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慶甫[深圳市光明區(qū)高級中學,廣東 深圳 518106]
《紅樓夢》以賈、史、王、薛四大家族為背景,以賈寶玉的人生經歷為主線,全面描寫了封建社會末世的人情世態(tài),歌頌了賈寶玉、林黛玉的純真愛情,表達了作者對人生無常的感慨和人生價值的追求。
小說第一回中,作者借空空道人說,《紅樓夢》“雖其中大旨談情,亦不過實錄其事”,所談之“情”,是人間真情,“非假擬妄稱”的低級庸俗的兒女私情,包含作品所寫的寶黛純真的愛情、大觀園兒女的真情和世俗人情等,同時也含有作者對女子的同情、對眾生萬物的關懷之情。
寶玉的前身神瑛侍者曾以甘露灌溉絳珠仙草,使得絳珠仙草得以久延歲月,修成女體,即黛玉前身,便發(fā)誓隨神瑛侍者一同下凡,用一生眼淚還他灌溉之恩。寶、黛之情不同于“才子佳人”一見傾心所產生的癡情與情欲,而是“日則同行同坐,夜則同息同止”“既熟慣,則更覺親密”(第五回)的彼此了解和互相關懷的真心對待。“因老太太疼愛,原系同姊妹們一處嬌養(yǎng)慣了的”,寶黛之間便與以往慣常的“姊妹同處,兄弟們自是別院別室”(第三回)不同,而是“從小兒一處長大”,“脾氣性情都彼此知道”,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日久生情,自幼產生的“親密友愛”逐漸轉化為真摯的男女愛情。
寶玉厭惡仕途,不喜八股文,被家長們看作“不肖的孽障”“混世魔王”,只有自幼和他相處、從來不向他講“那些混賬話”的林黛玉,才是他的知己。他料定“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鐘于女兒,須眉男子不過是些渣子濁沫而已”。他肯定“女兒”的“清凈潔白”——未受污染的自然率真的心靈。首先,他對傳統(tǒng)的封建觀念表示了大膽的懷疑,他說:“只除‘明明德’外無書,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書,另出己意編纂出來的”(第十九回)。其次,寶玉對于封建秩序的某些方面采取了一種輕視的態(tài)度。興兒批評他說:“再者,也沒剛柔。有時見了我們,喜歡時,沒上沒下,大家亂玩一陣;不喜歡,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我們坐著、臥著,見了他也不理,他也不責備。因此,沒人怕他,只管隨便,都過的去?!保ǖ诹兀┧⒉粐栏褡袷胤饨ㄖ刃蛩?guī)定的主奴關系的規(guī)則,具有一定的平等思想。第三,他不愿意追求功名利祿,而且“讀書上進的人”他“就起個名字,叫做祿蠹”(第十九回)。寶玉的這種表現(xiàn),是跟封建貴族階級的利益背道而馳的。
林黛玉心靈純真,執(zhí)著于感情與理想的追求,視寶玉為唯一的知己?!肮赂咦栽S,目下無塵”,不善于掩飾自己的情緒,常用“比刀子還厲害”的話語投向庸俗與虛偽,以至被周圍的人認為“刻薄”“專挑人的不好”。她對送宮花的周瑞家的說:“還是單送我一人的,還是別的姑娘們都有呢?”這是因為她看出了周瑞家的對自己的粗鄙和無禮。周瑞家的見黛玉在寶玉房中跟大家解九連環(huán)玩,也不讓丫鬟通報,就直統(tǒng)統(tǒng)地走進來,笑道:“林姑娘,姨太太著我送花兒與姑娘帶來了?!彼湫χ毖裕骸拔揖椭溃瑒e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對賈府中極有權勢的王熙鳳,她也當面斥為“貧嘴賤舌,惹人厭罷了”(第二十五回)。她不遵守封建道德中那些扼殺愛情的清規(guī)戒律,不僅與寶玉一同以贊賞的態(tài)度閱讀《西廂記》,自己也熱烈地追求愛情。她被寶玉視為從來不講“混賬話”的知己,志趣相投,心靈契合,由兩小無猜而發(fā)展為真摯的愛情,黛玉把全部熱情與憧憬都寄托在這一愛情之中。脂評贊賞寶黛的愛情乃知己之愛,己卯本第十九回夾批:“聽其囫圇不解之言,察其幽微感觸之心,審其癡妄委婉之意,皆今古未見之人……說不得情癡情種,恰恰只有一顰兒可對,令他人徒加評論,總未摸著他二人是何等脫胎,何等心臆,何等骨肉。”庚辰本第二十二回夾批:“蓋寶玉一生行為,顰知最確?!?/p>
