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勝群
(遼寧大學歷史學部,遼寧 沈陽 110136)
遼河是明清時期遼東地區(qū)的重要河流,溝通著內陸腹地與遼東灣之間的聯系,也是現今東北地區(qū)的一條重要大河。在歷史文獻中很早就有“遼水”或“大遼水”等文字記載,《漢書·地理志》即言:“大遼水出塞外,南至安市入海,行千二百五十里”[1]1626,說明了遼河水系的發(fā)源地。明清時期的方志記載“遼河源出塞外,自三萬衛(wèi)西北入境,南流經鐵嶺,沈陽都司之西境,廣寧之東境,又南至海州衛(wèi)西南入海”[2]427,進一步說明了遼河流經區(qū)域的宏闊性,以及其流入遼東灣的走向。遼河為區(qū)域內水運貨物與人員流動提供載體的同時,也加強了此區(qū)域與其他瀕海省份的聯系。
受地理環(huán)境與水文條件的影響,遼河水運貿易呈現出夏秋季水運活動繁盛的面相。繁忙的水運一方面在遼河沿岸孕育了以碼頭為中心的商業(yè)城鎮(zhèn),另一方面又催生了諸如糧食和木材等區(qū)域市場,在滿足本地消費的同時也為行銷外省提供了條件。已有的研究多以牛莊開埠為中心,討論近代遼河航運與城鎮(zhèn)興衰之間的互動關系,以及口岸經濟等內容①代表性的學術論著主要有:[美]艾仁民著,胡澤學、蘇天旺譯:《1700-1860年間中國東北谷物與大豆的貿易》,《古今農業(yè)》,2007年第3期;張士尊:《遼河航運史與東北經濟一體化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0年;董玉瑛:《清代遼河航運碼頭》,《史學集刊》,1987 年第1 期;侯峻、曲曉璠:《近代遼河航運與沿岸城鎮(zhèn)的興起》,《社會科學戰(zhàn)線》,1998年第6期,等。,很少涉及開埠前遼河繁盛的水運貿易。換言之,牛莊之所以被選定為開放口岸所在地,在很大程度上緣于其所在地區(qū)擁有較好的農業(yè)和城鎮(zhèn)基礎,尤其在水運貿易的形塑下,其擁有較發(fā)達的商業(yè)與市場條件。鑒于此,本文以清代遼河水運貿易為切入點,考察水運貿易及其所帶動的河流沿線商業(yè)發(fā)展,以及孕育的區(qū)域性農林市場等內容,以期推進清代遼河水運史與區(qū)域社會經濟史的研究。
清朝時期,遼河仍是遼東地區(qū)重要的水系。道光朝后,隨著牛莊的開埠,遼河水運十分繁忙。關于清代遼河的具體走向,乾隆《盛京通志》記載:“源出邊外,有二:其一自西北來者,遠不可考。其一自東來者,亦出長白山西北諸窩集中,為克爾素等河,合而北流出邊?!鹘涜F嶺縣城北,清河自東來會,入雙峽口,西南分為二,曰:內遼河、外遼河,繞縣之西南合而為一。至開原城為巨流,又分流復南匯,經海城縣之西,與太子河會,謂之三汊河,入海?!盵3]407這樣廣闊的水系范圍,使得晚清時期遼河地區(qū)“水大時,小汽船可通至牛莊及遼陽。帆船上溯,八百里達昌圖之通江子,滿載黃豆、豆油、豆餅,輸出營口。惟冬春之間,營口以上有三閱月之冰期,不通舟楫”[4]179。這些水運網絡構成了本地近代鐵路修建前的重要交通動脈,承載著貨物流通和人員流動的功能。
