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渭《墨葡萄圖》筆墨結構的審美范式研究

樊偉

內容提要：《墨葡萄圖》是徐渭水墨大寫意的代表作品之一。本文在進行學術史分析的基礎上，嘗試從謝赫“六法”的中國畫審美范式角度對徐渭《墨葡萄圖》的筆墨結構進行深入闡述，以期能更好地欣賞和理解徐渭的藝術魅力，以及傳統(tǒng)中國畫的藝術特征和審美規(guī)律。

關鍵詞：徐渭；《墨葡萄圖》；筆墨結構；審美范式

一、關于徐渭《墨葡萄圖》研究的學術史綜述

徐渭（1521—1593），浙江紹興人。在整個中國繪畫史上，他與陳淳并稱“青藤白陽”，是非常難得的水墨大寫意花鳥畫家代表。關于徐渭的學術研究，國內學術界在20世紀50年代對其相關史料進行了挖掘。何樂之撰寫并出版的《徐渭》[1]被定為“中國十大畫家叢書”之一。學術界一般把何樂之視為徐渭研究的重要發(fā)端學者，然而該書存在故事性強于學術性的弊端。而真正將國內徐渭研究拉入學術視野的則是1961年李松在《文物》雜志第6期發(fā)表的論文《徐渭生平與其繪畫成就》[2]。爾后，國內學術界從不同角度對徐渭展開相關研究。何平的《徐渭藝術風格研究》[3]一書對徐渭詩歌、戲曲、書法及繪畫的藝術特色進行總體分析，總結出徐渭藝術的統(tǒng)一性特點。蘇東天在《徐渭書畫藝術》[4]中指出徐渭的繪畫藝術成就與其書法創(chuàng)作水平、繪畫理論的支撐密不可分。張啟元《徐渭信札書法研究》[5]則勾勒出一個不同于尋常文獻記載的徐渭生活狀態(tài)，并指出其書寫的日常性和藝術交際圈。劉燕的《徐渭書法與繪畫風格的相關性》[6]有創(chuàng)見性地提出：自從53歲出獄之后，徐渭所創(chuàng)作的書法和繪畫作品才算得上是真正有意而為的藝術創(chuàng)作，此時他的人生經(jīng)歷和藝術心態(tài)有利于他的藝術創(chuàng)作。還有其他著作指出徐渭的藝術成就與其受文學、戲曲和美學影響有關。如梁一成著《徐渭的文學與藝術》一書主要是論述徐渭的文藝觀；王長安的《徐渭三辨》[7]以徐渭的戲曲藝術勾連出他的繪畫藝術特色；李祥林與李馨主編的《徐渭》用較多篇幅討論徐渭的書畫理論及其分類歸納；中華書局點校本《徐渭集》[8]是討論徐渭的人生與藝術歷程的重要文本；澳門藝術博物館主編的《乾坤清氣—徐渭、陳淳書畫學術研討會論文集》[9]主要考察了徐渭的繪畫藝術形態(tài)、審美意義及書法美學思想。海外關于徐渭的學術研究：1921年，日本學者青木正兒發(fā)表《徐青藤之藝術》一文，該文載于民國十年（1921）的《文學年報》上，除了簡述徐渭的生平和作品，還對徐渭的詩、書、畫進行了深入闡述。這在當時的日本學術研究中首開先河。隨后，以梁一成的研究為代表的臺灣徐渭研究進入了一個新階段。如梁一成的《徐渭的文學與藝術》稱得上是臺灣學術界徐渭研究的集大成者，很多鮮見的史料和創(chuàng)見性的觀念為后人的研究提供了一定的基礎。

至于徐渭《墨葡萄圖》（圖1）相關的學術研究，有從中外藝術比較、墨色氣韻、臨摹特點等方面進行論述的。胡冰的《〈墨葡萄〉與〈向日葵〉──徐渭與凡·高之間的藝術對比》從構圖形式和藝術語言的層面對徐渭和凡·高的藝術風格與人物性格進行對比，指出兩者都具有恣意縱橫、怪異癲狂的美學風格。孫國喜、杜雨星在《落魄成翁畫明珠—徐渭〈墨葡萄圖〉的繪畫思想研究》[10]中從徐渭大寫水墨的藝術思想來源與表現(xiàn)形態(tài)等方面展開討論，指出《墨葡萄圖》是其生命情感體驗的表達與延伸，畫面的氣韻即是畫家心性的自然流露。程萬里在《畫到精神飄忽處，更無真相有真魂—從〈墨葡萄圖〉淺析徐渭之藝術精神》[11]一文中認為畫中墨葡萄并非自然物象的寫真寫實，畫家不拘于成法，將寫意水墨技法升華到性情表達的全新高度。鄭海文在《中國的浪漫—徐渭及其〈墨葡萄〉》[12]一文中指出畫家采用借喻的表達方式，以傳統(tǒng)的葡萄題材來表達心中的義憤與激動情感，讓人們在豪放的筆墨揮灑中感受到畫面中流露的畫家情感。類似的觀點，還有劉林林在《徐渭〈墨葡萄圖〉探析》[13]一文中認為，該作品的繪畫技巧及藝術上的追求側重于氣韻生動，認為徐渭之藝術本色乃天才與性靈自由的獨白，以及不失節(jié)度的自我放縱與流露。此外，還有學者從徐渭《墨葡萄圖》之賞析、臨摹，以及《墨葡萄圖》與水彩畫表現(xiàn)方式的對比等角度展開研究。

