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徽州縣官與鄉(xiāng)村治理

宋 杰

（淮南師范學院馬克思主義學院，安徽淮南 232038）

明清時期，州縣“作為最低一級的地方行政組織和區(qū)劃”[1]，在國家治理中處于承上啟下的樞紐位置。其一方面要落實國家制定的各項政策和賦役的征派；另一方面則肩負著鄉(xiāng)村民眾教化和穩(wěn)定社會秩序的責任。州縣在基層社會即是國家權力的延伸部分，也是基層社會治理的主體。此前，學界多從制度史的角度出發(fā)，聚焦于縣官群體的研究，關于清代縣官與鄉(xiāng)村治理的區(qū)域個案研究成果相對較少①。有鑒于此，通過遺存的清代徽州方志、官府檔案、文書、文集、家譜等文獻，結合此前學界的相關研究，對明清徽州縣官與鄉(xiāng)村治理進行個案研究，以俟從微觀的視角來揭示明清徽州縣官在鄉(xiāng)村治理中的實態(tài)。

一、深受朝廷重視的縣官

在明清鄉(xiāng)村治理體系之中，州縣官“雖然品秩較低，但在基層行政中扮演著極其重要的角色”[2]。他們在地方治理中擁有絕對的權力，在民眾的心目中地位甚高。在明清鄉(xiāng)村社會，縣官不僅是上級官府下達政策的直接執(zhí)行者，也是最接近基層民眾的官員。他們肩負的職責主要有田土丈量、鱗冊編制、賦役催征、緝盜安民、調處訴訟、教化鄉(xiāng)民和鄉(xiāng)村社會經濟發(fā)展等，其中賦役催征和訴訟審理是州縣官在地方行政中最為重要的職責。

由明至清，兩朝的最高統(tǒng)治者都極為重視縣級官吏的選拔和任用。明洪武十七年（1384 年），朱元璋認識到州縣之官在地方治理中的重要作用，對州縣之官在地方行政中的事務歸為八條，并頒行天下。

州縣之官，于民最親，其賢、不肖，政事得失，視民之安否可見。朕嘗命縣考于州，州考于府，府考于布政司，各以所臨精其考核，以憑黜陟，昭示勸誡。今上下之政惟務茍且，縣之賢否，州不能知，州之賢否，府不能察，府之賢否，布政司不能舉，善無所勸而惡無所懲。朕今命以八事，爾禮部其為榜示天下。其一，州縣之官宜宣揚風華，撫字其民，均賦役，恤窮困，審冤抑，禁盜賊，時命里長，告誡其里人敦行孝弟，盡力南畝，毋作非為，以罹刑罰，行鄉(xiāng)飲酒，使知尊卑、貴賤之體，歲終察其所行善惡而旌別之；其二，為府官者當平其政令，廉察屬官，致治有方，吏民稱賢者尤加禮遇，紀其善績，其有阘茸及蠹政病民者，輕則治之以法，重則申聞黜罰，然不得下侵其職，以擾吾民；其三，布政司官宜宣布德化，考核府州縣官能否，詢知民風美惡及士習情偽，奸弊甚者具聞鞫之，如所治不公，則從按察司糾舉；其四，凡民有犯笞杖罪者，縣自斷決，具實以聞。其五，犯徒流罪者，縣擬其罪，申州若府以達，布政司定擬。其六，有犯死罪者，縣擬其罪，申州若府以達布政司，布政司達刑部定擬，雜犯者準工贖罪，真犯者奏聞，遣官審決。其七，凡諸司獄訟，當詳審輕重，按律決遣，毋得淹禁。其八，民間詞訟務自下而上，不許越訴。以上八事，頒布天下，永為遵守。②

在上述內容中，朱元璋對縣官的為官之本、為官之道和構建官員的監(jiān)督體系等內容做了詳細的規(guī)定。特別是對縣官的為官之道甚是關注，正如他要求州縣之官在就任之前要熟記《到任須知》。他認為：“志人未官，不可不知受任應行之事。但肯于閑中，先知到任須知明白。為官之道，更有何加。若提此綱領，舉是大意以推之，諸事無有不知辦與不辦。若人懶于觀是綱領，雖是聰敏過人，官為之事，亦不能成。若能善讀勤觀，則永保祿位。”③明初的科舉選官制度存在諸多弊端，一些浸泡于四書五經之中的“書生大多缺乏政治智慧，初到基層任職，甚至不知道從何著手，如果任其盲目行事，不僅不能服眾，還會降低百姓對新政權的信任”[3]。所以，新任官吏通過此類崗前培訓不僅能理解“為官之要機”，一定程度上提升了在基層社會執(zhí)政的能力。

新任地方官吏到任之前，不僅要通過多方渠道了解所任之地風土人情，還要通過熟讀《到任須知》來了解辦公程序、隊伍建設和日常事務處理。如明成化二十年（1484 年），鄞縣人董祥在前往婺源任知縣時，曾通過大理評事汪守貞委托程敏政給予贈言。程敏政對他說：“為政者必悉其土地、人物，而后可與言治。不悉其土地、人物，而惟吾意之所如，其治之有成者鮮矣”④，并對董祥所要任職的婺源歷史沿革、風土人情加以介紹。

徽之為郡也，領縣六，而婺源獨于前代，嘗為州五嶺奠之。其峻極天水之東出者為淛源，西出者入鄱湖，山川相帶，風氣孔完，其土地沃矣。忠賢之臣史不絕書，節(jié)孝之坊，門巷相望。而朱子之闕里歸然中，處道德之澤萬世，一持其人物偉矣?！瓰榭h者知其然，易足者安之而弗脧，易化者導之而弗尼，如是而吾治之弗成者亦鮮矣。④

