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塞爾·杜尚作品漢譯正名及其有效闡釋的生成

鄭 毅

杜尚進入中國已有三十余載。但時至今日，杜尚作品的漢譯名稱卻始終未能統(tǒng)一，在各類文本中千差萬別，其中不少個例所傳遞出的含義與杜尚本人的設(shè)計截然不同，甚至背道而馳，這不但對理解杜尚制造了困難，還間接地營造出一個故弄玄虛的形象。事實上，杜尚不僅對如何為作品命名進行過充分考慮，而且作品名稱中使用的每個文字游戲都是精心設(shè)計也是作品重要的組成部分。他說，“有好幾次我都把標題弄成這樣，就像你說的那樣，因為這增添了一種‘色彩’，用的是這個詞的引申義，你可以這么理解。這是一種詞語的色彩。就是這一點讓我感興趣，不過完全不是在邏輯的或者描述的意義上。舉個例子：如果這里有一個酒瓶架，你放心，我不會在上面寫‘酒瓶架’。所以，我們要做的，就是通過各種文字增加一個新的維度，這些文字就像帶有各種顏料的調(diào)色盤一樣。我們增添了一種顏色，詞語的顏色。”①因此，若杜尚作品名中表意層面的一種“色彩”不能得到準確翻譯，不僅會讓杜尚作品名與作品間的關(guān)系遭到遮蔽與切斷，也阻礙了其作品在中文語境中得到有效的接受與傳播。在本文中，筆者將對杜尚的四件重要作品一一加以“正名”，洗去玄虛，厘清含義，呈現(xiàn)這作品標題與作品內(nèi)容間的緊密關(guān)聯(lián)。

若杜尚作品名中表意層面的一種“色彩”不能得到準確翻譯，不僅會讓杜尚作品名與作品間的關(guān)系遭到遮蔽與切斷，也阻礙了其作品在中文語境中得到有效的接受與傳播

首先在中文語境中，若要例數(shù)杜尚知名度最高的作品，《正在下樓梯的裸女》這個支離破碎的繪畫形象與《L.H.O.O.Q.》中被畫上胡子的蒙娜麗莎必然位列其中。但是，對于這兩件名聲極大的作品，學界的認識卻始終存在一些局限和不足，在筆者看來，其原因恰恰涉及標題中未被我們察覺的隱藏信息。而在法國與美國的杜尚研究界，《新娘被她的單身漢們扒光了，甚至》(一般被簡稱為《大玻璃》)及其各個部件(其中包括《九個雄性惡搞模具》)則毫無疑問是學者們投入最多精力絞盡腦汁試圖解密的杜尚作品，對于杜尚本人來說也意義極重，杜尚單在這件作品上就投入了八年時間，而且在他晚年與法國學者皮埃爾·卡巴納的訪談錄中，光是談?wù)撨@套作品便占據(jù)了全書足足五分之一的篇幅(第二章“穿過《大玻璃》”)，足見它在杜尚一生創(chuàng)作中的分量。然而，對于這樣一件杜尚的核心之作，中文學界的討論卻寥寥無幾，筆者認為，前人對其名稱的錯誤翻譯，恰恰構(gòu)成了對其進行有效理解的最大障礙，令人望而卻步，最終繞道而行。因此，筆者以這四件重量級作品作為本文的切入點，對它們的漢譯名稱一一加以“正名”，詳細梳理名稱與作品意義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從而為杜尚作品在中文語境中的有效闡釋打下堅實的基礎(chǔ)。

一 《正在下樓梯的裸女》

這幅作品的法語原名為《Nu descendant un escalier》，英文譯作《Nude Descending a Staircase》，是杜尚創(chuàng)作于1912年的一幅油畫。在中國，它早已成為杜尚繪畫的代表作品，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前人往往將其譯作《走下樓梯的裸體》、《裸女下樓》、《下樓梯的裸女》、《下樓梯的裸體女人》等等。