與之相應,遼河水量的多寡直接影響了水運的暢達性,因地貌與植被覆蓋率不同,遼河上下游水文地理環(huán)境亦不同。整體而言,遼河流域的地貌呈現出自北向南,從西部、東部向中部逐漸下降的態(tài)勢,使得遼河中下游沖積平原地勢低平,利于河流發(fā)育與匯聚。方志亦載:“奉省諸水遼河為大,南北縱流,受東西橫流之支河,以匯入于海。”[5]264與此同時,遼河流域河水有結冰期。清人亦言:“九月初即大雪,四野皆白,直至次年三月始消?!盵6]53因此,“每歲船下河期,必在舊歷清明節(jié)后。船上岸時,必在霜降節(jié)前,蓋恐遼河封凍,船遭危險,故一律扯曳岸上,俗名為臥篙。來春收拾完好,再行下河,此亦河路之習慣也”[7]270。
與季節(jié)性氣候相似,降水條件也是影響清代遼河水運條件的重要因素。本地夏秋兩季多雨的特點,雖保證了河道中的水量,但也會造成諸如洪澇等災害,尤其遼河下游地區(qū),洪水往往會沖毀河道,淹沒附近農田。如道光八年(1828)八月,“據管理省城八界協領……小黑山、白旗堡、巨流河掌旗記佐領詳報,該所屬境內沿河低洼地畝,因于六七月(7、8月)間,連日大雨,所有巨流河、遼河、蒲河、新開河、鷂鷹河等處,河水漲,田禾被淹成災”[8]72。光緒《海城縣志》亦言:“城西四、五十里,濱河洼,下暑雨、秋霖,常患潮濕?!盵9]2這些季節(jié)性降雨,說明了本地氣候雨熱同期的特點,也使得遼河水運活動呈現出季節(jié)性的繁盛。這一點在遼河上游地區(qū)更為明顯,如昌圖府“水運惟同江口為最大船埠,又限于氣候,合早開遲。四月以前,猶苦水淺,惟五月至九月暢行無滯,船惟牛、槽兩種可通”[10]416,這進一步說明了遼河水運深受區(qū)域內氣候與水文地理環(huán)境的影響。
綜上,遼河作為清代連接遼東半島內陸與遼東灣的河流,一直發(fā)揮著重要的水運功能。受地形、地貌、氣候和結冰期等因素的影響,遼河上下游的水文地理條件不同。其中,遼河下游較平坦的地勢和城鎮(zhèn)分布,為水運提供了人力和物力的支撐,也形成了較繁盛的水運貿易,而浙江和福建等省貿易海船的到來也進一步加強了區(qū)域內商品的流通與水運活動的繁榮。
清代遼河水運貿易的繁盛,一方面緣于本地便捷的水運條件,另一方面前朝官民利用遼河水系運輸貨物的事例也起到了示范性作用。對此,在嘉靖《遼東志》中有較多記載,如“洪武、永樂年間,海運邊儲,船只直抵開原”[11]440?!傲悍靠陉P,(蓋州)衛(wèi)西北九十里,海運舟由此入遼河”[12]140。此外,遼河流域一些商貨短缺,也刺激了外省商人來此販賣,加強了遼東地區(qū)與其他地區(qū)的聯系。明人的疏奏即云:“訪得遼東地方棉花、布匹取給于山東,由登萊海船運送,風帆順便,一日夜可達遼東旅順口?!盵11]441這些官運或商運的事例,無一例外地說明了本地水運交通的暢達性。
入關后,清朝統治者以盛京為留都,設置盛京將軍和奉天府尹等職管理旗民事務,并設立盛京內務府管理皇莊與土貢之事。清廷對于“龍興之地”的盛京地區(qū)格外重視,如遇荒歉等年,官民食糧不足,清廷準令海運糧米以濟之,如“甲戌①甲戌年為康熙三十三年(1694)。歲歉,從天津海運貯粟于盛京,且命山東州縣官于登萊從海運粟濟之,且招米商”[6]116。與之相應,部分年份盛京多余的豆米也會運往通州倉,供應京師軍民之需。乾隆十六年(1751),針對義州積余黑豆易于霉變一事,乾隆帝即諭令“奉屬附近??