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君,汪海燕
(黃山學院外國語學院,安徽黃山 245041)
自19世紀以來,女性意識逐漸成為英國文學的重要主題,很多作品反映了社會轉(zhuǎn)型過程中女性意識的覺醒,奈保爾(Naipaul,1932—2018 年)發(fā)表于1987 年的半自傳體小說《抵達之謎》(The Enigma of Arrival)是其典型代表之一。奈保爾出生在西印度群島特立尼達的印度裔家庭,1950 年到牛津大學求學,畢業(yè)后在夫人帕特的支持下以寫作為終生職業(yè),陸續(xù)獲得了布克獎、毛姆獎等多個知名文學獎項,2001 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后成為世界知名作家。他的創(chuàng)作帶有濃厚的自傳色彩,往往將自己與小說主人公的視角融為一體,把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和感悟混雜在主人公的身上[1]?!兜诌_之謎》描繪了主人公從家鄉(xiāng)特立尼達到英國求學而后定居過程中的見聞。作者采取一種間接的、詩意的方式展現(xiàn)出英國南部一個日漸殘敗的莊園的生活以及莊園中出現(xiàn)的各色人物,細致地描寫了那些與主人公產(chǎn)生交集的女性以及她們最終的命運。奈保爾在《抵達之謎》中塑造了三種個性迥異的女性角色:“無聲中抗爭”的布倫達、“有聲但無我”的菲利普斯太太以及“有聲且自主”的安杰拉。她們的身份、能力、性格特點和所處的境地各不相同,最終的命運也是天差地別。
國外學者對奈保爾作品的評論集中于后殖民主義社會的現(xiàn)實折射、社會與政治的變遷以及文化身份的認同等方面,而對奈保爾作品中出現(xiàn)的女性形象研究較少。Pyne-Timothy批評奈保爾一直用極度苛刻、說教和審判的觀點看待女性[2];Dooley 推斷奈保爾對女性人物的敵意與厭惡可能是出于角色塑造的需要[3];Choudhury 分析了奈保爾早期小說中刻畫的女性形象和他對女性顯著的偏見[4]。國內(nèi)也有一些學者嘗試從女性主義角度研究奈保爾的作品,如侯守松從性與政治的角度對奈保爾小說里的白人女性形象進行了分析[5];徐曉芳對《米格爾街》中的女性形象進行了群體解讀[6];祁玉龍等以《靈異推拿師》中的女性角色為對象探討了女性意識的覺醒歷程[7]。就《抵達之謎》這部小說而言,學界大多關(guān)注謎題破解的象征意義、身份的文化認同、后殖民社會的變遷等問題,很少涉及其中女性人物形象的研究。
對《抵達之謎》中女性角色性格及其遭遇進行分析,一方面能深入剖析奈保爾女性價值觀的演變歷程,為研究奈保爾文學作品提供新的視角;另一方面也可反映當時英國社會女性意識覺醒的潮流,凸顯女性在面臨男權(quán)社會壓迫時的掙扎與反抗,印證女性追求平等、實現(xiàn)自我價值并成為社會獨立個體的現(xiàn)實途徑,從而揭示該作品文學價值之外的重要社會意義。
奈保爾的女性價值觀復雜而矛盾:一方面他受制于男尊女卑的傳統(tǒng)心態(tài)而鄙視并批判女性,另一方面他又表現(xiàn)出對女性命運與境遇的同情與思考。奈保爾作品中的女性角色或多或少地帶有他本人對女性的態(tài)度,眾多的人物設(shè)定、情節(jié)敘事與場景描寫中都蘊藏著他的女性觀。正如西蒙娜·德·波伏娃所說:“每一個作家在描寫女性之時,都顯現(xiàn)出他的倫理原則和道德觀念;在女性角色身上,男作家往往不自覺地暴露出他的世界觀,以及他個人夢想與意見之間的裂痕。”[8]