“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紅樓夢》中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悲劇不僅突破了《西廂記》《牡丹亭》等愛情故事“夫榮妻貴”大團圓結局的俗套,更是突出了寶黛愛情共同的反封建思想。他們情投意合,心心相印,思想性情高度一致,對功名富貴、仕途經濟、八股文章之類的東西都不屑一顧,從而深刻揭露了整個封建制度的罪惡,也使他們的愛情更為深摯動人。
“木石前盟”,寶黛奇緣,真摯的感情讓人動容,可歌可泣。
寶玉對寶釵勸他讀書仕進深為不滿,斥為“國賊祿蠹”。而林黛玉則支持他反抗封建主義的叛逆行為,因而被寶玉引為知己。共同的叛逆思想使他們又產生了純真愛情,純真的愛情又加強了他們的叛逆精神。小說不僅揭示了寶黛愛情悲劇的必然性,而且寫出了他們的悲劇是雙重的:封建禮教與封建婚姻制度所不容的愛情悲劇與封建統(tǒng)治階級所不容的叛逆者的人生悲劇,即二人是愛情的叛逆者,同時又是叛逆者的愛情,前者不容于封建禮教和婚姻制度,后者不容于封建統(tǒng)治階級。(何其芳《論〈紅樓夢〉》)
迎春的丫鬟司棋與做小廝的表弟潘又安相愛,有一次在園內幽會時不慎丟失繡春囊,被傻大姐撿到(第七十四回),這成為抄檢大觀園的誘因。抄檢大觀園時,周瑞家的在司棋箱子里抄出一雙男人的綿襪、緞鞋,一個同心如意以及潘又安給她的一封信,信的大意是說:你送給我的定情物已經收到了,現(xiàn)在送上我的定情物,你不要急,等你服侍的姑娘出嫁了,那時再將你贖出來。在當時的封建社會出現(xiàn)這種事是非常嚴重的,王夫人拿到傻大姐拾到的繡春囊,誤認為是賈璉和王熙鳳的閨房之私不慎外泄,因此當著鳳姐的面說:“自然是那璉兒不長進下流種子那里弄來的。你們又和氣,當作一件頑意兒。年輕人兒女閨房私意是有的,你還和我賴。”嚇得王熙鳳趕忙跪下解釋。王夫人此處說的“兒女閨房私意”,也就是《紅樓夢》所寫兒女戀愛的一種。這件事導致她被逐出榮國府,但她“并無畏懼慚愧之意”。到周瑞家的帶她出園,自始至終沒說過悔改的話。幾年后,潘又安發(fā)了小財,到司棋家來探望,欲娶她為妻,司棋的母親不明就里,對他又罵又打,司棋懇求母親成全他們,但母親堅決不同意,司棋無法,便一頭撞死在墻上,潘又安也殉情而死。
齡官是賈府為元妃省親買來的十二個戲子之一,扮演小旦,很有個性,很會演戲,倔強癡情,不滿賈府的禁錮,極力維護自己的尊嚴。賈薔父母早亡,從小跟賈珍過活,建造大觀園時,他被派往蘇州采辦小戲子,后來做了戲班班主,對齡官鐘情。第三十回 《寶釵借扇機帶雙敲 齡官畫薔癡及局外》中,端午節(jié)前后,學戲的女孩子放了假來大觀園里玩耍。赤日樹蔭下,靜無人語。賈寶玉剛走到薔薇花架下,只見一個女孩子蹲在地上,手里拿著根綰頭的簪子在地下?lián)竿?。賈寶玉留神細看,只見這女孩子用金簪向土上畫字。賈寶玉就用眼隨著簪子的起落,一直一畫、一點一勾地看了去,又在手心里用指頭寫,原來是個薔薇花的“薔”字。齡官畫薔,說明她對賈薔的愛之深。第三十六回 《繡鴛鴦夢兆絳蕓軒 識分定情悟梨香院》中,寶玉幾日里都很郁悶,突然想要聽梨香院小旦齡官唱《裊晴絲》,他在齡官身邊坐下,齡官忙抬身起來,正色說道:“嗓子啞了。前兒娘娘傳進我們去,我還沒有唱呢?!睂氂窈軐擂危瑒傄樯砘厝?,見賈薔回來,賈薔為齡官特買了個會銜旗串戲的小鳥來,齡官見了說:“你們家把好好兒的人弄了來,關在這牢坑里,學這個還不算,你這會子又弄個雀兒來也干這個浪事!你分明弄了來打趣形容我們……”賈薔聽后,賭神起誓說自己沒想到這上頭,隨即將雀兒放了生,將鳥籠子拆掉。賈薔又要去給她請大夫,齡官卻又說:“站住,這會子大毒日頭底下,你賭氣請來了我也不瞧。”寶玉看到二人這般恩愛,深受觸動,回到怡紅院就對襲人說:“昨夜說你們的眼淚單葬我,這就錯了,我竟不能全得了,從此后只各人得各人的眼淚?!弊源松钗颍骸叭松榫?,各有分定。”