在這些現(xiàn)有的譯名中，存在一些問題。首先，將法語“nu”譯作“裸體”是錯誤的。杜尚曾明確說過，畫面中的人物是一個“裸體女人”②，所以有必要將譯名中的“裸體”更正為“裸女”。更重要的是，在法語原標題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杜尚使用了法語中動詞“Descendre”(下樓)的現(xiàn)在分詞形式“Descendant”，來體現(xiàn)“正在下樓”這個運動過程。英譯名中也同樣使用了“Descending”這個現(xiàn)在進行時。在中譯名中這個至關(guān)重要的時態(tài)均未得到充分體現(xiàn)。杜尚要“做一個與傳統(tǒng)那種站立坐臥的裸體不一樣的裸體，將其置于運動狀態(tài)之中……運動的出現(xiàn)是我決定作畫的理由?！雹奂热弧斑\動”狀態(tài)是杜尚創(chuàng)作的理由，那么作品名稱中的動詞時態(tài)就不可忽視，所以筆者認為將其譯為“正在下樓梯”更能清晰準確地體現(xiàn)杜尚的意志。

此外，這件作品正確的漢譯名稱對理解作品的歷史意義，減少對杜尚的誤讀十分重要。一些學者誤以為，這幅作品之所以被1912年的獨立藝術(shù)家沙龍拒絕，是因為其繪畫技法的拙劣，最終在繪畫上走投無路的杜尚被迫另辟蹊徑。事實上，這件作品的標題才是它遭到拒絕的根本原因。標題中的“正在下樓”這個運動概念，超出了當時立體主義所勾勒的題材界限。杜尚的兩個哥哥為此特意找到弟弟，希望他能在名稱上做些調(diào)整以便解決這個麻煩?！傲Ⅲw派認為畫有點不對頭，覺著作品的標題起得太過分了……難道你就不能改一改標題嗎？”④在他們看來作品名稱對一個藝術(shù)家而言并沒有那么大的重要性，但杜尚卻不做一點妥協(xié)。他們完全不知道這個名字對杜尚而言，它比參加獨立畫展、融入圈子、拋頭露面還要重要數(shù)倍。此后杜尚與立體派分道揚鑣，目的就是堅持自我，與那幫自稱是獨立藝術(shù)家卻又有絕對邊界的人劃清界線。不懼與潮流格格不入，正是因為骨子里的頑強與不服輸。

此外，杜尚還把這幅作品的標題直接畫在了畫面左下角，這在他的繪畫創(chuàng)作中并不常見，可見他對這一標題的喜愛程度之高。這件作品雖然因為其標題在法國遭到排斥，卻又恰恰因為其標題在美國轟動一時。美國學者卡爾文·湯姆金斯認為：“人們對于《裸女》的反應(yīng)都是那個標題作的怪，在美國情況似乎確實如此。在藝術(shù)里裸女就不該走下樓梯，在繪畫時標題也不該寫在畫布上，藝術(shù)家如果這么大不敬地破壞了規(guī)矩，肯定是在開玩笑”⑤。對此，杜尚本人在晚年也有所論述：“這幅畫能引起人們的興趣，要歸功于它的題目。我們沒有畫過一個正在下樓梯的裸體女人，這太荒唐了?！甭闩罢谙聵翘荨钡臓顟B(tài)不完全是杜尚畫出來的，還需要觀眾的主動參與：“在《正在下樓梯的裸女》中，我想要創(chuàng)造一種運動中的靜止圖像：運動是一種抽象，一種在畫作內(nèi)部的連續(xù)推演，除非我們能搞清楚一個真實的人到底有沒有從同樣真實的樓梯上走下來。說到底，運動取決于觀眾的眼球，是觀眾把運動摻入了畫作?！雹捱@個正在下樓的過程，需要觀眾通過名字的提示，將標題與畫面結(jié)合，運動過程才能在腦海中復原，所以正確的譯名對理解這幅作品不可或缺。綜上所述，筆者認為，應(yīng)該在此作品的中文譯名中加入“正在”這個狀態(tài)加以強調(diào)，突出杜尚的“運動”意圖。因此，譯成《正在下樓梯的裸女》最為合適。

