休謨原則。第三部分試圖考察理性的多元主義。判斷的負擔(burdens of judgment)的存在無法支持這個主張,而且我們也無法找到一個適當?shù)牧鰜韺λ袑W(xué)說作出評價并認為它們都是理性的。第四部分試圖更抽象地主張所有的政治概念觀都應(yīng)當是綜合的而非政治的。價值的正當化以整體論的方式進行,而且這種整體論最好是盡可能地大范圍的,基于對更高強度的正當化的追求和對真的謹慎責(zé)任的履行,而綜合的政治概念觀更能滿足這些要求。
在考察羅爾斯的論點之前,我們必須首先掌握羅爾斯對“政治的”和“綜合的”的區(qū)分。在羅爾斯看來,如果一個道德概念觀包括什么是人類生活的價值的觀念、個人品質(zhì)的理想、友誼、家庭和社群關(guān)系的理想,甚至還指引行動且為我們的生活提供約束,那么它就是綜合的。如果一個概念觀包含了一個相當精細的系統(tǒng)中所有被認同的價值和美德,它就是完全綜合的。11 John Rawls,Political Liberalism,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3,p.13,p.12,p.11,p.15.也就是說,一個概念觀如果不僅僅應(yīng)用于政治領(lǐng)域,還應(yīng)用于政治之外的廣泛的價值領(lǐng)域,那么它就是綜合的;如果它能夠應(yīng)用于所有的價值和美德,那么它就是完全綜合的。
而什么是政治的,我們可以從羅爾斯對政治的正義觀的描述中了解它。羅爾斯認為政治的正義觀有三個獨有的特征:第一,它的主題是社會的“基本結(jié)構(gòu)”,也就是社會的主要政治、社會和經(jīng)濟制度,以及它們?nèi)绾谓Y(jié)合在一起形成一個世代交替的社會合作的統(tǒng)一系統(tǒng)。2John Rawls,Political Liberalism,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3,p.13,p.12,p.11,p.15.第二,它是一個獨立的觀點。它并不被呈現(xiàn)為,也不衍生自某個綜合學(xué)說對社會的“基本結(jié)構(gòu)”的應(yīng)用。3John Rawls,Political Liberalism,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3,p.13,p.12,p.11,p.15.第三,它的內(nèi)容是基于在一個民主社會的公共政治文化中被暗示的基本觀念而被表達的。4John Rawls,Political Liberalism,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3,p.13,p.12,p.11,p.15.也就是說,所謂政治的正義觀,就是不依賴于某個綜合學(xué)說的正義觀,它的基礎(chǔ)是政治領(lǐng)域的基本觀念。所以,所謂政治的政治概念觀,就是不依賴于某個綜合學(xué)說的政治概念觀,它的正當化基礎(chǔ)來自政治領(lǐng)域,也就是公共政治文化中的基本觀念。
“政治的”和“綜合的”在羅爾斯的理論中是否能夠被清楚地區(qū)分,這是有爭議的。1Gerald F Gaus 認為,由于我們對于什么是政治的持有理性的不同的意見,這導(dǎo)致無法區(qū)分“綜合的”和“政治的”。Gerald F Gaus,Public Reason as a Post-Enlightenment Project,in Contemporary Theories of Liberalism,London: Sage Publications,2003,p.197.不過本文假定能夠作出這樣的區(qū)分,并在這個基礎(chǔ)之上討論政治概念觀是否應(yīng)當是政治的,而非綜合的。畢竟重要的不是這個區(qū)分是否成立,而是基于這個區(qū)分而主張的論點是否成立。因此,本文不去關(guān)注是否政治的和綜合的能夠被清楚地區(qū)分出來這個問題,而是關(guān)注“是否政治概念觀應(yīng)當是政治的”這個更具有實質(zhì)意義的問題。
而在與這個問題相關(guān)的意義上,基于上文總結(jié)的羅爾斯的描述,政治的政治概念觀的特征是,它并不是某個綜合的概念觀或者學(xué)說(例如功利主義)在政治領(lǐng)域(社會的“基本結(jié)構(gòu)”)的應(yīng)用,而是擁有其獨立的內(nèi)容。相反,綜合的政治概念觀僅僅是某個綜合的概念觀在政治領(lǐng)域的應(yīng)用。換句話說,政治概念觀應(yīng)當是政治的而不是綜合的意思是說,政治概念觀不應(yīng)當基于某個綜合學(xué)說而被正當化,而應(yīng)當在政治領(lǐng)域擁有自己的正當化基礎(chǔ)(例如,僅僅基于在一個民主社會的公共政治文化中被暗示的基本觀念)。2John Rawls,Political Liberalism,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3,p.15,p.137,p.37,p.xivi.
