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zhèn)閑人

?何卡林

一

李向陽病了。這個消息，我是去吊唁同事常森母親時才知道的。

清溪鎮(zhèn)上的人，都知道李向陽愛幫忙。他像長著一雙順風(fēng)耳，但凡哪家有什么紅白喜事，不用請，他幾乎第一個趕到。常森的母親去世，獨獨不見他的身影，我困惑，問常森，常森搖頭。我把目光放在他的臉上：“你啥子事得罪他了？”常森說：“沒有啊。你曉得這人的德性，就算我得罪了他，知道我母親去世，他也會來的?！?/p>

劉大嫂從屋里端了半盆水出來，聽見我們的話，“噗”地把水潑在壩子邊上，說：“李向陽病了，來不了嘍?！?/p>

我吃了一驚，問道：“得了啥病，重不呦？”劉大嫂說：“不曉得，只聽我大娃說，好像他去救一個娃兒，滾到魚塘里，整病了?！蔽以阪?zhèn)上工作了三十多年，與李向陽交情深，退休后住在城里，很少回去。不知他病了也罷，既然聽說了，就得去看望一下才過意得去。常森家里請了“一條龍”喪葬服務(wù)，我也幫不了多少忙，吃了午飯當(dāng)散步，就買了幾斤蘋果，去了李向陽家。

李向陽住在楠木灣，離鎮(zhèn)上三四里路。好幾年沒來了，房子還是那兩間，石頭加磚頭砌的墻，灰不溜秋的，在附近潔白的小樓中，很是搶眼，幾乎成了文物。門關(guān)著，敞壩里長滿野草，幾塊磚頭凌亂地躺在泥巴地上。我手舞足蹈地踩著磚頭走到門前，弓身敲門喊道：“有人沒得？”一時沒有反應(yīng)。多一會兒，門“嘎吱”一響，開了一條縫，探出一個花白頭發(fā)蓋過眼睛的頭來：顴骨高聳，眼光骨碌，臉上的皺紋像老樹皮，腰佝僂如蝦米。我不覺一愣，咋個就老成這個樣子了？

李向陽微微一愣，喘了一口氣道：“二哥，你怎么來了？”我說：“常森母親走了，來燒香；聽說你病了，來看你一下噻?！崩钕蜿栍樣樀匦πΓ藖硪粭l小板凳，有氣無力地說：“不好意思，屋里亂糟糟的，外面坐?！闭f完，用衣袖在凳上抹了兩下。我玩笑道：“瀟灑喲，招待我坐草坪?！?/p>

早春時節(jié)，房前的兩棵桃樹一點也不在意主人的冷落，竟然開出幾朵粉紅的花來，兩只蜜蜂嗡嗡地飛著，給眼前破敗的景象平添了幾分生氣。靠墻的簡易棚子里，兩根龍桿靜靜地躺著，發(fā)出青冷的光，一頭有些黃泥巴。

平日里，李向陽會大聲呼三喊四，此刻卻是相對無語。一會兒后我打破沉默：“得了啥子病，好點沒有？”李向陽說：“前兩天滾進(jìn)魚塘里了，受了點寒，得了重感冒?！蔽覇枺骸俺运帥]的？”他說：“吃了，煎的草藥?！蔽易⒁獾?，李向陽說這句話時，臉上竟然泛起一絲微笑。我繼續(xù)問：“有效果沒有？”他緩緩地點點頭：“有，好很多了。前兩天倒在床上，爬都爬不起來。我們這種人，爛賤?！蔽宜闪艘豢跉?，轉(zhuǎn)移話題：“這幾年扶貧，沒給你整一下房子??？”他說：“村支書叫我到了年齡去養(yǎng)老院?！蔽艺f：“好事噻，政府關(guān)心你?！薄拔也幌肴??！睕]想到他會冒出這樣一句話出來。我想，他不去養(yǎng)老院，老了該怎么辦？正想勸勸，常森派人來叫我回去寫挽聯(lián)，我想以后再說，趁機與李向陽告別，說：“你要多保重身體，有病要抓緊治哈，吃草藥不行就去醫(yī)院看看，大家都等著你幫忙哩?！?/p>

回來的路上，我碰上鎮(zhèn)黨委宣傳干事小黃，他曾是我校的學(xué)生，在成都讀完大學(xué)，考來鎮(zhèn)上工作不久，問我去哪里了？我說：“去看望李向陽，他病了?！毙↑S說：“好一些沒有？我也是去找他的?！薄罢宜惺?？”“聽人說他從魚塘里救起了一個娃兒，見義勇為?！蔽谊P(guān)心起來：“他救人了，怎么一回事？”小黃說：“具體情況不清楚，所以我要去采訪一下?！蔽艺f：“做得對，就應(yīng)該多宣傳一下這些最底層的百姓?！备鎰e后，我回到鎮(zhèn)上。

常母中年守寡，信佛，每年至少要上峨眉山燒一次香，平日樂善好施，鄉(xiāng)鄰口碑極好。她晚年癱瘓在床，曾強烈要求死后一定要土葬，壽材早已漆了多遍，墳山已拱好。雖然清溪鎮(zhèn)也是火化區(qū)，但管得也不是那么嚴(yán)。常森決定遵母遺愿，悄悄為之。安葬時間已看好，第三天卯時。

晚上守靈，親戚朋友各取所需，喝茶、打牌、下棋、聊天聽便。堂屋內(nèi)，道士們正在給亡人開路，鑼鼓、嗩吶、鞭炮和誦經(jīng)聲此起彼落。其他事交由一條龍的人去辦。

俗話說：“皇帝老倌死了都要借撬撬”。一條龍也不是樣樣工具齊全，比如龍桿。龍桿之于喪葬，有如吃飯之于筷子。龍桿不好找，為兩根，稱為一副，必須用同根生的雙杈樹，兩頭的粗細(xì)要相當(dāng)，六寸左右；年輪最好是九年的倍數(shù)，長按九尺九寸取材，九九歸一；材質(zhì)以朝陽山坡上長的杉樹最好，這種樹伸展，重量輕，韌性不錯；砍伐的時間也有講究，中元節(jié)午時最好。由于龍桿選材要求高，不好找，故在清溪街道一帶，只有李向陽才有一副，已有些年頭了。家家順一條龍早就想添置一副，一來是沒有找到合適的；二來是天然林禁伐，即使有合適的也弄不下山來，沒能如愿。這龍桿就成了稀罕物。如果李向陽這副不租出來，就只有到二十里開外的大山腳下去試試。班頭給常森提出：“其他啥子我們都沒有問題，唯有龍桿，是不是你們想辦法解決喲？”

