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海峰
馬克思在何種意義上超越了黑格爾,是馬克思哲學思想研究中一個常被討論的問題。在過去的研究中,有強調馬克思與黑格爾斷裂的說法,比如第二國際時代的伯恩施坦認為: “黑格爾主義的邏輯筋斗五光十色,顯得激進和才氣橫溢。 它像鬼火一樣給我們指出彼岸的前景的模糊輪廓。 但是只要我們一旦本著對它的信任來選擇我們的道路,我們就一定會陷入泥潭。 馬克思和恩格斯的偉大貢獻,不是借助黑格爾的辯證法而作出的,而是由于不管它才作出的?!雹賽鄣氯A·伯恩施坦:《社會主義的前提和社會民主黨的任務》,殷敘彝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65 年版,第87 頁。由于否定了馬克思與黑格爾的關聯,第二國際時代的一些學者所理解的馬克思哲學變成了帶有實證色彩的社會學,并提出以其他哲學來補充馬克思的哲學。 對此,列寧在《哲學筆記》中感嘆: “不鉆研和不理解黑格爾的全部邏輯學,就不能完全理解馬克思的《資本論》,特別是它的第1 章。 因此,半個世紀以來,沒有一個馬克思主義者是理解馬克思的!”①列寧:《哲學筆記》,林利等校譯,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0 年版,第200 頁。對黑格爾與馬克思哲學內在關系的深度理解,是列寧寫作《帝國主義論》的理論基礎。同樣,正是在對馬克思與黑格爾的重新討論中,盧卡奇、葛蘭西等重新挖掘辯證法的批判意蘊與面對社會生活的總體性反思維度,開啟了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的新路徑。
在馬克思與黑格爾哲學關系的研究中,總體來看有四種模式:一是傳統的顛倒模式,即馬克思以唯物主義顛倒了黑格爾唯心主義的辯證法,形成了辯證唯物主義。 對這一顛倒模式的反思表明,簡單地以物質+辯證法并不能建構辯證唯物主義。 在馬克思思想的發(fā)展過程中,他并沒有簡單地以唯物主義顛倒黑格爾,而是在對資本主義社會及其思想的深入研究過程中實現了對黑格爾哲學的批判。②仰海峰:《馬克思對黑格爾哲學的五次批判》,《南京政治學院學報》1998 年第4 期。二是實踐唯物主義討論之后形成的實踐辯證法,這一討論極大地推進了馬克思對黑格爾哲學的批判理解,但停留在實踐辯證法層面容易導致對辯證法的 “純哲學” 理解。 實際上,辯證法不僅是一種哲學方法,而且是面對社會特別是資本主義社會的批判理解。 這意味著馬克思對黑格爾哲學的批判不能停留在哲學思辨層面,而是要從哲學批判推進到社會歷史批判,這樣才能理解黑格爾哲學的社會歷史含義,才能從根本上揭示黑格爾的問題域。 三是通過引入黑格爾哲學,強調 “對立論” ,即強調恩格斯與馬克思的對立,以及早年列寧與晚年列寧的對立。 萊文的《辯證法內部的對話》就是這樣入手的。四是從《資本論》入手來研究馬克思與黑格爾關系。 特別是將《資本論》與《邏輯學》進行對比,如新辯證法學派等,這一研究打開了新的空間,但也存在著將《資本論》黑格爾化的問題。這些思路從不同層面推進馬克思與黑格爾哲學關系的思考與研究,同時也表明,以現有研究為前提,從馬克思思想整體發(fā)展過程出發(fā)來理解其與黑格爾哲學的關系,依然是加深馬克思哲學思想研究中最為基礎性的問題。
在馬克思思想發(fā)展過程中,黑格爾一直是影響他思想建構的關鍵人物。 馬克思一方面吸收著黑格爾哲學中的合理思想,一方面批判黑格爾哲學,不斷推動著自身思想的發(fā)展。 這一批判體現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青年馬克思對黑格爾哲學的批判,體現在從《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到《神圣家族》等文本群中,這一批判推動著歷史唯物主義的產生,在這個過程中,勞動本體論與人本主義批判是其核心內容。 第二階段體現在以《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1857—1858 年經濟學手稿》為主體的文本群中。 在這一文本群中,馬克思一方面繼續(xù)從生產邏輯出發(fā),形成了以勞動本體論為基礎的一般理論構架;另一方面形成了以資本邏輯為基礎的資本批判框架。 這種雙重邏輯的并置,既體現了馬克思回到黑格爾的努力,也體現了馬克思走出黑格爾的哲學探索。 第三階段體現在《資本論》中,馬克思拋棄了勞動本體論,將歷史唯物主義的生產邏輯置于資本邏輯之中,形成了以資本邏輯為內核的哲學構架,從社會歷史的變化中把握辯證法的本質規(guī)定,這是馬克思真正理解黑格爾并超越黑格爾的地方。 馬克思與黑格爾哲學的根本區(qū)別,恰恰在于對資本邏輯的不同理解以及對解決資本邏輯內在問題的不同思路上。 對這三個階段展開分析,將幫助我們更為清晰地理解馬克思對黑格爾哲學的批判以及在每一個不同時期馬克思的問題意識,這也是我們面對前述各種模式的理論基礎。
一
青年馬克思是從青年黑格爾派所理解的理性與自我意識出發(fā)的,這是他在《萊茵報》時期批判書報檢查令、批判林木盜竊案的理論基礎。 按照理性與自我意識的邏輯并結合黑格爾的國家學說,國家應該是理性的現實載體,國家在處理問題時應該把個人作為理性的存在,以公正的方式處理與個人相關的利益問題。 國家應是理性的存在,因此國家應按照平等與公平原則來處理與人民相關的問題,但林木盜竊案恰恰表明國家只是林木所有者維護私利的工具,這是馬克思開始批判黑格爾法哲學的緣起。 克羅茨納赫時期馬克思對歷史的研究,使他進一步確認國家并不是獨立的、高于市民社會的存在,歷史的進程受到所有制關系的影響,市民社會決定了國家的存在與其處理問題的方式。 他強調費爾巴哈關于主詞與賓詞的顛倒以及對黑格爾哲學的批判,從哲學上重新確證了市民社會與國家的關系,即市民社會決定國家,而不是相反。 他認為要理解現存國家的本性,就要先了解市民社會的本性及其結構;要批判黑格爾的國家學說,首先就要批判黑格爾國家學說的現實基礎,即市民社會。從《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到《1844 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從政治異化、貨幣異化到勞動異化,反映的正是這樣的心路歷程。