二 《L.H.O.O.Q.》

1919年，杜尚為蒙娜麗莎明信片添上了幾筆胡子，并取名為《L.H.O.O.Q.》。這是他最知名、最具顛覆性的作品之一。其中對傳統(tǒng)與經(jīng)典的戲謔和反叛，使得達達主義者們將其認定為杜尚的“達達”代表作。

我想要創(chuàng)造一種運動中的靜止圖像：運動是一種抽象，一種在畫作內(nèi)部的連續(xù)推演，除非我們能搞清楚一個真實的人到底有沒有從同樣真實的樓梯上走下來。說到底，運動取決于觀眾的眼球，是觀眾把運動摻入了畫作

不過，達達主義者們?nèi)绱酥匾曔@幅作品的原因，并不止于杜尚在蒙娜麗莎臉上畫了胡子，還在于作品的標題。杜尚將情色、幽默、諷刺等成分巧妙地隱藏在了這個名稱之中。在杜尚的不少同代人眼中，這個標題比胡須更具震撼力。1919年，就在杜尚完成《L.H.O.O.Q.》之后不久，他的好友弗朗西斯·皮卡比亞受其啟發(fā)，創(chuàng)作了一幅《雙重世界》，直接把“L.H.O.O.Q.”這五個字母寫在了作品正中間。這足以證明這幾個字母在當時的影響力。

相比名字而言，畫面本身其實簡單明了，就如杜尚自己所說：“小孩子們常會在海報上做這種事，比如把上面人物的牙齒涂黑了，這多少像一次涂鴉，地球人都知道《蒙娜麗莎》，它被世人敬仰，用它來制造一個事件，這事聽上去挺誘人。”⑦所以對杜尚而言，畫胡子是一個小孩子都會做的事情，“L.H.O.O.Q.”則是成年人的游戲。在中國學術(shù)界，當然不乏對這件作品的探討與論述，但無不聚焦在胡子上。至于《L.H.O.O.Q.》這個標題，卻像蒙娜麗莎的微笑一樣神秘。有些學者由于不清楚這一串字母的涵義，便將其直接稱作《帶胡子的蒙娜麗莎》、《有胡子的蒙娜麗莎》等，以至于后來有學者誤以為作品的原名就是《帶胡子的蒙娜麗莎》。