這無疑是讓常森捏紅炭丸。他焦頭爛額地說：“我又咋個解決嘛。”

我聽常森為難，就搭白道：“找李向陽噻?！?/p>

常森一拍腦殼：“你看我忙昏了，當(dāng)真李向陽不是有一副嗎？”

一條龍曉得李向陽有龍桿，不愿去租，多少有一點同行忌諱，心頭更有小九九，怕李向陽敲竹杠。我想到和李向陽的關(guān)系不錯，便對常森說：“明天一早我去幫你找李向陽如何？”

常森一籌莫展之際，好似找到救星，雙手一拍：“太好！太好了！那就麻煩你哥子了?！闭f著就要摸錢給我。我連忙擺手道：“不要慌，我先墊著，回來找你報賬?！背Ｉ读算兜溃骸耙残??！闭Z氣這才輕松下來，忙別的事去了。

二

第二天上午，常森叫上兩個親戚跟我一路去扛龍桿。在路上，我又想起李向陽扛龍桿的樣子。老實說，我同他見的第一面，就是從龍桿開始的。

那年夏天，我愛人的祖母離世，一家人正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一個腰拴汗帕子，有點敦實的人，扛著一根龍桿走來。他滿頭大汗，氣喘吁吁，肩膀一聳，將龍桿撂在街邊，隨后走到檐坎的條桌上，拿起一個海碗，從茶缸里舀了一碗老鷹茶，咕咚咕咚灌下肚后，撈起衣服一角往臉上抹了一把汗，望著屋里長長地喊了一聲：“主人家，還有啥子要做的事，盡管鋪排哈?！甭曇艉艽?，粗聲粗氣的嗓音與外表相當(dāng)。我見狀馬上遞過一支煙去。他把煙湊在蠟燭上點燃，猛地一吸，就燃了小半截，隨即將嘴唇一撮，腦殼往上一抬，吐出一串煙圈來。他仰頭望著煙圈騰空而起，旋轉(zhuǎn)著慢慢消散，一副很享受的樣子。

這人有一米六左右，圓圓的臉，眉毛下彎，嘴角微翹，鼻子像剝了皮的肉粽子，紅中透出油光。笑起來，嘴唇像一朵盛開的葵花。我看他面相比我老，招呼道：“哥子，辛苦了?！?/p>

愛人走過來說：“啥子哥子呦，他比你小，你就叫他李向陽。”

李向陽聽后，粗重的眉毛一揚，一把抓緊我的手，使勁握住抖動著：“何二哥，我曉得你是老師，我們隊上的娃兒都在你們學(xué)校讀書。有麻煩事找我?！痹捴袔е鴰追趾罋猓€曉得我在家中排行老二。

屋里傳來岳父的聲音：“李向陽，麻煩你去坡上剃點柏香枝，再砍兩根竹子回來扎靈棚好嗎？”李向陽松開雙手，應(yīng)了一聲“要得”。把嘴里的煙屁股往地下一吐，用腳碾滅，去灶房找來一把彎刀，屁顛屁顛就上山去了。靈棚就是出殯時罩在棺材上的一個棚子，竹片扎成骨架，上面綁上柏樹椏枝，掛著白花，喻作松柏長青，吉祥。抬著上山時，一路還會散出柏樹的清香味。干這個是李向陽的拿手好戲。

時間好混，一晃就是二十多年。

想著事，不一會兒又來到李向陽家。剛走到小院墻外，就發(fā)現(xiàn)了新情況。檐坎上，一個五十上下的女人正在忙著淘著什么草草，旁邊有個十二三歲的娃兒正在掃地。

我納悶，昨天怎么沒見到這般風(fēng)景，李向陽交好運了？于是玩笑道：“大姐，當(dāng)家的在嗎？”婦人一愣，臉上飛出一抹紅霞來，她手腳無措地往里一指，大聲喊道：“李向陽，有人找你?！闭f完，慌忙端著洗好的草草走進(jìn)屋中，差點與李向陽碰了個正著。我上前一步，壓低聲音玩笑道：“李向陽，你給老子好久娶了一個舅母子回來，喜酒都不拿點來喝，不耿直，說不過去哈。”李向陽臉一紅：“小聲點。啥子舅母子呦。她叫香草，她娃兒落到魚塘去了，我把他拉了起來，受了涼，得了重感冒。她扯來散寒草藥煎水給我吃。不要亂說哈?！?/p>

我聽后道：“是這么一回事嗦，還以為你交桃花運了呢?！彼f：“有什么事嗎？”看樣子有點巴不得我趕快走的意思。我才說：“我來幫常森借龍桿?！崩钕蜿栒f：“是這么一回事呦？龍桿你抬走就是?！蔽疫f了300 元過去，他手一擋：“笑話，二哥親自來看我，還要錢，收起來?！闭f話有了底氣。我說：“幫別人借的，你不要客氣哈?！崩钕蜿栂肓讼耄骸安皇强蜌狻３Ｉ哪赣H人好，不止一次招呼過我吃飯。她升天了，忙都沒有幫上，當(dāng)我隨一個人情，要得不？”我說：“話雖然這么講，但規(guī)矩還是要的噻?！庇职彦X遞了過去。他猶豫了一下，只好勉強道：“要得嘛，”說著從我手中抽出一張50 元的鈔票往上一揚，轉(zhuǎn)身回屋，一副沒商量的樣子。

我和常森在學(xué)校是多年的老搭檔，關(guān)系最好。那年我岳父過世，常森守靈到天亮，我也理當(dāng)如此。這晚，道士們的功課是“下祭”和“辭靈”，院子里誦經(jīng)聲、鑼鼓鞭炮聲響個不停。