關于徐渭《墨葡萄圖》的研究已取得了一定的成果，為進一步研究奠定了一定的研究基礎，但讓我們深感遺憾的是對徐渭《墨葡萄圖》的筆墨結構分析尚處于空白狀態(tài)?；诖耍疚脑噲D從謝赫“六法”的中國畫審美范式視角，對徐渭《墨葡萄圖》的筆墨結構進行分析和探究，以幫助我們更好地欣賞和理解徐渭的藝術魅力，以及傳統(tǒng)中國畫的藝術特征和審美規(guī)律。

二、《墨葡萄圖》的筆墨結構分析

中國畫的審美范式是指從中國畫創(chuàng)作的哲學思想、技術語言、審美概念和歷史語境等出發(fā)形成的解釋中國畫作品所追求的審美意蘊的審美邏輯和審美方式。譬如，傳統(tǒng)中國畫審美范式有性情與意境、境界與氣韻、禪意與寫意、筆墨與意象、虛實結合與空間構造等對稱性解釋方式。

南齊謝赫的“六法”最早出自其著作《畫品》，它提出了一個初步完備的繪畫理論體系框架，影響深遠?！傲ā钡膬热葜饕ǎ孩贇忭嵣鷦印獨忭嵣鷦邮强傮w要求、最高準則。②骨法用筆—以相應的筆法描繪出對象的特征。③應物象形—以客觀為依據(jù)，刻畫物象的形態(tài)。④隨類賦彩—根據(jù)對象的顏色，賦予相應的色彩。⑤經(jīng)營位置—主要是章法和構圖方面的內容。⑥傳移模寫—學習傳統(tǒng)，臨摹復制。一方面，“六法”是一個相互關聯(lián)的整體，“氣韻生動”是最高的美學原則，其他是實現(xiàn)氣韻生動的必要條件；另一方面，“六法”是針對當時的人物畫實踐提出的，五代后成為衡量繪畫水平高下的標準。謝赫的“六法”與中國畫審美范式的聯(lián)系主要表現(xiàn)在：①氣韻生動—氣韻生動是指作品的氣息和活力。在中國畫中，追求氣韻生動是非常重要的。畫家通過線條和墨色的流動來傳遞作品的生命力。氣韻生動體現(xiàn)了中國畫作品所追求的自然和生命的表現(xiàn)方式。②骨法用筆—強調作品線條和筆觸的力度和節(jié)奏感。中國畫強調筆觸的自由和變化，通過濃淡、虛實、輕重等手法來表現(xiàn)形體和質感。骨法用筆與中國畫的筆墨技法緊密相關，對描繪形象和表達情感有著重要影響。③應物象形—應物象形是指作品能夠準確地表現(xiàn)所描繪對象的形態(tài)和特征。中國畫畫家注重對物象的觀察和表現(xiàn)，力求以筆墨表現(xiàn)真實的形象。應物象形對于中國畫的表現(xiàn)力和形象的傳達至關重要。④隨類賦彩—隨類賦彩是指用色彩來表達情感和意境。中國畫中色彩的使用不僅體現(xiàn)在對自然景物的真實描繪上，還表達了畫家的情感和主觀感受。隨類賦彩體現(xiàn)了中國畫作品所追求的色彩韻律和情感表達。⑤經(jīng)營位置—經(jīng)營位置是指作品構圖和畫面布局。中國畫創(chuàng)作中的經(jīng)營位置非常重要，追求畫面的整體平衡和諧，與中國畫的構圖技巧和空間感的表現(xiàn)緊密相關。⑥傳移摹寫—傳移摹寫指畫家通過對前人作品的借鑒和模仿，傳承和發(fā)展傳統(tǒng)的繪畫技巧和風格。中國畫強調傳統(tǒng)與創(chuàng)新的結合，傳移摹寫在中國畫中具有重要意義，既體現(xiàn)了對前人藝術的尊重，又展示了畫家個體的創(chuàng)造力。大體而言，可利用謝赫“六法”對徐渭《墨葡萄圖》作如下分析：①氣韻生動—徐渭利用墨色和筆觸表現(xiàn)出葡萄的活力和生動感。②骨法用筆—徐渭通過精準的筆觸，將葡萄的形態(tài)和質感表現(xiàn)得栩栩如生。③應物象形—徐渭通過準確的描繪，使葡萄的形態(tài)以真實而貼切的方式呈現(xiàn)在畫面中。④隨類賦彩—徐渭在《墨葡萄圖》中運用不同的墨色技法表現(xiàn)葡萄的色彩。⑤經(jīng)營位置—徐渭巧妙地安排葡萄的位置和形態(tài)，使整個畫面布局和諧、平衡。⑥傳移摹寫—徐渭在細節(jié)描繪中融入了傳統(tǒng)繪畫技法和文化意味。如此，僅僅是概述。倘若要具體論述的話，則可以從筆法、造型、墨色、章法、畫意的五個層面進行，形成特定的中國畫審美方式。