蒙娜麗莎永遠在畫中保持坐姿，對此杜尚進行了嘲諷，同時在法語中還包含了濃烈的情色意味。杜尚通過文字游戲?qū)τ肋h保持坐姿的蒙娜麗莎進行了多重戲謔

事實上，《L.H.O.O.Q.》是杜尚為屬于他的蒙娜麗莎量身定做的專屬名稱。當人們用法語大聲讀出“L.H.O.O.Q.”這五個字母時，可以自然組成一個法語句子：“elle a chaud au cul”，意思是“她屁股熱”。人們不禁一笑，這個永遠保持坐姿的女士，她的屁股一定很熱，而這句話中還包含了濃烈的情色意味——“欲求不滿”⑧。杜尚經(jīng)常引用加斯東·德·波沃洛夫斯基的理論：“幽默是嚴格意義的事物相對性；是對我們相信是絕對的東西不斷提出的批評；是一扇向各種新的可能性打開著的門，沒有它，思想進步就無從談起?！雹岫派型ㄟ^諧音游戲中的情色將幽默引入作品之中，那個代表著永恒經(jīng)典的蒙娜麗莎被杜尚踹下了神壇。但對中國觀者而言，《L.H.O.O.Q.》這種法語發(fā)音的“諧音游戲”是不可譯的、獨屬于法語的。因此，想要搞清楚《L.H.O.O.Q.》的作品名與作品間的關(guān)系，就必須對其進行必要的解讀和闡釋。而在之前大多數(shù)有關(guān)杜尚的書籍中譯本里，譯者們都直接挪用《L.H.O.O.Q.》這個標題，并沒有進行任何進一步的交代，甚至還出現(xiàn)了將其誤寫為《L.H.D.Q.》，把名稱當成了一段沒有意義、不知所云的亂碼，遮蔽了這部作品由標題賦予的重要含義。法國學者卡羅琳·克勞絲說過：“杜尚給蒙娜麗莎畫上胡子，弄得她不男不女時，他暗示著，這張表情神秘的臉遮蓋了達·芬奇的同性戀傾向，也遮蓋了這個‘風騷’的女人?！睂τ诋嬂锏暮幽鞘秋@而易見，但是不了解名稱的中國讀者就無法理解這個女人為何“風騷”。因為這種“風騷”正是作品的標題所賦予的。只有理解了標題才能更加全面地領(lǐng)會到杜尚在作品《L.H.O.O.Q.》中表意與表象上的雙層破壞性，名稱與胡子雙管齊下對蒙娜麗莎這個藝術(shù)史中的永恒之美進行了嘲笑和顛覆。雖然這個法語標題在中文語境中并無有效的方法進行直接漢譯，但并不代表這五個字母就無法處理。在即將出版的《爆破邊界：杜尚訪談錄》中，筆者的處理方式是在文中加入注釋：“這是杜尚在《蒙娜麗莎》上畫過胡子以后為這幅畫取的名字。把這幾個字母用法語連讀出來的聲音是：‘elle a chaud au cul’。意思是‘她屁股熱’。蒙娜麗莎永遠在畫中保持坐姿，對此杜尚進行了嘲諷，同時在法語中還包含了濃烈的情色意味。杜尚通過文字游戲?qū)τ肋h保持坐姿的蒙娜麗莎進行了多重戲謔?！惫P者認為，面對這樣近乎于無法翻譯的標題，出于學術(shù)的嚴謹與譯者的責任心，給出詳細的注解是幫助讀者有效理解的唯一手段。

三 《新娘被她的單身漢們扒光了，甚至》

這件作品的法語原名為《La Mariée mise à nu par ses célibataires, même》，英文名稱被譯作《The Bride Stripped Bare By Her Bachelors,Even》。由于名稱較長，加上作品的載體是當時藝術(shù)界極不尋常的巨大玻璃，因此，無論杜尚本人還是歐美學界都習慣于將其簡稱為“大玻璃”。

從1915年至1923年，杜尚在這件作品上傾注了八年的心血。為了打破當時一切現(xiàn)有的藝術(shù)手段和美學束縛，杜尚在這件作品中加入了文字游戲、情色、平行透視、計算、四維投影等各種奇思妙想。他全身心投入創(chuàng)作，不惜停止一切藝術(shù)活動，直至熱情最終消磨殆盡。就是這樣一幅如此重要的作品，中文譯名卻和原作并不對應(yīng)。譯名包括《甚至被她的光棍漢們剝光了衣服的新娘》、《新娘，甚至被光棍們剝光了衣服》、《新娘甚至被她的光棍兒們扒光了衣裳》、《甚至被單身漢們剝光衣服的新娘》等等。這些譯名中的第一個問題，是“新娘和她的單身漢們”。在法語名和英語譯名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法語的“Ses”和英語的“Her”，都同樣使用了物主代詞“她的”。這個不起眼的物主代詞被一些中國譯者忽略了。首先，從學術(shù)嚴謹?shù)慕嵌瘸霭l(fā)，對于這個在原文中明確出現(xiàn)的“她的”，我們就應(yīng)該予以保留。其次，這個“她的”也同樣蘊含深意：它代表了這些單身漢們并非與新娘素不相識，而是處在一種統(tǒng)屬關(guān)系中。法國學者卡羅琳·克勞絲也將單身漢們稱為“新娘的附屬物”。美國學者卡爾文·湯姆金斯認為：“杜尚在他的筆記中自始至終談?wù)撝缺粍?允許)又主動(欲望)的女性的神秘力量。實際上，單身漢們沒有發(fā)言權(quán)；他們卑屈地對她的欲望想象力做出反應(yīng)……她仍然是至高無上的主宰，粗野的單身漢們不能傷害和征服她。”表面上看，是一群單身漢扒光了新娘的衣服，可事實上，這些單身漢就是新娘的附屬，扒光衣服只是表象，他們被新娘所代表的欲望奴役了，等待她發(fā)號施令，二者之間的權(quán)力關(guān)系實質(zhì)完全是顛倒的，這就是杜尚對權(quán)力的惡搞，他以戲仿的態(tài)度對即將出嫁的女性與圍在她身邊的單身漢們的關(guān)系進行了戲謔甚至略帶惡意的闡發(fā)。因此，標題中的這個“她的”不可或缺。“新娘與她的單身漢們”這個關(guān)系不可改變。