學(xué)校的幾個同事先后趕來吊唁，常森忙不過來，叫我?guī)椭泻粢幌?。我們就在小院邊的桂花樹下喝茶擺龍門陣。緊一陣慢一陣的鑼鼓聲和道士的誦經(jīng)聲過后，道場告一段落，院子里一下子便冷清下來。這時，大家才覺得似乎少了點什么。陳杰老師好奇道：“咋個沒看到李向陽呢？”我說：“他病了，沒來?！标惤車@了一口氣：“我說嘛，要是有他在，場合就會熱鬧得多?！?/p>

確實，像這種場合，李向陽十處打鑼九處在。這人日常的作派也有意思，往往標(biāo)配是：額頭上老頂著一副墨色眼鏡，穿著一身沒帶肩章的警服，緊繃繃的不合身。有人說，這是他某天去幫亡人燒衣服時，悄悄留下來的。他到那里就像是一只鬧山雀兒，咋咋呼呼，上躥下跳；見到認(rèn)得的人，老遠(yuǎn)便大呼小叫，有小名的叫小名，有諢名的叫諢名，時不時還爆出一些葷笑話來；他也愛與人開玩笑，但不管誰占了便宜，總是“咯咯”一笑了之，永遠(yuǎn)都是勝利者。有了他的瞎咋呼，原本一個傷心之地，就被他攪得波翻浪涌，但卻少了幾分莊嚴(yán)與肅穆。

有幾人起身告辭，陳杰和常森走得近，要多坐一會兒。他上廁所回來時被龍桿絆了一下，彎下腰來把龍桿往里順了順，問我道：“聽常森說，龍桿是你幫著借來的？你和李向陽的關(guān)系不錯呦？”

我說：“你曉得噻，我愛人姓李，他是舅子噠嘛。”

說起這個舅子，有時讓人哭笑不得，愛幫忙是優(yōu)點，但又很麻煩，如要是在街上碰見，他老遠(yuǎn)就會大聲喊：“何二娃，給老子好好讀書哈，考上大學(xué)，老子獎勵你一百元?！笔砷_外都能聽見，惹得旁人大笑不止。在小鎮(zhèn)上，我好歹也是一個人物，這玩笑背著人開開也就算了，而在大庭廣眾之下肆無忌憚，如此猖狂，還是有點讓人下不來臺。

陳杰說：“你就教訓(xùn)一下他噻?！蔽艺f：“告誡過的。我要他說笑要分場合，注意影響，他滿口答應(yīng)，但過后卻忘得一干二凈，簡直沒有辦法。”“嘟”的一聲，一條消息把陳杰的注意力吸引到了手機上，而李向陽的身影仍在我眼前晃悠。

為了應(yīng)對這個舅子，我還真是費了一番心思。后來只要在街上老遠(yuǎn)見到他，我就趁早繞開走。如此李向陽反倒更加得意。有一天，我正和兩個學(xué)生走在街上，左肩突然像被挨了一棒子似的，驚回首，又是他，且手上沾滿香灰。我正要躲開，他突然從懷里掏出一張百元券，高過頭頂幾晃，又說出那句“老子獎勵你一百元”的老話。我正思忖怎樣應(yīng)對，誰知一個學(xué)生一躍而起，奪過鈔票說：“我考了100 分，獎勵我噻！”李向陽沒料到黑松林里會殺出一個“李逵”來，先是一愣，然后伸手搶錢，“李逵”拔腿就跑。李向陽轉(zhuǎn)身就追，踩到地上的香蕉皮，重重地摔了一個仰巴叉，眾人笑得前仰后合。以往他與我開過玩笑后，都要找人嘚瑟一番，說我不敢惹他。這次遭了一個突然襲擊，收斂了一些。見這招有效，我決定改變策略，也來一個先發(fā)制人。有一天我在街上又見到這位舅子，還沒等他開口就往他肩上一拍，搶先道：“幺兒，上課鈴都響了，還在街上瞎逛，考不及格，看老子打爛你的手板心?！边@下他愣住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茫然中嘻嘻一笑，手在空中亂舞了一通，像吃了福席似地走開了。

“我也聽人講過，這個閑人好耍得很。”陳杰看完一手機段子，喝了一口茶后，冒出一句話來，打亂了我的思緒。

“你也了解他？”我有意反問。

陳杰道：“聽人說，這個閑人的日子瀟灑呦，他每天日上三竿時起床，像一陣自由的風(fēng)，慢悠悠地走到鎮(zhèn)上，先聽聽有沒有鞭炮聲或鑼鼓嗩吶聲，再四處看哪里有沒有擺著花圈，撐起‘望龍’。再不然就到幾家紙火店走上一周，看有沒有村民前來買冥品。如果有，說明有人家在辦喪事，就趕去幫忙，這下生活就有了著落?！?/p>

正好有一人靠了過來，插話說：“不光這些哈，他有時候還要去醫(yī)院看看，去看有沒有人可能在近日抬出去。人家都傷心死了，他卻陰著高興?！?/p>

這些我都知道，但聽起來還是有些別扭，就說：“喂，人家有時也要去做幾天小工哈，不然的話，花銷用度怎么辦？”我說的是真話，但只是偶爾而已，他吃不得那個苦，只要稍混得下去，就立刻打住，然后買上一包紅塔山香煙，見到熟人就大方地遞上一支，還笑嘻嘻地給點上，然后告訴你一段才從茶館里聽來的花邊段子，完畢雙腳一并，右手往頭上一舉，來一個“軍禮”，然后滿意地?fù)P長而去。

張道士忙完一段道場后，坐下過來喘一口氣，聽到我們的談話，感慨道：“你別說，辦喪事還真是少不了這個李向陽，像放鞭炮，借東借西，上香換蠟，燒紙裝罐，剃柏香枝扎靈棚，編火煙包，布置靈堂等雜事，都很麻煩，但只要他在，準(zhǔn)會跳梭梭地去做好。亡人上山時，他還要幫著抬上幾杠?！彼曇粲悬c沙啞，喝了幾口水后，瞇眼休息。

道士的話公允，因為他在的地方，李向陽基本都在。這就正如人說的“豬往前拱，雞往后刨，各有各的本事”。李向陽經(jīng)歷多了，這些就成了他的本事，所以哪家有人走了，首先想到的就是他。民間辦喪事程序確實復(fù)雜，孝家人許多都搞不規(guī)整。如此一來，李向陽就成了一個“司儀”，什么時候該點炮了，該哪一輩的孝子上場磕頭了，就是那些平日里，根本不正眼看他一眼的人，也要聽從號令，這時的李向陽，簡直是春風(fēng)得意。故人安葬后，他還要幫著孝家打掃房屋，門窗貼符，點香蠟祭奠，焚燒故人的衣服，有時還幫著孝家送火煙包等。說起送火煙包，不由得讓我又想起曾經(jīng)驚心的一幕來。