封建禮教反對男女雙方在婚姻上的自主選擇,也杜絕男女雙方表達愛情的權利,宋代的“理學”更把男女愛情看作是需要撲滅的“人欲”。大觀園女兒們的純情、親睦及叛逆,讓人從已經腐朽的封建母體中看到了青春、愛情、新生和理想的美好,表達了對自由、平等愛情的向往。
《紅樓夢》第一回寫道:
那僧道:“歷來幾個風流人物,不過傳其大概以及詩詞篇章而已;至家庭閨閣中一飲一食,總未述記。再者,大半風月故事,不過偷香竊玉,暗約私奔而已,并不曾將兒女之真情發(fā)泄一二。想這一干人入世,其情癡色鬼、賢愚不肖者,悉與前人傳述不同矣?!蹦堑廊说溃骸俺么撕尾荒阄乙踩ハ率蓝让搸讉€,豈不是一場功德?”那僧道:“正合吾意,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宮中,將蠢物交割清楚,待這一干風流孽鬼下世已完,你我再去。如今雖已有一半落塵,然猶未全集?!钡廊说溃骸凹热绱?,便隨你去來。”
曹雪芹借夢中僧人之口,要把“半世親睹親聞的這幾個女子”,“將兒女之真情發(fā)泄一二”(第一回)。甲戌本第六回夾批:“一段小兒女之態(tài),可謂追魂攝魄之筆。”
寶玉“放蕩馳縱,任性恣情”,“性情古怪,聽見奉承吉利話又厭虛而不實”,厭惡仕途經濟,不喜八股文,不愿與賈雨村之流交往。賈寶玉批評“文死諫,武死戰(zhàn)”,認為“竟何如不死的好”“死的都是沽名,并不知大義”。
他對眾女兒的關心,完全出于自然的真性情。金釧投井自盡,寶玉“五內傷感”,在金釧生日那天私自出城,“不了情暫撮土為香”,含淚施半禮祭拜。因為愧疚,他對玉釧噓寒問暖,溫存和氣,一點也不計較玉釧對他的怠慢。
寶玉大病初愈,來到園子里,見一株大杏樹,花已全落,葉稠陰翠,上面已結了豆子大小的許多小杏。寶玉因此想道:“病了幾天,竟把杏花辜負了!不覺倒‘綠葉成蔭子滿枝’了!”
他想起邢岫煙擇婿一事,想到她“綠葉成蔭子滿枝”,想到歲月逝去,她將烏發(fā)如銀,紅顏似槁,進而想到她的命運是天下所有女子共同的命運,“不免傷心”,對著杏子嘆息流淚?!罢瘒@時,忽有一個雀兒飛來落于枝上亂啼。寶玉又發(fā)了呆性,心下想道:‘這雀兒必定是杏花正開時他曾來過,今見無花空有子葉,故也亂啼。這聲韻必是啼哭之聲,可恨公冶長不在眼前,不能問他。但不知明年再發(fā)時,這個雀兒可還記得飛到這里來與杏花一會了?’”
傅家婆子曾暗地里笑話他:“看見燕子他就和燕子說話;河里看見了魚,他就和魚說話;樹上看見鳥,他就和鳥說話;看見星星月亮,他就唧唧噥噥的……”
“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既黛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推之于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到無可尋覓之時矣。寶釵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則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矣!”從對眾多女兒的愛戀到對所有美好事物的喜愛,從關心、擔心到生命終將逝去的無奈與惆悵,這不正是寶玉的真性情嗎?