（一）筆法：徐渭《墨葡萄圖》的筆墨運用

徐渭《墨葡萄圖》中的筆墨運用十分精湛，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1.皴法的運用

徐渭采用中國畫的皴法技巧，即利用墨色的深淺變化來表現(xiàn)物體的光影效果。他通過細細的墨線和墨漬，表現(xiàn)了葡萄枝的紋理和質感。通過墨色變化，他呈現(xiàn)了葡萄葉子的順滑感和藤的粗獷質感。皴法的運用使得作品更加具有層次感和立體感。

2.干筆與濕筆的結合

徐渭在作品中將干筆和濕筆巧妙結合，使墨色變化豐富。干筆可以產(chǎn)生濃重的墨痕，濕筆則能產(chǎn)生淡淡的墨漬。他在表現(xiàn)葡萄葉子的柔軟和藤的質感時，通過干濕交替的技法，使墨色過渡自然，創(chuàng)造出豐富的墨色層次。

3.草書體的寫意筆法

徐渭在作品中采用了草書體的寫意筆法，以簡潔有力的筆觸表現(xiàn)自然物象。他舍棄細膩描摹，用橫掃、勾勒的筆法表現(xiàn)葡萄的形態(tài)和質感，展示出葡萄的生機和動感。草書體的寫意筆法使作品具有獨特的視覺沖擊力和藝術表現(xiàn)力。

（二）造型：《墨葡萄圖》從形到意的造型表達

1.布局和結構

《墨葡萄圖》整體布局清晰有序，采用了傳統(tǒng)的寫意山水構圖法。徐渭巧妙地利用畫面的對角線組合，使得葡萄枝呈現(xiàn)出自然而流動的形態(tài)。葡萄葉子和藤交錯在一起，形成了層次豐富的畫面結構。

2.細節(jié)描繪

徐渭通過精細的細節(jié)描繪塑造了葡萄的形態(tài)和質感。他采用傳統(tǒng)中國畫技法中的皴法，利用墨色的深淺變化表現(xiàn)物象的光影效果。他細致地表現(xiàn)了葡萄枝的紋理和質感，使作品呈現(xiàn)出真實而立體的感覺。

3.表現(xiàn)方式

徐渭運用草書體的寫意筆法以及簡潔有力的筆觸，表現(xiàn)了葡萄的生機和魅力。他舍棄了傳統(tǒng)的細膩描摹，以橫掃、鋒芒畢露的筆法，展示了葡萄的形態(tài)和質感。這種表現(xiàn)方式突破了傳統(tǒng)的寫實方式，增強了作品的藝術沖擊力。

4.運用對比和平衡

徐渭巧妙地運用對比和平衡的原則，使作品更加豐富和有趣。他將細節(jié)的繁復與整體的簡潔相結合，使得葡萄枝的形態(tài)更加突出，給人一種清新和生動的感覺。他還通過墨色的對比和明暗的處理，使作品更具立體感和層次感。

5.利用空白和留白

徐渭在作品中巧妙地利用空白和留白，增強了葡萄的立體感和神秘感。他利用墨色和留白的對比，營造了一種深遠的意境。通過對空白的處理，他使得觀者可以在想象中補全沒有繪制的部分，同時也給作品增加了一種開放和自由的感覺。

6.運用符號和象征

徐渭在作品中運用了符號和象征的手法，使得整體構圖更具意義和深度?！赌咸褕D》傳達了徐渭憤世嫉俗之感、苦悶之情，以及晚年不得志的失落之感，激發(fā)觀者去思考其中蘊含的深意和哲思。