谥菘h內將此項征收多余豆石,各按地方情形酌定數目,每歲派撥一二萬石,照乾隆四年海運之例,由奉天海口運至通州交倉存貯”②(清)方觀承:《奏議由奉天海運黑豆赴京存儲事折》(乾隆十六年七月十八日),《宮中檔奏折·乾隆朝》,檔案號:025821,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此外,水運也成為轉運軍糧的重要方式,“關東糧運始于康熙二十二年(會典),開成鄧子村、易屯門及易屯口等處設倉。每歲農隙時,運米開成倉內,春秋二季以舟運至鄧子倉。又自鄧子村陸運百里至易屯倉,由易屯門河舟運至易屯口,直達混同江,給烏喇兵糧”[13]256??梢?,清廷不僅在一些河流沖要之地建立糧倉和存貯糧米,而且形成了舟車并行的轉運方式,提高了運輸效率。
一般來說,遼河各河段因水文地理條件不同,通航條件亦不同。遼河下游河道較寬闊,水量平穩(wěn),而上游“三岔河、通江口之間,水深平均三、四尺,惟通民船而已”[14]43。此外,遼河之上的船只亦有差異性,總體上分為槽船、牛船和撥船三種。其中,“槽船積八十石者,在太子河流,平水時至小北河,增水時至遼陽。積量少時,平水亦能至遼陽,在渾河流至北大溝,在遼河流迄通江口。牛船積八十石者,在太子河流至遼陽。渾河流水大時,至奉天南埃金堡。水淺時,積載少,亦可至長灘。遼河流至鐵嶺通江口,撥船積百五十石至二百石者,在營口三岔河間,可通行。若水大時,可至小河口小北河”[15]44。這種體積較小的船只,一般承載“三人”或“四五人”[16]41,既適于遼河航行,又利于駕運。
遼河水運船只種類的多樣性提高了運輸效率。相應地,貨物的裝卸又在遼河沿岸催生了許多碼頭。《奉天通志》記載:“遼河本流沿岸之停船碼頭,總數五十余處”[17]3880,這說明了清代遼河水運活動之盛。為了便于泊船,碼頭選址也有一定要求。有研究者指出這些碼頭“大多選擇河道彎曲,水流較深處?;蛭挥诔擎?zhèn)附近;或雖離城鎮(zhèn)較遠,而本地農產品豐富,人口較多;或陸路交通方便,既便于集中附近(甚至遠方的)的農產品,又便于運出外地到此的雜貨”[18]。部分地區(qū),雖無通航條件,但仍采用陸運至河口,再行水運的方式運銷貨物。如法庫“全系陸地,無巨河大江以通舟航,故百貨皆用三套、五套至八、九套大車陸運之,間有用車運至三面船,從遼河水運至營口者,然盤繳昂貴,故獲利亦不多”③(清)劉鳴復:光緒《法庫鄉(xiāng)土志·商務》,光緒十四年鈔本,中國國家圖書館藏。。一般而言,“遼河沿岸,上而三江口、通江口,下而田莊臺,皆為巨埠”[19]3812。晚清時期,則以“營口、安東尤為繁盛,皆以居水陸要沖之故”[19]3812。當夏季河水充足時,“載重七八十石的牛船可一直上溯至開原以西的通江口。驛路貫通四方,主要城鎮(zhèn)之間息息相通。這些都為商人往來和物資運輸提供了較為良好的條件”[20]1716,在密切區(qū)域內部聯系的同時,也促進了經濟的發(fā)展。
繁忙的水運在遼河沿線逐漸孕育出一些商業(yè)城鎮(zhèn),這些城鎮(zhèn)往往以碼頭為中心,發(fā)展成為商品集散地。如地理位置偏北的鐵嶺,自咸豐三年(1853),“奏開河運,日漸發(fā)達。同治、光緒之間,歲出河載四五十萬石,南來貨物亦由之落地,本邑商戶殷富實基于此”[21]37。日本人松本敬之《富之滿洲》一書亦言鐵嶺“古來遼河之水運,以此地為北端,商業(yè)素稱繁盛,巨商大賈麇集其中,貨物山集,真所鮮見”[16]39。