《黑格爾法哲學批判》是青年馬克思第一次明確批判黑格爾哲學的結晶。 馬克思的批判是從《法哲學原理》第261 節(jié) “國家” 部分開始的,這一節(jié)的內容主要討論國家與市民社會關系。 黑格爾的原文是: “對私人權利和私人福利,即對家庭和市民社會這兩個領域來說,一方面,國家是外在必然性和它們的最高權力,它們的法規(guī)和利益都從屬并依存于這種權力的本性;但是,另一方面,國家又是它們的內在目的,國家的力量在于它的普遍的最終目的和個人的特殊利益的統一,即個人對國家盡多少義務,同時也就享有多少權利?!雹佟恶R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 卷,人民出版社2002 年版,第7、13 頁。從馬克思的引文可以看出,他關注的就是之前遇到的市民社會與國家關系問題。 黑格爾把國家看作市民社會的目的,因為國家體現了普遍的最終目的和個人的特殊利益的統一,國家意志對市民社會與個人來說體現了一種必然性,這構成了黑格爾關于國家地位和意義的基本論斷,馬克思的批判由此展開,從而形成了對黑格爾國家學說的總體反思。
這一反思體現為四個方面:第一,就其理論矛盾而言,黑格爾哲學表達出國家與市民社會的二律背反。 一方面國家體現為市民社會的外在必然性,這是一種強制性的要求;另一方面國家是市民社會的內在目的。 對于這個二律背反,黑格爾的解決方法是把市民社會看作國家的有限性領域,體現了國家的有限性,而國家的目的恰恰是要超越這個有限性,走向自為的無限的精神領域。 馬克思稱這樣的論證方式是一種 “泛邏輯” 的運演,從 “家庭和市民社會到政治國家的過渡在于:本身就是國家精神的這兩個領域的精神,現在也是作為這種國家精神來對待自身的,而且作為家庭和市民社會的內在東西本身是現實的。 可見,過渡不是從家庭等等的特殊本質以及從國家的特殊本質中引申出來,而是從必然性和自由的普遍關系中引申出來的。 這完全是在邏輯學中所實現的那種從本質領域到概念領域的過渡?!雹凇恶R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 卷,人民出版社2002 年版,第7、13 頁。這就導致黑格爾國家學說的第二個特征,即神秘主義。
第二,黑格爾國家觀中的神秘主義。 黑格爾把現實的市民社會、國家看作精神的產物,并把國家看作市民社會的真理,這樣被市民社會所決定的國家在理念層面為主體現實的市民社會與政治國家成為理念的現實展開。 “這里的出發(fā)點是抽象的觀念,這種觀念向國家中的發(fā)展就是政治制度。”①《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 卷,第16、39 頁。這是一種雙重的神秘化:一方面是主詞與賓詞的顛倒,即市民社會與國家的顛倒;另一方面是理念與現實的顛倒。 黑格爾關于政治國家及其具體存在形式的討論,都是在這一雙重意義上神秘化的。
第三,重新顛倒市民社會與國家的關系,即國家決定市民社會。 在這里,費爾巴哈對黑格爾哲學的批判及其唯物主義理論對馬克思起到了推動作用。 費爾巴哈指出,黑格爾的思辨哲學是完成了的泛神論, “黑格爾的邏輯學,是理性化和現代化了的神學,是化為邏輯學的神學。 神學的神圣實體是一切實在性、亦即一切規(guī)定性、一切有限性的理想總體或抽象總體,邏輯學也是如此。 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可以在神學的天國里再現,自然中的一切事物也可以在神圣的邏輯學的天國里再現:例如質,量,度量,本質,化學作用,機械精造,有機體。 在神學中,我們對于一切事物都是作二次考察,一次是抽象的,另一次是具體的。 在黑格爾哲學中,對一切事物也是作二次考察:先作為邏輯學的對象,然后又作為自然哲學和精神哲學的對象?!雹凇顿M爾巴哈哲學著作選集》上卷,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59 年版,第103、119 頁。這使得黑格爾哲學成為神學的最后避難所和最后的理性支柱。 在這種邏輯運演中,思維是主體,存在是賓詞,需要將之倒置過來。 面對國家與市民社會,同樣也需要將二者的關系倒置過來。
第四,應當建立體現人民主權的民主制國家。 費爾巴哈認為,在神學中,人是上帝的真理與實在性,因此對神學的批判就是打破這一拜物教,回到人本質,回到人的類本質。 “人是國家的一和一切。 國家是人的實在化了的、經過發(fā)揮的、明確化了的總體?!雹邸顿M爾巴哈哲學著作選集》上卷,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59 年版,第103、119 頁。從人出發(fā),從自由的人出發(fā),那么國家只能成為體現人民主權的民主制國家, “民主制是國家制度的類” 。④《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 卷,第16、39 頁。在黑格爾所強調的君主制中,只有國家的人民,而在民主制中存在的則是人民的國家,只有在民主制中國家才體現其本質規(guī)定和本來面目。
馬克思抓住了黑格爾國家學說的內在邏輯及其現實立場,從而為解決他之前的市民社會與國家關系問題提供了新的思路,這無疑是非常深刻的。 如果退回到黑格爾《法哲學原理》一書的總體思路以及黑格爾的哲學指向,則馬克思的批判還需要進一步深化。
黑格爾強調國家是市民社會的真理,有其現實的理論指向。 青年黑格爾曾憧憬古希臘文明,認為這是個人與共同體同時得到自由發(fā)展的文明。 隨著英國資本主義社會的發(fā)展,黑格爾意識到建立在商品交換基礎上的現代資本主義有著無法拒絕的趨勢。 于是,他去鉆研英國的工業(yè)革命和古典經濟學,這一理論成果最初體現在耶拿時期的著作草稿中。 在這里,他第一次把古典經濟學中的 “勞動” 概念納入哲學之中,并對斯密的勞動分工體系以及建立這一基礎上的社會契約論進行了較為系統的分析。⑤參見《黑格爾全集》第6 卷 “耶拿體系草稿(I)” ,郭大為、梁志學譯,商務印書館2017 年版,第259-264 頁。把勞動作為一個重要的哲學核心概念,這是黑格爾哲學不同于過去哲學非常重要的地方。 在《精神現象學》中,黑格爾在批判了感性確定性、知覺與知性之后談到自我意識的建構時,就是從勞動開始的。 勞動不僅滿足了欲望,而且陶冶了自身,并在內化他人意識的過程中實現了自身意識的覺醒,只有這兩種意識融為一體時,才可能產生真正的自我意識。 這種自我意識是一種內在交互的自我意識,哈貝馬斯所說的交往主體,是對這一自我的現代闡釋。