這樣一種改寫，雖然表面上讓整個標題的意思變得通順、平滑，卻恰恰遮蔽了杜尚原本刻意追求的“無意義”，實則是一種錯誤

譯名中的第二個問題，則是結(jié)尾處的“逗號”與“甚至”。這個組合并不符合正常的語法邏輯，讓第一眼看到這個作品名稱的人感到費解。對此，皮埃爾·卡巴納曾在訪談中專門詢問過杜尚“甚至”一詞的意思。杜尚的回答是：“通常來說，題目是很讓我感興趣的。我在這一刻變身為文學家。詞語讓我感興趣。在許多靠在一起的詞匯后面，我加了一個逗號和‘甚至’，一個沒有任何意義的副詞，因為不是‘他們自己’，與單身漢或者新娘都沒有關(guān)系。所以這是一個得到了最優(yōu)美示范的副詞。它沒有任何意義。從句子的角度看，在詩學方面，這種反意義讓我很感興趣。”杜尚這里所說的“得到了最優(yōu)美示范的副詞”，是因為逗號和副詞的組合通常放在句首或句尾，這里“甚至”出現(xiàn)在作品名的最后。所以在“得到了最優(yōu)美示范的副詞”這個層面上，這個“沒有任何意義”的副詞“甚至”出現(xiàn)在了最恰當?shù)奈恢谩恼Z法層面分析，這個“逗號”以及“甚至”的組合缺乏明確的意義，但在杜尚看來，恰恰是“這種反意義讓我很感興趣”。杜尚對“反意義”的興趣，與他對“反繪畫”、“反藝術(shù)”的興趣一脈相承，與他在作品中暗藏的“反宗教”、“反傳統(tǒng)”傾向更是緊密相關(guān)，值得引起我們的重視。由此反觀現(xiàn)有的中文譯法：《甚至被她的光棍漢們剝光了衣服的新娘》、《新娘，甚至被光棍們剝光了衣服》、《新娘甚至被她的光棍兒們扒光了衣裳》、《甚至被單身漢們剝光衣服的新娘》?？梢钥闯觯凶g者在處理這個標題時，對原文進行了邏輯梳理，把“甚至”改換為一個有效的語法成分加入了句法體系之中，使其變成了一個符合邏輯的、“有意義”的副詞。這樣一種改寫，雖然表面上讓整個標題的意思變得通順、平滑，卻恰恰遮蔽了杜尚原本刻意追求的“無意義”，實則是一種錯誤。

除此之外，卡爾文·湯姆金斯也給出過他的說法：“注意‘甚至’這個詞，這個副詞很狡猾，加它進去的目的是阻止人們?nèi)ソ庾x字面的意思，這個詞也遭受了人們沒完沒了地分析。一種解釋說它是法文‘M'aime’的雙關(guān)語，意思是‘愛我’。也就是說，那位被一群不認識的光棍兒扒光了的新娘真正愛的人是杜尚?！彪m然這種說法有過度闡釋的嫌疑，但這也向我們展示了一種可能性，更讓我們意識到“même”作為一個獨立語法成分蘊涵的闡釋空間。無論何種闡釋，作品名中的“逗號”和“甚至”的組合都是不能分開的，而且必須放在作品名稱的結(jié)尾處。所以，筆者認為，應(yīng)該完全保留名稱中的語序，將其譯作“新娘被她的單身漢們扒光了，甚至”，才是真正符合杜尚原意的做法。