在《政治自由主義》中,兩個基本論點支持了本文所關(guān)心的主張。第一個被羅爾斯稱為自由主義的合法性原則:僅當政治權(quán)力的運用與憲法相一致,而該憲法的概要是所有自由和平等的公民都可以理性地根據(jù)他們共同的理性原則和理想贊同時,該政治權(quán)力的運用是完全適當?shù)摹?John Rawls,Political Liberalism,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3,p.15,p.137,p.37,p.xivi.基于這個自由主義的合法性原則,某個政治概念觀只有在能夠被所有公民理性地贊同的情況下,才能說是完全適當?shù)?,或者說合法的。
而另一個基本論點,則是羅爾斯所說的理性的多元主義(reasonable pluralism),即在自由制度的框架中發(fā)展出來的理性的綜合學(xué)說的多樣性。4John Rawls,Political Liberalism,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3,p.15,p.137,p.37,p.xivi.理性的多元主義意味著公民們擁有的不同的綜合學(xué)說是不相容的,并且包含著卓越的基礎(chǔ)。5John Rawls,Political Liberalism,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3,p.15,p.137,p.37,p.xivi.也就是說,理性的多元主義意味著在社會中存在相互矛盾的多種綜合學(xué)說,而且這些學(xué)說都是理性的。
基于這兩個基本論點,6Stephen Gardbaum 認為,自由主義的合法性原則和理性的多元主義事實這兩個論點也是一般的政治自由主義的基礎(chǔ)。Stephen Gardbaum,Liberalism,Autonomy,and Moral Conflict,Stanford Law Review,vol.48,no.2,Jan.1996,pp.389-390.我們可以構(gòu)建羅爾斯對于“政治概念觀應(yīng)當是政治的而不是綜合的”的論證:
(1)自由主義的合法性原則:某個政治概念觀只有在能夠被所有公民理性地贊同的情況下,才能是完全適當?shù)?,或者說合法的;
(2)理性的多元主義:公民們擁有多樣的且互不相容的理性的綜合學(xué)說;
(3)基于(2),任何理性的綜合學(xué)說a 都存在與之不相容的另一個理性的綜合學(xué)說b;
(4)如果某個理性的綜合學(xué)說與某人所支持的綜合學(xué)說不相容,那么他就無法理性地贊同基于這個理性的綜合學(xué)說的政治概念觀;
(5)基于(3)和(4),任何基于某個理性的綜合學(xué)說的綜合的政治概念觀都無法獲得所有公民的理性贊同;
(6)政治概念觀要么基于某個綜合學(xué)說因此是綜合的,要么不依賴于任何綜合學(xué)說因此是政治的;
(7)基于(5)和(6),只有不依賴于任何綜合學(xué)說的政治的政治概念觀才有可能獲得所有理性的公民的贊同;
(8)基于(1)和(7),只有政治的政治概念觀才可能是完全適當?shù)?,或者說合法的;
(9)所以,政治概念觀應(yīng)當是政治的,而不是綜合的。
可以看出,羅爾斯對于“政治概念觀應(yīng)當是政治的”的論證,是以自由主義的合法性原則和理性的多元主義這兩個主張為前提的,并且它們要同時成立,羅爾斯的論證才能夠成立。1這個論證也支持了姚大志的“羅爾斯的《政治自由主義》實際上解決的是合法性問題”這個觀點。參見姚大志:《公共理性與合法性——評羅爾斯的〈政治自由主義〉》,《江蘇行政學(xué)院學(xué)報》2010 年第2 期。接下來,本文分別考察這兩個主張。
這一原則要求政治概念觀能夠被所有公民理性地贊同。在這個原則中,我們可以以兩種方式去理解“理性地贊同”。第一種方式是,理性地贊同意味著基于某種綜合學(xué)說贊同這個政治概念觀。這是與羅爾斯的理論相容的,因為這意味著自由主義的合法性原則要求政治概念觀能夠得到各種綜合學(xué)說的贊同,換句話說被各種綜合學(xué)說形成的共識所支持。但是,看起來,羅爾斯的自由主義的合法性原則并不要求如此強的共識。對于羅爾斯來說,運用國家權(quán)力去壓制那些理性的但是不相容的綜合學(xué)說是不適當?shù)摹?John Rawls,Political Liberalism,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3,p.61.換句話說,政治概念觀不需要滿足任何綜合學(xué)說的要求,而只需要滿足任何理性的綜合學(xué)說的要求即可。看起來,某個政治概念觀即使基于非理性的綜合學(xué)說被反對,也不妨礙它的合法性。因此,“理性地贊同”可理解為基于理性的綜合學(xué)說贊同這個政治概念觀,這便是我們理解“理性地贊同”的第二種方式。
然而,第二種理解方式存在的問題在于如何去判斷某個綜合學(xué)說是“理性的”。列夫·韋納爾(Leif Wenar)認為羅爾斯過于寬泛地使用“理性的”(reasonable)這個詞。3Leif Wenar,Political Liberalism: An Internal Critique,Ethics,vol.106,no.1,Oct.1995,p.38.如果我們將“理性的”理解為“贊同這個政治概念觀的綜合學(xué)說就是理性的”,那么我們便取消了自由主義的合法性原則的意義。因為這意味著自由主義的合法性原則要求的是,那些贊同這個政治概念觀的人贊同這個政治概念觀,這是一個無效要求。同樣,我們又無法將其理解為是基于這個綜合學(xué)說來看是理性的,這將會使得“理性的綜合學(xué)說”中的理性兩個字沒有意義,從而變?yōu)榈谝环N理解。剩下的可能便是,在某種非常弱的意義上去理解這個理性。在此意義上,某個綜合學(xué)說是理性的意味著這個綜合學(xué)說并不是自相矛盾的,而且也沒有顯著違反直覺的錯誤,等等。1注意:我們無法將“理性地贊同”直接在這個非常弱的理性意義上去理解,因為這個非常弱的意義上的理性,無法修飾贊同這個擁有很強的肯定性意味的詞。所以,“理性地贊同”中的理性只能是基于某種學(xué)說的贊同。因此,我們可以獲得自由主義的合法性原則的更準確的表達:
某個政治概念觀只有在能夠被所有公民基于某種理性的(在非常弱的意義上)綜合學(xué)說贊同的情況下,才能是完全適當?shù)模蛘哒f合法的。
非常弱的意義上的理性幾乎不擁有排除綜合學(xué)說的能力,因為不滿足這種最弱意義上的理性的綜合學(xué)說可能都沒有資格被稱為是一種學(xué)說,因此這種對綜合學(xué)說的理性的要求我們可以暫時不予考慮。那么最終,我們?nèi)匀恢荒芤缘谝环N方式去理解“理性地贊同”。而“被所有公民基于綜合學(xué)說贊同”與“被所有公民贊同”意思一樣。因此,本文接下來以這種形式討論自由主義的合法性原則:
PLL 指的是某個政治概念觀只有在能夠被所有公民贊同的情況下,才能是完全適當?shù)模蛘哒f合法的。對于PLL 來說,問題便在于如何論證某個政治概念觀的適當性或者合法性與所有公民的贊同之間的聯(lián)系。換句話說,為什么對于某個政治概念觀來說獲得所有公民的贊同是其合法性的必要條件。
自由主義的傳統(tǒng)似乎為我們提供了支持PLL 的線索。約翰·洛克(John Locke)認為,人類天生地就是自由的,不依賴于任何其他人的意愿。2John Locke,Two Treatises of Government and A Letter Concerning Toleration,Ian Shapiro(ed.),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2003,p.101.約翰·斯圖爾特·密爾(John Stuart Mill)同樣主張,自由是優(yōu)先的,而那些想要限制自由的人們要承擔證明的責(zé)任。3John Stuart Mill,Collected Works of John Stuart Mill,vol.21,J.M.Robson(ed.),Toronto: 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1963,p.262.近代的自由主義者,如喬爾·芬伯格(Joel Feinberg)4Joel Feinberg,Harm to Others,Oxford: Clarendon Press,1984,p.9.、斯坦利·本(Stanley Benn)5Stanley I Benn,A Theory of Freedom,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8,p.87.和羅爾斯6John Rawls,Justice as Fairness: A Restatement,Erin Kelly(ed.),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01,p.44.也贊同這一點。杰拉爾德·F.高斯(Gerald F Gaus)將這稱為基本自由主義原則(The Fundamental Liberal Principle):自由是規(guī)范的、基本的,那些運用強制去限制自由的人要承擔正當化的義務(wù)。7Gerald F Gaus,Justificatory Liberalism: An Essay on Epistemology and Political Theory,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6,pp.162-166.這意味著,當法律和政治權(quán)威要限制公民的自由時,它們必須被正當化。
基于基本自由主義原則,自由擁有初始的優(yōu)先性。因此,如果某個政治概念觀被強制地運用于那些不贊同它的公民,這就意味著侵犯了公民的自由。因此,這樣的政治概念觀就可被推定為不適當,因為基本的自由主義原則要求對自由的侵犯都需要被正當化。
但是,羅爾斯所主張的PLL 認為,不被所有公民贊同的政治概念觀不僅可被推定為不適當,而且擁有真正的不適當性。PLL 主張被所有公民贊同是政治概念觀合法性的必要條件。被推定的不適當性是可以被推翻的,是一個初始判斷,而真正的不適當性則意味著最終判斷,它們之間無法等同。因此,基本的自由主義原則無法支持PLL。
雖然基本的自由主義原則無法支持PLL,但是我們可以構(gòu)建出一個更強的基本自由主義原則,而它可以支持PLL。這個更強的基本自由主義原則主張:任何對自由的侵犯都是不適當?shù)摹?/p>
如果這個強基本自由主義原則是成立的,那么PLL 就能夠成立。因為既然所有對自由的侵犯都是不適當?shù)?,而某個政治概念觀被強制運用于那些不贊同它的公民便意味著這個政治概念觀侵犯了公民的自由,所以這個政治概念觀便是不適當?shù)摹<热恢灰泄癫毁澩褪遣贿m當?shù)?,那么一個適當?shù)恼胃拍钣^就只能是獲得所有公民贊同的政治概念觀,所以某個政治概念觀只有在能夠被所有公民贊同的情況下,才是完全適當?shù)?,或者說合法的。
但是,這樣的強基本自由主義原則幾乎無法成立。因為國家的存在、集體的存在,乃至是普通的社會交往,都會在一定程度上限制個人的自由。如果依照這個強基本自由主義原則,它們都是不適當?shù)?。對于與羅爾斯同樣作為社會契約論者的托馬斯·霍布斯(Thomas Hobbes)來說,只要是為了維持和平,甚至對自由的極其猛烈的限制都是可以被正當化的。1Thomas Hobbes,Leviathan,J.C.A.Gaskin (ed.),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8.因此,我們很難從羅爾斯所屬的自由主義傳統(tǒng)中找到對PLL 的支持。
雖然我們無法從自由主義傳統(tǒng)中找到對PLL 的支持,但是我們還可以從穩(wěn)定性中尋找對PLL 的支持。羅爾斯認為,穩(wěn)定性問題對于政治哲學(xué)來說是基礎(chǔ)的。2John Rawls,Political Liberalism,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3,p.xix.但是在理性的多元主義的環(huán)境中,一個基于綜合學(xué)說的政治概念觀無法使得社會穩(wěn)定。3John Rawls,Political Liberalism,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3,p.xix.