程敏政認為知縣熟悉所任之地的四境和風土人情，才能談及對地方社會的有效治理。趙吉士在任太原府交城縣知縣時，因對交城縣進行了有效治理而得到當?shù)厥考澓屠锩竦纳醺咴u價。趙吉士“任蒞交五載，善政多端，里甲均平，群黎無偏差之累。瘡痍招集流亡獲樂土之安，尤旱而步禱郊壇，天心感格，勸農而躬巡隴畝，民樂輸。修邑乘彰千年之公道，編戶口除萬姓之累差，公堂聽訟當面剖幾”⑤。他任交城知縣時，能夠“躬巡隴畝”之間體察民情，因廉明有為而得到士紳和里民的崇敬。明洪武元年（1368 年），王虎任黟縣知縣，他初到黟縣時帶領民眾重建因戰(zhàn)亂損壞的家園，并親自“躬行田畝，勸課農桑，政事一新，民安其業(yè)”⑥，在他升任工部侍郎之后，黟縣的百姓仍然不忘其德。明代徽州六縣之中，州縣之官對主政之縣能夠有效治理的比比皆是。

地方官員對所任之地的地理和風土人情未進行深入了解，他們推行的治理措施可能脫離實際引發(fā)鄉(xiāng)村民眾的不滿，甚至影響到鄉(xiāng)村社會秩序的良性運行和穩(wěn)定。正如朱元璋所言：“今所在有司坐視患民酷害無端。政由吏為，吏變?yōu)榧?，交頭接耳，議受藏私。密謀科斂，愚奸既成。帖下鄉(xiāng)村，聲征遍邑，民人嗟怨”⑦。這類地方官員不能夠親自深入鄉(xiāng)村體察民情，政策由州縣傳達至鄉(xiāng)村的過程中常會走樣，從而引起鄉(xiāng)村民眾的抱怨。

清代州縣作為道、府之下的“親民之官”，在鄉(xiāng)村治理中處于重要的位置。統(tǒng)治者也十分重視州縣之官的選拔和任用，統(tǒng)治者深刻地認識到州縣之中“蓋小民之休戚，惟州縣知之最周”[4]，特別是在被認為“民風刁頑”的地區(qū)，州縣之官多會選拔強干者任之，以加強對這類地區(qū)的有效控制。如清乾隆五年（1740 年）四月二十五日的一份內閣奉文記載：“據安徽巡撫陳大受奏稱涇縣、旌德二縣民性刁頑，素稱難治，此二邑知縣現(xiàn)經參革，伏乞，揀選諳練強干之員補受。”[4]601官方認為涇縣和旌德兩縣民風素來刁頑而難以治理，以致于現(xiàn)任知縣被革職處理，希望皇帝考慮選拔“諳練強干”之人來擔任此地知縣?？梢姡菘h之官的選拔和任用，是國家通過行政權力加強對基層社會治理的重要舉措。乾隆皇帝十分重視州縣之官的選拔，并對州縣之官的職責頒發(fā)圣諭：

親民之官，莫如州縣。州縣之事，莫切于勤察民生，而務教養(yǎng)之實。政夫所謂知州、知縣者欲其周知一州一縣之庶務，悉心經理四境，即其一家精神，必須貫注。有事則在署辦理，無事則巡歷鄉(xiāng)村。所至之處詢民疾苦，課民農桑，宣布教化，崇本抑末。善良者加以獎勵，頑梗者予以戒懲，遇有爭角細事就近剖斷，以省差拘守候之苦。煙戶牌甲隨便抽查，使不敢抗法，容忍鄉(xiāng)曲無知，則面加開導之，庶幾上下之情通達無阻，而休戚相關，親愛之誠油然自生，而提撕易入。如此后歲月始可以收循良之實效，不愧為民父母之稱。[5]

明清兩朝對州縣之官的選拔和任用都極為重視，皆認識到州縣之官任職于地方時，必須熟悉州縣四境且要時?！爸軞v鄉(xiāng)村”。通過實地踏勘方能了解鄉(xiāng)村民眾的生活疾苦，也能鼓勵鄉(xiāng)村民眾發(fā)展農桑，并要求民眾按時完納賦役。此外，州縣之官通過巡歷鄉(xiāng)村，也可以調處鄉(xiāng)村“爭角細事”，對鄉(xiāng)村民眾進行教化。統(tǒng)治者利用州縣之官與鄉(xiāng)村民眾的“親近”距離，使州縣之官對鄉(xiāng)村進行有效治理，目的是將國家權力延伸至鄉(xiāng)村社會并對其進行有效控制，維持了鄉(xiāng)村社會秩序的良性發(fā)展和穩(wěn)定。

二、基層職官與鄉(xiāng)村治理

明清時期，在徽州山環(huán)水繞的河谷和山麓地帶分布著規(guī)模各異的眾多村落。這些村落或以三五煙村掩映于溪水之畔，或以數(shù)十之姓聚居于四方輻輳之津。但不管村落的分布形態(tài)和位置如何，村落中大多都是同姓或有姻親相系的多姓宗族聚族而居。時人記載：徽州村落之中“家構祠宇，歲時俎豆，其間小民亦安土懷生，即貧者不賣侲子流庸，婚配論門高”⑧?；罩荽迓鋬燃漓胫?guī)綿延，村民安土懷生。在徽州村民的日常生活中，這些規(guī)條和觀念成為約定成俗的規(guī)則，維持著鄉(xiāng)村社會秩序的運行和穩(wěn)定。

除此之外，徽州鄉(xiāng)村社會秩序的有效運行和穩(wěn)定也源于地方官吏自上而下的治理，以及基層組織、鄉(xiāng)村宗族、士紳階層等自下而上的不斷調適。正如吳子玉所言：“上行下效謂之風，眾心安定謂之俗。守令近民也，則行效之機速”，“循吏則往往摘伏理訟鋤強、恤寡，此之為顓務”⑨。徽州六縣之長官多為正七品官階⑥，但卻掌管一縣的全部事務，諸如教化民眾、賦役催征、調處糾紛、息訟安民等?；罩萑粟w吉士在擔任太原府交城知縣時，曾將地方事務分為除惡、勸善、興利、革弊、營造、赦宥、丁賦、戶婚、命案和盜案等項，以案示范民眾，并輯成了《晉陽詳案》，該份詳案記載了所任縣內發(fā)生的相關事件及復雜的處理過程。國家為選拔和任用人才，在地方官員中舉薦賢能之士，通過日常教化、賦役催征、詞訟判理等三個方面來考察和評定。如乾隆十九年（1754 年）三月，歙縣知縣王鳴才，因為明晰事理且辦事勤敏而受到舉薦，其中對其為官事實詳列如下：“本官每逢朔望宣講《圣諭廣訓》，并訓飭士子文士，民向化。一本官征收錢糧遵用滾單，令民自封投柜。一本官勤緝匪類，居民安堵。一本官勸民勤耕地，鮮閑曠?！雹?/p>

