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麗萍
我媽嫁到我家,是外公微服私訪的結(jié)果。外公家在城郊鄉(xiāng),那里的黃土地出產(chǎn)的蘿卜水靈甜脆。有一天,外公拉了一車水靈靈的白蘿卜去我們村里叫賣,爺爺奶奶極盡地主之誼,端茶倒水管飯。外公一看這家人心眼兒好,一打聽這家的大兒子在當(dāng)兵,二兒子看著實在,將來應(yīng)該不會惹自己女兒生氣,遂生了結(jié)為兒女親家的心思,便七拐八拐地央求親戚從中說媒。也是緣分使然,這門親事竟成了,真是二十里姻緣蘿卜牽!
那天,我去街上買了點兒菜,回到家里,正趕上我媽和我伯(我們管父親叫伯)說話。我媽說:“我早就說過,咱倆得做三輩子夫妻。這一輩子已經(jīng)定型你是男人,下一輩子我做男人你做女人,看看我是咋對你的,好好學(xué)學(xué)。到第三輩子你再做男人我還做女人,你照著我對你的,好好回報我?!?/p>
聽到這話,我在心里偷笑,也有些無奈:我親愛的老媽啊,這個問題要不要一直討論下去呀?關(guān)于這個話題,他們每次談起來都有新意,還得模擬解決新產(chǎn)生的問題,諸如喝了孟婆湯誰也不認(rèn)識誰了咋辦、怎樣才能續(xù)上這個三生的約定等。為此,他們制訂了三百年大計,堅信心存良善就會達成心愿,數(shù)十年如一日,樂善好施,熱心助人。
其實,我們都知道,我媽說這些話是因為她心里有著深深的怨懟,只為賭一口氣,讓我伯好好對她。
我媽一直在農(nóng)村過著一頭沉的日子,我伯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到一家國企上班,機械地重復(fù)著兩點一線的生活,訥于行亦訥于言,在待人接物方面,真令人不敢恭維,但他會把工資如數(shù)交給我媽,吃穿用度也全憑我媽做主。在那個年代,家里有個掙工資的人,生活相對會好很多。
我媽是個熱心腸,大大咧咧的。誰家沒有糧食了、手頭緊了,她都會慷慨解囊,而且借出去的東西常常忘記。以至于去年一個嬸嬸見到我還說,以前借我家一袋麥子忘記還了,她搬家找出來一個小本本,看上面還記著呢。
還有就是我媽存錢的方式也很獨特,這里放那里藏的,結(jié)果她自己都忘記放到哪兒了。我們姐弟放假打掃房間,總會在鞋子里、墻上掛著的提包里、舊衣服里發(fā)現(xiàn)人民幣若干,那種小激動,真是“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
每逢夏天,我伯休假在家,便會和我媽一起去棉花地里打農(nóng)藥。我媽身高1.65米,一個人輕松帥氣地完成倒農(nóng)藥、添水、上肩一系列動作,我伯則坐在地頭給她背誦毛澤東詩詞,講《隋唐演義》。每逢此時,我媽就會嘆息一聲表達自己的愿望:“唉!下輩子你清是(南陽方言,語氣詞,?一般放在句首加強語氣)當(dāng)女的,我當(dāng)男的,等第三輩子咱倆再換回來!”
麥?zhǔn)占竟?jié),我伯和我媽一起忙碌,我媽忙得熱火朝天,我伯卻耐不住熱浪滾滾,頭暈眼花惡心嘔吐。我媽只好說:“你還是回家歇著去吧,記住,下輩子咱倆清是換換。”
多年來,農(nóng)村家家戶戶都是旱廁,在大門外或者相宜的地方挖個糞坑,積攢一段時間將大糞淘出來上到地里,就是上好的有機肥。但從糞坑往外出糞也是一個大工程,要先把廁所里的糞挑到大門外的糞坑里潑灑均勻,然后用架子車往地里拉。我伯每次都積極參加,但總會吐得七葷八素。我媽只好無奈地接過扁擔(dān):“唉!下輩子咱倆清是換換!”
爺爺?shù)昧税┌Y需要治療,我媽跑前跑后找醫(yī)生,伺候爺爺吃藥打針。爺爺去世時,我媽又忙忙碌碌看墳地、請響器,處理各種喪葬事宜。我伯則坐在旁邊不停抽煙。我媽忙里偷閑看一眼我伯:“唉!下輩子咱倆清是換換!”
春節(jié)時,我伯和我媽騎自行車去走親戚,二八橫梁的飛鴿自行車,我伯不敢騎,只能讓我媽馱著他,還得他先坐上后座,然后我媽再前掏腿騎上。
就這樣,他們走過了坑坑洼洼,走過了春秋冬夏……
其間,我伯犯了N次腦梗,腿腳不利索,說話不清楚,吃飯時飯粒還會掉一地。我媽給他系上圍裙,認(rèn)真喂他吃飯,還會大腔小調(diào)地說:“唉!下輩子咱倆清是換換!”
我伯抽煙后咳嗽不止,我媽只得把香煙藏起來,每天給他制訂鍛煉計劃,說他走夠200步了就給他發(fā)支煙。我伯推著助行器在院子里前進進后退退,走不了一會兒就會笑瞇瞇地說:“200步了,給我根煙。”我媽就笑了:“你看看你伯,要煙抽的時候笑得多好看?!?/p>
有一天我正上班,我媽氣呼呼地給我打電話:“我剛出去買菜,你伯咋會找著煙了,等我回來都抽了4根了,這會兒咳嗽得厲害?!蔽亿s緊給我媽撐腰:“等我回去收拾他,這老爺子真是不聽話!”聽我這樣說,我媽的萬丈怒火立馬就熄滅了。
每逢我媽戴上老花鏡給我伯配藥時,或者給他洗澡時,或者我伯把鞋子穿錯腳了、把扣子扣串了,我媽給他撥亂反正時總會一邊干活一邊感嘆:“唉,說好的三輩子呢,下輩子咱倆清是換換!”
唉!真不知道我媽的愿望能否實現(xiàn)。
【編輯:潘金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