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累
2019年12月13日的晚上,好像是張艷梅教授組織的一場飯局,理工大杏園餐廳的某個房間匯集了全市與文學最接近的十幾個人,這其中當然包括魏思孝。那時候我們倆剛剛相識不久,之前因為詩人朵漁來淄,我設宴款待,作為魏思孝短篇集《兄弟,我們就要發(fā)財了》的出版人,朵漁喊上了他,但那一次我們并沒有多交流,他也一直在看手機。而張艷梅教授組織的這次,我正好與他鄰座,我們倆斷斷續(xù)續(xù)交流了很多,頗有相見恨晚之形。席間,我們共同的文友張方明段子紛飛、妙語連珠,笑得大家前仰后合。我清楚地記得,當晚散場后的21點12分,魏思孝發(fā)了一個只有六個字的朋友圈:“今晚笑得臉疼”。彼時,他的下巴上還未留起凜冽而倔強的胡子。
在讀了他的小說后才知道他骨子里就那樣,與世界有一種天生的對峙
出于同是簽約作家的緣故,之后的三年多經(jīng)常一起開會、采風,交流日漸增多。因為某種文學基因上的認同與歸屬感,我開始系統(tǒng)地讀他的小說,他也開始讀我的詩(后來知道他早年也寫詩,并與“橡皮”那幫相熟)。淄博的文學圈子就那么大,我們幾乎每隔兩三周就見一次,不是在張艷梅教授常駐的“山間花果”咖啡店,就是在張方明自己運營的“根德書院”喝茶聊天。我們倆都不喝酒,我是因為過敏,他是因為什么到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所以就更喜歡這種閑聊的場合。他是一個合格的傾聽者,每次都是我和張方明侃侃而談,他安靜地坐在一邊負責聽和笑。剛開始的時候我還淺薄地以為他是在裝深沉與老成,但在讀了他的小說后才知道他骨子里就那樣,與世界有一種天生的對峙。
作為一個普通的自然人、淄博市臨淄區(qū)金嶺鎮(zhèn)劉辛村村民的魏思孝來說,我對他的印象耿直而簡單。他的名字是那種當下并不流行的,但又非常中正、質樸的,符合傳統(tǒng)審美的名字。一個出生在城市的人是不會取那樣的名字的,因為“思孝”這兩個字對急速的當下而言,本身就帶有某種埃德萊·斯賓塞式的坍塌。當然,我們該思的,還有很多。
拋開寫作這門神圣的差事,他就是一個普通的男人,知道節(jié)儉,知道拼命掙錢養(yǎng)家。
俗世紅塵中的魏思孝,就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不算很高的個子,不大符合人們對山東大漢的審美需求。畢業(yè)于一所不太出名的大專院校,注定不能給他帶來體面的工作,所以也就不能帶來體面的收入。父親,作為家里的頂梁柱,又不幸去世得早。最初這個世界能給他的除了某個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又苦又累(工資還不一定能夠及時發(fā)放)的工作,就是家里的幾畝薄地。我曾經(jīng)無聊地揣摩過,年少的他應該在某個落滿秋霜的深夜,苦苦地從自己的家庭譜系,甚至親朋好友中搜尋是否出過達官貴人,有沒有能夠利用上的關系。當最后一絲蛛絲馬跡漸漸黯淡下來時,他想到的或許是“豹子頭”林沖吧。至少還有一顆可以思想的腦袋啊,為何不試試寫作的“梁山”?對于這個只喜歡穿深色或者就是黑色衣服(可以長時間不用洗)的年輕人來說,這何嘗不是一條出路。