（一）教化鄉(xiāng)里

在鄉(xiāng)村治理中，“大吏權雖重而去民遠，六合元元之眾，實懸命于親民之官。誠能開衣食以遂民生，明教化以治民心。”[6]縣官雖然沒有“大吏”的官階高，但作為與民最為親近的官員，其在縣域的治理上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他們不僅關注縣域內的百姓生活，更要通過不斷的教化治理民心，維持鄉(xiāng)村社會秩序的穩(wěn)定。

教化民眾是政績考核的一項重要內容。明朝初年張齊任歙縣知縣時，行走于四鄉(xiāng)“諭民復業(yè)，課農桑，興學校，構紫陽書院，禮請師儒訓導子弟”[7]。張齊不僅重視歙縣鄉(xiāng)村經濟生活的恢復，還通過構建書院等來擴大“士子文士”的教化。錢塘人陳斌于明宣德九年（1434 年）出任婺源知縣，其“勤信廉明，民服其化，尤篤意學校，凡殿堂書閣，文公祠宇一皆新之”⑥。婺源知縣陳斌以身作則，任職期間不僅勤政廉明而使“民服其化”，并且還通過興建學校和朱子祠宇等來加強對縣內“士子文士”的訓飭。明萬歷年間李喬岱出任休寧知縣時，曾將鄉(xiāng)約和保甲等組織合二為一，并將其刊刻成書頒示與鄉(xiāng)村民眾學習。此外，其規(guī)定每月“朔望與諸生講明經義，立文會以鼓舞之”[7]800。李喬岱通過改進鄉(xiāng)村保甲和鄉(xiāng)約的組織結構，強化鄉(xiāng)村社會秩序的維護，還在每月朔望之日與諸生講經，以教化民眾。

時至清代，教化四鄉(xiāng)民眾仍是知縣的重要職責。清雍正年間，福建澄海人吳開業(yè)出任祁門知縣，其“操守廉潔，治民以孝弟（悌）為先”[8]。在縣域治理上，通過自身的品行和官府宣揚的忠孝等思想來教化四鄉(xiāng)民眾，通過敦化縣域內的風俗達到治理鄉(xiāng)民的目的。在知縣的選拔和試用考核階段，教化四鄉(xiāng)民眾也是官員能否升遷的一項重要指標。乾隆三十一年（1766 年）八月，時年四十四歲的浙江慈溪舉人林遷獲任黟縣知縣。至乾隆三十二年（1767年）任職期滿一年，徽州知府李嵩上稟對其進行任內考核。其中列舉了他任職以來的主要事跡，即有“查該員到任以來，宣講《圣諭廣訓》，自理詞訟，虛衷聽斷，隨時審結，民無守候。征收錢糧并不差擾，力行保甲，挨戶稽察，地方寧謐”○1。趙敬修于嘉慶時任祁門知縣，不僅清廉公正敬士愛民，且在日常生活中能夠“自奉儉約，出諭勸人”[8]737。

在國家推行“教化治民”思想的影響之下，徽州府屬六縣主官于每月朔望之日積極躬行于四鄉(xiāng)宣講圣諭。地方官員甚至會將國家頒行的圣諭與地方實際相結合，并演繹為適合四境民眾習慣和實際的言語進行宣教。如清婺源教諭夏炘將《圣諭十六條》加以闡釋，演繹為《圣諭十六條附律易解》在鄉(xiāng)村進行宣教。當時徽州鄉(xiāng)村曾出現(xiàn)“初以安靜化民，訟牒未償輕受，多聽民自解，舉行鄉(xiāng)約，一時有無訟之化”的狀態(tài)[7]805。夏炘亦指出“婺邑山水深厚，風俗淳樸，民間最重講約之典。凡四鄉(xiāng)宣講《圣諭廣訓》，兩教官輪流分往，數(shù)載以來僻壤荒區(qū)無不周歷，官民熟悉。每至一村，父老子弟咸有殷殷為縶之意，于以嘆民情之大可見，而風俗之不難移易也”[9]。鄉(xiāng)村民眾的宣教對徽州鄉(xiāng)村社會風俗的改觀和鄉(xiāng)村秩序的穩(wěn)定起到重要的促進作用。

（二）化民訟牒

徽州“介萬山之中，地狹人稠，耕獲三不贍一，即豐年亦仰食江楚”○12，民眾的生活深受資源和地理環(huán)境的限制，隨著徽州鄉(xiāng)村人口數(shù)量的不斷增加，人地矛盾和人際矛盾日益突出。在現(xiàn)實和地理環(huán)境的影響之下，徽州“俗尚氣力，訟起杪忽而蔓延不止。然單戶下民畏權忍氣，不敢望官府者亦不云少。程太史敏政曰：徽之訟非若武斷者流，其爭大抵在于產墓、繼子”[7]446。鄉(xiāng)村民眾在日常生活中因上述原因產生矛盾和糾紛時，村落內同姓宗族大多會在宗族內部通過宗族關系加以解決，而異性宗族則會通過兩姓宗族內部的權威人士或具有姻親關系的人士進行調處。如若雙方的矛盾不能在宗族內部或宗族之間解決時，選擇鳴官上稟成為涉事雙方解決糾紛的主要途徑。

當鄉(xiāng)村民眾產生的糾紛在基層社會不可調和時，首先會選擇上稟于州縣之官。官員們在“早堂”對所呈之案卷實情進行研判，并對相關案卷進行處理。明清徽州縣官對鄉(xiāng)村訴訟糾紛的處理程序從明成化五年（1469年）的一份訴訟案卷中可窺一斑：