幾年前的一個下午，放學(xué)后我到鄉(xiāng)下一位學(xué)生家做家訪?；爻虝r已是傍晚時分，田野里靜悄悄的，除了蛙們的“呱呱”聲和蟲兒的“唧吱”叫聲外，再沒多余的聲音。當(dāng)我走到一片墳山地時，突然見到前面一個白影在移動，一團火一閃一閃，陰森恐怖，不禁打了一個寒戰(zhàn)。那火越來越近，我終于看清是一個人，穿著一件白衣服，肩上扛著一把沒有明火的火煙包，一跛一跛地晃悠著慢慢移動。這人嘴里斜斜地叼著一支煙，腳下沒發(fā)出一點聲音。我后背一陣涼颼颼，腳底發(fā)冷，手心冒汗，趕上此人就要超過時，我不自覺地借著淡淡的月光，看了對方一眼。原來是他。

我吃驚道：“李向陽，你裝神弄鬼地做啥？嚇了老子一跳！”

李向陽遭此襲擊，也吃了一驚，看清是我后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說：“黑燈瞎火的，你去哪里喲？曉得不，張三娃的老漢死了，沒人送火煙包上山噠嘛?！蔽议_玩笑說：“是這樣嗦？娃兒乖，做好事積德！愿你一長成人?！睔夥找幌伦泳徍土讼聛?。

在川南一帶，人過世后，下葬往后三天，每天黃昏都要由孝子送一個火煙包到墳山上去，以照亮亡人在天堂的路。這火煙包由干稻草編成，扁扁的，狀如女人頭上的辮子，寬處在二十厘米上下，編得越緊實，燃得越久。墳山陰森恐怖，有些家里沒人敢去，孝家為難時，李向陽就挺身而出，自告奮勇為其代勞。有人與他開玩笑，說他是萬眾人的“孝子”。他呢，也不在意，反倒自嘲，這是做善事，善有善報。

我們邊走邊聊著。我問李向陽一個人夜里在墳山上走，怕不怕？他說：“有啥怕的，死鬼沒有活鬼可怕?！贝_實，李向陽嘗遍了人間的恐與懼，生與死見多了，什么也就看開了。沉默一會兒后，他把火煙包從左肩換到右肩，聳了兩下，又發(fā)起感慨：“張三娃，頂著風(fēng)臭十里，比老子還謊，一天到黑，光曉得在外面打牌，聽說還吸粉，沒了錢就去借高利貸，背了一屁股債，東躲西藏的，就連老漢停起了，都找不到人。人都埋了，他才冒了出來，是怕人逼債?！闭f到這里，他長長地“唉”了一聲后又說：“回來也好，磕上幾個頭嘛。沒想到的是，他回來就鬧著要和兄弟分房子，好賣了用來還債。為這事，兩兄弟差點打了起來，老母親氣得沒辦法，只得偷偷流淚。他家沒人送火煙包，我這才幫他送一下，今晚是最后一次了?！闭f到這里，李向陽又嘆了一口氣自語道：“這次的龍桿錢，恐怕是又洗白了?！?/p>

“嘭”地一聲，金毛抬來一條板凳，重重地落坐在我身旁，在這靜靜的夜，把人嚇了一跳。他一張苦瓜臉，看樣子又是打牌輸了，心不在焉地刷了一下手機屏后，嘴巴一努說：“李向陽，他媽的一個耍哥子，有田地不種，一天到晚東游西逛，五十大幾的人了，婆娘都找不到一個，沒用的寡公子！”這金毛是建筑老板王青的兒子，常森的表親。他的臉像一把梭子，骨感的手臂上，刺有一條青龍；常牽著一條大黃狗在街上亂轉(zhuǎn)，頭發(fā)又染得黃黃的，人們就叫他金毛。金毛仗勢著老漢有錢，成天不是坐茶館，就是打麻將，一般人都不招惹他。

金毛見沒人搭腔，又說：“李向陽，厚臉皮，餓了就東家走西家竄，到處騙吃騙喝，不給他好臉色，還裝著沒看見，爛眼一個。”

我曉得，李向陽和金毛結(jié)有梁子，主要是金毛自以為老漢是大款，蔑視李向陽。李向陽不買他的賬，有過幾次交涉。

那是一個雨后的夏日，金毛口中含著一根冰激凌走在街上，見一個美女走來，看了一眼就丟不下，光顧著看了，沒注意腳下一滑，手一揚，冰激凌甩在了女子的裙擺上。美女火起：“你賠我裙子！”金毛說：“賠你？要得，好多錢嘛？”美女說：“八百元”。金毛說：“亂說，騙人，我妹才買了一條，兩百?！闭f著摸了兩百元遞給美女。美女接過錢來，轉(zhuǎn)身要走。金毛說：“站住，錢給你了，裙子就是我的，脫下來?！闭f著就假裝要動手。李向陽正好路過，看不下去，就對金毛說：“算了，大白天哪里有你這個說法呦？”事情在眾人的勸說下，不了了之，但從此金毛覺得掃了他的臉，懷恨在心。事后，李向陽覺得得罪了金毛也不好，他在金毛的父親手下做過幾天小工，還沒有得到工錢，想改善一下關(guān)系。一天，他見金毛在街邊遛狗，就笑著抽出一支紅塔山香煙遞上，正要掏打火機給點。誰知金毛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手一擺，把牽狗的繩子往兩腿間一夾，故意將紅塔山香煙拿起來湊到眼前看了又看，然后將煙卷夾在耳朵背后，左手得意地從衣兜里摸出一包大中華來，右拇指在煙盒底往上一彈，將露出部分含在嘴中，再把腦殼往前一歪，示意李向陽給點上。李向陽見金毛如此無理，愕然收起笑容，縮回打火機，哼了一聲扭過頭來，口朝著地上一“噗”，憤憤地?fù)P長而去。我正好路過，本想上前對金毛說幾句什么，想想還是算了。后來李向陽告訴我，那天他氣壞了，一個人回到家中，孤零零地坐在小院里望著蒼天發(fā)呆。他覺得自己簡直還不如一條狗，不如金毛牽著的那條大黃狗，日子無聊至極，恨不得找一人與他對罵一陣。如今想起來，確實有些可憐。