當二十歲左右的文學青年魏思孝開始從網(wǎng)絡上尋找寫作的動機與技巧時,他首先摒棄了主流嚴肅文學的侵蝕,從王小波入手,后漸而受“他們文學網(wǎng)”、“橡皮文學網(wǎng)”、“果皮”等文學論壇的影響,從自身經(jīng)驗出發(fā),刻畫沒有工作,混跡于社會上的閑散青年。他僅有的工作經(jīng)驗可以忽略不計,絕大多數(shù)時間借錢度日,這段窮困潦倒且無望的日子,為他日后的寫作積累了大量的素材,也讓他逐漸從懵懂的天空邁進焦慮的自留田。后來,那段生活變成了幾本早期的自印本合集,和電腦里斷斷續(xù)續(xù)的夢囈。后來,直到結婚、生女,直到回到劉辛村,擔起父親和丈夫的責任。在那段時間云團的氤氳中,我能給大家奉獻的關于魏思孝的形象大概是這樣一個成年人:黝黑的面龐,棱角分明,身體分外硬朗,眼鏡后面泛著迷離的眼神。他在城里混不下去,回到農(nóng)村,家里那幾畝薄地讓他感到安穩(wěn)。他為了家人,通過努力寫作,在城里買了房子,為了女兒能夠接受更好的教育。拋開寫作這門神圣的差事,他就是一個普通的男人,知道節(jié)儉,知道拼命掙錢養(yǎng)家。一個俗世男人該走的路他絲毫不差地走著,并樂在其中。但讓我驚訝的是,他僅僅靠寫作就完成了一切,所以他是一個普通的高人。
所以就說到了作為小說家的魏思孝。時間截止到目前,他已經(jīng)是一個成熟的小說家。無論是語言還是技巧,他已經(jīng)是游刃有余。他不像我,他從不崇拜名家,當然也不漠視名家。一直以來自由職業(yè)者的身份,讓他始終對生活,或者是生存保持一種更為直接的、不同于他人的感觸,所以他能夠對身邊司空見慣的事情保持良好的發(fā)現(xiàn)的激情。當生存已將他變?yōu)榱硪粋€關乎詞語與故事的作家,他對自己的文學未來保有自己秘密的規(guī)劃,并有明確的野心。他內(nèi)心深處始終有一種內(nèi)斂的幽默,并由此增加了他小說中的有趣。作為他寫作進程中最重要的轉折,從焦慮青年的痛苦書寫轉到鄉(xiāng)村生活的安靜寫實,并由此打開了更廣闊的視野。而視野,就是他近年來急速增長的名氣和名氣之后的異常清醒。
唉,上面說的還是太籠統(tǒng)了,下面還是允許我更煽情一些地說說他的小說,他的文學吧。
當他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突然被擲于生活的雪地中,我穿過沸起的蒸汽看見了他。當然,他是自己擲的自己。一直以來,想從他身上找到漢語文學傳統(tǒng)的希望是渺小的,就如同向生活妥協(xié)早已成為我們內(nèi)心的傳統(tǒng)一樣,我們持續(xù)地做著,卻拒絕承認。但他不是一個沒有希望的人。他寫了那么多小人物,小如塵芥、如空氣中細密的顆粒。他寫了那么多在底層掙扎的蜉蝣般的人物,密密麻麻,像牛皮癬一樣貼在大地上。他不厭其煩,像一個有強迫癥的人,更像一顆釘子,釘在他創(chuàng)造的那些人物之間,沉默、不說話。也許,只有他像一個最大的希望的肥皂泡一樣,只有他想把希望沉淀在那里。
古人善于通過頌揚和描述美好來改觀惡的世界,所以我們在《聊齋志異》中看到的基本上都是美好的結局。但他不是,他的人物沒有結局。他像一臺悲哀的單色復印機,復印下人世間的金木水火土,復印下子丑寅卯和生旦凈未丑。他只是對一切進行白描式的刻畫,像一個刻舟求劍的人,只有他自己知道永遠不會等來結局。所以,他不是懦弱的逃避,而是對內(nèi)心某種宏大的失望最高意義上的拒絕。等待戈多,等來的也許是希望。
他書中那些單個的、模糊的、可有可無的人的疾苦并非外在于他。說到底,也是他的疾苦,他的小說的疾苦。這并不抽象,因為提筆就會變得具象。唯一的、真實存在的,是生存的狀態(tài),即月光般的命運。但有些人的命運就是沒有命運。他從不將自己置于某種高處,相反,他總是愿意與自己的文字平行,慢慢訴說與自己價值觀嚴絲合縫的事情,在一個知行分裂的年代。我寫詩,大部分出于對人的命運的尊重。而他也在通過自己的小說,無限地尊重著人的命運。寫到這里,我想起詩人于堅對他的小說集《都是人民群眾》的評語:“這本書寫了幾十個鄉(xiāng)村中老年男人,青年男人,婦女和其他。——他們這樣活著,這樣死去。語言冷靜,準確如賬本。但是有選擇,幾個點,畫龍點睛的細節(jié)。散點透視式的。他的本事是將生活的質量恰如其分地寫出來,麻木不仁決定語言的麻木不仁,逆來順受決定語言的逆來順受,而不是對所謂生活之意義的拷問(相當普遍的矯情)莫若以明(莊子)。一般小說追求傳奇,意外,出乎意料。語言油滑,時興調侃。他沒有,那些生活為他提供了那種語言,他不創(chuàng)造什么。生活順理成章。掩卷一想,都是世界之所以為世界者的悲劇。他不是寫死亡,他寫了一群墓碑?!边@是我見到的對他的小說最本真、最疼痛的評價。