也就是說,之所以不被所有公民都贊同的政治概念觀是不適當?shù)?,是因為不被所有公民都贊同的政治概念觀無法形成一個穩(wěn)定的社會,因此是不適當?shù)?。那么我們可以這樣表示基于穩(wěn)定性的對PLL 的論證:
(1)任何無法形成一個穩(wěn)定的社會的政治概念觀都是不適當?shù)模?/p>
(2)不被所有公民贊同的政治概念觀,無法形成一個穩(wěn)定的社會;
(3)所以,某個政治概念觀只有在能夠被所有公民贊同的情況下,才是完全適當?shù)模蛘哒f合法的。
但是,無論是(1)還是(2),看起來都很難成立。一方面,我們很難理解為什么穩(wěn)定性對于一個政治概念觀的適當性來說如此重要。因為我們都清楚,無論一個政治概念觀有多么的杰出,都可能會被很多人反對導(dǎo)致社會的某種不穩(wěn)定。另一方面,即使很多人反對主流的政治概念觀,社會仍然可以保持某種程度的穩(wěn)定。例如,雖然美國存在著種族歧視、宗教沖突、貧富差距等難以解決的社會問題,美國社會仍然保持著某種穩(wěn)定性。
當然,或許我們錯誤地理解了羅爾斯所說的穩(wěn)定性。羅爾斯主張,基于重疊共識的正義的政治概念觀,它并不僅僅是一種臨時協(xié)議,而且是在道德的基礎(chǔ)上被肯定的。1John Rawls,Political Liberalism,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3,p.147,pp.147-148,pp.18-19.而他所主張的穩(wěn)定性,恰恰是基于這個政治概念觀的道德基礎(chǔ),而不是基于相關(guān)力量的偶然的平衡。2John Rawls,Political Liberalism,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3,p.147,pp.147-148,pp.18-19.
因此,存在另一種對穩(wěn)定性的理解?;谶@種理解,所謂的政治概念觀獲得了穩(wěn)定性,就是說政治概念觀獲得了自身的道德基礎(chǔ)。換句話說,僅僅基于臨時協(xié)議的政治概念觀是不穩(wěn)定的,而擁有自身道德基礎(chǔ)的政治概念觀就擁有了穩(wěn)定性。
但是,如果以這種方式去理解羅爾斯所說的穩(wěn)定性,那就意味著,一個能夠維持社會穩(wěn)定性的政治概念觀未必是適當?shù)?,而是一個適當?shù)恼胃拍钣^才能夠獲得他所說的穩(wěn)定性。換句話說,這種理解將政治概念觀的適當性和穩(wěn)定性等同了起來。這樣的話,我們便無法依據(jù)某個政治概念觀是否能夠促進社會的穩(wěn)定來判斷它是否適當,因此穩(wěn)定性便無法成為支持PLL 的理由。
第三個可能的支持PLL 的理由,是羅爾斯所說的對公民自由的平等尊重。3John Rawls,Political Liberalism,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3,p.147,pp.147-148,pp.18-19.對公民自由的尊重要求給予公民們充分的空間讓他們以自己的方式去探索生活的目的,即使他們得出的結(jié)論大多數(shù)人都認為是錯的。這種尊重是關(guān)于人本身的,而不是直接關(guān)于他們所持有的學(xué)說的。但是對人的尊重導(dǎo)致這樣的一個結(jié)論,即在沒有侵犯其他人的權(quán)利和其他重要的國家利益的前提下,他們應(yīng)當有自由去追求對于他們的人格同一性來說重要的事物。4Nussbaum,Martha C.,Perfectionist Liberalism and Political Liberalism,Philosophy &Public Affairs,vol.39,no.1,winter 2011,p.17.
對公民自由的平等尊重與PLL 的相關(guān)性看起來在于,如果某個政治概念觀沒有獲得所有公民的贊同,就意味著這個政治概念觀將被強制適用于那些不贊同這個政治概念觀的公民,換句話說,沒有尊重那些不贊同這一政治概念觀的公民。因此,沒有被所有公民都贊同的政治概念觀,違反了給予所有公民的自由以平等尊重的原則。
但是,這樣的一種相關(guān)性是可疑的。對某個公民的尊重,并不意味著尊重他所得出的任何關(guān)于生活應(yīng)當如何過的結(jié)論。對某個公民的生活不加以不適當?shù)母缮孢@是對公民的一種尊重。但是如果要尊重該公民的倫理觀,這意味著在某種程度上以這種倫理觀來指引生活。這兩者完全不同。尊重某個公民,并不意味著尊重他所持有的任何倫理觀。正如同尊重基督教徒并不意味著應(yīng)當信仰上帝。所以,對公民自由的平等尊重并不要求尊重公民所持有的倫理觀,因此即使政治概念觀并不被所有公民的倫理觀贊同,它仍然可以滿足對公民自由的平等尊重的要求。
而且,我們無法真正地尊重某個與我們關(guān)于生活應(yīng)當如何去過的看法完全相反的看法。如果我們對某個倫理觀忠誠,這本身便意味著我們做出了某些倫理觀是不值得尊重的這一結(jié)論。換句話說,只有滿足某些限制的倫理觀才是值得被尊重的?,斏.努斯鮑姆(Martha C.Nussbaum)提供了不違反他人的權(quán)利和重要的國家利益1Nussbaum,Martha C.,Perfectionist Liberalism and Political Liberalism,Philosophy &Public Affairs,vol.39,no.1,winter 2011,p.17.這個限制。但是,某種限制的存在也意味著對公民自由的平等尊重?zé)o法支持PLL。因為某種限制的存在意味著并不是對任何倫理觀的否定都是對公民自由的平等尊重這一原則的違反。因此某個不被所有公民所接受的政治概念觀,并不必然違反了對公民自由的平等尊重這一原則。因為可能被這個政治概念觀所否定的倫理觀恰恰就被這些限制所排除。
因此,無論是自由主義傳統(tǒng),社會的穩(wěn)定性還是對公民自由的平等尊重都無法支持羅爾斯所主張PLL。而且,還存在對于PLL 的一個重要異議,這個異議是基于休謨原則的。休謨原則主張,任何非評價性主張自身都無法得出評價性的結(jié)論。2參見[英]休謨:《人性論》(下冊),關(guān)文運譯,商務(wù)印書館,1996 年,第509~510 頁。一個政治概念觀是否獲得所有公民的贊同這是一個非評價性問題,或者說事實問題,而一個政治概念觀是否適當則是評價性問題。所以,單純的“政治概念觀被所有公民贊同”這一事實無法使得政治概念觀是適當?shù)模鴨渭兊摹罢胃拍钣^無法被所有公民贊同”這一事實無法使得政治概念觀是不適當?shù)摹?/p>