得水運之便的城市還有新民,其有“載運糧貨船只,有牛船、槽船兩式,常年計有四百余艘,水路行程上達同江子,下至營口”[7]270。晚清時期后寬泡子埠頭,“泊船常不下千余只,皆運大豆、小豆、豆餅、大小麥,積載于營口。及自營口搭載者,如鹽、棉絲、洋火、石油、洋傘、玻璃器及其他雜貨。溯流而至通江子,皆以新民屯為往來沖要之埠頭,車馬絡繹不絕,埠岸上商人肩摩轂擊,真現出一大市場也”[16]43。除此之外,沿河的小村鎮(zhèn)也因獨特的地理位置,逐漸演變?yōu)橘Q易繁盛之地。錦州府下轄的盤山廳即是其一,“境內五鎮(zhèn)雙臺子,最得天然形勢,分遼水橫貫街中,上達遼河,下通大海,帆檣如織。百貨之來自直隸、山東者,由此輸入,粱豆之運往直隸、山東者,由此輸出,實為全境商業(yè)之中心點。并可分全省之挽運權,高平、沙嶺雖處上腴,遠不及也”[22]348。這些都說明了便捷的水運是河流沿線商業(yè)發(fā)展的重要動力。位于遼河下游海城縣的田莊臺也同樣呈現出此面相,其“地濱遼河,商船往來停泊,為西南第三鄉(xiāng)巨鎮(zhèn),商鋪一百六十余家”[23]36。與之相似,同屬本縣的牛莊“南通營口,北通遼沈,為水陸交通孔道。河北一帶之農產物多集散此地,商鋪八十余家,設有商務分會”[23]36,說明了本地的商業(yè)之盛。開埠后的牛莊城更是“濱海要區(qū),洋商麇集”①(清)崇厚:《奏為遵旨覆議奉天省牛莊海口情形事》(同治五年八月下),《月折檔》,檔案號:603000397-024,臺北故宮博物院藏。,一片商業(yè)繁茂之景。
總之,因商業(yè)發(fā)展需求與清廷政策導引等,清代遼河水運貿易漸趨繁榮,不僅表現在諸如米豆等域內糧食作物與商貨外銷上,而且見諸河流沿線碼頭與城鎮(zhèn)貨物集聚、流通等方面。牛莊開埠后,外省海運船只的到來進一步促進了遼河水運活動的興盛。大量的商貨通過河海并運的方式流通于盛京地區(qū),既繁榮了本地的商業(yè)貿易,又形成了一定規(guī)模的市場,從而帶動了區(qū)域內經濟的發(fā)展,甚至引起了民俗文化的變遷。
清代遼東半島河海并運的方式,加強了其與山東、直隸和江浙等省份的聯系,也使得本地糧食、木材、大豆和豆餅等貨物遠銷江南地區(qū),平穩(wěn)了當地的物價。相應地,因外銷或水運貿易的需要,盛京地區(qū)逐漸形成了較有代表性的糧食和木材等市場,吸引周邊府縣商人來此販運的同時也繁榮了當地的經濟。
清代盛京地區(qū)瀕臨大海,適宜的氣候利于糧食作物的生長。糧米的流通又催生了糧食市場。如“奉天錦縣素稱產米之鄉(xiāng),因與義州接壤,北邊一帶蒙古地方米糧,俱至此售賣”②(清)方觀承:《奏報采買奉天米石不必指定??凇罚ㄇ∈暌辉露眨盾姍C處檔折》,檔案號:006388,臺北故宮博物院藏。。一般而言,“奉天地方本處民食,向以高粱米為最,粟米次之,故種植較多,但粟米一項原賴西北邊外各處地方販運接濟。其黃豆一項,因有南船海運可通,歷年出產亦多,大率皆由北邊以外各蒙古地方并吉林等處,于每年冬間車載陸運,囤積沿海各處。其余大小二麥暨各項雜糧種植均屬無幾,不過隨時本處銷用,此奉天一省歷年出產糧石之情形也”③(清)奕興、富呢雅杭阿、恒毓:《奏為接準部咨遵旨籌議采買糧石各緣恭折奏聞》(咸豐三年三月十二日),《宮中檔奏折·咸豐朝》,檔案號:122311,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揭示了本地作物的種植結構和運銷特點。