在《法哲學原理》中,勞動同樣成為黑格爾討論市民社會的基礎。 在他關于市民社會三個要素的討論中,勞動與需要的滿足是第一個要素,司法構成了第二個要素。 但與斯密不同的是,黑格爾并不認為按照勞動體系展開就可以建設一個美好的市民社會,他看到了勞動分工體系所建構的市民社會中存在的問題。 簡單地說,這些問題在于:第一,就人的存在來說,以分工為基礎的現代勞動雖然能夠推動個體能力的發(fā)展,但也可能使人成為機械體系的附庸,并導致人的碎片化。 第二,就市民社會來說,雖然現代勞動能帶來市民社會的發(fā)展,商品交換能導致財富的增長,但未必能推動社會共同利益的發(fā)展。 現代司法對個人所有制的肯定,只是使市民社會有序化,卻并不能解決上述的問題。 也正是這個原因,黑格爾轉向了市民社會中的第三個要素,即警察與同業(yè)公會。 同業(yè)公會有助于保障來自市民社會內部行業(yè)間的共同利益,警察則維護社會層面的公共利益。 但僅有這些是不夠的,黑格爾強調國家的重要性,所針對的正是上述的問題。 可以看出,黑格爾既要資本主義市民社會帶來的好處,同時也看到其內在問題并力圖加以針對性地解決。
對于黑格爾與古典經濟學的這一內在關系以及黑格爾的勞動理念,馬克思在《1844 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才明確意識到。 在第三手稿對黑格爾《精神現象學》的討論中,馬克思指出: “黑格爾的《現象學》及其最后成果——辯證法,作為推動原則和創(chuàng)造原則的否定性——的偉大之處首先在于,黑格爾把人的自我產生看做一個過程,把對象化看做非對象化,看做外化和這種外化的揚棄;可見,他抓住了勞動的本質,把對象性的人、現實的因而是真正的人理解為人自己的勞動結果……黑格爾是站在現代國民經濟學家的立場上的。 他把勞動看做人的本質,看做人的自我確證的本質。”①《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205 頁。馬克思首先理解了黑格爾與古典經濟學的關系,即黑格爾哲學的一個重要基礎是對古典經濟學的批判性解讀;其次,人的本質是在勞動中生成的,人的本質體現在對象性的勞動中,這與費爾巴哈僅從抽象層面討論人的類本質有了根本的不同;最后,由此形成了《1844 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的勞動本體論,古典經濟學的勞動價值論是其重要的理論資源。 這一勞動本體論與費爾巴哈人本主義異化觀相結合,構成了第一手稿異化勞動理論的基礎。 馬克思也正是通過這一理論,將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批判與對未來社會的想象建立在統一的哲學基礎上,這是馬克思思想發(fā)展中哲學、政治經濟學與社會主義的第一次融合。 從理論邏輯上來說,異化勞動理論是以黑格爾的勞動本體論改造費爾巴哈的人本主義異化史觀而形成的,其社會歷史基礎恰恰是近代以來由勞動分工體系所建構的市民社會。 馬克思這一理論目的也是從異化勞動出發(fā)來批判資本主義社會,將之看作異化的存在,以及人的本質異化了的墮落世界,從而進一步深化了之前關于現實社會批判的理論主題,并為批判理論奠定了新的學理基礎。
一些學者認為馬克思此時的哲學思想達到了頂點,并以此反對寫作《資本論》的馬克思,這當然是有問題的。 異化勞動的核心范疇是勞動,這是黑格爾在本體論意義上所討論的勞動,其經濟學的基礎就是斯密的勞動價值論。 斯密的勞動理論存在兩重內涵:一是作為人的本質規(guī)定性的勞動,即勞動創(chuàng)造價值。 在《1844 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以財富的本質為例,討論古典經濟學從重商主義、經重農學派到斯密勞動價值論的發(fā)展過程,揭示勞動的社會歷史意義。 他沿用恩格斯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中的提法,認為斯密是國民經濟學中的 “路德” 。 路德把外部的上帝放回人的心中,斯密將財富的本質拉回到人本身,這是對人的價值的經濟學-哲學論證,也揭示出工業(yè)的世界歷史性意義。 這同樣也是黑格爾以及此時的馬克思所關注的內容。 二是以分工為基礎的勞動體系,這是其說明市民社會的基礎,即以分工為基礎、以自由交換為聯接紐帶的現代自由貿易體系。 這個說明現實社會具體建構過程的理論構架,同樣是黑格爾討論市民社會的理論基礎。 此時的馬克思非常重視勞動的本體論意義,這可以成為同時改造黑格爾與費爾巴哈哲學的基礎,但他并沒有特別關注勞動分工問題。 在《1844 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關于分工只有簡單的一點摘錄而沒有進入勞動分工體系,馬克思實際上還未真正進入市民社會的建構過程中。 也就是說,馬克思還無法從社會歷史的科學說明中來批判現實的市民社會,而這正是《1844 年經濟學哲學手稿》時期的馬克思所沒有解決的問題。
綜上所述,這一輪的黑格爾哲學批判體現出馬克思哲學思想的快速變化過程,他從理性的哲學批判轉化為力圖從歷史本質出發(fā)來批判市民社會的哲學家并形成了三個重要理論成果:一是現存的市民社會是一個異化的社會,這是人、自然、社會三位一體結構的全面異化,實現了對市民社會的批判。 二是確證了勞動與人的本質的關系,并將啟蒙所強調的人的自由、平等與人的本質結合,從而將類人學推向了更為具體的思考,吸納了黑格爾哲學的重要內容。 三是對未來社會的設想,即共產主義社會才是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社會等各項矛盾得到解決的機會。 這是一個非常理想的哲學批判構架,但這個構架本身還不具有真正分析批判資本主義市民社會的現實邏輯,而這也是第一階段黑格爾哲學批判中遺留的問題。