或許羅爾斯會主張,他的政治自由主義不以真為目標,3John Rawls,Political Liberalism,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3,p.45,pp.56-57.所以不受休謨原則的限制。但是,我們無法逃避真(這里并不是在指責(zé)政治自由主義是某種形式的懷疑論)。4Van Wietmarschen 和Han 認為政治自由主義存在懷疑論的問題。Van Wietmarschen and Han,Reasonable Citizens and Epistemic Peers: A Skeptical Problem for Political Liberalism,Journal of Political Philosophy,vol.26,no.4,2018,pp.486-507。Jonathan Quong 認為,批評政治自由主義是某種懷疑論是一種錯誤的批評。J.Quong,Political Liberalism without Scepticism, Ratio,vol.20,2007,pp.320-340.確實如羅爾斯所說,人類在進行判斷時存在很多判斷的負擔,例如,與問題相關(guān)的證據(jù)是復(fù)雜的和難以評價的;關(guān)于判斷的依據(jù)各自的重要性是存在爭議的;概念是模糊的并且往往需要被判斷和解釋,等等。5John Rawls,Political Liberalism,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3,p.45,pp.56-57.但是,這些判斷的負擔的存在并不意味著真是不存在的,哪怕僅僅在政治領(lǐng)域。因為這些判斷的負擔僅僅意味著獲得真的難度,卻無法說明真是不存在的。而且,如果將某個問題的真的答案理解為是對這個問題的最佳回答的話,即使在存在這些判斷的負擔的情況下,我們也可以選擇一個或者多個最佳回答。
因此,羅爾斯的理論,乃至任何一個理論,都無法避免主張自身的真。正如約翰·拉茲(John Rawls)所說,只有當一個正義理論處理一個真的正義理論所處理的問題時,它才有資格被叫做正義理論。6Joseph Raz,Facing Diversity: The Case of Epistemic Abstinence,Philosophy &Public Affairs,vol.19,no.1,Winter 1990,p.14.如果羅爾斯的理論不主張其自身的真,那我們就沒有理由去關(guān)心它。一個不是真正的政治概念觀,也無法產(chǎn)生真正的道德義務(wù)。1David Estlund,The Insularity of the Reasonable: Why Political Liberalism Must Admit the Truth, Ethics,vol.108,no.2,1998,pp.261-262.主張自身的理論而不主張真,這只會讓這個理論更令人困惑,而不是更清晰。所以,他無法通過不主張真這一點來逃避休謨原則,因為真是無法逃避的。而PLL 違反了休謨原則,因此是無效的。
或許基于休謨原則對PLL 的批評,和哈貝馬斯對羅爾斯的批評類似(他認為羅爾斯的政治自由主義缺乏充分被正當化的規(guī)范理論的力量),都是對羅爾斯的政治自由主義的某種誤讀。2Larry Krasnoff,Consensus,Stability,and Normativity in Rawl's Political Liberalism,The Journal of Philosophy,vol.95,no.6,Jun.1998,p.290,p.272.但是,只要政治自由主義沒有向我們展示共識自身的規(guī)范性,這樣的誤讀就會一直存在。如何賦予共識規(guī)范力量是政治自由主義要努力的重要方向之一。
拉里·克拉斯諾夫(Larry Krasnoff)在這方面進行了努力。拉里認為,在其他因素都同樣的情況下,擁有規(guī)范性的共識比缺乏規(guī)范性的共識要好。3Larry Krasnoff,Consensus,Stability,and Normativity in Rawl's Political Liberalism,The Journal of Philosophy,vol.95,no.6,Jun.1998,p.290,p.272.作為直覺的展示,拉里是正確的。然而,這個直覺很難說是論證了共識的規(guī)范力量,因為我們之所以認為有規(guī)范性共識比沒有要好,很可能是因為我們追求秩序、安全等等價值,而規(guī)范性共識對于這些價值起到了工具性作用。換句話說,這一直覺并不意味著共識本身有任何規(guī)范的重要性,因此它也無法用來支持政治自由主義。
上一部分我們考察了PLL 的基礎(chǔ)。我們發(fā)現(xiàn)無法在自由主義傳統(tǒng)、穩(wěn)定性和對公民自由的平等尊重中找到它的基礎(chǔ),而且其自身違反了休謨原則,因此是無效的。接下來,讓我們來考察支持“政治概念觀應(yīng)當是政治的而非綜合的”的另一個理由,也就是理性的多元主義(Reasonable Pluralism)。
理性的多元主義可以說是促使羅爾斯從《正義論》到《政治自由主義》轉(zhuǎn)變的最重要的論據(jù)之一。羅爾斯認為,理性的多元主義使得在《正義論》中基于作為公平的正義的秩序良好的社會成為不現(xiàn)實的。4John Rawls,Political Liberalism,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3,p.xix,p.xix,p.xviii.《正義論》中對秩序良好的社會的穩(wěn)定性的解釋也是不現(xiàn)實的,并且對穩(wěn)定性的解釋必須被重塑。5John Rawls,Political Liberalism,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3,p.xix,p.xix,p.xviii.面對理性的多元主義,作為公平的正義必須被呈現(xiàn)為政治的政治概念觀而不是綜合概念觀。
羅爾斯認為,現(xiàn)代民主社會不是簡單地以綜合的宗教、哲學(xué)和道德學(xué)說的多元性為特征的,而是以不相容的但是理性的綜合學(xué)說的多元性為特征的。這些學(xué)說中沒有一個能得到公民的普遍贊同。在可預(yù)見的未來,其中一個或者其他的理性學(xué)說也不應(yīng)當被期待將會得到所有公民,或者幾乎所有公民的肯定。6John Rawls,Political Liberalism,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3,p.xix,p.xix,p.xviii.理性的多元主義是在自由的憲政民主政體制度框架內(nèi)人類運用理性的通常結(jié)果。1John Rawls,Political Liberalism,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3,p.xviii,pp.56-57,pp.56-57,p.60.