作為一位成長于英屬殖民地的印度裔作家,奈保爾雖然接受了良好的西方高等教育,但是原生家庭與成長環(huán)境中的傳統(tǒng)文化對他的影響無法消解。在奈保爾的觀念里,男性最主要的是社會屬性,是家庭的支柱。而女性最重要的是生理屬性,是男人的附屬品,所以女性必然依附男人而生存,受制于處于統(tǒng)治主體地位的男性。他認為女人生性多愁善感,世界觀狹隘局限,暗示女性與男性天然就是不平等的。他也鄙視女性從事寫作,甚至斷言即便是簡·奧斯丁那樣的杰出女作家,都不能比他寫出更好的一句話、一段話或一本書[9]。奈保爾還貶低女性的社會地位與價值,聲稱她們對社會的貢獻微不足道,他認為女性既不是社會的創(chuàng)造者,也沒有參與到男人們相互交織的、微妙的社會關(guān)系結(jié)構(gòu)中。在他的作品中,女性從經(jīng)濟、教育、地位到人格尊嚴,從尋求自由平等的天性到追求愛情的權(quán)利都被忽略了。因此,他筆下的女性往往是面目模糊的、不值得被關(guān)注的。他借主人公之口說:“我從來沒有正眼看過或認真注意過她是個什么樣?!盵10]《抵達之謎》中出現(xiàn)的女性也大多數(shù)都是無名無姓、無聲無息的,比如杰克的妻子、皮頓的妻子以及住在杰克小屋里的孩子們的母親之類的角色,她們完全沒有發(fā)出只言片語。受到原生家庭根深蒂固的傳統(tǒng)觀念、種姓等級及宗教信仰的影響,奈保爾的女性觀偏向保守,他筆下的女性形象很大程度上都體現(xiàn)出他對男性特權(quán)的維護和對女性自我欲望的無視。
由于特定的時代思潮和多元文化交融的影響,通過與周圍女性相處的情感經(jīng)歷,奈保爾逐步形成了矛盾對立的女性觀,并為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了靈感。奈保爾在創(chuàng)作中表現(xiàn)的大多是真實的自我,其作品也大多取材于他在當時社會的游歷和生活體驗。奈保爾生活在女性運動的蓬勃發(fā)展時期,在女權(quán)主義潮流的影響下,他對女性帶有一種錯綜糾結(jié)的情感,他批判女性、鄙視女性,卻又同情和理解游走在社會邊緣的女性。他的筆下有部分意識開始覺醒的主婦,這反映出女性主義思想在奈保爾創(chuàng)作中的真實映射[11]。這些女性角色反對殖民話語以及男性中心主義話語,打破了以白人和男性為權(quán)力中心的現(xiàn)狀,為她們的權(quán)利進行不屈的抗爭。他自身的女性觀也由最初一種精神上的歸屬感——認為女性是男性必不可少的精神需求,轉(zhuǎn)向在肉體上找到主導權(quán)的滿足感——認為女性是男性的附屬品,最終演變?yōu)楹笾趁衽灾髁x的共情感——同情游走在社會邊緣的婦女,欣賞現(xiàn)代獨立女性。
奈保爾在《抵達之謎》中塑造了三種典型女性角色,分別是農(nóng)場工萊斯的妻子布倫達、管家菲利普斯太太和意大利女人安杰拉。這三種角色分別代表了三類女性的不同生活狀態(tài):“無聲中抗爭”的布倫達代表生活在社會底層、自主意識覺醒并開始進行抗爭的女性;“有聲但無我”的菲利普斯太太代表有一定社會地位但缺乏自我意識的女性;“有聲且自主”的安杰拉則展現(xiàn)了獨立女性的生存狀態(tài),即生活上自食其力,自我意識充分覺醒,社會地位也相對獨立?!兜诌_之謎》中塑造的這些女性角色反映出當時英國女性的生存現(xiàn)狀,充分體現(xiàn)了奈保爾女性觀的演變過程。小說直觀地描繪了女性在男權(quán)社會奮力抗爭以求生存、努力拼搏以求平等的困境,反映了女性主義的行動訴求,即“女性意識覺醒,尋求發(fā)出自己的聲音”。在男權(quán)社會,只有意識上覺醒、經(jīng)濟上自立,女性才能在社會中實現(xiàn)自我價值,成為真正意義上的人。
“無聲中抗爭”的女性以農(nóng)場工萊斯的妻子布倫達為代表。她們既沒有賴以生存、獨立生活的能力,也沒有任何的話語權(quán),卻有自我意識的覺醒,勇于抗爭男權(quán)的壓迫,尋求自我的解放。作者從一名旁觀者的角度對這一年輕女子進行外表形象和舉止行為的描寫,字里行間充滿了對一名下層女性的鄙視。這種帶著鄙夷的丑化可以從作者對布倫達三次出現(xiàn)的描述反映出來。布倫達的第一次出場是在一個荒廢的花園里曬日光浴:“她似乎并不在乎露出自己的乳房。她是個臀部豐碩的矮個女人。她追求的流行時尚并不能為她的形象增光添彩,相反卻使她看上去顯得肥碩,不成比例,有些荒唐可笑?!盵10]40第二次出現(xiàn)時是在主人公的窗口:“她個子矮小臀部豐滿;緊繃繃的褲子更顯示出她短腿和緩慢的腳步?!