我覺得金毛剛才的話有些過頭，就說：“喂，你這話有點過分哈，人家還是肯幫忙的。幫了忙吃點飯有啥子嘛？”

金毛聽后自知無趣，悻悻地走開了。

三

“李向陽，命苦啊?！币粋€深沉的聲音傳來。說話的人是清溪茶莊的老板，常森的學(xué)生，李向陽的遠(yuǎn)房哥子。李老板剛忙完今天店里的生意，趕來守靈，聽了我們的談話后，發(fā)出這一聲感慨。

小鎮(zhèn)因清溪河而得名，早年是南絲路上的一個驛站，茶館多，其中以清溪茶莊生意最好。這茶莊就在清溪河邊上，吊腳樓內(nèi)是茶室，室內(nèi)的陳設(shè)彌漫著濃濃的川南茶文化氣息。室外原是居民取水和過河的碼頭，兩棵高大的榕樹根如蟠龍，干似虬纏，皮若裂巖，樹身長滿了青苔，寄生物附在蒼老的樹干上，如一位百歲老人，捋著長須，斜向河中，清清的河水從榕樹下流過。樹下擺滿了小茶桌、竹椅子，茶客在此古樹濃陰下喝茶，河風(fēng)吹來，清涼而舒適。李向陽平日無事，就到他這位哥子的茶館喝茶。哥子知其德性，任由他自己取一個茶杯，倒上茶葉，沖上開水坐到茶友中混時間。茶館里信息豐富，哪家有婚喪嫁娶、做生、喬遷、升學(xué)等大凡小事，只要擺壩壩宴，對他都有用。茶友中，有的抱著手機看視頻，更多的人是天南海北地神侃，侃的除從電視里才看來的焦點新聞外，多是生意、錢財、女人和莊稼長勢等幾個方面的事情。也有諸如在高端酒店吃過的進(jìn)口龍蝦有多大，用海參熬的小米粥味道有好鮮之類，聽得人口水長流。李向陽多是一個聽眾，但他也要找機會插上幾句，吹一些關(guān)于關(guān)羽、張飛，宋江、武松之類的故事，刷存在感。他利用泡茶館的機會，打探到了不少鎮(zhèn)上有趣的人和事，然后再轉(zhuǎn)告他人，炫耀自己如何見多識廣，完了還沒忘記補上一句：“不要擺給別個聽哈”。李老板有事外出時，就叫李向陽順帶著招呼一下生意。這時的他，舉止殷勤，跑上跑下，很是快樂。就這樣，他往往一杯綠茶沖成白開水，一直喝到天黑才回家。

我聽了李老板發(fā)出的感慨，于是問道：“你說李向陽命苦，咋個的呢？”夜深人靜不能冷場，也想更多知道一些李向陽的趣事。

李老板把小凳朝我這邊挪了挪，嘆了一口氣，猛地喝了幾口茶，擺起李向陽的龍門陣來。

李向陽的父親在解放前被抓去當(dāng)壯丁，后來投誠了解放軍，1953 年入朝參戰(zhàn)，但還沒有到前線就停戰(zhàn)了。他復(fù)員回家后在礦上當(dāng)了一名臨時工，一場礦難丟了老命，這年李向陽才兩歲。他的母親拿到賠款不久，就將幼小的兒子交給年邁的祖母，回老家改嫁他人，從此音訊全無。祖母出嫁前生活在私塾老師家庭，知書達(dá)理，平日里就給孫子講一些諸如《水滸》《三國》之類的故事，還有兔妖狐精修煉成人的怪異奇談，以及劉邦斬蛇起義的野史傳說等，這些對李向陽影響很大。

七歲時，祖母也生病走了，李向陽成了一個孤兒。幼小的他只得靠生產(chǎn)隊和鄉(xiāng)鄰的救助，飽一頓餓一頓地過著吃百家飯的日子。有時餓極了，就把褲帶勒緊硬扛，實在扛不住了，就東家揪一個瓜，西家摘一個果，或從地里掰兩個苞谷，刨幾個紅苕燒熟充饑，被人逮著了，就被教訓(xùn)一頓。他慢慢流浪社會，成了一個討人嫌的人。有時在田邊，張三叫他過去，過去了，對方并無言語，劈頭就是一拳，再揮手叫他離去；有時在地角，李四叫他過去，猛不迭就是一個耳光。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著，他臉皮搞得厚如城墻。

有一天，李向陽在街上瞎逛，看見有一家人在辦喪事，就主動去幫著做一些事情，很賣力，居然受到了主人的夸獎，高興了好幾天，于是計上心來。之后，凡哪家有什么大小事，他就趕去幫忙，如此這幾天就有了飯吃，還有酒喝，嘗到了甜頭。

“老師好！”一聲禮貌而清脆的問候，打斷了我們的談話，一個十七八歲的小伙子走了過來，有些面熟。我仔細(xì)一看，才認(rèn)得是學(xué)生張虎。好久沒見這孩子了，我關(guān)心道：“長這么高了，在哪里讀書？”張虎笑笑說：“在縣里的職校讀高三，正在實習(xí)，已與一家公司簽了約?！蔽艺f：“那就好，日子不容易吧？”張虎沉默了一會，帶著感激的語氣說：“這幾年多虧李向陽叔叔了，他每個月都給我錢，還買衣服?！笨吹窖矍斑@小子，幾年前的一幕又浮現(xiàn)在眼前。

那天下午，我正在辦公室教育張虎，他常去游戲廳。突然，李向陽竄了進(jìn)來。他抓起我桌上的茶杯，咕嘟咕咚就將一杯茶水灌進(jìn)肚里，手往嘴角一抹，嘻嘻一笑正要說話，看到有學(xué)生在，才閉上了那張不知深淺的嘴巴。張虎見到李向陽，吃了一驚，趕快低下頭來。李向陽看了一眼低頭不語的學(xué)生，一切了然于胸，收起笑臉嚴(yán)肅起來，用指尖在張虎的頭上輕輕敲了幾下，學(xué)著老師的口氣說：“你娃兒是怎么搞的嘛？不好好讀書。我就是沒有讀到書，才落得今天這個樣子。你也要像我這樣過一輩子嗎？”臨走時，我把這小子交他帶回家，并請他轉(zhuǎn)告家長配合教育。