因水運載重量大,成本低等優(yōu)勢,販運糧食者往往在鐵嶺或新民等水陸接壤地,利用船只外銷遼河上游的糧米。有學者指出:“糧商系應東北的豆麥米糧之輸銷內地而產生的,故糧商多麇集于各大農產區(qū)的水運方便之處。”[24]如鐵嶺“每值冬令,邑東、西、北,凡遼河上流各地之糧車,云集于此”[25]541。此種情形,《新民府志》亦有所記載:“彰武、康平、后新秋,遼源、開原、昌圖、八面城、奉化、懷德、長春、吉林一帶地方之農產物,運輸于新民者,高粱為大宗,小米、大豆次之,蕎麥又次之,或由新民入遼中,趨田莊臺,以至營口。”[26]20這種糧食集散態(tài)勢代表了盛京地區(qū)糧米運輸與外銷情況,以致方志有云:“營口之貿易以產于遼河流域物資之輸出為主,而其輸出物資之額數,又以通江口鐵嶺、新民府為最多?!盵27]36此外,為便于海運泊船與避免紛爭,各省販運糧米商船常有固定的口岸。遼西地區(qū)的“錦州所屬??诖笮∥逄?,其中天橋廠海口為閩廣、江浙商船貿易之區(qū),人煙輻輳,是為極要。其馬蹄溝、釣魚臺二處??跒橹?、東兩省商船販運糧石之所,鋪戶較少,是為次要,但俱水淺灘薄,大船停泊處所距岸數十里,向來裝卸糧貨全賴撥載小船往返轉運,所有大船不能攏岸”①(清)玉明、承志:《奏為遵旨籌備金州錦州所屬各??谇樾螘沧唷罚ㄏ特S八年十二月十八日),《宮中檔奏折·咸豐朝》,檔案號:128638,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此處來自天津和山東兩省的船只,“曰衛(wèi)船、曰登郵,入口貨為天津、山東兩處之麥,出口貨以雜糧為大宗。清乾嘉間稱極盛,每歲進口船約千余艘”[28]575,說明了錦州府轄內口岸海運糧米活動之盛。
需要指出的是,盛京地區(qū)年歲豐歉情形不僅影響糧食市場的運作,而且關系著各口岸貿易的盛衰,更關乎著清廷此地稅銀的征收。乾隆五十四年(1790),一件涉及稅銀征收短少的調查案件直接說明了這一點。剛任滿一年的山海關監(jiān)督德綸在給皇帝的奏折中,提及此年山海關稅銀較上年短少“四萬九千八百兩”,引起了乾隆帝的疑心。于是他諭令嵩椿和宜興等人前往詳查,最終嵩椿等人回奏稱:“按照各該??诘胤焦偎娉鋈肷檀瑨焯柕撞緝戎鸺毑榈?,乾隆五十二年共到口船四千一百四十九只,五十三年共到口船三千三百七十八只,五十四年共到口船一千七百八十二只。今以五十四年船數較比上二年實系短少十分之六。細加查訪,委因年歲歉收,舊貨未能銷售,商本一時不能轉輸,船只來少,上稅無多,以致盈余較短。此現在地方之實情,書役人等并無賣放偷漏之處?!雹冢ㄇ澹┽源?、宜興等:《奏覆山海關各??诔鋈氪粩的俊罚ㄇ∥迨哪晔率娜眨秾m中檔奏折·乾隆朝》,檔案號:085063,臺北故宮博物院藏。這則案例,一方面揭示了本地年歲豐歉決定著該年進入口岸的商船數量,另一方面又說明了口岸稅是山海關稅銀的主要來源③已有研究表明:“山海關所征關稅中70-80%,甚至90%來自東北沿海各州縣的???,東北與南方各省的海船貿易稅收是該關稅收的主要的來源?!眳⒁娫S檀:《清代前期的山海關與東北沿海港口》,《中國經濟史研究》,2001年第4期,第57頁。。