然而,真的存在理性的多元主義嗎?理性的多元主義這個論點的困難就在于,為什么那些不相容的綜合學(xué)說都被評價為是理性的。首先,它不能是前文所說的那種最弱意義上的理性,因為用最弱意義上的理性去描述的多元主義,其實就等同于簡單的多元主義;其次,它也不能是以任何一個綜合學(xué)說為基礎(chǔ)的理性,因為這樣它必然將那些與自身不相容的綜合學(xué)說識別為非理性的;最后,它也不能以羅爾斯的政治概念觀為基礎(chǔ),因為它是羅爾斯的政治自由主義的前提而不是相反。
羅爾斯為理性的多元主義給出的一個理由是判斷的負擔。2John Rawls,Political Liberalism,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3,p.xviii,pp.56-57,pp.56-57,p.60.羅爾斯曾將判斷的負擔稱為理性的負擔(burdens of reason)。3John Rawls,The Domain of the Political and Overlapping Consensus,in Samuel Freeman (ed.),Collected Papers,Londo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9,p.475.判斷的負擔是人們在進行判斷的時候遇到的各種困難,例如與問題相關(guān)的證據(jù)是復(fù)雜且難以評價的、關(guān)于判斷的各種依據(jù)各自的重要性是存在爭議的、概念是模糊的并且往往需要判斷和解釋,等等。4John Rawls,Political Liberalism,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3,p.xviii,pp.56-57,pp.56-57,p.60.羅爾斯認為,判斷的負擔會導(dǎo)致理性的人并不都肯定同樣的綜合學(xué)說。5John Rawls,Political Liberalism,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3,p.xviii,pp.56-57,pp.56-57,p.60.
確實,由于人類認知能力和其他相關(guān)能力的局限性,很多時候我們即使作出了最大的努力,也無法獲得正確答案。因此,即使某個人沒有獲得正確答案,基于這些局限性和他獲得答案的過程,我們可以承認他是理性的人,或者說他確實充分發(fā)揮了自己的理性能力,但是并沒有最終獲得正確答案。然而,我們承認某個人是理性的,和我們承認他對某個問題給出的回答是理性的,這是兩回事。
判斷的負擔確實意味著即使是擁有充分智力的理性的人,對于同樣的問題都可能得出不同的答案,但是,這并不意味著他們的答案都是理性的。答案的理性和得出答案的人的理性是不一樣的。當我們說某個學(xué)說是理性的時候,無論我們?nèi)绾卫斫饫硇赃@個詞匯,它都意味著對這個學(xué)說的某種肯定,意味著這個學(xué)說在某種意義上是真的。但是,當我們說肯定某個錯誤學(xué)說的人仍然是理性的時候,我們肯定的并不是他肯定的那個學(xué)說,而是他的理性能力。這種理性能力或許指某種資格,或許指某種潛能,但是無論如何都與這個人所肯定的學(xué)說不同。
因此,判斷的負擔只能支持這樣一個觀點,那就是“即使在社會中存在多種不同的,甚至相互矛盾的綜合學(xué)說,我們?nèi)匀怀姓J這些支持著不同的,甚至相互矛盾的綜合學(xué)說的人們是理性的”。但是,判斷的負擔無法支持這個觀點,那就是“這個社會中各種不同的,甚至相互矛盾的綜合學(xué)說都是理性的”。而后者恰恰是理性的多元主義的主張。
因此,判斷的負擔無法支持理性的多元主義。由于判斷的負擔,理性的人對于同一個問題可能會得出不同的答案,這并不意味著這些答案都是理性的。如果這些答案是相互矛盾的話,情況更是如此。
而且,我們從什么立場來評價多元社會的各種綜合學(xué)說,并且將它們?nèi)孔R別為理性的呢?并不存在一個能夠評價所有綜合學(xué)說的超級理論,即使它存在,它仍然是另一個綜合學(xué)說因此無法成為理性多元主義的基礎(chǔ)。我們也無法將理性理解為是各個綜合學(xué)說共有的一種可觀察到的性質(zhì)——某種我們現(xiàn)代科學(xué)未能識別出來的、能夠證明這些學(xué)說是理性的性質(zhì)。
因此,沒有一個立場使得我們能夠?qū)λ芯C合學(xué)說進行評價,認為它們是在非最弱的意義上的理性的。這意味著綜合學(xué)說的多元主義只能是簡單的多元主義而非理性的多元主義。在簡單的多元主義的情況下,便不存在讓政治概念觀被所有綜合學(xué)說贊同的需要,因為簡單的多元主義并沒有給予所有綜合學(xué)說在先的肯定,這意味著否定某些綜合學(xué)說是被允許的。