寶玉對柳湘蓮、秦鐘、蔣玉菡等人也是真心喜歡,意氣相投,甚至與薛蟠來往交接也不乏真情。
大觀園的女子從小姐到丫鬟,可謂千姿百態(tài),如花似玉,正如寶玉所言是水做成的,冰清玉潔,純真可愛。
湘云雖從小孤苦無依,寄人籬下,但嬌憨活潑,開朗豪爽。蘆雪庵大啖鹿肉,凹晶館月夜聯(lián)詩,喝酒之后“醉眠芍藥茵”,都顯得嬌憨天真。她叮囑新來的寶琴道:“你除了在老太太跟前,就在園里來,這兩處,只管玩笑吃喝。到了太太屋里,若太太在屋里,只管和太太說笑,多坐一回無妨;若太太不在屋里,你別進去,那屋里人多心壞,都是要害咱們的。”說的寶釵、寶琴、香菱、鶯兒等都笑了。寶釵笑道:“說你沒心,卻又有心,雖然有心,到底嘴太直了。我們這琴兒就有些像你。你天天說要我作親姐姐,我今兒竟叫你認他作親妹妹罷了?!薄都t樓夢曲》曰“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好一似,霽月光風耀玉堂……”正寫出她的淳樸憨直。
晴雯自幼孤零,身份微賤,嬌憨天真,急人所急,有爆炭般的爽直脾氣,看不慣一切遮遮掩掩、見不得人的事情,譏諷襲人“鬼鬼祟祟”“瞞神弄鬼”的勾當,聽不得襲人口稱“我們”,說道:“我倒不知道你們是誰,別教我替你們害臊了!便是你們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兒,也瞞不過我去,那里就稱起‘我們’來了。明公正道,連個姑娘還沒掙上去呢,也不過和我似的,那里就稱上‘我們’了!”憎恨墜兒不長進的偷竊行為,氣急之下,冷不防拿一丈青狠戳墜兒的手。一次跌折扇子,她滿面淚痕不肯離開怡紅院,顯示了她的天真無知。她不知道她真心的愛是她卑賤的出身所不能容許的,她的“風流靈巧”早就遭人怨恨了。抄檢大觀園時,她對前來搜檢她箱子的王善保家的表現(xiàn)出強烈的不滿和抗議,“晴雯挽著頭發(fā)闖進來,豁啷一聲,將箱子掀開,兩手提著底子,往地下一倒,將所有之物盡都倒出”。她鋒芒畢露的骨氣、傲氣和率真讓人感佩。
妙玉厭惡權貴,鄙視庸俗,住在大觀園的櫳翠庵里,終日與自然為伍。高傲孤僻,清靜自守。她住的地方,凡有外人來過,連地都得洗過。寶玉道:“等我們出去了,我叫幾個小幺兒來河里打幾桶水來洗地如何?”妙玉笑道:“這更好了,只是你囑咐他們,抬了水只擱在山門外頭墻根下,別進門來?!碧煨赃^潔,不同流俗,但內心仍有著人性本能的沖突,庵堂的枯寂生活沒能泯滅她對世俗的依戀和快樂的向往。寶玉施禮她也會臉紅,寶玉生日,她也會送來生日帖子,她也有青春少女的真情。
鴛鴦是賈母的得力丫鬟,很得賈母信任,但從不自傲,也不仗勢欺人。她心地善良,富有同情心,撞見司棋和潘又安幽會,當即表示不告發(fā),還反勸他們安心養(yǎng)病。她自重自愛,正氣凜然,面對賈赦的脅迫以死相拒。她對自己的命運有清醒認識,早有盤算,待賈母歸西后自殺。雖不能擺脫奴隸的枷鎖,卻保持了一個清白女兒的自尊。
曹雪芹謳歌了大觀園女兒的純真善良,也揭示了兒女真情的復雜,在淳樸善良之中,也難免有自私、狹隘與偏見。秋紋是寶玉的大丫頭,在怡紅院恃寵自大。第二十四回,她見小紅獨自在寶玉房中,“便心中大不自在”,又聽說小紅為寶玉倒了一杯茶,就又啐又罵:“你也拿鏡子照照,配遞茶遞水不配!”第五十四回,寶玉要洗頭,小丫頭討熱水不著,她上前硬把預備給賈母沏茶的熱水倒了來,送熱水的婆子不敢吭聲,她則洋洋得意道:“誰不知是老太太的水!要不著的人就敢要了?”第三十七回,她在晴雯等人面前夸耀賈母和王夫人賞了她幾百錢和兩件舊衣服:“幾百錢是小事,難得這個臉面!”晴雯說衣服是別人挑剩下才給她的,她卻毫不在乎:“哪怕給這屋里的狗剩下的,我只領太太的恩典?!笨梢娖湟娮R短淺,缺少自尊。