告狀人謝玉清，年四十九歲，系十西都民。狀告本家有故祖于上年間買受到本都謝思敬分籍山地，系經理代字九百九十五號，九百九十五號，坐落本都拾保，土名莊背堨上?！踬闵介g，與謝思義、謝堯、謝辛善等共業(yè)，至今年正月間有本都程付云等因買一都汪仕容□□□堨木植，朦朧概將本家鄰界莊背堨山杉木盡數(shù)強砍，是玉清同思茂前去理阻。當用謝字斧號印記狀投里老，程付云等待恃兇強，欺聞住遠不與理明，力要趁水撐放前去，不容為案。今來者不狀告乞為□管前本眾□□云概砍分籍木□，虛負契買長養(yǎng)難討，為此具狀來告。

祁門縣大人詳狀施行

成化五年三月十四日 告狀人 謝玉清 狀

直隸徽州府祁門縣為強砍杉木事云，據此參照前事□合就行

一立案

一帖下該都里老，使縣合行文書到日，仰速照帖文內事理，即便拘集砍木地方、鄰佑、火甲人等，即將所砍木植，照數(shù)原號編管，施行。

成化五年三月強砍杉木事

知縣 孟 押縣丞馮 主簿

典吏 曹七出 司吏 程晨 典吏 張奇洪斌[10]

當謝、程兩姓因所買之山杉木歸屬產生糾紛時，謝姓族人將收集到的相關證據投訴到鄉(xiāng)村里老處尋求解決。但程姓族人憑宗族勢力和謝姓居此較遠等有利條件“不與理明”，并企圖將所砍之杉木通過水路運走。在此情況之下，謝姓族人只能具狀上稟祁門知縣查處。從祁門知縣對此案的處理情況來看，其首先即是給予“立案”偵辦，將案件處理的貼文下發(fā)給該都的里老，持知縣簽發(fā)的文書到該地方傳訊拘集涉事的雙方人員，并將所砍之山木原號編管。

在此案件的批示處理中，除仰該都的里老參與督辦之外，祁門知縣、縣丞、典吏和司使等具參與了案件的立案和督辦工作。由此可窺，當時祁門縣在鄉(xiāng)村訴訟案件的處理上，一是立案之后多通過鄉(xiāng)村里老等協(xié)查辦案，二是除知縣主持訴訟案件的處理外，縣丞、典吏等主要的官員也會參與到訴訟案件的督辦中，并簽名畫押。至清代，徽州鄉(xiāng)村訴訟案件上稟至知縣處，在立案督辦時一般會要求所屬鄉(xiāng)村的鄉(xiāng)保之人協(xié)同差役調查和拘集案件相關人員到縣訊問。如乾隆年間黟縣八都三甲因催繳社谷而引發(fā)的訴訟，知縣在立案查處該案件后，即要求差役協(xié)同地保等人拘集涉訟人員赴縣。

署黟縣正堂加五級紀錄六次顧 為持檄嚴催事案奉，藩憲批社谷一案，各都久已呈繳，惟吳敦睦經理吳廷祿故絕虧欠社谷無償，節(jié)經差拘訊追，旋據吳本如、吳慶壽以賺索敗公等事并朱永義懇忍詳釋等事，各具稟前來，除批示外合行提究。為此仰原役舒全前去協(xié)同該保立即先帶吳應候等合同送案，并將授開有名人犯傳齊赴縣，以憑訊究。去役毋得刻延，致干并究不貸，速速須票。

計開：吳本如 吳慶壽 吳宕元 朱永義舒奐 吳嚴楫 查潢 汪德孚 胡孫猷 吳肇伯胡楊龍 余德余 胡官馮 以上十排

一立案一集訊

乾隆四十六年十月廿六日 倉房 舒得取呈○13

由明至清，徽州鄉(xiāng)村民眾因田土、墳塋、山林等產生紛爭，在鄉(xiāng)村之內無法通過里老、鄉(xiāng)保、士紳、宗族或姻親等進行有效調節(jié)時，雙方大多會將案件上稟至縣，并希圖通過地方官府對案件進行審判。而縣官在受理訴訟案件時一般會確定是否立案處理，當確定立案之后會派出差役協(xié)同地方士紳階層參與案件的督辦。祁門向來為“疲、難”兩字相兼之地，知縣謝蘭任職期間能夠“承審案件依限審解，自理訟詞隨即訊斷，不致守候”○14。通過此舉審理了大量的鄉(xiāng)村訴訟案件，一定程度上化解了鄉(xiāng)村民眾間的糾紛，對維持鄉(xiāng)村社會秩序的穩(wěn)定起到積極作用。但一些鄉(xiāng)村訴訟案件，雙方因審判結果分歧較大或一些人為因素的干擾，案件很難在短時間及縣域內通過審判解決，由此或可引發(fā)曠日持久的訴訟。

夏炘任婺源教諭時，曾告誡“鄉(xiāng)村之訟師者，須自敦品行，不可干預外事”[9]606。在鄉(xiāng)村訴訟案件中，一些品行不良的鄉(xiāng)村訟師利用其特殊的地位參與案件的訴訟，使得原本在短時間內或可審斷的鄉(xiāng)村訴訟案件長拖不決。夏炘深諳鄉(xiāng)村訴訟案件的一些陋規(guī)，對鄉(xiāng)村訴訟案件的上訴程序進行分析，認為“婺邑結訟必先投城中在官之人，謂之主人家，亦謂之歇家。凡民一入歇家之門，其訟立成，且有官府之印票，不如歇家之片紙者，然歇家能把持投訟之人，而不能招徠不訟之人。凡村中年長及讀書之士，遇有彼此口角、戶婚、田土細事，從中解釋，斷斷不可使之入城，至囑至囑”[9]606。歇家在徽州鄉(xiāng)村訴訟案件中起到助推的作用。胡鐵球先生認為：“歇家干預訴訟最為持久且影響最大的是其利用為鄉(xiāng)民提供食宿服務的便利，或家延訟師，或自兼訟師，并與衙役、地方流氓、土霸相勾結，操縱案件審理?！盵11]所以作為婺源地方官府一員的夏炘勸告鄉(xiāng)村知識精英，如果所在村落之內遇有民眾爭端應該從中進行調解，將雙方的矛盾化解在基層鄉(xiāng)村之內，不可將雙方的矛盾擴大化，更不能入城訴至官府以免遭受累害。