盛京地區(qū)豐腴的黑鈣土壤,既利于糧食作物的種植,又為經濟作物的生長提供了養(yǎng)分。其中,尤以豆類作物為盛?!妒⒕┩ㄖ尽酚涊d:“大豆,古謂之菽。今分黑白黃青斑之色,旗地及民丁賦用黑豆,但易霉爛,不可久貯”[29]1286,說明本地豆類種植品種的多樣性。“豆油所制余渣滓疊成片,可飼畜且可肥田,屬大宗行銷最遠”④(清)管鳳龢等:光緒《海城縣鄉(xiāng)土志·飼養(yǎng)品》,清抄本,遼寧省圖書館藏。。優(yōu)越的自然條件與大豆的多用途,使得本地大量種植豆類作物,滿足了官民之需。此外,諸如“黑豆之性最易發(fā)點,尤難久貯”⑤(清)楊超曾:《奏報酌糶存?zhèn)}黑豆折》(雍正九年九月二十二日),《宮中檔奏折·雍正朝》,檔案號:005518,臺北故宮博物院藏。等特點,也要求加速其流通與交易。如“遼陽商務大宗在米豆,而以營口為輸出之尾閭”[30]625。此外,位于遼河左岸的通江子更是百貨云集,市場甚為廣大,其“濱于江岸之船數,常有千余只,帆檣林立,是等船舶,多運輸大豆、豆餅、食鹽之類”[16]41。同樣,位置靠北的鐵嶺“大豆為出口之大宗,此地實為樞紐,舳艫相接,棹歌互答”[25]541-542,成為遼河流域重要的豆類輸出地。
此外,本地濃厚的大豆食用文化⑥關于大豆食用文化的相關內容,參見黃珮瑩:《清朝前期東北地區(qū)的大豆流通政策及大豆食用文化》,《新北大史學》第17期,2015年,第1-28頁。,也培植了市場,尤其由豆類加工而做成的食品成為居民重要的食物。如“豆腐,豆汁和石膏、鹵水所制,名稱不一。豆芽菜,將綠豆用清水浸潤,貯之甕中,十余日生芽售于市。豆醬,以豆鹽而成,為食用主要品”①(清)管鳳龢等:光緒《海城縣鄉(xiāng)土志·食用品》。。對于豆類品營養(yǎng),《清稗類鈔》即言:“大豆所含之脂肪,多于牛肉,故為廉價滋養(yǎng)品中之第一。豆類之皮膜,較硬于谷類,調制若不得宜,不易消化。若能磨成粉末,為最善。至豆腐、豆醬,均屬滋養(yǎng)之美品,且易消化?!盵31]6235這些優(yōu)點使得大豆成為本地重要的消費品。有研究表明“在東北有28%的大豆產品在當地消費了,而其余的72%是用于輸出”②參見[美]艾仁民著,胡澤學、蘇天旺譯:《1700-1860 年間中國東北谷物與大豆的貿易》,《古今農業(yè)》,2007 年第3期,第73頁。。外銷的大豆,以南方省份為主,“到1840年的時候,越來越多的東北大豆輸出到了浙江、福建和廣東,在那里,豆餅被當作肥料施于當地的甘蔗田中。當太平天國運動轟轟烈烈地開始時,福建和廣東就取代了江南成為東北商品輸出的首要市場,這種情況一直持續(xù)到20世紀”[32]。大豆的外銷不僅進一步刺激了本地的種植業(yè),而且也加強了其與南方等省份的聯系。
與本地糧食或經濟作物一歲一熟有所不同,木植生長需數年方可成建筑之材。清代盛京地區(qū)多半處于封禁的狀態(tài),從而使得本地山嶺之中多產良木。這些良木一方面成為清廷重要的建筑材料,另一方面又形成了一定規(guī)模的木材市場,甚至遠銷天津等地。史書載:“遼左山中多木,任人斬伐,以為房舍器皿之用,官司不得禁。故富家多挾資入山即獲厚利,而木價亦甚廉,僅及內地十之一、二?!盵6]132在部分年份,本地木植亦應皇帝諭令從牛莊海運至天津③(清)吉慶:《奏報海運奉天木植全完》(乾隆十七年八月二十六日),《軍機處檔奏折》,檔案號:009153,臺北故宮博物院藏。