二
由此可見,馬克思哲學思想的發(fā)展實際上是在兩個層面展開的:一是哲學邏輯層面,這是從理性的自我意識向實踐的類人學的發(fā)展,本身就預示著一種不同的哲學思考,即從理性的邏輯轉向社會歷史生活;二是對社會歷史生活、特別是當下的市民社會進行科學的分析與描述,哲學的邏輯與話語表達雖然有其自身的歷史,但其問題意識是從當下的歷史中生長出來的,也就是說,理性的自我意識與實踐的類人學,所要解決的問題說到底是由面對現實生活的態(tài)度所決定的。 對于馬克思來說,他面臨的問題是從哲學的第一個層面如何轉向哲學的第二個層面,并從第二個層面出發(fā)重新審視與思考第一個層面,這才是他與傳統哲學家不同的地方,也是他的哲學與傳統哲學不同的地方。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人們常把《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與《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看作馬克思哲學思想變革的標志性文本。
在這一邏輯轉換中,一個重要的方面就是要回到現實的歷史,這正是《神圣家族》中的一個重要內容。 在這里,馬克思針對埃德加批判蒲魯東關于私有財產的空洞討論時指出: “必須去探究資本的實質?!雹佟恶R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272 頁。資本的本質并不是先驗的設定,而有其歷史的生成與結構,在這一層面, “人的意義” “人的關系的真正豐富性” 等問題實際上變得空泛起來,自由的人性實際上是對市民社會中人的存在狀態(tài)的一種理想表達。 思想、概念的基礎不只存在于思想史中,更存在于市民社會中。 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中,馬克思曾強調民主制國家才能體現人民性。 在《論猶太人問題》中,馬克思曾沿用黑格爾強調市民社會的原子式特征。 在《神圣家族》中,馬克思指出, “市民社會的成員決不是原子。 原子的典型特性就在于它沒有任何特性,因此也沒有任何受它自己的自然必然性制約的、同身外的其他存在物的關系。 原子是沒有需要的,是自滿自足的;它身外的世界是絕對的空虛” ;①《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321、322、316-317、350-351、519、523-524 頁。但在市民社會中, “利益把市民社會的成員聯合起來。 他們之間的現實的紐帶是市民社會,而不是政治生活。 因此,把市民社會的原子聯合起來的不是國家,而是如下的事實:他們只是在觀念中、在自己想象的天堂中才是原子,而在實際上他們是和原子截然不同的存在物,就是說,他們不是超凡入圣的利己主義者,而是利己主義的人。 在今天,只有政治上的迷信還會妄想,市民生活必須由國家來維系,其實恰恰相反,國家由是市民生活來維系的” 。②《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321、322、316-317、350-351、519、523-524 頁。相對原來只從哲學層面批判國家神秘性和思辨性而言,此時的馬克思是從市民社會來批判國家的,這也意味著只要市民社會沒有改變,民主制的國家仍然只是市民社會的鞏固物。 “民主的代議制國家和市民社會的對立是社會共同體和奴隸制的典型對立的完成。 在現代世界,每一個人都既是奴隸制的成員,同時又是共同體的成員。 這種市民社會的奴隸制在表面上看來是最大的自由,因為這種奴隸制看上去似乎是盡善盡美的個人獨立,這種個人把自己的異化的生命要素如財產、工業(yè)、宗教等的既不再受普遍紐帶束縛也不再受人束縛的不可遏止的運動,當做自己的自由,但是,這樣的運動實際上是個人的十足的屈從性和非人性。 在這里,法代替了特權?!雹邸恶R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321、322、316-317、350-351、519、523-524 頁。民主制國家并不能代表人民性,這是與《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完全不同的結論。 因此,重要的是去認識某一歷史時期的工業(yè)和生活本身的直接的生產方式,需要在粗糙的物質生產中去認識歷史這一從物質生產出發(fā)的思路,④《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321、322、316-317、350-351、519、523-524 頁。在沖破了人本主義的外在束縛后,于《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表現出來。 在這部著作中,馬克思形成了從物質生產出發(fā)來理解社會存在及其思想觀念的生產邏輯。
馬克思在批判了青年黑格爾派執(zhí)著于概念之間的爭斗以及他們沒人想到這些概念與現實之間的聯系,承接從 “人” 入手的理路時指出,這里的人并不是抽象的人, “這是一些現實的個人,是他們的活動和他們的物質生活條件,包括他們已有的和由他們的活動創(chuàng)造出來的物質生活條件?!雹荨恶R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321、322、316-317、350-351、519、523-524 頁。這是從《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的 “實踐” 進入具體的社會歷史生活,因此,重要的是人們生產什么以及如何生產,正是在這一基礎上形成了社會生活。 對于這一生活結構,馬克思的分析體現為兩個層面:
一是社會存在的關系結構。 “以一定的方式進行生產活動的一定的個人,發(fā)生一定的社會關系和政治關系……人們的想象、思維、精神交往在這里還是人們物質行動的直接產物?!雹蕖恶R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321、322、316-317、350-351、519、523-524 頁。社會生活是由生產力、交往形式、政治與意識形態(tài)等構成的整體。 相比于之前的市民社會與國家模式,這里對市民社會進行了更為具體的討論,這是由于物質生產及其交往形式構成的整體在此基礎上才會遇到意識與國家問題。 在這里,意識形態(tài)沒有自身的歷史,因此從抽象的概念出發(fā)的哲學合法性受到質疑與批判。 而人的解放并不是靠一種異化的邏輯就可以實現的,只有在現實的世界中采取現實的手段才能實現真正的解放,因此,解放是一種歷史活動,人的解放只有在工業(yè)的實際進程中才是可能的。 如果社會生活本身沒有變化,僅僅改變政治形式或思想觀念并不能解決問題。
二是分工與社會生活的歷史性生成。 在這里,馬克思關注到斯密勞動分工體系的另一個層面的內容,即由分工推動的社會歷史發(fā)展與變遷。 在《1844 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關注的是經黑格爾解釋的斯密勞動理論中的本體論內容,即勞動與人的類本質的生成,斯密勞動理論中關于分工的分析并沒有受到重視,但分工是斯密分析社會歷史進程的重要基礎。 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馬克思是從分工出發(fā)來闡釋社會生活的歷史性變遷的。 在談到從物質生活資料的生產與再生產出發(fā)來討論現實的個人之后,馬克思緊接著就從分工來討論生產發(fā)展, “一個民族的生產力發(fā)展的水平,最明顯地表現于該民族分工的發(fā)展程度。任何新的生產力,只要它不是迄今已知的生產力單純的量的擴大(例如,開墾土地),都會引起分工的進一步發(fā)展” 。①《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520、536 頁。正是從分工出發(fā),馬克思討論了城鄉(xiāng)分離、工商業(yè)與農業(yè)的分離,以及不同所有制的形成、變遷與階級的產生。 相對《1844 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的異化邏輯,從勞動分工出發(fā)來討論社會歷史生活的生成是一種更為科學的闡釋邏輯。
分工不僅造成了所有制的變化和階級利益的矛盾,也帶來了分配上的矛盾,還帶來了單個人的利益或單個家族的利益與所有普遍交往的個人或共同利益之間的矛盾,這種共同利益不僅存在于現實中,也存在于共同觀念中。 在現代社會,由于市民社會的原子式特征,這種共同利益以一種虛幻的方式表現出來,國家就是這一虛幻共同利益的表現。 “從這里可以看出,國家內部的一切斗爭——民主政體、貴族政體和君主政體相互之間的斗爭,爭取選舉權的斗爭等等,不過是一些虛幻的形式?!雹凇恶R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520、536 頁。馬克思進一步看清了現代國家的本質,這種看清是從其基礎,即市民社會的內在結構及其發(fā)展方式中揭示出來的。 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中,馬克思對黑格爾國家理論的批判主要強調的是其神秘性與宗教性的一面,以批判其理論上的形而上學以及現實生活中對德國現實的維護,這種批判主要是從哲學出發(fā)的,并通過理性的弘揚來表明民主制的意義。 進入政治經濟學領域之后,馬克思通過揭示社會歷史生活的構成,從更深的層面重新反思黑格爾的國家理論以及他自己之前對民主制國家的理解,國家并不是高于市民社會的獨立存在,也不是不應打擾市民社會的外部存在,國家就是社會生活在特定歷史階段的產物,現代國家說到底就是與市民社會相應的國家。 因此,對黑格爾國家理論的批判需要從市民社會批判的視角來展開,而不是僅從一般的宗教與哲學的視角來展開。 一旦進入現代市民社會,不管是民主制還是共和制,都只不過是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的外部表現,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從根本上顛覆了黑格爾的國家學說,也顛覆了自己以前的民主制理想。
如果說在《1844 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理解了黑格爾從勞動出發(fā)的哲學思想,并意識到需要對市民社會本身進行分析與研究,那么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馬克思從分工出發(fā)則對市民社會的形成過程進行了較為詳細的討論,并以生產為基礎對市民社會的結構進行了剖析。 在《1844 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勞動具有本體論的地位;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以分工為基礎的生產構成馬克思分析社會存在及其歷史變遷的基本范疇,這也是黑格爾分析市民社會時的基本范疇。 他們都關注到以分工為基礎的生產體系的世界歷史意義,同時也關注到分工帶來的問題,黑格爾以人的碎片化、人的機器化來描述,馬克思則以 “異化” 來描述。 但他們的差異也非常明顯,一個根本的差異在于:馬克思直接沉到了社會存在中,并從社會存在出發(fā)來討論國家與理性;而在黑格爾那里,作為社會存在的市民社會是從屬于國家的,國家依然具有理性統攝性的意義。 這可以說是一種結構上的倒轉,即從以國家為基礎倒轉為以市民社會為基礎,這種倒轉當然不是簡單以生產倒置絕對精神就可以實現的,而是整個思維結構的倒轉,也是對社會結構的倒轉。 在這個倒轉的同時,馬克思似乎離黑格爾更近了:通過倒轉黑格爾哲學的內在結構,馬克思進一步確認了勞動—生產的本體論意義,并將物質生活資料的生產與再生產確認為人類社會存在的前提。 當然在黑格爾那里,勞動是作為自我意識形成的基礎;在馬克思這里,生產則是社會存在的根基。 對比《1844 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強調勞動的主體性一面,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馬克思更強調勞動—生產的客體性一面。