明清時期，徽州府屬縣官一方面積極審判上稟至縣的鄉(xiāng)村訴訟案件，通過公正審理來化解鄉(xiāng)村民眾之間的矛盾。另一方面，定期到鄉(xiāng)村宣講訴訟爭端的危害，并要求鄉(xiāng)村知識精英積極主動參與到村落民眾的爭端中，將鄉(xiāng)村民眾間因田土、戶婚、口角等引發(fā)的矛盾解決在萌芽階段?；罩菘h官通過這些方式以期有效化解鄉(xiāng)村社會矛盾，維持鄉(xiāng)村社會秩序的穩(wěn)定和發(fā)展。衡山人劉紹先于洪武年間任職休寧知縣，其“勤心蒞事，賦均訟平”⑥，江西新城人張槚于嘉靖年間由進士知婺源，“初以安靜化民，訟牒未償輕受，多聽民自解，舉行鄉(xiāng)約，一時有無訟之化”[7]805。屠春林于清道光九年（1829 年）任職績溪縣教諭，其“文品兼優(yōu)，才能出眾，所屬士子并無抗糧興訟等過犯”○15。

（三）催征有方

清康熙二十六年（1687 年），徽州知府朱廷梅曾指出：“完納賦稅，江南積弊多端，錢糧陋規(guī)尤甚。凡州縣開征之時，向設里長年排應役論（輪）流，從前不肖官蠹每借里長為私派之總領，或稱生辰節(jié)禮進賀上司，或稱刊造由單揍冊，或稱迎送過往鋪設，或稱供應緊急軍需以及解費腳，種種雜派無一不耑，責于里長而里排按畝按丁轉派花戶，一年耗費幾倍正供，故輸斯者名為充當大差，上而迎官吏，下而魚肉花戶，住虐害民，實為最弊之源?！薄?6徽州府屬各縣于賦稅催征之時，在鄉(xiāng)村由里長年排輪充應役，時常有地方職官與里長等相互勾結而魚肉百姓，民眾深受其苦。明婺源知縣張槚為此指出：“稅契銀江南例以畝數(shù)征，徽獨論價，婺民頗不堪，又民之黠者與吏得緣為奸利，槚請于當?shù)罍p三分之一，立鉤稽法，民無欺匿，事且不擾”[7]805。位于群山環(huán)繞的婺源，雖然鄉(xiāng)村民眾的可耕地資源嚴重不足，但地方官府仍然課以重稅。徽州鄉(xiāng)村民眾不僅深受重賦所累，在賦稅征收的過程中部分“民之黠者”與催征小吏相互勾結損害了鄉(xiāng)民利益。而這些“民之黠者”從其身份來看當屬鄉(xiāng)村中負責配合官府催征賦役的里長等人，他們通過巧立名目從中獲取漁利，所轄鄉(xiāng)村的民眾深受其害。明清時期，地方官府在賦稅催征上的各種弊病，深受最高統(tǒng)治者的重視。如乾隆皇帝上任伊始即頒布曉諭，要求地方官府嚴查賦稅催征之弊：

地方偶有水旱之事，凡查勘戶口，造具冊籍，頭緒繁多，勢不得不經由胥役里保之手。其所需飯食舟車紙張等項費用，朕聞竟有派累民間，并且有取給于被災之戶口者。若遇明察之有司，尚知稽查禁約。至昏憒庸懦者則置若惘聞，益滋閭間之擾矣。嗣后直省州縣倘遇查勘水旱等事，凡一切飯食盤費及造冊紙張各費俱酌量，動用存公銀兩，毋許絲毫派累。地方若州縣官不能詳察嚴禁，以致胥役里保仍蹈故轍，舞弊蠹民者著，該督撫立即題參，從重議處，該部即通行曉瑜知之，欽此。[5]97

作為最高統(tǒng)治者的乾隆皇帝，深知地方事務繁多而難辦，諸如鄉(xiāng)村的賦稅催征等不得不經小吏和里保之手來辦理。但在催征賦稅的過程中亦會產生一些額外的費用，這些費用往往通過攤派到花戶身上來解決。所以下令各縣“毋許絲毫派累”，要求州縣官員嚴查催征之弊端，如果縣官沒有按照要求嚴格執(zhí)行而再次出現(xiàn)催征之弊就會受到從重處罰。

康熙二十六年徽州府頒發(fā)的一份告示中記載：“訪問得江南省屬從前雖有革里排之虛名，至今究未盡除里排之實害，或更名曰單頭、曰丁頭、曰里書、曰柜頭，改之名色，陽奉陰違，巧于濟貪竟成牢不可破之弊。蓋緣不肖之官，籍里排以營私，以雜派以分肥，相索甚殷，容肯輕去，而司府各官平日受其陋規(guī)互相徇隱，上下因循，民困何所抵止”○16。在此之前，國家一再要求地方革除里排之弊，但徽州基層鄉(xiāng)村直至康熙二十六年仍然沒有嚴格執(zhí)行，只是通過更改不同的名目來應對國家革除里排的要求。在基層鄉(xiāng)村，甚至地方官員與基層里排之間“相索甚殷”，一些司府官員也是相互包庇，以致鄉(xiāng)村民眾常常受催征之弊所累。