在簡單的多元主義前提下,政治概念觀可以基于特定的綜合學(xué)說被正當化,然后主張那些與該綜合學(xué)說不相容的綜合學(xué)說是不適當?shù)模蛘哒f是錯誤的。而這個特定的綜合學(xué)說則能夠坦率地主張自身的真,基于它的政治概念觀也同樣,和任何一個道德、宗教或者哲學(xué)理論一樣。
值得一提的是,雖然對于眾多相異的,甚至相互矛盾的綜合學(xué)說我們無法找到一個適當?shù)牧鋈ピu價它們并將它們都視為是理性的,但是對于眾多相異的正義學(xué)說,我們基于某些綜合學(xué)說卻可能將它們都視為是理性的。換句話說,我們可能能夠找到某些立場,去支持被稱為“關(guān)于正義的理性多元主義”(reasonable pluralism about justice)1Paul Weithman,Autonomy and Disagreement about Justice in Political Liberalism,Ethics,vol.128,no.1,Oct.2017,pp.110-122.的主張。而這樣的立場就是某些政治概念觀或者綜合學(xué)說。在羅爾斯的政治自由主義中,他確實承認了與作為公平的正義不同的其他正義學(xué)說的可能性,認為重疊共識的中心更可能是一類正義的概念觀而不是單一的他所闡明的作為公平的正義。2John Rawls,Political Liberalism,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6,p.164.由于正義的概念觀是理性的多樣的,因此這引出了對它們進行選擇的問題,而羅爾斯拒絕進行這樣的選擇。
高斯·杰拉爾德(Gaus Gerald)和查德·范·舍蘭特(Chad Van Schoelandt)認為對多元的正義概念觀進行選擇是政治自由主義的一個重要的難題。3Gaus Gerald and C.V.Schoelandt,Consensus on What? Convergence for What? Four Models of Political Liberalism,Ethics,vol.128,no.1,Oct.2017,pp.167-168.凱文·瓦利埃(Kevin Vallier)則認為,理性的多元主義與制度化一個實質(zhì)的正義的概念觀是不相容的。4Kevin Vallier,Political Liberalism and the Radical Consequences of Justice Pluralism,Journal of Social Philosophy,vol.50,no.2,Summer 2019,pp.212-231.因為如果認為正義的概念觀像善的概念觀一樣是多元的,那么很多理性人將把很多自由主義的正義概念觀視為非理性的而加以拒絕。如果是這樣,那么將其中的某個正義的概念觀應(yīng)用于這些公民就違反了PLL。1Kevin Vallier,Political Liberalism and the Radical Consequences of Justice Pluralism,Journal of Social Philosophy,vol.50,no.2,Summer 2019,p.212.因此,凱文認為政治自由主義必須放棄承諾制度化實質(zhì)的正義概念觀。2Kevin Vallier,Political Liberalism and the Radical Consequences of Justice Pluralism,Journal of Social Philosophy,vol.50,no.2,Summer 2019,p.212.換句話說,凱文和羅爾斯一樣,拒絕在多元的正義觀中進行選擇。
對理性的綜合學(xué)說以及PLL 的否定,意味著否定了羅爾斯從《正義論》到《政治自由主義》的轉(zhuǎn)變。這意味著,作為公平的正義最好還是作為綜合學(xué)說得到呈現(xiàn),而非作為政治的政治概念觀,因為實際上并不存在迫使它成為政治的政治概念觀的理由。
接下來,本文的最后一個部分將試圖對為什么政治概念觀最好是綜合的而非政治的,這一論斷進行一般性探討。更具體地說,為什么我們對于政治、道德等價值的正當化應(yīng)當是盡可能大范圍的整體論的。
如同序言中所說的,本文的目的不僅僅是去考察羅爾斯關(guān)于政治概念觀應(yīng)當是政治的而非綜合的這一論點,而且意圖在一般意義上去考察這個論點。換句話說,對于任何政治概念觀來說,它們都應(yīng)當是羅爾斯意義上的政治的而非綜合的嗎?任何政治概念觀都應(yīng)當在政治領(lǐng)域擁有自己獨有的正當化基礎(chǔ),而不從政治領(lǐng)域之外去獲得自身的正當化嗎?