在曹雪芹筆下,天性的真實是和美好與尊嚴聯(lián)系在一起的,而美好和尊嚴又是在自然中體現(xiàn)的。所以,才會有黛玉葬花、湘云醉臥、齡官畫薔、寶釵撲蝶,妙玉送梅,才會有賈寶玉對燕子和魚兒咕咕噥噥,對星星和月亮長吁短嘆……在曹雪芹心目中,兒女真情與世俗男女的欲望是有本質區(qū)別的。在第五回中,作者表達了對男女之間淫欲的厭惡,戚序本第六十六回回前評:“余嘆世人不識‘情’字,常把淫字當作 ‘情’字;殊不知淫里無情,情里無淫;淫必傷情,情必戒淫;情斷處淫生,淫斷處情生?!?/p>
《紅樓夢》除兒女之情外,還寫了復雜微妙的世態(tài)人情。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里把《紅樓夢》歸入人情小說。曹雪芹在第一回聲明《紅樓夢》描寫的是“歷盡離合悲歡炎涼世態(tài)的一段故事”,可見作者歷盡坎坷對世態(tài)人情有深刻體味?!都t樓夢》寫世情,隨處點染,即窮形盡相:賈雨村勢利熏心,門子自作聰明,劉姥姥投靠賈府,金榮姑媽巴結寧府,馬道婆謀財害命,卜世仁刻薄寡恩。脂評談《紅樓夢》描寫世態(tài)人情入木三分,“冷暖世情,比比如畫”。
寶釵通達人情,隨分從時,贏得賈府上下交口稱贊。寶釵過生日,賈母讓寶釵點戲,寶釵便點了賈母喜歡的熱鬧戲。元春自制燈謎,寶釵一見就猜著,卻“口中少不得稱贊,只說難猜,故意尋思”(第二十二回)。金釧跳井后,寶釵去安慰垂淚的王夫人,說金釧即使是為了賭氣而跳井,“也不過是個糊涂人,也不為可惜”,從而討得王夫人的歡心。(第三十二回)聽聞柳湘蓮出走,薛姨媽嘆息不已,薛蟠忍不住落淚,寶釵卻“并不在意”,只是提醒及時酬謝家中販貨的伙計,“別叫人家看著無理似的”(第六十七回)。寶釵的冷淡中透著保全自身的明智。
賈母出身于“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的金陵世勛史家,初嫁賈府,正是賈府功名鼎盛、家業(yè)興旺之時,閱歷豐富,治家有方。如今壽高福深威重,通情達理,和藹慈祥,對兒媳、孫子、孫女,甚至毫無關系的劉姥姥以及廟里的小道士都能以善相待。
第三十九回“劉姥姥是信口開合”中,賈母道:“我老了,都不中用了……不過嚼得動的吃兩口,睡一覺。悶了時,和這些孫子孫女兒頑笑一回,就完了……什么福,不過是個老廢物罷了?!闭f得大家都笑了。
賈母以“老廢物”調侃自己,并不在意別人的看法,讓眾人開心,也讓劉姥姥心里好過。對比林黛玉因為史湘云笑她長得像戲子便生氣幾天,更表現(xiàn)出賈母豁達的心胸氣度。
鳳姐第一次見黛玉,簡單的幾句話,既夸贊了黛玉,表達了對黛玉的關心,又奉承了賈母,討好了邢夫人和王夫人,也讓迎春、探春和惜春三姐妹聽了滿意??芍^八面玲瓏,滴水不漏。
林黛玉來到榮國府,處處小心,時時在意,不肯多走一步路,多說一句話。賈母因問黛玉念何書,黛玉道:“只剛念了《四書》?!摈煊裼謫栨⒚脗冏x何書,賈母道:“讀的是什么書,不過是認得兩個字,不是睜眼的瞎子罷了!”黛玉便知賈母不喜歡女孩子讀書太多,于是等到寶玉再問,她就說沒讀過什么書,些許認識幾個字。黛玉處處留心,留心看賈母喜歡什么,不喜歡什么。賈母知道林家是書香門第,女婿林如海是前科探花,外孫女一定讀書。林黛玉對外祖母也是如實回答“只剛念了《四書》”。黛玉五歲多隨賈雨村開蒙,進賈府時也就七歲多,已經將《大學》《中庸》《論語》《孟子》念完了。林黛玉也是“少不更事”,反問外祖母“姐妹們讀何書”,賈母則說“讀的是什么書,不過是認得兩個字,不是睜眼的瞎子罷了!”