在徽州鄉(xiāng)村中，一些里排職役人員通過包攬錢糧之便，要求甲戶按照所繳納錢糧的多寡額外補貼相應的銀兩。特別是對人丁之費額外征收得更多，如果鄉(xiāng)民稍有不遂就會遭到無故毆打。面對這種“牢不可破”的利益共同體所，祁門縣借鑒當時丹陽縣推行的經驗，認為“欲革此弊，必將甲戶丁田遂面提出，使之另立都圖，依近就便各成為里，方可無役職之慮”，祁門縣官要求“城鄉(xiāng)各都各圖甲戶人等，知悉遵照憲行事理。爾等甲戶盡數(shù)出甲，依近就便酌量另立都圖，各成為里，照糧當差。星即造具姓名、頃畝細冊，具報本縣以憑酌奪通詳”○16。徽州地方官府采取了“依近就便”的原則，將“從前甲戶飭令出甲另立都圖”，希望通過圖甲的增設來革除賦役催征之弊。但在另設都圖的過程中，也“充斥著正式編戶阻撓客民、寄戶另立都圖的現(xiàn)象，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土客間的沖突”[12]。移民于徽州鄉(xiāng)村的客民或寄戶，經過財富的不斷積累和人丁的繁衍，他們開始尋求官府的認可和在地方社會中身份的轉變。如果能夠獲得官方承認和頒發(fā)的戶頭，那么就可以獲得相應的社會地位，地方官府也能解決賦役征收問題。如乾隆年間，徽州黟縣吳廷佐花費巨資希圖墜名吳宗義戶下立戶，以此來獲得官方頒發(fā)的戶籍和身份。其訂立的合同如下：

立合同人吳宗義、吳宗興，身等派分九家為甲，祖輩各家于康熙年間合請有八都三圖吳肇伯戶，九甲支丁統(tǒng)在戶內墜名納糧。因宗義一甲丁少糧稀，今查有吳宗奧支丁廷佐等系宗義支裔。遵奉不許寄糧新例，請憑八甲愿備銀一百兩正歸宗義名下為先年立戶派費。將向所寄糧扒歸八都三圖吳肇伯戶，附宗奧祖后墜名，及子孫永遠納糧，仍各自封投柜。孫附祖戶并無違冒，今欲有憑，立此合同一樣二紙，各執(zhí)一張，永遠存照。

合同騎縫馬照存在天如處收，廷佐公長子也。

乾隆四十六年九月 呈合同 吳宗義支 吳本如 殿英 孔瑞

吳宗興支 丁廷佐 贊平 苑候 邛仁○17

從該份合同訂立的內容來看，吳宗義、吳宗興等九戶各自立為子戶，九門子戶同屬于八都三圖八甲吳肇伯總戶內。吳廷佐戶希圖墜入八都三圖吳肇伯戶內，而吳氏子戶吳宗義戶內恰巧“丁少糧稀”，所以就將吳廷佐戶墜入到子戶吳宗義戶內“立戶派費”，但前提條件是吳廷佐需要交納紋銀一百兩到子戶吳宗義戶下，以此作為此前立戶的花費。另外，地方官府雖然不斷強調不許寄糧于里排，但吳廷佐墜戶八都三圖八甲吳肇伯戶后所承擔的寄糧仍然需要“扒歸”總戶吳肇伯戶內完納。吳氏宗族在吳廷佐墜戶合同上雖然注明錢糧完納需“自封投柜”，但從合同及其此后簽訂的文書來看，合同上書寫“自封投柜”應該只是形式而已，正如合同中所寫“孫附祖戶并無違冒”，強調吳廷佐寄入吳肇伯戶內具有一定的合法性。

明清時期，徽州地方官府在賦稅催征上往往需要借助鄉(xiāng)村宗族的力量。地方官員主要通過兩種方式來催促鄉(xiāng)村民眾按時完納錢糧，一是通過鄉(xiāng)村宗族來教化族眾務必早完稅糧，二是通過宗族組織或族長來完納一姓宗族內的錢糧。在鄉(xiāng)村宗族之內，族長或族內精英多會積極參與到地方官府的賦稅催征事務中。一些宗族甚至會在族規(guī)家法中立有早日完納糧差的規(guī)條，告誡族眾如果“不完糧等糧差上門，所費更多，到官受責，甚至破產傾家，每年錢谷務先完糧而后做別事”○18，并嚴格要求族眾“惟期日增而務要及時以完公事，庶幾上無負于朝廷官長，下不累乎胥役”○19。地方官員也會積極利用鄉(xiāng)村宗族的力量來催征錢糧事務，如清道光二十四年（1844 年），夏炘任婺源教諭時對宗族完納錢糧提出了具體的方案，即“編糧乃急公要務，婺邑地不通漕，有編無糧，民人在外貿易，婦女支持門戶，多致拖欠。凡上下兩忙，官長親帶差役下鄉(xiāng)，謂之鄉(xiāng)收，不肖繕書藉端，苛派受累無窮。前年江灣、黃砂兩村幾成大案，可為殷鑒。余所至各村惟西鄉(xiāng)許村立法最善，凡族眾編項，宗祠代為征收，即零星細戶不能克期交納者，宗祠設法代納。故許村上下兩忙，無不掃數(shù)全完，官長從無至其村親收者，凡爾各鄉(xiāng)俱當以許村為法”[9]606。

由于婺源地處徽饒之間，山多田少的現(xiàn)實無法完全解決民眾的生計問題。男子外出貿易成為徽州鄉(xiāng)村解決“地狹人稠”的一種主要方式，由此家中事務多由女子操持。受“田地貧瘠”和貿易無常等因素的影響，鄉(xiāng)村之中拖欠官府錢糧之事時有發(fā)生。在明清時期，徽州鄉(xiāng)村民眾依靠賣地來繳納錢糧成為一種普遍現(xiàn)象。如明嘉靖年間休寧縣二十九都吳氏所立的一份賣地文契，具體內容如下：

二十九都一都一圖吳廷思，因為糧役繁重，自情愿將承父業(yè)民田一坵坐落土名吳林塘共租一十一秤半，系字號，其稅一畝五分，其田東至 西至南至 北至 ，今將又土名葉師塘民田三坵，系止字 號，計租一十二稱計稅一畝五分，其田東至西至 南至 北至 ，今將前項八至內田租二十三秤半，共稅三畝，憑中立出賣同都人黃廷肅名為業(yè)，三面議作時值價白紋銀二十七兩正，其銀當成契日，隨手一并收足，其田今從出賣之后，聽從買人收苗受稅為定，如有內外人重復不明等事，盡是賣人理直，其稅糧大造之年，吳得瑞戶推付，即無難異。今恐心無憑，立此出賣文契為照。