這種勞動—生產的思路在《1857—1858 年經濟學手稿》中成為分析資本主義社會存在的基礎,形成了較為完整的勞動本體論思路。 在這一手稿中,馬克思指出資本與勞動的關系是資本主義社會的基本關系,對資本的分析與對勞動的分析構成了手稿的基本內容。 首先,勞動確證主體的存在。 相較《1844 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對象化與異化的區(qū)分,馬克思此時提出了勞動的對象化與非對象化的區(qū)分。 資本是勞動對象化的結果,在這個意義上對象化與異化并無根本的區(qū)別,黑格爾將對象化與異化看作同一過程,這本身是符合資本主義的現實情況的。 因此,在《1844 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批判黑格爾忽視了勞動的否定方面,即勞動的異化,從而強調要將對象化與異化區(qū)分開來,這恰恰是有問題的。 對象化與非對象化的區(qū)分意味著: “唯一不同于對象化勞動的是非對象化勞動,是還在對象化過程中的、作為主體性的勞動。 換句話說,對象化勞動,即在空間上存在的勞動,也可以作為過去的勞動而同在時間上存在的勞動相對立。 如果勞動作為在時間上存在的勞動,作為活勞動而存在,它就只能作為活的主體而存在,在這個主體上,勞動是作為能力,作為可能性而存在;從而它就只能作為工人而存在。 因此,能夠成為資本的對立面的唯一的使用價值,就是勞動,而且是創(chuàng)造價值的勞動,即生產勞動。”①《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 卷,人民出版社1995 年版,第230、230、121 頁。馬克思結合斯密關于生產勞動與非生產勞動的討論,區(qū)分了對象化勞動的兩種形式:一是體現為資本生產中的勞動,二是滿足直接需要的單純勞務,即同資本無關的勞動。 “如果有一個資本家為了烤羊肉而讓別人替他砍柴,那么不僅砍柴者對他的關系,而且他對砍柴者的關系都是簡單交換的關系?!雹凇恶R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 卷,人民出版社1995 年版,第230、230、121 頁。從資本主義的角度來看,這是一種非生產勞動。 這也表明,僅從勞動對象化視角來討論問題實際上停留于抽象性層面,還無法具體地分析資本主義社會。 這里,馬克思是從非對象化勞動的意義來確認主體的存在,這種確認當然主要針對的是受到資本制約的對象化勞動。
其次,確證主體存在的勞動有其特定的時間。 與上述勞動對象化與非對象化區(qū)分相一致,馬克思區(qū)分了兩種時間:一是作為與商品生產與交換中的時間,這是在量與質上都被規(guī)定了的時間,如果說資本是物化的勞動結果,那么這一時間就是物化的時間。 二是作為確證人的主體性的時間, “勞動時間本身只是作為主體存在著,只是以活動的形式存在著。 從勞動時間本身可以交換(本身是商品)來說,它不僅在量上被規(guī)定了,而且在質上也被規(guī)定了,并且,不僅在量上不相同,而且在質上也不相同;它決不是一般的、自我等同的勞動時間;作為主體的勞動時間同決定交換價值的一般勞動時間不相符合,正像特殊的商品和產品同作為客體的勞動時間不相符合一樣” 。③《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 卷,人民出版社1995 年版,第230、230、121 頁。作為主體的勞動時間,是不能與其他時間相交換的,這是一種自由時間。 在資本主義社會,這種自由時間與物化時間是反比關系,人的主體性的生成,只有在節(jié)約物化時間的基礎上,才是可能的。
在以勞動本體論確證人的主體性的同時,馬克思確認了另一種主體,即資本。 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馬克思主要從人類學意義上的生產邏輯來分析社會存在。 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中,馬克思這樣描述道: “資本的前提是:(1)生產過程一般,它是一切社會狀態(tài)所共有的,也就是沒有歷史性,也可以說是人類的?!雹佟恶R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 卷,第280 頁。但在資本主義社會,重要的是資本的存在方式及其運轉邏輯,這構成了《1857—1858 年經濟學手稿》的主體內容。 在這里重要的不是生產過程一般,而是特定的資本主義生產過程,這是資本作為主體的運動過程。 可以說,這是勞動本體論與資本邏輯的并置,馬克思一方面去理解資本如何實現剩余價值以及通過剩余價值生產形成一種帶有結構化特征的自組織運行邏輯,甚至將資本作為主體來看待并認為這是與人的主體性不同的另一種主體;另一方面又想通過勞動本體論作為批判資本主義社會的基礎,從其哲學思想的本體論層面來看,在這一點上馬克思仍然與黑格爾是一致的,正如前面已經論證過的,這種本體論是黑格爾在《精神現象學》的 “自我意識” 章中的議題。
在這種雙重邏輯的并置中,馬克思與黑格爾之間的差別又更加明顯了。 在黑格爾哲學中,絕對觀念既有著將市民社會與國家統一起來的功能,又有著將人與人、人與自然統一起來的力量,在這個意義上,從勞動本體論到市民社會、國家,邏輯是一致的。 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中,勞動本體論并不能將資本邏輯統攝起來,這是理論邏輯上的裂縫。 這種裂縫是馬克思哲學思想進程中需要進一步解決的問題,而這一問題的解決,從馬克思的思想進程以及從《資本論》的邏輯來看,必須從根本上顛覆黑格爾的邏輯,而這是在《資本論》中才真正解決的問題。 就這個意義上來說,從《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到《1857—1858 年經濟學手稿》的思想進程,是馬克思對黑格爾哲學的進一步確認、反思與出離的過程。 只有徹底地理解了對手的思想,才能真正地顛覆對手的邏輯。