張虎是張老幺的兒子，與李向陽同村，兩家走得很近。平日里，李向陽在外面幫忙時，見桌上還有沒吃完的糖或水果，就順手抄一點在身上，路過張老幺家門口時給張虎吃，兩人很親熱。那年冬天，老幺在收拾別人剛還回的龍桿時，不慎摔倒，龍桿重重地砸在身上。老幺本來有病，這下病情加重，臥床不起，他老婆早在幾年前外出打工就沒再回來，李向陽就常去老幺家端茶送水。臨死前，老幺拉著李向陽的手，吃力地說：“我死后，龍桿你抬去。我只有張虎這個牽掛，勞煩你幫忙看照一下行不？好歹送他初中畢業(yè)，孤兒子，可憐??！”李向陽是一個實誠人，喜歡張虎，又聽說龍桿給他，就滿口答應(yīng)了下來。后來，李向陽把龍桿扛回家中，在院子里搭了一個棚子，把龍桿和一應(yīng)配套的兩副牛子、四根抬杠、八根撐子，還有一大坨麻繩等全都有序放在里面，再蓋上兩塊撿來的噴繪布。每逢清明節(jié)和中元日，都要點上香蠟，祭拜一下，視如寶貝。

張老幺死后，李向陽果真當(dāng)起了張虎的準(zhǔn)監(jiān)護人。在他的關(guān)照下，這小子漸漸長大成人，時不時見他倆親熱地走在街上，形同父子。后來，村兩委把這一善舉報了上去，李向陽受到縣有關(guān)部門的表彰。記者采訪他時，李向陽說：“我也是孤兒，和張虎同病相憐。龍桿本來就是張老幺的，有點收入，用在他兒子身上，也是應(yīng)該的噻?！闭?jīng)得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看來，這張老幺還真的沒有看錯人。

四

夜深了，常森忙完這天的事，累壞了，又不能上床睡覺，我陪他在樓上客廳迷一會兒。不知不覺中，便迷糊地合上了眼睛。一陣腳步聲把我驚醒：“何老師，還記得我不，范青。”一個小伙子站在面前，說著話隨手遞過一支煙來。我手一擺說：“當(dāng)然記得”。常森從迷糊中醒來，柔了柔惺忪的眼睛：“范青來了？”小伙子回過頭來，叫了一聲“舅”。這才知，范青是常森的外甥，隔房的。他在城里忙完店里的活，下班后才匆匆打的趕來。

“你們認(rèn)得？”常森問。

“那是當(dāng)然，老熟人了。”我說。

幾年前，我在城里買了房子，假期和雙休日下去住住。一個悶熱的夏夜，我去街上透透氣，路過一家小飯館時，見一個人叼著一支煙，斜靠在店門口人行道的椅子上，好眼熟，走近一看，果然是他——李向陽。李向陽見我先是一愣，隨即挺身從椅子上蹦了起來，握住手不放，問長問短。這時，隔店的一個小伙子走出店門，定定地朝這邊張望。李向陽招呼說：“范青，過來，這是何老師?！狈肚嗦牶螅闷鹨粭l塑料凳過來坐下。李向陽又說：“我與范青合租一間地下室，是好哥們。”

那晚，飯館也沒什么生意，李向陽干脆泡上一杯茶，又搬來落地電風(fēng)扇朝著這邊吹著，三人喝著茶，漫無邊際地聊起天來。電扇搖著頭，發(fā)出“呼呼”的響聲。

我問李向陽怎個想起來城里打工？他告訴了緣由。

兩月前的一天，建筑隊老板王青的老母親走了，李向陽又去幫忙。他曾在王老板的工地上干過幾天小工，還欠著工錢。黃昏時分，李向陽扛著龍桿走進(jìn)小院。敞壩擺滿了東西，他顧到眼前，就沒顧到后面，龍桿一頭掃到桌上的茶杯，碎片沖進(jìn)燒紙錢的火盆，火焰賡即四散開去，差點引燃了旁邊的紙人紙馬。穿著孝衣的金毛也跪夠了，趁機站起身來，臉一黑叫道：“李向陽，你給老子是怎個搞的，沒長眼睛嗎？晦氣。”李向陽還能說啥，只得默默找來掃帚，把碎瓷片打掃干凈，重新在火盆里棚起紙錢燒上。那天，負(fù)責(zé)收“燒香錢”的人是金毛的姨媽。在對賬時，發(fā)現(xiàn)少了一千多元，就小聲問一旁幫著發(fā)回贈帕子的劉五姐，打聽李向陽是否靠近過。李向陽忙完一段要做的事情，過來取茶喝，正好聽見她倆的談話，覺得欺人太甚，吵了起來。后來才知道，是金毛打牌輸了，悄悄從包里抽走了錢。事后，李向陽覺得自尊心受到極大的傷害，很是難過，心里想，老子如此熱心地幫人辦事，沒得一聲好不說，還被憑空懷疑是小偷，破了做人的底線，一氣之下就到城里打工來了。

我問他走了龍桿怎么辦？他說，臨走前已用鐵鏈鎖好，鑰匙放在街上的陳記紙火鋪中，如果有人要用，就自己去抬，租金一人一半。

我玩笑道，你一個耍哥子，來干端盤子、洗碗的事習(xí)慣嗎？他笑了笑說，開始是不習(xí)慣，一天干到黑，熱得招架不住，工錢又不多。后來，還是覺得這城里比鄉(xiāng)下安逸，很熱鬧，街上美女多，又天天嗙油大，吃飯管飽，慢慢就習(xí)慣了。說完還沒忘記給老板攬生意，叫我們常來吃飯，他叫老板打折。

得知李向陽在此處打工后，我進(jìn)城只要有時間，就去找他聊天。有一天卻不見了蹤影。

“李向陽呢？”我問老板。

老板把臉一沉：“不知好歹的東西！老子請不起他?！闭f完憤憤轉(zhuǎn)身走進(jìn)后廚。我熱臉貼上冷屁股，不好多問，只得悻悻走出店來，在隔壁問了范青后，才知道李向陽后來的事情。