嘉靖四十二年二月二十四日 立契出賣契人吳廷思

中見人 吳廷震○20

吳廷思因賦役繁重，只能將繼承自父親的土地出賣于同都人黃廷肅名下為業(yè)。村落中有很多無地變賣完差之戶，只能靠同姓宗族救濟。正如夏炘所提到的婺源西鄉(xiāng)許村，如遇宗族內無法正常完納錢糧之戶，即暫時由宗族祠堂代行繳納，在其寬裕之后將所欠的錢糧繳納到宗祠。地方官府借助鄉(xiāng)村宗族的力量，可以較為順利地完成鄉(xiāng)村賦役的催征。

自古以來“任土作貢，國有常經，無論士民均應輸納”[5]9，征收賦役是國家財政收入的重要來源，關系到國家權力機關的正常運轉，所以歷朝統(tǒng)治者都極為重視基層賦稅的催征。地方賦稅的催征不僅是考核縣官政績的一項重要內容，也是衡量地方官員鄉(xiāng)村治理成效的一項指標。但地方官吏在賦稅催征中往往私自加扣，魚肉百姓的弊端層出不窮，鄉(xiāng)村民眾深受其苦。作為最高統(tǒng)治者的皇帝對地方賦稅催征中出現(xiàn)的諸多弊端深有耳聞，并頒發(fā)諭令要求地方官府積極革除賦役催征之弊。

明清時期，徽州府屬各縣官員十分重視賦役催征之弊的處理，他們積極按照府憲的要求在縣域內進行圖甲的調整，采用“自封投柜”的賦役繳納方式減少里排的漁利，一定程度上打擊了鄉(xiāng)村里排勢力。此外，縣內官員在賦稅的征收上積極依托鄉(xiāng)村宗族的力量，一姓宗族通過宗族的力量教化民眾積極完納錢糧，并通過宗族組織來救濟和化解暫無能力按時完納錢糧的族眾。這些措施使得徽州地方官府一定程度上減輕了百姓的負擔，也通過宗族的相助及時完納上級官府下達的錢糧任務，同時也加強了官府對鄉(xiāng)村社會的控制。

三、縣官德行與徽州鄉(xiāng)村治理成效

明清徽州府屬各縣的知縣，在地方治理中擁有較大的權力，當上級官僚體系缺乏相應的監(jiān)督和制約機制時，知縣等官員極易滋生怠政懶政、貪污腐敗和敲詐勒索等弊端。雍正九年（1731 年）婺源縣知縣吳之珽上任后，在征收錢糧之際私自加收包耗，短短兩年內“經該前府鄭■查出止共重耗銀四十七兩四錢二分八厘有零入己”○21。除此之外，其經手征收的牙帖稅銀也是賬目不清，存在瞞報牙人數(shù)量、私吞未報牙稅的情況。明清時期，徽州府屬縣官利用執(zhí)掌一縣事務的大權及制約機制的缺失，在錢糧征收和訴訟審斷中出現(xiàn)貪腐之情。乾隆七年（1742 年）歙縣知縣趙本貪腐案，經乾隆皇帝親自審批遭革職查辦。安慶巡撫張楷對趙本任職期間的貪污腐敗、懶政怠政等行為進行查證，將其劣跡逐條開列上稟：

縣令為親民之官，必須操守廉潔，實心愛民方稱撫□之任。詎有歙縣知縣趙本者，貪□居心，管私罔利，勒索侵肥，劣跡種種，據安徽布政使魏定國署，按察使蘇昌，安徽道李永標等轉，據徽州府知府朱肇基揭報前來與臣訪聞無異，所有劣跡開列于后：

一該縣每逢節(jié)日生辰勒索商鋪富紳致送規(guī)禮，每人六兩四錢不等，每次收取銀數(shù)百兩，俱系管門家人李二經收收進。

一該縣買用綢緞細軟等物，俱令頭役陳有、許功、汪佳承辦，止給一半價值，一應承拘事件，俱僉差伊等聽其勒索。

一該縣給發(fā)節(jié)孝坊銀，俱用潮銀，輕等將余利扣收入己，又聽經管總書程時昌勾通，管門家人李二每起勒索銀一二兩不等。

一該縣將存?zhèn)}米谷私行變價生息肥己，見（現(xiàn)）在缺米一千九百余石，谷一千五百余石，有倉書程正全可審。

一該縣準理詞訟，每多延累，致滋民怨。

此一官者需索商鋪富紳，短給貨物價值，克扣坊銀平色，私那（挪）倉貯米谷，縱容家人衙役，審理詞訟延累，間屬貪劣不職之員，所當特疏糾參?！?

趙本主要觸犯了以下問題：一是購買物品之時勒索商戶錢財，并“以低于市場價的官價向百姓強購”[2]49；二是克扣節(jié)孝坊銀兩，下屬人等參與勒索銀兩；三是私自變賣存?zhèn)}米谷，且數(shù)額特別巨大；四是不能及時化民訟牒，以致訴訟案件延累不斷，引發(fā)鄉(xiāng)村民眾的不滿。乾隆二十九年（1764 年）休寧縣知縣周天生在建德縣任職期間，有監(jiān)生鄭毅圖與其胞弟鄭凝圖因砍伐屋后樹木引起紛爭，兩家具稟到縣之后經宗族內部的調處最終得到和解。但知縣周天生并沒有批準兩家息訟，而是安排差役傳訊拘押鄭毅圖之子等數(shù)人，鄭毅圖委托潘秉材赴縣面送紋銀二百六十四兩之后才批準息訟○23。

乾隆三十六年（1771 年）潛山棚民羅又攀在祁門租種山場從事生理，然陳姓佃主在出佃時誤將洪、李之業(yè)寫入合同之內，在羅又攀之弟羅又芳到山場鋤種時引發(fā)紛爭，羅又芳被洪、李二姓毆打致傷勢嚴重。羅又芳被抬至縣衙請求驗傷，然祁門縣知縣劉宸贊并不驗傷飭醫(yī)，羅又芳終因傷勢加重而斃命。后經徽州府李嵩提犯研審，并“委休寧縣知縣靳宗著會同該縣劉宸贊驗明尸傷，實系被毆身死。查劉宸贊于羅又芳被毆傷稟驗到縣既不驗傷押醫(yī)，死后呈報又不即時驗訊究擬”○24。由于劉宸贊“性復懈惰”而玩視民命，最終釀成命案，劉宸贊本人也受到革職查辦的處罰。