四 《九個雄性惡搞模具》

這件作品的法語原名為《Neuf Moules Malic》，英文譯作《Nine Malic Moulds》，是杜尚于1914至1915年間在玻璃上創(chuàng)作的作品，此后又被他融入了《新娘被她的單身漢們扒光了，甚至》(左下部分)。

它們是杜尚用細鉛絲創(chuàng)造的九個男性形象，是整件《新娘被她的單身漢們扒光了，甚至》中的“單身漢們”，是“情色”的表征，也是打開杜尚反藝術(shù)思想觀念大門的鑰匙，帶有強烈的戲謔意味。就是這樣一件非常重要、不可忽視的作品，在中國卻遭到了嚴重的誤譯：《九個羥基烴模子》、《九個蘋果霉》、《九個馬利克膜子》、《九個蘋果?！?、《九個雄模》等等。這些稀奇古怪的譯名不但讓人瞠目結(jié)舌、不知所措，它們彼此之間過于巨大的差異，更令人難以想象它們其實指代的是同一件作品。至于更進一步的解讀，則近乎天方夜譚，只能讓人知難而退，避而不談。由名稱的誤譯所帶來對杜尚的不讀、誤讀也接踵而至。

在原作標題中，最難理解的是法語“Malic”一詞，這是杜尚創(chuàng)造的一個新詞?！癕alic”是杜尚用“male”(雄性、陽性)與“malice”(惡搞、胡鬧、玩笑)這兩個法語單詞各取頭尾拼接而成的。“male”(雄性)在表意上與“情色”直接相關(guān)，杜尚說過：“色情是一個主題，甚至更像一種‘主義’，是在《大玻璃》那段時間我的一切所作所為的基礎(chǔ)。這使我不必回到現(xiàn)存的理論、美學或者其它東西上去?！闭沁@九個金屬柱體將雄性、單身漢等意象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構(gòu)成了“情色”的實質(zhì)。而“malice”(惡搞)則引申出作品的“戲謔”意味，是杜尚創(chuàng)造文字游戲的目的。通過將兩個詞匯重組后再拼接，形成一個具有雙關(guān)語含義的新詞。杜尚說，“我對這種游戲很滿意”。因為文字的本意被曲解，正是這種如“惡搞”般的曲解帶來了戲謔。所以“malic”一詞本身就是對這件作品意義的最佳表征，將其譯作“雄性惡搞”便指明了這個新詞中的兩層含義。由于法語與英語的高度相似性，所以有許多詞根都可以通用，含義也十分相近。當這個標題被譯成英文“Nine Malic Moulds”時，英譯其實是對法語標題一一對應(yīng)式的模仿。“Male”在英文中也指雄性，而“Malice”也有惡意、惡搞的含義，于是，“male”和“malice”便組合出了一個生造的英語新詞“malic”，這種做法與杜尚的原意是完全對應(yīng)的，于是英譯后原文中的文字游戲未曾消失。

與之相比，漢譯名稱《九個羥基烴模子》、《九個蘋果霉》、《九個蘋果模》、《九個雄?！?、《九個馬利克膜子》則顯得相當費解，多數(shù)與原意毫無關(guān)聯(lián)。第一種錯誤是將標題譯作《九個羥基烴模子》、《九個蘋果霉》、《九個蘋果?！返鹊?，仿佛某種化學著作的翻譯結(jié)果。這些譯法往往來自英文著作，譯者把英語中的“malic”當成了一個英語字典中現(xiàn)成的詞匯，亦即“蘋果酸”或“羥基丁二酸”，而完全不知道“malic”其實是由另外兩個單詞拼寫出來的。當漢語譯者沒有理解這里的文字游戲時，就出現(xiàn)了諸如“羥基烴”、“蘋果霉”這樣與原義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化學專業(yè)名稱。有些譯者也許覺得這類譯法過于古怪，于是把“蘋果霉”中的“霉”刪掉，改譯成“九個蘋果模”，這其實是在美化、調(diào)整本就錯誤的譯法，并不能因此引向正確。讀到此類漢譯文章和書籍時，“羥基”、“蘋果霉”、“蘋果”之類離題萬里的意象成了主角，導致作品的含義變得讓人捉摸不透，從而對理解杜尚作品的意義造成了阻礙。