盵10]63他用“這種妖嬈現(xiàn)在再加上她那變幻莫測的明亮雙眸中的凝視,以及那種從她的那似乎下唇發(fā)腫的嘴巴和前牙上端之間的空間清晰展示出的貪婪”[10]65的描述來丑化她的形象。第三次出現(xiàn)是布倫達在菲利普斯夫婦度假期間接管莊園的時候。她表現(xiàn)得不像是個仆人,明顯進行了精心的打扮,“豐滿的嘴唇上過口紅,用什么東西涂過睫毛,更使她那雙令人不安的藍眼睛在注視人的時候有一種攝人心魄的力量……”[10]65對這樣一個女性,奈保爾觀察得十分仔細,卻將她描述成放蕩的形象。Pyne-Timothy 批評奈保爾是一個“厭女者(misogynist)”,刻意把女性描寫成“不可愛、不干凈的生物,無法被男人的世界接受”[2],也證明了他輕視女性的傾向。
實際上,布倫達雖然具有反抗意識,勇于追求自由平等,但作為一個游走在社會邊緣的女性,她的結(jié)局注定是個悲劇。在整本小說中,她的話語權(quán)被刻意剝奪了,但是她用形象裝扮和舉止行動表達了對幸福自由的向往?!八拖褚粋€被授予在這塊土地上自由行事的人,此刻開始品嘗這種新的自由?!盵10]65布倫達努力追求幸福,渴望受到異性特別是自己丈夫萊斯的關(guān)注,在對丈夫不滿時甚至不惜用逃離的方式進行抗爭,但卻為此付出了生命。布倫達并非一開始就有外遇,她和丈夫吵架后獨自逃離,坐火車去了羅馬。但她還抱有一絲幻想,希望萊斯會來接她回家,所以她決定用僅剩的一點錢打電話給菲利普斯太太捎個口信給萊斯,不料卻毫無回音。她身無分文、走投無路,不得已去找了別的男人。最后,當她滿心委屈地回到家后,卻被萊斯用一把廚刀殺死了。其實,女性私奔往往并不是情人的誘惑,而是對丈夫的怨恨、失望而帶來的反抗舉動[11]。有時候女性在遇到男權(quán)的壓迫時,常常會想用逃離表達對傳統(tǒng)的反叛與抗爭,但最終卻無聲無息地成為男權(quán)社會的犧牲品[12]。更可怕的是,在這樣的社會環(huán)境里,所有人都認為是布倫達背叛了萊斯,竟不同情死者,反而同情兇手。殺害了妻子后,萊斯不僅沒有受到任何懲罰,反而還能若無其事地開著布倫達的小車去找新工作。奈保爾從一個旁觀者的角度來描寫布倫達之死,以冷漠游離的目光和略帶同情的筆觸展現(xiàn)了英國社會底層女人的命運。
布倫達代表了具有自我意識、追求平等幸福的一類女性群體,但缺乏經(jīng)濟獨立能力的她們也注定失敗。女人要徹底擺脫家庭中的依附地位,就必須逃離[13]。當逃離的夢想和現(xiàn)實的束縛對立起來,夢想始終受到現(xiàn)實的束縛。英國著名女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qū)Υ擞袀€貼切的比喻:“倘若一個女人決意要寫小說,必須有錢并要有一間屬于她自己的房間?!盵14]當女性沒有獨立經(jīng)濟來源的時候,在家庭和社會中就只能淪為男性的附屬品。這些女性沒有社會地位和話語權(quán),逡巡在社會底層掙扎求活,受到階級和性別的雙重壓迫,淪為失語的弱勢社會群體。因此,女性要走出悲劇的命運,就應該走上漸有聲音的道路,走上經(jīng)濟獨立與思想自主的道路,而社會也應當為女性提供更多為自己發(fā)聲、實現(xiàn)價值的機會。
另一類悲劇性女性角色的代表是菲利普斯太太,她雖然有固定的收入來源,卻缺乏獨立的自我意識。菲利普斯太太是莊園的管家,卻仿佛是莊園真正的統(tǒng)治者,自恃城里人的出身而覺得高人一等,對其他農(nóng)場工人有一種高高在上的優(yōu)越感和盛氣凌人的控制欲。她的內(nèi)心充滿嫉妒和對權(quán)力的欲望,容不下比她優(yōu)秀的人留在莊園里,因而故意辭退了一個又一個求職者。她在維護自己的權(quán)威和地位的同時,對其他女性充滿了鄙夷和不屑。布倫達在意大利被情人拋棄時,她幸災樂禍地說:“邁克爾把她蹬了?!彼龑ν缘臒o情冷酷在她描述布倫達的死亡時體現(xiàn)得很明顯:“布倫達死了?!薄熬驮谀亲∥堇铮谛瞧诹估铩!盵10]74她對布倫達的悲劇不僅沒有任何的同情,還間接釀成了布倫達的凄慘結(jié)局。更為甚者,菲利普斯太太還認為布倫達的抗爭是不恰當?shù)?,因為“她嘲弄他來著”,而男性對女性的加害卻似乎是正當?shù)?,“萊斯就殺了她”[10]75。