一天晚上，老板叫李向陽去街邊的小車上搬炒菜的油進(jìn)店。他發(fā)現(xiàn)這油味道不對頭，憑經(jīng)驗是地溝油。于是好心勸老板不要用這種油炒菜，還說要是被查到了，不好說話。老板叫他不要聲張，給他加點工錢。一根筋的李向陽哪里會聽？結(jié)果被炒了魷魚。

再后來，李向陽又去了另一家酒店打工，這回又發(fā)現(xiàn)廚師在炒菜時，把還沒洗過的菜葉就直接放入鍋中；也見廚師在擤了鼻涕后，手上還吊著鼻涕絲絲，就用手去抓菜。李向陽覺得好惡心，多次后，他實在忍不住了，就半開玩笑半認(rèn)真地對大廚說，陳大師，你不要隨便加味道呦，手洗后再抓菜噻，口頭吃得噠嘛。大師傅正滿頭大汗，心里毛焦，把不銹鋼勺子往鍋中一摔，一掌推過來說：“關(guān)你事，又不是弄給你吃，給老子滾遠(yuǎn)點?！贝胧植患?，李向陽一個踉蹌，腦殼撞在不銹鋼大案桌的棱角上，鮮血滲出頭發(fā)，疼痛難忍。這下他來了氣，順手提起一把湯勺，橫著就掃了過去。倒是沒打到大師傅，但幾個裝辣椒面、花椒面、胡椒面佐料的缽缽卻遭了殃，調(diào)料粉末撒入爐火中，一股濃烈的刺鼻氣味頓時彌漫后廚，嗆得人透不過氣來。想想看，得罪了大師傅，還有好果子吃？李向陽只得忍氣離開。

再后來，他又去醫(yī)院當(dāng)護工，看護一個八十多歲的老頭。這老頭有兩個兒女，大兒子在做生意，小女兒在省城一家公司上班，都難得來一次。老人思念兒女，病情加重。有一天，李向陽好心勸老人的兒子多來看看，對方不但不接受，反說他沒把病人看護好，這不是，那也不是。看護病人這活不好干，端屎端尿不說，成天還不敢眨一下眼睛，病人心里本來就毛焦，稍不如意就會發(fā)脾氣，很辛苦。顧主不心存感激，還如此言語，干脆不干了。

李向陽就這樣走一方，黑一方。又回到清溪鎮(zhèn)，過著他那早已習(xí)慣了的，不陰不陽，半死半活的日子。

五

常森的母親早晨安葬好后，我又隨他的兩個親戚去還龍桿，為的是再去看看李向陽。走進(jìn)小院，就聞到屋里有燉鴨子的香味飄來。一個女人正在灶上忙碌著。李向陽見了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臉上閃過一絲慌亂。我問他：“病松一點沒有？”“好多了，吃了幾服草藥?！彼f。我見他能在屋里走來走去，精神也確實好了許多，又有香草在，辦好交接后就告辭回了。

在路上，一人老遠(yuǎn)就向我大聲喊道：“何老師，發(fā)表了！”又是鎮(zhèn)上小黃，他手里拿著一張《古城日報》，興高采烈。我說，“這么快??？”把報拿過來一看，果然上面刊登了一則題為《李向陽水中救少年 木龍桿成為好幫手》的通訊。小黃入職不久，還是第一次在市級報紙上發(fā)表文章，自然很興奮。

我仔細(xì)地把報紙看了一遍，文字加小黃的介紹，這才搞明白李向陽救人事跡的大概過程。

幾天前的一個下午，李向陽正扛著龍桿回家，見同村香草的兒子肖灑背著一個大書包，邊走邊玩手機。李向陽提醒道：“娃兒，走路小心點，萬一摔進(jìn)魚塘，冷呦?！毙⒅弧昂摺绷艘宦?，頭也不抬。李向陽閃身超過，沒走多遠(yuǎn)，忽然聽得后面“撲通”一聲，隨即是一片雜亂的擊水聲和斷斷續(xù)續(xù)的救命聲。不好！李向陽趕緊丟下龍桿，跑回去伸手拉人?？墒?，魚塘坎子是用水泥糊過的，很光滑，離水面一米多高，手根本夠不上。肖灑在冰冷的水中撲騰著，眼看就要淹過頭頂。情急之下，李向陽突然想起那根龍桿，忙返身扛來將其梭入水中，大聲叫道：“不要慌，抱住龍桿往上爬?！毙⒁呀?jīng)凍僵了，拼命爬上來一點點，又滑下水去。李向陽見這樣不行，只得左手抱住龍桿，伸出右手朝下拉人。沒想到，小孩慌亂掙扎，非但沒被拉上來，反把岸上人拉下了水去。李向陽穿著一雙撿來的大頭皮鞋，鞋陷入稀泥拔不出來。慌亂中，他只得使勁抱著龍桿往上掙扎，好不容易才把腳從泥中拔出。喘了幾口粗氣后，他雙腳使勁絞住龍桿，叫肖灑踩著他的背，用手抓住龍桿往上爬，他順勢用力往上推，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這才把肖灑推上岸來，李向陽則成了一只落湯雞。

天還很冷，李向陽經(jīng)冰冷的水一浸，畢竟是上了點歲數(shù)的人了，當(dāng)晚就發(fā)起高燒來。他渾身火燒火燎，一晚沒睡好。第二天日上三竿了，口干舌燥，喉嚨如同被火烤著，想下床燒一口開水喝，但梭下床時，頭昏眼花，腰酸背痛，腳步飄飛，一個餓癆竄摔倒在地，躺了半天，才掙扎著爬起身來，重新躺上床去，蜷縮著合上眼皮，腦殼里產(chǎn)生幻象，一縷不祥的意念涌上心頭，莫非我這輩子就這樣完了？云里霧里，似睡非睡，他肚皮前胸貼著后背，想熬點稀飯吃，試了幾次又爬不起來。不知過了好久，也不知是上午還是下午。隱隱約約有人敲門，由輕到重，由重變輕，接著響起一個渾濁中滲透著明亮的聲音：“在家嗎？”