第二種錯誤是將其譯為《九個馬利克膜子》，也就是把原文中最有難度、意味最豐富的“Malic”一詞直接進行音譯處理。但是，“malic”的文字游戲含義并不是在發(fā)音層面，所以這樣翻譯的結(jié)果，便讓杜尚精心設(shè)計的情色和戲謔消失殆盡，標題與作品間的關(guān)聯(lián)也被切斷了。

與上面兩種誤譯相比，《九個雄?！房梢哉f正確了一半，并漏掉了另一半。這可能使讀者只關(guān)注作品中“情色”的一面，而忽略了杜尚那種戲謔、嘲諷的態(tài)度。綜上所述，由于漢譯問題，作品名稱與作品的內(nèi)涵遭到了切分。這樣的誤譯使得觀眾與杜尚的見面變成了盲人摸象，甚至賦予杜尚一種莫須有的化學狂人色彩。由于語種的差異，原文中的文字游戲并未被之前的譯者發(fā)現(xiàn)，結(jié)果譯出了一些與杜尚原意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名稱，由此文字游戲被抹殺，情色氛圍與戲謔腔調(diào)也蕩然無存了。只有明白了作品名字中所包含的“雄性惡搞”含義，才能理解杜尚為何設(shè)計這些形如“陽具”的模具，才能理解為什么它們是單身漢，為什么這些單身漢的生存狀態(tài)是如此荒誕。雖然我們難以像杜尚創(chuàng)造“Malic”一樣，在中文中創(chuàng)造一個單獨的詞匯去直接對應(yīng)，但我們至少能夠在漢語中把這個雙關(guān)語中的意涵清晰完整地交代給讀者，最大程度地保留作品名稱與作品意義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性。綜上所述，筆者認為，將這個作品名稱譯為《九個雄性惡搞模具》，不失為一種可行的處理辦法。無論如何，這件作品的漢譯名稱必須得到統(tǒng)一，以解譯名繁亂之擾。

這樣的誤譯使得觀眾與杜尚的見面變成了盲人摸象，甚至賦予杜尚一種莫須有的化學狂人色彩

結(jié) 語

行文至此，應(yīng)該可以看到，由于杜尚作品名稱的漢譯問題而產(chǎn)生的誤解和理解阻礙不可小覷。對杜尚作品名稱的漢譯規(guī)范化迫在眉睫。當然，具體涉及的漢譯重心與處理辦法不盡相同。《正在下樓梯的裸女》最關(guān)鍵的問題在于“正在”二字，唯有突出這個運動進行中的狀態(tài)，才能真正理解杜尚的獨創(chuàng)之處，才能在觀眾的大腦中完成運動的全過程?！禠.H.O.O.Q.》則涉及杜尚的多重戲謔，“她屁股熱”這個諧音游戲賦予了整件作品獨特的表意維度，構(gòu)建了與視覺上蒙娜麗莎的胡子平行的理解空間。雖然這在漢語中無法翻譯，但卻不妨礙我們以注解的方式將信息告知讀者?！缎履锉凰膯紊頋h們扒光了，甚至》，對于這件杜尚花費了八年時間制作出來的復雜作品，理解其作品名稱是進入這件作品的第一步。標題中不但包含了“新娘”與“她的單身漢們”之間顛覆性的權(quán)力關(guān)系，更有“逗號”加“甚至”這樣反意義的語法表達。這其中都凝聚著杜尚的深意。這些語法成分在漢譯過程中都不可修改，不可調(diào)換。我們不能為了中文語境的語序通順，而強行加入一個不存在的邏輯，修改原作品名。最后，《九個雄性惡搞模具》則涉及杜尚精心設(shè)計的文字游戲“malic”，這個文字游戲包含了作品中的兩大核心要素——情色與戲謔。對于這個杜尚創(chuàng)造的新詞，我們雖然很難在中文翻譯中直接對應(yīng)，但不妨以“雄性惡搞”這樣的解釋性翻譯作為一種處理辦法，因為至少這點明了這個詞匯所包含的雙重意義。