三
在《資本論》第二版 “跋” 中,馬克思這樣寫道: “辯證法在黑格爾手中神秘化了,但這決沒有妨礙他第一個全面地有意識地敘述了辯證法的一般運動形式。 在他那里,辯證法是倒立著的。 必須把它倒過來,以便發(fā)現神秘外殼中的合理內核?!雹凇恶R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 卷,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22 頁。從前面的討論中,我們已經知道,這種倒置并不是簡單的主詞與謂詞的顛倒,而是哲學邏輯的重新安置。 馬克思哲學變革的一個重要方面就是從社會存在出發(fā)來討論意識、思想與觀念,哲學邏輯的重新安置也就意味著對社會存在的重新思考。 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對黑格爾哲學的倒置與非神秘化,從根本上來說是他在社會存在即資本主義社會存在的看法上與黑格爾形成了完全不同的觀點。 這在《資本論》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現。
如前所述,在《1857—1858 年經濟學手稿》中,勞動本體論與資本邏輯是并置的,前者與人類學意義上的生產邏輯相關,是人的主體性的現實基礎;后者揭示的是現實社會的運行邏輯。 這一雙重邏輯到《資本論》中發(fā)生了改變,即前者被置于后者之中,資本的邏輯及其批判成為馬克思新哲學的根本主題。
在 “商品” 部分的討論中,馬克思一上來就強調 “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占統治地位的社會的財富,表現為‘龐大的商品堆積’” 。①《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 卷,第47、229-230 頁。有學者認為,這里的商品指的是一般意義上的商品,但從全書以及本章的語境來說,筆者更傾向于將之看作資本主義社會中的 “商品” 。②參見仰海峰:《〈資本論〉的哲學》第七章,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 年版。馬克思認為,商品具有二重性,即使用價值與交換價值。 使用價值是交換價值的載體,也就是說,交換價值需要有一個東西將自己呈現出來。 在資本主義社會,交換的目的不是為了滿足人們的需要,而是為了更大的交換價值,但這種交換價值并不能從交換本身中獲得,它來自人們的勞動。 在商品生產中,勞動同樣具有二重性,即具體勞動與抽象勞動。 而交換的過程恰恰是將具體勞動抽象掉,拿來比較的是抽象意義上的、量化的勞動,這種勞動正是現代社會中的勞動。 因此,在商品生產與交換普遍化的時代,具體勞動同樣是抽象勞動的 “載體” ,具體勞動是從屬于抽象勞動的,形式化的抽象勞動構成了資本主義社會勞動的本質規(guī)定。
在資本主義社會,商品交換的目的是獲得更多的剩余價值,但剩余價值并不來自交換領域,而是來自生產領域。 在 “絕對剩余價值生產” 的部分,馬克思先討論了一般意義上的勞動過程,實際上就是人類學意義上的生產邏輯。 馬克思具體分析了一般意義上的勞動要素,即勞動者、勞動資料與勞動對象,但隨之指出從這種人類生活中一切社會形式都共有的勞動出發(fā)并不能真正地理解資本主義社會的勞動。 人類學意義上的一般勞動,關注的是勞動的物質產品及其對人的需要的滿足,但根據小麥的味道你嘗不出它是奴隸還是農民或工人種的。資本主義社會同樣存在著一般意義上的人類勞動,但從一般意義上的人類勞動出發(fā)并不能理解資本主義社會。 就像使用價值從屬于交換價值一樣,在資本主義社會,一般意義上的勞動從屬于價值增殖過程,如果不能增殖,這個勞動過程對資本家來說就毫無意義,因此生產的目的并不是直接滿足于人的需要,而是價值增殖。 “作為勞動過程和價值形成過程的統一,生產過程是商品生產過程;作為勞動過程和價值增殖過程的統一,生產過程是資本主義生產過程,是商品生產的資本主義形式?!雹邸恶R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 卷,第47、229-230 頁。價值增殖過程統攝人類學意義上的勞動生產過程,資本邏輯統攝生產邏輯,這構成了資本主義社會存在的本質規(guī)定。 《1857—1858 年經濟學手稿》中以勞動本體論為內核的生產邏輯與資本邏輯并置讓位于資本邏輯統攝生產邏輯的狀態(tài),這是馬克思思想發(fā)展中一次重要的邏輯轉換。④參見仰海峰:《〈資本論〉的哲學》第十一章,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 年版。相比1845—1846 年從抽象人本主義向歷史唯物主義的轉變,這次邏輯轉換更為重要,因為人類學意義上的勞動生產邏輯并沒有從根本上實現與斯密、黑格爾的理論界劃,《資本論》關于資本邏輯的討論才從根本上實現了對黑格爾的顛倒。 可以說,這是馬克思哲學思想發(fā)展的新階段。