我寫詩,大部分出于對人的命運的尊重。而他也在通過自己的小說,無限地尊重著人的命運
因為讀了他太多的小說,我便對古人創(chuàng)造出“二郎神”這個人物欣喜有加。二郎神有三只眼,而且中間的眼睛是立著的,叫天眼,就像上天的眼睛一般,邪惡無法可逃。二郎神有神兵法寶:三尖兩刃刀、金弓銀彈、太阿劍等,有無窮的法力:九轉元功、八九玄功、指地成鋼、三昧真火等等。有一天,我風馬牛不相及地想到,這個叫魏思孝的年輕人有點像古人創(chuàng)造出的“二郎神”,他的眉間也仿佛藏著第三只眼。那個一輩子都在磨鏡片的荷蘭哲學家斯賓諾莎曾有過“慧視”(oculimentis)之說,與“二郎神”的神功異曲同工。我其實是想說,魏思孝善于挖掘世俗生活中的異象,并能夠拆解這種異象。在一個僅有的一點思想和道德資源時至今日也將消逝殆盡的場景下,魏思孝能夠以一己之力,糅合字和詞,拼命堅持在當下世俗精神能夠支撐的高度上,像一個赤子一樣艱難地敘述?;蛟S,就是一個赤子。在這個赤子的筆下,我想到了康德在《單純理性限度內(nèi)的宗教》中那句最著名的話,“人性這根曲木,絕對造不出任何筆直的東西”。我看到了日漸落寞到極點的中國鄉(xiāng)村里那些木偶一樣的鄉(xiāng)民和粗鄙、雷同、無聊的生活與審美。這個赤子讓我明白,有時候,對一類人而言,死去永遠比活著更有尊嚴和價值。因為活著的時候,生活已經(jīng)爛了。
文學其實就是一個修平道路的工作,文學的最大功效是“離開人群而撕裂人群,離開墻而露出光”
我私下認為,這個叫魏思孝的年輕人是狡猾的。那種令人神往的狡猾在于,他可以理直氣壯地把本質的命運高高掛起,任其風干而不動顏色。也許這是一種策略,結果是寫作者的命運與被寫者的命運皆不偏廢。他寫作的價值在于:他的敘述有著真正屬于生活本身的起點和延伸,像這片大地上那些真正有價值的作家的寫作一樣,他的寫作有著明晰的堅持,令人吃驚的堅持。貌似平庸,但實際上深刻無比的洞察力;看似簡單,但實際上老練嫻熟的詞語駕馭力;同時,讀著漫無邊際,但實際上穩(wěn)準銳利的現(xiàn)代性視角,讓他的小說在紛雜的現(xiàn)代生活中達成了某種精神的突破。我們這個時代,充斥著太多沒有動力、沒有思考、沒有閱讀阻力、沒有人文價值的垃圾作品。好作家的價值同時在于取消這些。這也是我極端相信這個年輕人的寫作的秘密理由之一。
龐德曾經(jīng)對艾略特說過一句話,“一個人與其在一生中寫浩瀚的著作,還不如在一生中呈現(xiàn)一個意象”。而年輕的小說家魏思孝已經(jīng)或者正在呈現(xiàn)關于中國農(nóng)村懸崖般的凜冽意象。他最打動我的作品是長篇小說《余事勿取》。“平治道涂,余事勿取”是個風水術語。平治道涂,即修平道路;余事勿取,其他的事不要做。整個意思是,在這個日子里,只能做修平道路的事,其他的事不要去做,否則就要犯禁忌,就不順當。文學其實就是一個修平道路的工作,文學的最大功效是“離開人群而撕裂人群,離開墻而露出光”。我堅信他會以自己的眼光與思想去考量正在經(jīng)歷的這個時代,關于寫作和寫作的意義。
因為寫作,我們都養(yǎng)成了晚睡的習慣。我們倆經(jīng)常在深夜微信聊天,交換彼此對事物的看法。每次聊天后我都會異常清醒。我會透過窗戶看一會星光,像少年時看見撲火的飛蛾,熱淚一直含到現(xiàn)在?!笆澜缟嫌袃杉|西能震撼人們的心靈:一件是我們心中崇高的道德標準;另一件是我們頭頂上燦爛的星空?!蔽抑?,星光肯定會認領那些晚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