賈母的話有謙虛的成分,卻也說明賈府的孫兒孫女們沒有像林黛玉那樣讀完《四書》。第九回賈寶玉上學時,賈政就吩咐李貴道:“你去請學里太爺?shù)陌?,就說我說了,什么《詩經》古文,一概不用虛應故事,只是先把四書一齊講明背熟,是最要緊的?!辟Z母認為 “女子無才便是德”。賈家四春“琴棋書畫”,講究多才多藝,不要求博學強識勝過男兒,認為女兒的本分是相夫教子、女紅操守。林黛玉明白外祖母不贊同女孩子讀書太多,所以后面賈寶玉再問她“妹妹可曾讀書”,黛玉便道:“不曾讀,只上了一年學,些須認得幾個字。”
邢夫人秉性愚犟,只知承順賈赦以自保。賈母譏諷“賢惠也太過了”??瘫。耙岳啡∝斬洖樽缘谩?,出入銀錢事務,一經她手,克吝異常。擠取郉岫煙一半月錢,致使典衣。賈璉借當,被索取兩百兩紋銀。其兄弟罵她“連骨肉都不認了”。對下人薄情寡恩。郉岫煙來投,“不大理論”。迎春誤嫁,上下悲傷,她竟“不在意”,不聞不問,“像沒有這事”一樣。對王夫人、鳳姐深懷妒忌,對榮府家政大權落入王氏手中“怨忿不樂”。曾借口為兩個婆子求情,當眾奚落鳳姐,使得“鳳姐又羞又氣”;利用繡春囊故意給王夫人難看,引出抄檢大觀園之事。賈母去世后,二王失去靠山,她處處以大太太自居,任性而為。賈母喪事,她一面死拿住銀子不放,一面反責鳳姐不用心,以致鳳姐威風掃地,一病不起。巧姐婚事,她聽信讒言,拒絕勸告,獨斷專行,全不把王夫人放在眼里,貪吝冷酷忌妒。
李紈面對賈府的復雜矛盾,儼然局外人,即使受命理家,也是“按例而行”,不“多事逞才”,卻也為人周到,辦事細心。第四十九回,詩社定下了次日去蘆雪庵舉辦活動,詩社社長向大家收取經費,李紈道:“我這里雖好,又不如蘆雪庵好。我已經打發(fā)人籠地炕去了,咱們大家擁爐作詩。老太太想來未必高興,況且咱們小頑意兒,單給鳳丫頭個信兒就是了。你們每人一兩銀子就夠了,送到我這里來。”指著香菱、寶琴、李紋、李綺、岫煙,“五個不算外,咱們里頭二丫頭病了不算,四丫頭告了假也不算,你們四分子送了來,我包總五六兩銀子也盡夠了”。王熙鳳、迎春、惜春三人不在現(xiàn)場,香菱初入詩社,又不是小姐階層,免;寶琴、李紋、李綺、岫煙是客人,免。除去這五個人后,現(xiàn)場還有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賈探春、史湘云等人,李紈稱“你們四分子送來”,即指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賈探春四人每人一兩,再加上李紈自己一兩,共五兩。怎么又說“包總五六兩銀子”呢?