菲利普斯太太這一角色是無自主性的,是男權(quán)社會的附庸。她依附于菲利普斯先生,沒有獨立自主的意識。作為莊園里唯一具有經(jīng)濟收入的女性,菲利普斯太太對未來毫無計劃,且沒有多少積蓄,以至于雖有收入?yún)s不能實現(xiàn)經(jīng)濟自立,有話語權(quán)卻完全依仗男人生存,丈夫過世之后她的處境就變得非常窘迫。這從她外表的變化可以看出來,“丈夫離她而去,她頓時就失去了安全感。莊園里的工作一向簡單而輕松,現(xiàn)在突然變得很難應付……她開始一籌莫展起來?!盵10]326她的外表也不再優(yōu)雅,展現(xiàn)了她內(nèi)心的苦痛壓抑,“臉上的黑色皮膚布滿了纖細的藍色血管,在兩旁的太陽穴和頭發(fā)稀疏的額頭下顯得尤為突出,顯示著她遭受的壓力與痛苦?!盵10]323雖然看上去很悲傷,但她缺少對死去丈夫的愛意。她的悲傷只是一種精神支柱倒塌之后的自怨自艾、自我垂憐。她哀嘆的是她自己的處境——失去了丈夫作為依靠,她盡管還能發(fā)聲但缺乏底氣,這表明她完全沒有自我意識。因此,菲利普斯太太代表著有一定的經(jīng)濟能力和社會地位但自我意識尚未覺醒的女性群體,這類女性有社會話語權(quán)卻在潛意識中依附于男性,難以找到真正的自我,也就不能成為獨立的社會個體。
意大利女人安杰拉是獨立女性的典型代表,她不僅有自食其力的經(jīng)濟能力,而且敢于脫離男人和家庭的束縛,勇于追求自己的自由與幸福。安杰拉之前的一個情人對她非常粗暴,于是在某個夜晚她只帶著一件皮毛大衣逃離了,開始獨自一人在倫敦生活。安杰拉是一名自力更生、有經(jīng)濟來源的獨立女性,也是主人公來倫敦后結(jié)識的第一個女性朋友。作為一名白人女性,她對來自特立尼達的主人公不僅沒有歧視,還把他當作朋友,帶他去參加周日的午餐會。安杰拉性感漂亮,但她的熱情使剛到倫敦的主人公感到迷茫和疑惑。因為主人公一再的遲疑與冷淡,安杰拉也不再主動聯(lián)絡(luò)他,后來他們就徹底斷了聯(lián)系。
在小說中,主人公30年后突然收到安杰拉的一封長信,述說了她后來的生活經(jīng)歷和現(xiàn)狀,請求主人公給她打電話聊聊過去的美好時光。但是無情的主人公認為這只是她在尋求虛無縹緲的安慰,猜度她想用過往的情感來羈絆他,而他無論從理性上還是感情上都不打算再回到以往的生活了。于是信被放在一邊,他既沒有去見她,也沒有給她打電話。從那以后,安杰拉再也沒有聯(lián)系主人公。安杰拉是一名受過教育的獨立女性,有著強烈的自我意識。她反抗暴力,不屈服于壓迫,不委曲求全,敢于追求自己的幸福和自由,當她發(fā)現(xiàn)了主人公有一絲的顧慮和猶豫,就不再嘗試聯(lián)系他。因此,安杰拉是一個完全自主的社會個體。
從女性意識角度對《抵達之謎》中塑造的三種典型女性角色進行分析,為奈保爾文學作品的解讀提供了一個新視角。奈保爾戴著“有色眼鏡”來對女性形象進行建構(gòu),表現(xiàn)出了明顯輕視、“物化”女性的傾向。但是社會變革催生的女性運動也對傳統(tǒng)男權(quán)觀念帶來了巨大的沖擊,奈保爾逐步思考女性的處境與出路,因而他在塑造女性形象上傳達出新鮮的時代氣息,賦予了女性新的屬性,她們活潑機智、敢作敢為,同時又受限于社會家庭的桎梏難以找到自我的身份。思緒的對立和沖突,通過各類女性形象的描寫完整地呈現(xiàn)在作品中。在那個新舊文化雜糅、思潮涌動激蕩的時代,作者塑造的女性角色在社會轉(zhuǎn)型過程中自我意識逐漸覺醒,不斷與階級剝削、男權(quán)壓迫相抗爭。
奈保爾意識到女性要解放,爭得人格獨立的前提是社會平等。《抵達之謎》中對這些女性角色的塑造凸顯了女性經(jīng)濟自立與意識獨立的重要性,對現(xiàn)代女性如何成為一個獨立自主的社會個體有一定啟發(f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