門外，靜靜地站著兩人，肖灑和母親香草。

昨天傍晚，香草正淘米下鍋煮夜飯，見放學(xué)回家的兒子泥一身水一身回來，嘴皮烏紫，顫顫巍巍，背縮成一坨。香草偏過頭問道：“咋個的呢？”肖灑愣了愣說：“踩滑腳掉進(jìn)魚塘里去了?！薄罢€不小心點嘛，快點把衣裳褲子脫下來?！彼畔绿悦椎钠埃趪辽峡丝稚系乃?，進(jìn)屋找來衣裳褲子，將準(zhǔn)備煮飯的水先給兒子洗了澡，換上衣服。第二天香草上街趕場賣雞蛋，才從別人的嘴里得知李向陽救她兒子的事情，說要不是李向陽搞得快，肖灑可能就喂魚了。香草老公前年在建筑工地上打工時，從手腳架上摔了下來，不治身亡，兒子成了她唯一的希望。辦喪事時，李向陽出了大力。無論如何得去感謝一下人家才對，但送點啥子好呢？雞蛋不賣了，墻壁上還有一塊老臘肉，就送給恩人表示一點心意吧。香草回家等兒子放學(xué)回來后，飯也顧不上吃，提著禮物就去了李向陽家，可關(guān)門閉逢的。她掉頭對兒子說：“可能你李叔叔上街喝茶去了，我們晚上再來吧?！?/p>

娘倆正要轉(zhuǎn)身，門“嘎吱”一聲響，裂開一條縫，探出一顆花白頭發(fā)凌亂像野草的頭來。香草驚喜道：“在家??？”她心熱口燙地說明來意。

李向陽把娘倆讓進(jìn)屋去。屋里光線晦暗，雜亂不堪，幾件濕衣服搭在板凳上，站不成站，坐不成坐?！安缓靡馑??！崩钕蜿栍行┚执伲瑨暝霃拇采献鹕韥?，但人是昏的，又倒回床去，強行撐起身子靠在床頭，有氣無力地說：“很對不起，水都沒得給你們喝?！倍嗌倌陙?，屋里第一次來女人。香草環(huán)顧屋內(nèi)，冷清清的，問李向陽：“吃飯沒有？”李向陽在喉嚨里吐出兩個字來：“沒有?！?/p>

香草耳邊響起她老公死后那兩天，李向陽招呼大家吃飯時，粗大明亮的聲音來，現(xiàn)在連蚊子都不如，都是救自己的兒子造成的，禁不住眼窩子一熱，叫肖灑把地掃一下，她去雜亂的灶房洗了鍋生了火，煮了一碗糖蛋給李向陽端來，用調(diào)羹舀喂。李向陽喝完后，用舌頭在嘴唇上舔了一圈，好甜！隨即用感激的目光閃電般瞟了一眼香草，又趕快把頭低了下去。不一會，香草煎了老姜、橘皮紅糖水給李向陽喝下驅(qū)寒。又扯來野菊花、摘耳根、打鑼錘、五皮風(fēng)等散寒的草藥煎水讓他服下。走前，還把板凳上的臟衣服給洗了。之后，香草又把家中的老鴨子殺了，燉湯給李向陽喝。在香草的調(diào)養(yǎng)下，李向陽的病情慢慢才有所緩解，勉強能下床走路。

回到鎮(zhèn)上，我看離吃飯還早，就和常森的兩個親戚去清溪茶莊喝茶，金毛也在。多一會兒，見李向陽手里拿著一張報紙，像舉著一面旗幟迎面走來，頭發(fā)才在地攤上剪過，人精神了許多。我暗自一喜，他的病好了？大聲招呼過來喝茶。隨即囑咐老板加一杯屏山巖門炒青。李向陽徑直走向我，微微哈著腰，把報紙遞到我的面前，指著一篇文章說：“剛才鎮(zhèn)黨委派人給我送來的。你曉得的，字認(rèn)得到我，我認(rèn)不到字，寫的是一些啥子喲？你念一遍給我聽嘛?！彼膬芍荒_一顛一顛的，臉上一掃暗淡神色，眼角嘴角的皺紋里都堆滿笑意，人也生動起來。

我接過手一看，就是小黃那張《古城日報》。我用開玩笑的腔調(diào)說：“喲，我都沒有上過報紙，你娃兒長大了，上報紙了嗦？”他手往上一揚：“哎呀，不好意思?！蹦樕细‖F(xiàn)出一絲傲然的神色，樣子很可愛。其實，小黃給李向陽送報紙時，已把內(nèi)容念過。李向陽要我當(dāng)眾念一遍，是想張揚擴大影響。尤其看見散煙給他都不抽，還污蔑他偷錢的金毛也在那里，更覺得應(yīng)該好好顯擺一下，出一口心頭的窩囊氣。

我念完報紙，表揚李向陽不聲不響做了一件大好事。金毛把眼光從手機上移了過來，嘴一咧，伸過手來說：“我看一下?！蔽野褕蠹堖f過去。他接過手奚落道：“報紙上盡瞎說，你們也相信？”邊說邊把手指倒騰在報紙中間，就要往兩邊掰。李向陽見狀，心中的燦爛立刻凋零，大聲吼道：“不準(zhǔn)撕！”閃身撲過去要搶回報紙。金毛向后一揚，無意中手拐子擋開了虛掩的窗子，趁機把報紙扔出窗口。

窗外是清溪河，寒風(fēng)吹來，皺起粼粼波光。報紙像一只蝴蝶，閃著翅膀落在了水面上。李向陽狠狠地瞪了金毛一眼：“你娃不得好死！”說完，側(cè)身狗屙尿一樣抬起右腳伸向窗口。我見他要翻窗去撿報紙，勸他說：“算了，我想辦法給你找一份。”他斷然拒絕：“不！”

報紙離岸邊有兩米多遠(yuǎn)，李向陽看了看周圍地面，想找一根棍子什么的把報紙刨到水邊來?？上Ч鈮螇?，草都沒幾根。他彎下腰開始解鞋帶，我急了，大聲喊：“要不得，你感冒還沒有完全好，冷水一浸，謹(jǐn)防把病弄翻?！?/p>

李向陽沒聽勸告，扒掉鞋子，挽起褲腳，踩進(jìn)水中，試試探探地朝報紙蹚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