這種顛倒從哲學基礎來說是對勞動本體論的反思。 從重商學派到斯密的勞動價值論,一方面體現了現代工業(yè)勞動是現代社會勞動的根本樣態(tài),另一方面也證明了價值的本質在于人的勞動,同時這也確證了人的地位與價值。 勞動在這個意義上構成了資本主義社會存在與人的存在的本體論基礎。 同樣,只有在這樣的勞動基礎上,洛克的所有權理論才得以推導出來。 黑格爾哲學的重要意義在于從哲學層面直接確證了勞動對于人的自我意識與理性的意義。⑤關于勞動的現代意義,參見仰海峰:《〈資本論〉的哲學》第十章,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 年版。對于近代以來的西方哲學,過去關注得較多的是理性范疇,黑格爾關于自我意識的討論則表明這樣的理性是由本體論意義上的勞動建構出來的,同樣,也只有在勞動的對象化過程中,自我意識才能走出狹隘的、孤立的個體的狀態(tài)。 這是一種建立在勞動基礎上的、人與人的關系上的自我意識。 黑格爾的表述帶有強烈的思辨色彩,馬克思針對費爾巴哈的抽象的人的類本質,用 “顛倒” 了的黑格爾的話說: “人的本質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①《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505 頁。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與《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馬克思從歷史唯物主義的視角確證了勞動—生產本體論。 但在《資本論》的語境中,這種人類學意義的生產勞動實際上是被資本的增殖邏輯所統攝的。 這意味著黑格爾意義上的勞動本體論沒能揭示出資本主義社會存在的根本邏輯,而且通過將之與人的本質的存在與自我意識的生成聯系起來,掩蓋了資本主義社會的本質特征,在這個意義上勞動本體論恰恰是一種拜物教意識的正面表達。 如果說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與《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馬克思從歷史出發(fā)顛倒了黑格爾的觀念先行的思想,并確證了生產勞動的本體論地位,那么,在《資本論》中馬克思通過拜物教批判則確立了資本先行的批判模式。 黑格爾的絕對觀念雖然在其理論的具體運演上是非常思辨與邏輯的,但從面對資本主義社會存在的意義上來說則是直觀的。 即從直觀的層面來說,絕對觀念正是資本邏輯的反映。 這是對黑格爾哲學的根本審視。
在《資本論》中,馬克思揭示了資本邏輯的結構化展開,即通過擴大再生產模式所展現的資本的螺旋型上升過程。 在《資本論》第二卷討論社會總資本的循環(huán)時,馬克思指出: “資本作為整體是同時地、在空間上并列地處在它的各個不同階段上。 但是,每一個部分都不斷地依次由一個階段過渡到另一個階段,由一種職能形式過渡到另一種職能形式,從而依次在一切階段和一切職能形式中執(zhí)行職能。 因此,這些形式都是流動的形式,它們的同時性是以它們的相繼進行為中介的……每一個部分都不斷進行著它自己的循環(huán),然而處在這種形式中的總是資本的另一部分,而這些特殊的循環(huán)只是形成總過程的各個同時存在而又依次進行的要素?!雹凇恶R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5 卷,人民出版社2003 年版,第121 頁。這種螺旋型展開,一方面體現為從生產—流通—生產的循環(huán),另一方面每一次的回歸都是在擴大再生產意義上的回歸,而不是簡單再生產意義上的重復。 這個過程就像絕對觀念的展開狀態(tài),即在絕對觀念的每一次回歸中都存在著向更高形態(tài)的轉變。 可以說,黑格爾通過研究現代工業(yè)革命與古典經濟學理解了現代市民社會的本質。 黑格爾雖然看到了市民社會中的問題,但從根本上來說,他對這個市民社會充滿著信心。 當他強調以國家理性來解決市民社會中的碎片化、機械化以及個體利益與共同體利益的矛盾時,并沒有動搖對資本本身的信心。 實際上,這種哲學上的自信也是自文藝復興到黑格爾時代的哲學的整體狀態(tài)。
到19 世紀30 年代以后,自由資本主義社會的矛盾開始呈現出來,三次工人起義就是重要的表現,到《共產黨宣言》發(fā)表時,資本主義社會的矛盾沖突更加激烈,馬克思的《資本論》正是對資本主義社會內在矛盾的學理分析與哲學批判。 在馬克思看來,資本主義社會的矛盾是其自身無法解決的,這決定了只能在充分吸收資本主義社會發(fā)展成果的基礎上重新建立一個新社會。 這個新社會并不是資本主義社會的簡單繼承或修正,而是社會結構的根本變革。 在這一新社會中,社會化大生產與資本主義私人占有的矛盾得以解決,拜物教化的資本主義社會存在及其思想觀念得以拋棄,人的自由而全面的發(fā)展才能得以展開,自由王國真正替代必然王國。 在這一理論指向中,馬克思與黑格爾哲學的差異才真正呈現出來,即他們對資本主義社會存在的看法是完全不同的。 黑格爾并不想從根本上改變資本主義社會存在,同樣也并不認為資本主義社會矛盾是無法解決的,他強調國家理性對市民社會的調控與修正,就是想在不改變資本主義社會存在的基礎上實現資本主義社會的良性發(fā)展;而在馬克思看來,資本主義社會的矛盾是其自身無法解決的,黑格爾式的改良思路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資本主義社會的問題。 對資本主義社會存在的不同理解和不同立場,才是馬克思真正超越黑格爾的地方,或者說馬克思從根本上顛倒了黑格爾的資本主義社會觀。
在黑格爾那里,從勞動本體論出發(fā)的理性邏輯與他關于市民社會和國家的思考是一致的,這種理論的態(tài)度與他對資本主義社會存在的直接認同相一致。 在這個意義上,對黑格爾哲學的批判與顛倒并不能簡單地通過物質顛倒精神或者以一種概念取代另一種概念就能實現。 如果不能從理論與實踐相統一的視角來透視黑格爾的哲學與其理論現實指向的內在關系,馬克思就無法真正超越黑格爾,或者說在馬克思理論所要達到的指向上超越黑格爾。 當馬克思以資本邏輯統攝生產邏輯時,才從理論前提上顛倒了黑格爾,而這種顛倒與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社會矛盾的分析和對未來社會的論證是一致的,只有到了這一層面時,他才能真正批判與超越黑格爾。 這種顛倒是哲學邏輯的全面反思與重新書寫,是對歷史的重新分析與批判。 正是在全新歷史視野與邏輯建構中,《資本論》才顯現出其經濟學語境背后的哲學意義,也更能達至馬克思思想的根基處。 馬克思對黑格爾哲學的這種超越,是否定黑格爾對于馬克思哲學的意義或者強調兩個馬克思的對立的學者所沒能揭示出來的思想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