本文接下來主張,之所以政治概念觀應(yīng)當是綜合的,是因為道德和政治概念觀的正當化是整體論的。3拉茲也曾主張,道德和政治價值的正當化是部分的整體論的。Joseph Raz,Facing Diversity: The Case of Epistemic Abstinence,Philosophy &Public Affairs,vol.19,no.1,Winter 1990,p.23.這種整體論要求對道德和政治概念觀的正當化盡可能地訴諸各種相關(guān)的價值——倫理的、道德的和政治的,通過展現(xiàn)這個政治概念觀與這些相關(guān)價值之間的相互支持與一致性來正當化這個政治概念觀。4在《刺猬的正義》中,德沃金運用了整體論式的正當化方式。他試圖通過將倫理與道德解釋為是相互聯(lián)系和相互支持的來尋找更好的倫理與道德概念觀。Ronald Dworkin,Justice for Hedgehogs,Londo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1,pp.255-271.因此,相比政治的政治概念觀來說,綜合的政治概念觀擁有更多的正當化基礎(chǔ),因此政治概念觀應(yīng)當是綜合的。
實際上,即使主張政治概念觀應(yīng)當是政治的而非綜合的,對政治概念觀的正當化仍然可以在政治領(lǐng)域是整體論式的,那就是展示這個政治概念觀與政治領(lǐng)域的其他觀念的相互支持,以此對這個政治概念觀進行正當化。而將政治概念觀基于某個綜合學(xué)說進行正當化,則是試圖展示這個政治概念觀與包括倫理、道德和政治等價值領(lǐng)域的各種觀念的相互支持,以此對這個政治概念觀進行正當化。因此,僅僅主張對政治概念觀的正當化應(yīng)當是整體論的,這并不能直接得出政治概念觀應(yīng)當是綜合的這一結(jié)論。關(guān)鍵的是范圍問題。如果對政治概念觀的正當化應(yīng)當是盡可能大范圍的整體論的,那么它就應(yīng)當是綜合的,而如果局限于某個領(lǐng)域的整體論是能夠被接受的,那么它便能夠是政治的。
因此,我們可以把“對某個價值概念的整體論式的正當化應(yīng)當盡可能地擴大其范圍”的主張稱為最大范圍整體論,而將“對某個價值概念的整體論式的正當化可以局限于某個領(lǐng)域內(nèi)”的主張稱為局部整體論。如果最大范圍整體論成立,就意味著,在不提出特定理由的情況下,對某個價值的整體論式的正當化應(yīng)當盡可能地擴大其范圍。因此對政治概念觀的正當化應(yīng)當依賴于范圍更廣的綜合學(xué)說,而不僅僅是政治的。
當然,即使最大范圍整體論是成立的,對某些特定領(lǐng)域來說,或許存在一些特定的理由要求整體論式的正當化局限于這個領(lǐng)域內(nèi)。實際上,羅爾斯提出的PLL 和理性的多元主義,可以視為他提出的在政治領(lǐng)域支持局部整體論的特定理由,如上文所述,這兩個理由都是失敗的。或許在政治領(lǐng)域還存在其他特定理由,但是那已經(jīng)超過了本文考察的范圍。接下來本文要考察的是,存在怎樣的一般性理由讓我們支持最大范圍整體論而不是局部整體論。
一個支持最大范圍整體論的理由是,最大范圍整體論將會給予某個價值相對于局部整體論來說更強的正當化。因為,整體論式的正當化,是基于展示某個價值與其他價值的相互聯(lián)系和相互支持關(guān)系對這個特定價值進行正當化的。當然,與之相互聯(lián)系和相互支持的其他價值越多,那么這個特定價值被正當化的程度便越高。因此,相比于局部整體論,最大范圍整體論將會為對某個特定價值的正當化提供更多的相關(guān)價值,因此將會給予該特定價值更強的正當化。
具體到政治概念觀來說,與某個政治概念觀發(fā)生聯(lián)系的價值不僅僅有政治領(lǐng)域的價值,如自由、權(quán)利等,還有一些個人倫理和道德上的價值,如知識、友誼等。如果政治概念觀不僅僅與政治領(lǐng)域的價值形成整體,也與被我們珍視的眾多倫理和道德價值形成整體,無疑它對我們來說更具吸引力。相對而言,如果一個政治概念觀雖然與我們的政治領(lǐng)域的價值形成整體,卻與我們的倫理和道德價值無關(guān),甚至相互矛盾,這樣的政治概念觀就很難具有如此強的吸引力。
除了正當化的強度以外,對某個價值進行最大范圍的正當化,還是追求真的責(zé)任的要求。追求真的責(zé)任要求我們對一切相關(guān)要素都加以考察,進而得出結(jié)論。這種責(zé)任或許可以稱之為追求真的謹慎的責(zé)任。而最大范圍整體論,相比局部整體論來說更能夠滿足這個責(zé)任。
追求真要求我們考察一切相關(guān)要素的責(zé)任,對于任何嚴肅的研究來說都是適用的。當然,由于人類認知的局限性,實際上考察一切相關(guān)要素是不可能的。但是,如果知道存在一些相關(guān)要素但是卻不去考察,便可以被推定違背了這個責(zé)任。
因此,在追求真的謹慎的責(zé)任這一點上,我們應(yīng)當使得我們的政治概念觀是綜合的而非政治的。因為我們應(yīng)當盡可能地考察與我們的政治概念觀相關(guān)的各種要素,這才能更好地滿足我們追求真的謹慎的責(zé)任。
而且,正如前文所述,真是無法被逃避的,因為任何一個理論都必然主張自身的真,否則它就不值得認真對待。真無法逃避,任何理論都要履行追求真的責(zé)任,正當化某個政治概念觀也不例外。因此,追求真的謹慎的責(zé)任也要求我們的政治概念觀是綜合的而非政治的。
對價值進行正當化的方式最好是整體論式的。為了追求更高的正當化強度,并且滿足追求真的謹慎的責(zé)任,這種整體論最好是最大范圍的,而不是局限于某個領(lǐng)域的。因此,當試圖正當化某個政治概念觀時,最好也是通過最大范圍的整體論的方式進行。羅爾斯基于自由主義的合法性原則和理性的多元主義,試圖說明政治領(lǐng)域是一個獨特的領(lǐng)域,因此對政治概念觀的正當化最好是局限于政治領(lǐng)域的。然而這兩個理由都是不成立的。因此,正當化政治概念觀的方式最好也是最大范圍的整體論的,也就是通過展示這個政治概念觀與倫理、道德、宗教等一切相關(guān)價值的相互支持與一致性來進行。換句話說,政治概念觀應(yīng)當是綜合的,而非政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