（三）墨色：徐渭《墨葡萄圖》的水墨技法

1.淋漓灑脫的注墨技法

徐渭善于運用墨色的淋漓灑脫效果來表現(xiàn)葡萄的自然生長狀態(tài)。他利用水墨的自由流動和滲透性，將墨滴灑或倒灌在紙張上，使墨自然擴散和融合，形成逼真的形態(tài)。這種注墨技法能夠使葡萄的形態(tài)更加生動和有趣。

2.點灑、點染的點綴技法

徐渭善于通過對點的運用增強畫面的層次感。他在畫面中點灑一些墨水，讓其自由擴散或者用筆點染，以形成葡萄的細小紋理和漿果上的斑點。這種點灑、點染的技法運用使得葡萄更富有質感和自然之美。

3.線條勾勒技法

徐渭使用精細而流暢的線條，通過改變線的粗細和彎曲程度來表現(xiàn)葡萄的輪廓和紋理。這些線條既能夠準確地表現(xiàn)葡萄的形態(tài)，又能夠表現(xiàn)出葡萄柔軟的質感。

4.水墨漸變效果運用

徐渭善于運用水墨漸變效果表現(xiàn)光影和質感。他通過墨色的濃淡變化和筆觸的輕重變化，使畫面中的色調、明暗、質感等層次豐富多樣。這種漸變效果使得葡萄的表面光澤和光線的反射更加真實。

5.利用墨漬

徐渭還善于利用墨漬的形成來表現(xiàn)葡萄的紋理和質感。他運用點、線和塊的技法，以不同形狀和密度的墨漬在畫面上形成豐富的紋理效果。這種自由流動的墨漬不僅增添了葡萄的自然感，同時也使得畫面更加有趣和生動。

除了線條和墨的運用，徐渭在《墨葡萄圖》中還運用了一些其他水墨技法。

（四）章法：運用謝赫“六法”探究徐渭《墨葡萄圖》的層次結構和空間感

徐渭在《墨葡萄圖》中巧妙地處理了層次結構和空間感，使得畫面呈現(xiàn)出立體感和深度感。

1.層次結構的處理

徐渭通過物象大小、形態(tài)和位置的變化，營造畫面的層次感。他將一些葡萄緊密地連接在一起，而其他葡萄則散落在周圍。這樣的層次結構使得畫面呈現(xiàn)出分層的效果，讓觀者能夠感受到葡萄的立體感和飽滿感。同時，徐渭還通過線條的曲折變化，增加了層次之間的過渡和銜接，使得畫面更加流暢和自然。

2.空間感的處理

徐渭巧妙地利用線條和墨色，營造畫面的深度感和空間感。他運用了透視法的原理，使遠處的葡萄顯得較小、模糊，而近處的葡萄則顯得較大、清晰。通過線條的遠近、粗細和方向變化，以及墨色的濃淡變化，徐渭在畫面中營造了空間感和遠近關系。同時，他還通過墨色的點染和漸變處理，增強了畫面的深度感，使得畫面有立體感。

（五）畫意：徐渭《墨葡萄圖》的筆墨意趣與藝術效果

1.深入觀察和細膩描繪

徐渭對葡萄的形態(tài)、質感和光影變化進行了精確的觀察和表現(xiàn)，其線條和色彩細致入微的運用，展現(xiàn)了其對細節(jié)的敏感和關注。他作品中葡萄的紋理、光澤和質感都非常真實，使觀者可以感受到葡萄的鮮活和立體感。

2.自由創(chuàng)造和表現(xiàn)力

徐渭在《墨葡萄圖》的創(chuàng)作中運用了多種表現(xiàn)手法，包括線條勾勒、墨色的深淺變化、墨漬形成等，他善于運用墨水的流動性和擴散性，注重墨色運用的靈動性和隨機性。這種自由創(chuàng)造的精神使他的作品充滿了生命力和表現(xiàn)力。

3.融合傳統(tǒng)與個人風格

盡管徐渭在《墨葡萄圖》中運用了不同的技法，但仍然保持了水墨畫的傳統(tǒng)氣息和韻味。他尊重傳統(tǒng)的水墨畫觀念和技法，并在此基礎上注入自己的獨特風格和藝術表達。他的作品既傳承了水墨畫的傳統(tǒng)語言和筆墨精神，同時又展現(xiàn)了他個人的創(chuàng)造力和想象力。

結語

謝赫的“六法”是傳統(tǒng)中國畫的重要品評標準，形成了具有中國哲學觀、繪畫史觀的審美范式。本文以此視角對徐渭《墨葡萄圖》筆墨結構的筆法、造型、墨色、章法、畫意等方面進行深入分析，揭示出徐渭《墨葡萄圖》的獨特藝術價值和藝術意蘊，也進一步深化了傳統(tǒng)中國畫審美范式的特點與內涵，有助于我們對傳統(tǒng)中國畫的理解與體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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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稿、責編：史春霖、金前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