陳大康在《榮國府的經濟賬》一書中給出了自己的推測:李紈說每人一兩,連她自己共五人,算得的總數(shù)卻是“五六兩”,很可能是將湘云繳與不繳的兩種情況都考慮在內。從善意的角度猜測,這可能是照顧湘云的自尊心,但考慮到前面湘云舉辦菊花社時,她的東道費用全都是寶釵支付,我們有理由懷疑李紈故意講出對不上號的數(shù)字,是在暗示寶釵這次仍然替湘云繳費。
從李紈的善意忖度來看,說出五兩,是因為史湘云也是客人,本應跟寶琴、李紋、李綺、岫煙等一樣不用出錢,且眾人都知道湘云經濟拮據。說出六兩,是因為她知道薛寶釵、史湘云一起住在蘅蕪苑,兩人回到蘅蕪苑,自然會就此事商量,已在螃蟹宴中幫助了湘云的寶釵應該會主動承擔起湘云的份子錢,而多了這一兩,詩社活動經費也更加寬裕。李紈精準地把握住了湘云、寶釵的心理,從后文史湘云聯(lián)詩狀態(tài)極佳,一點沒有心理負擔的情況來看,這份錢應該是寶釵出了。李紈說出“五六兩銀子”,卻又故意不點湘云的名,已然讓湘云產生了一點心理負擔,寶釵代繳一兩銀子,就能幫湘云卸下這個負擔,免受心理折磨。
《紅樓夢》第二十四回,賈蕓想在賈府謀個差事。先找了賈璉,以為只要賈璉應了,給他隨便安排個什么差事,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兒?但他找了賈璉兩三回,賈璉也沒能給他安排。當他又一次來找賈璉,賈璉也不好意思,就說原本有個差事,但被王熙鳳安排給賈芹了,后面有了再給他。賈蕓一聽賈璉這話,過了半晌才說道:“既是這樣,我就等著罷。叔叔也不必在嬸子跟前提我今兒來打聽的話,到跟前再說不遲?!?/p>
賈蕓終于明白,在安排工作這件事上,賈璉是做不了主的,直接找王熙鳳或許還有戲,但要先穩(wěn)住賈璉,然后自己悄悄去找王熙鳳,這樣既全了賈璉的面子,自己也能順利謀到差事。
求人辦事不能空手去。賈蕓身無分文,只能去自己舅舅的香料鋪賒些香料。當時正是端午節(jié)前后,賈府習俗,年年這個時節(jié)都要采買不少香料,但他的舅舅不買賬,還反過來教訓他不干正經事,不知好歹,就是賒了東西也是胡鬧。自己的親舅舅卜世仁(諧音不是人)“見死不救”,但當鄰居倪二聽說了賈蕓的情況后,二話不說,便掏出了一包銀子,而且不要賈蕓寫欠契。賈蕓從倪二處借得銀子,第二天便在另一家香料鋪里買了麝香、冰片,然后去榮國府找王熙鳳。當見到王熙鳳后,賈蕓笑道:“昨兒晚上還提起嬸子來,說嬸子身子生的單弱,事情又多,虧嬸子好大精神,竟料理的周周全全,要是差一點兒的,早累的不知怎么樣呢?!弊尅傍P姐聽了滿臉是笑”。然后又說一個開香料鋪的朋友因為要去云南,鋪子不開了,送給他一些香料,而他留著沒用,于是就想到了璉二嬸子。
為了能搭上王熙鳳,賈蕓耐心地守在王熙鳳的必經之路上,然后假裝偶遇,畢恭畢敬地對王熙鳳百般奉承,先夸鳳姐理家辛苦勞累,成效顯著,“竟料理的周周全全”,又說朋友送的這些香料“只孝順嬸子一個人才合適,方不算糟蹋這東西”,讓鳳姐聽了很高興。終于送禮成功,取得監(jiān)種花木工程差事,得到進大觀園管理種樹的機會。求鳳姐辦事,不直接送錢而送當時端午節(jié)正需用的香料,不說這些香料是自己買的,而是朋友送的,這可以讓鳳姐不產生心理負擔。脂批賈蕓“有志氣,有果斷”。
賈瑞“最是圖便宜沒行止的”,“每在學中以公報私,勒索子弟們請他”,“后又附助著薛蟠圖些銀錢酒肉,一任薛蟠橫行霸道,他不但不去管約,反助紂為虐討好兒”。一次“頑童鬧學”,金榮對“嫵媚風流”的同學香憐有“竊慕之意”而不得,心生不滿和嫉妒,進而跟蹤偷聽了秦鐘和香憐的悄悄話,還言語羞辱他們。