只有這樣，才能逐步消解杜尚在中文語境中的誤讀，化解他那難以把握的神秘形象名，讓杜尚不玄虛

就杜尚本人而言，“作為圣像破壞者，他破壞的最主要就是他自己”。他會刻意避免對自己的作品進行闡釋，他說過：“我不會對那些自己更加看好的東西賦予太大的重要性。僅僅是一種個人見解而已。關(guān)于所有這些東西，我無意大聲宣揚什么決定性的判斷?！倍派袩o意宣揚判斷，不代表他沒有判斷，只是為了保留作品的一切可能性?！拔覜]有闡釋，因為我沒有想法就把它做出來了……這是對于一切‘美學’(在這個詞匯的通常意義上)的拒斥。不會再去弄一個什么新繪畫宣言了?！倍派兴^的“沒有想法”是他一種反美學意圖的表達。

需要注意的是，杜尚的反美學意圖與他為作品命名時下的功夫并不矛盾，甚至這些作品的名稱正是杜尚用來打破“視網(wǎng)膜霸權(quán)”的獨特手段。而對于其作品究竟如何命名，杜尚著實進行過一番深思。如果我們想要理解研究杜尚，就必須尊重杜尚本人的意見把這些線索在漢譯中傳達出來。當然，就像他自己在多年以后所說：“今天，沒有人再拿這類諷刺意味的格言去尋開心，而且對此也不感興趣了，它已成為歷史的記憶，因為幽默的題材也在變化，所以這類諷刺的格言已失去了叛逆的特性?！币苍S，在當下的語境中，某些幽默題材的力量已經(jīng)消退了，但對我們這些研究者來說，它們曾經(jīng)在某個具體的時空中生效過，我們就必須對此加以還原和重構(gòu)。關(guān)于杜尚作品名稱及其文章的漢譯問題還有許多，在此就不再一一贅述了。希望本文能夠拋磚引玉，讓廣大研究者重視杜尚作品名稱的重要地位和作用，進而對杜尚作品譯名混亂的翻譯現(xiàn)狀加以規(guī)范，讓杜尚在中國離我們再近一些、再清晰一些。只有這樣，才能逐步消解杜尚在中文語境中的誤讀，化解他那難以把握的神秘形象名，讓杜尚不玄虛。

厘清杜尚作品的譯名，這絕不是一個簡單的“翻譯”問題，而是在中國語境中對杜尚進行有效闡釋必不可少的前提。唯有在此基礎(chǔ)上，才能避免各種望文生義的曲解，才能建立真正有理有據(jù)而且有建設(shè)性的學術(shù)觀點。對于中國學界來說，如果要與全世界的杜尚研究者真正進行對話，構(gòu)建一個世界性的“杜尚研究共同體”，對杜尚作品名稱的具體含義產(chǎn)生共識亦不可或缺。從表面上看，這似乎是一個非?；A(chǔ)性的工作，似乎只是一些單詞的比對，細節(jié)的分析，缺少了一些高蹈和飄逸。但是，離開了這些實實在在的地基，一切高蹈和飄逸，不過是空中樓閣，夢幻泡影。

? Philippe Collin，Marcel Duchamp parle des ready-made à Philippe Collin，L' Echoppe，2008，P19.

? 在法語中“cul”一詞原意為“屁股”，也常常指代“女性性器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