,供給京師地區(qū)建筑之用。此外,木排水運是本地木植主要的運輸方式??滴醵辏?683),奉天將軍伊巴汗奏稱:“杉木廠木植離太子河三十余里。栗家口、哈爾山、索爾擴木植離蘇子河六十余里。自此運至界凡,方入渾河。又納魯窩濟內有小河五道,此河兩邊山上木植離納魯河俱有二十余里,自此運至杭家,方入渾河。此兩河根源,如運放木植俱可入海?!盵33]122-123河流沿岸亦會形成木材碼頭,渾河邊的上木廠碼頭即是其一。已有研究表明這些“木材來自興京以東的山區(qū),靠渾河水順流而下,在上木廠碼頭靠岸入廠。這樣,在相當長的時間里,上木廠碼頭就成為東北內河航運最大的木材專用碼頭”[34]219。乾隆十年(1745),朝鮮使臣李在學在前往北京路過太子河流域時,也注意到“河邊多積連抱之材,殆數里許,其數不知幾萬株,往往如丘山之高”[35]527。這進一步說明了本地木植產量之盛,也刺激了木材商業(yè)的發(fā)展。位于遼河下游海城縣境內的“析木城,距縣治四十里,商鋪十余家,以材木為大宗,有木廠,冬令貿易最盛,有馬市稅局”[23]36,成為重要的木材加工場所和中轉之地。
綜上,優(yōu)越的自然條件,不僅使清代盛京地區(qū)成為糧食和經濟作物的主產區(qū),而且為豆米等外銷提供了支撐。河海并運的交通條件,一方面使得遼河沿線市鎮(zhèn)形成諸如糧食和木材等農林市場,滿足了本地的消費需求,另一方面又促使盛京的豆類等源源不斷地運往南方諸省,構成本地區(qū)域市場形成的一個外在條件。
作為清代盛京地區(qū)的重要河流,遼河在區(qū)域社會經濟發(fā)展中一直扮演著不可或缺的角色。因明清兩朝對遼東半島治理體制的差別,遼河水運所表現出的面相不一。與明代側重于軍事屯戍,采取水運軍糧給邊的形式不同,清代遼河水運除涉及軍事運輸外,更多的是肩負著商貨與人群流動的功能。這些水運面相的形成,既得益于盛京地區(qū)得天獨厚的水運條件,又在于清廷開放海禁后,紛涌而至的海船提供了更多的交易契機。這些繁盛的貿易在改變市鎮(zhèn)商業(yè)形態(tài)的同時也成為牛莊開埠的一個重要支撐,甚至影響了后來口岸貿易的盛衰。
本文的研究表明,清代的遼河是本地重要的交通和貨物渠道,源源不斷的商貨通過水運的方式,行銷于遼河上下游地區(qū),豐富了當地市場貨物的種類。相應地,繁盛的水運貿易,一方面孕育了遼河沿線市鎮(zhèn)與碼頭,另一方面又培植了區(qū)域內市場,成為推動商業(yè)繁榮和經濟發(fā)展的直接動力。牛莊開埠之后,各省商人進一步涌入和河海并運的優(yōu)越條件,進一步刺激了遼河的水運貿易,使得水運成為本地鐵路修建前的主要運輸方式。大量的商貨和糧食作物等在沿河市鎮(zhèn)集散,或滿足于城鎮(zhèn)居民生活所需,或等待運往下一個區(qū)域,逐漸形成一些諸如糧食和木材等市場。這些市場的萌生揭示了本地貿易的一些特點,即以當地的農副產品和林業(yè)資源為主,而這些貨物通過海船源源不斷的外銷,也從側面說明了山東和南方等省份對這些商品的依賴。這一層面,與其說本地適宜的自然環(huán)境孕育了諸如糧食與木材等市場,不如說在便利的河海并運條件下沿海省份的市場需求形塑了盛京地區(qū)種植業(yè)結構與商業(yè)形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