知縣是明清徽州鄉(xiāng)村制度的設計者，也是鄉(xiāng)村社會秩序的構建者?？h官通過對基層制度的不斷調適，加強了對縣域之下鄉(xiāng)村社會秩序的控制，并通過鄉(xiāng)村宗族力量構建了一張較為穩(wěn)固的秩序網絡，從而達到對鄉(xiāng)村社會的有效治理和統(tǒng)治。但亦有部分知縣執(zhí)政能力平庸，并利用掌握的行政權力中飽私囊、貪污腐敗、怠政懶政和延累訴訟，致使鄉(xiāng)村社會民怨滋生，極易影響鄉(xiāng)村社會秩序的穩(wěn)定和地方官府的統(tǒng)治。

由于徽州鄉(xiāng)村社會的宗族屬性較為明顯，鄉(xiāng)村社會內部原先所形成的秩序網絡在鄉(xiāng)村宗族和知識精英的共同維系下，形成了一套成熟的鄉(xiāng)村危機處理機制，共同維系著鄉(xiāng)村社會秩序的有效運行。

注釋：

①關于明清縣官的研究成果頗豐，從制度史視角進行研究的主要有徐炳憲《清代知縣職掌之研究》（私立東吳大學中國學術著作獎助委員會，1974 年版）；柏樺《明代州縣政治體制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 年版）；何朝暉《明代縣政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 年版）等。而從區(qū)域個案的角度進行深入研究的主要有邱捷《知縣與地方士紳的合作與沖突——以同治年間的廣東省廣寧縣為列》（《近代史研究》，2006年第1期，第20—39頁、第158頁）及《同治、光緒年間廣東首縣的日常公務——從南海知縣日記所見》（《近代史研究》，2008 年第4 期，第29—44 頁、第2 頁）；王日根、王亞民《從〈鹿洲公案〉看清初知縣對鄉(xiāng)村社會的控制》（《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6 年第4期，第112—118 頁）及《從〈令梅治狀〉看清初知縣對鄉(xiāng)村社會的治理》（《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8 年第1 期，第80—85 頁）；鄭振滿《清代福建地方財政與政府職能的演變》（三聯(lián)書店出版社，2009 年版）；茍德儀《清季教官的宣講與地方教化——兼及科舉制廢除對教官的影響》（《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 年第6 期，第14—22 頁）；賈春暉《清同治時期甘肅省州縣官群體研究》（西北師范大學碩士論文，2013 年）；閆婷婷《晚清四川州縣官群體研究》（西南大學碩士論文，2014 年）；劉金《從官箴書看清代地方州縣官的治理困境》（《安康學院學報》，2015 年第4 期，第109—113 頁）；張溪楊《清代新疆省州縣官群體研究》（西北師范大學碩士論文，2017 年）；薄雅心《明清山西府州縣官群體研究——以大同府、太原府、潞安府為中心》（山西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9年）等。在上述研究中，關于徽州府域的縣官研究相對較少，其實遺存的明清徽州民間文獻極為豐富，有利于對明清徽州縣官進行深入的研究。

②《太祖高皇帝實錄》卷162，明洪武十七年，明抄本。

③申時行、趙用賢纂修《大明會典》卷9《吏部八·關給須知》，明萬歷十五年（1587年）刻本。

④程敏政撰《篁墩程先生文集》，明正德二年（1507年）刻本。

⑤趙吉士撰《萬青閣自訂文集》卷7《公舉名宦案》，清乾隆刻本。

⑥彭澤修,汪舜民撰《（弘治）徽州府志》卷4《名宦》，明弘治十五年（1502年）刻本。

⑦《御制大誥》卷《諭官之任第五》，明刻本。

⑧何東序修《（嘉靖）徽州府志》卷2《風俗》，明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刻本。

⑨吳子玉撰《吳瑞谷集》卷15《雜著部·守令寶鑑敘倫》，明隆慶刻本。

⑩鄂容安起草《題為大計特舉賢能官員徽州何達善等員事》，清乾隆十九年，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檔號：02-01-03-05151-018。

?馮鈐起草《題為署黟縣知縣林遷試看一年期滿請實授事》，乾隆三十三年（1765 年），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檔號：02-01-03-06217-11。

?清《徽郡人物山水并禁止遏糴虐鄰召異承種》之《明汪偉遏糴奏疏》，清抄本。

?清《黟縣八都倉谷呈訟案》，清抄本。

?何裕城起草《題為署理祁門縣知縣謝蘭試滿請實授事》，乾隆五十五年（1790 年），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檔號：02-01-03-07838-015。

?文孚起草《題為遵議安徽省績溪縣教諭屠春林俸滿請實授事》，乾隆五十六年（1791 年），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檔號：02-01-03-10219-008。

?《清康熙時狀詞和批示匯抄4》,清抄本。

?《乾隆朝黟縣呈訟案》，清抄本。

?許文源纂修《績溪縣南關惇敘堂許氏宗譜》卷八《家訓》，清刻本。

?胡暻撰修《橫岡胡氏橫渠支譜》，清康熙四十三年（1704年）抄本。

?《休寧黃氏歷代契約抄》，明抄本。

?趙國麟起草《題為特參婺源縣知縣吳之珽貪婪重耗科斂入己律擬杖流事》，乾隆元年（1736 年），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檔號：02-01-007-014576-006。

?張楷起草《題為特參歙縣知縣趙本貪劣不職請旨革職審究擬事》，乾隆七年（1742 年），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檔號：02-01-03-04048-008。

?鄂樂舜起草《題為參休寧縣知縣周天生貪詐不職請旨革職嚴審事》，乾隆二十年（1755 年），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檔號：02-01-03-05255-010。

?讬庸起草《題為特參祁門縣知縣劉宸贊玩視民命請革職事》，乾隆三十年（1765 年），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檔號：02-01-03-06056-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