秦鐘和香憐訴至賈瑞處,負責“班級”管理的賈瑞調停不了,還發(fā)展成一場“械斗”。仆人李貴當著眾人的面恥笑他:“不怕你老人家惱我,素日你老人家到底有些不正經,所以這些兄弟才不聽。”這場“武斗”最終以挑事者金榮“只得進前來與秦鐘磕頭”而平息,可謂是“偷雞不成蝕把米”。為何?因為他與秦鐘一樣,都不是賈府的本家子弟,只是他的姑媽嫁給了賈家一個叫賈璜的人,賈璜的家境不比賈瑞家好,璜大奶奶“只會打旋磨子,給我們璉二奶奶跪著借當頭”,而秦鐘是寧國府少奶奶秦氏的弟弟,且秦鐘是榮國府最受寵的嫡孫寶玉的伴讀,金榮只是借住在榮國府里的花花公子薛蟠的“契弟”,愚蠢的金榮竟然主動去挑釁秦鐘,最終搬起的石頭落在了自己的腳上。
賈薔本是這場鬧劇的助推者,他“裝作出小恭,走至外面,悄悄的把跟寶玉的書童名喚茗煙者喚到身邊,如此這般,調撥他幾句”。年輕氣盛的茗煙便沖到學堂里揪住金榮,發(fā)生了肢體沖突和械斗。
后賈薔又仔細忖度一番,“金榮賈瑞一干人,都是薛大叔的相知,向日我又與薛大叔相好,倘或我一出頭,他們告訴了老薛,我們豈不傷和氣?待要不管,如此謠言,說的大家沒趣。如今何不用計制伏,又止息口聲,又傷不了臉面”。如果他作為賈姓“正派玄孫”而直接出面和金榮“開戰(zhàn)”,不僅難以“獨善其身”,還影響了與榮國府親戚薛蟠的關系;如果無動于衷置身事外,難免負了與寧府的情分。經過權衡,最后借茗煙之力,既讓自己置身事外分毫不染,又助力了秦鐘,可見其世故圓滑,“內性又聰明”。
《紅樓夢》于人情世故的描摹,確已到了入木三分的程度。
曹雪芹對書中人物,尤其是女性充滿悲憫之情。林黛玉為木石前盟淚盡而逝;薛寶釵成為“金玉良緣”的犧牲品;元春在鉤心斗角、危機四伏的后宮喪生;迎春被無情無義的丈夫摧殘致死;探春遠嫁他鄉(xiāng);惜春削發(fā)為尼;妙玉被劫,生死不明;香菱被拐,倍受凌辱;金釧受辱投井而死;晴雯蒙冤命喪黃泉;鴛鴦被逼上吊自盡。作者對眾女兒悲劇命運的同情,在《紅樓夢》詞曲及相關情節(jié)中都得到充分體現(xiàn)。
作者的悲憫與同情,在主人公賈寶玉的身上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賈寶玉對女性、弱者充滿關懷,他傷心平兒的身世,擔憂鴛鴦的處境,替彩云瞞贓擔錯,幫藕官逃脫責難。第五十四回,寶玉體諒兩位女仆勞作辛苦,夸獎她們?yōu)槿撕蜌鈺f話,勸麝月包容那些女仆“粗笨可憐”。第四十一回,寶玉同情劉姥姥貧窮,見妙玉要扔掉劉姥姥喝過的成窯茶杯,便從妙玉那兒要過來送給劉姥姥。寶玉還對無知無識的萬物寄予同情,他愛惜落花,和燕子、魚兒說話,可憐畫上美人孤寂。甲戌本第八回眉批:“寶玉系情不情。凡世間之無知無識,彼具有一癡情去體貼?!?/p>
當然,小說在第一百二十回借甄士隱之口說:“貴族之女俱從情天孽海而來,大凡古今女子,淫字固不可犯,情字也沾染不得。”這里所說的“情字也沾染不得”的“情”當指皮膚爛淫,從反面更加突出了真情可貴,并與小說開頭相照應。
總之,《紅樓夢》對兒女真情、世態(tài)人情細致入微的刻畫,與閱讀者內心對愛情、真情的渴望相契合。因此,“大旨談情”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成為理解小說主旨的一條重要線索。
脂硯齋評《紅樓夢》:“借幻說法,而幻中更自多情,因情捉筆,而情里偏成癡幻?!?北大葉朗教授說:“《紅樓夢》描寫了有情之天下,告訴我們人生是有意義的?!睂O遜在《情本思想:紅樓夢的文化精神》中說:“這個情首先包含了男女間的相悅相愛之情,同時又包含了人與人之間的同情關愛之情,更涵蓋了人對自然的體貼憐惜之情,它們共同構成了《紅樓夢》 ‘情本思想’的豐富內涵?!?/p>
作者附言:
紅學論文多如牛毛,文中有個別提法可能散見于某篇論文之中,現(xiàn)在只保留在腦海內,未能一 一注明,特此說明,非敢掠美也。(下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