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香琳
我的表姐左拉大學(xué)畢業(yè)就在省城立住腳。我有一些她在梅村生活時的記憶。她執(zhí)筆端詳,畫只花瓶和一堆水果。實質(zhì)上,那堆櫻桃在窗幔遮掩下的光線里并不水靈,甚或有些蔫軟,但她油畫上的靜物卻顯堅硬又亮澤。后來,聽說她又擁有了別的技能——陶藝、茶道、插花。我認(rèn)為,這些都是錦上添花的東西,是她繪畫王冠上裝飾的珍珠。不過,在我有了兩個孩子后,她還是單身。短暫婚姻給她后來的名譽帶來傷害。這些,我都不說了吧??傊?,這天她又回到了梅村。
多年不見,左拉與我想象相差甚遠(yuǎn)。她雙腿如鷺鷥,拖著行囊站在門口,風(fēng)塵掛在額頭發(fā)稍,淺淺皺紋從眼角浮起。日頭有些晃眼,她不禁抬手遮住直射過來的陽光。我看到她腳上的旅游鞋泛著黃,看起來穿了有些時日。
早上,左拉剛出高鐵站,路剛的電話就打來,直呼要接她。她拒絕了。出租車就可以,她直奔德潤公司。德潤文化公司下設(shè)畫廊、茶館和健身房,總經(jīng)理路剛這段時間正在為她的新畫作宣傳策劃一事忙乎。路剛是左拉在省城開設(shè)繪畫班時招的學(xué)生,因為老鄉(xiāng)的緣故這些年一直有聯(lián)系。盡管左拉知道畫廊的收入與畫家的知名度直接掛鉤,但她還是帶了山東特產(chǎn)送路剛以示感謝。這年頭,誰都不容易。
倒霉的事情源于去年參加畫展時遭遇疫情被隔離。在酒店,除了吃飯,左拉簡直沒有任何可期待的事。畫畫能打發(fā)一點時間,但畫紙多數(shù)被她揉皺。太不滿意了。她索性亂涂,達(dá)達(dá)主義、印象派、野獸派全都去嘗試。她畫跳草帽舞的章魚,操根鐵矛大戰(zhàn)黃鸝的蝸牛,木乃伊,以及沒鼻子的外星人。然而,毫無辦法,失眠與焦慮持續(xù)拉鋸作樂,好比她的身體是把小提琴,整天都在亢奮中嗡響個不停。解封后,賓館服務(wù)生一聲驚叫,喚來客房經(jīng)理。他們站在門外,眼睛瞪得比銅鈴大——2818 房間的床單、被套、被子,包括圈椅,全被客人涂鴉。連馬桶和拖鞋也沒被放過。向日葵、跛腳盲人、北極熊,奇異線條和怪像布滿房間,色彩對比強烈。那位名叫左拉的女畫家頭發(fā)亂蓬蓬的,抱膝坐在飄窗窗臺上,額上蜷發(fā)遮著黑眼圈低聲說:“對不起,該賠你們多少賠多少!”
此事上了熱搜。
左拉不愿再回租的公寓,那種幽閉與狹窄想想都可怕。她想念大海,想念大海的寬闊與起伏。路剛介紹她去威海,說那邊的房子無論租或買都便宜,并推送了房產(chǎn)中介的微信號給她。她加了。威海那套小平層不能說不好:歐式設(shè)計,白色家具,一樓,90 平米,小區(qū)距離大海幾公里。門前有個小花園,雞蛋花和鳶尾草在風(fēng)中搖曳,散發(fā)著清香。
“天然氧吧,性價比高,藝術(shù)家的樂園?!苯?jīng)紀(jì)人也姓路。準(zhǔn)確地說,他應(yīng)該是路剛的什么親戚。小路頭發(fā)蓬松,一雙快活的眼珠子鑲嵌在方形臉上,頻頻對她口吐蓮花,向她列出必買的十條理由。這個走路總像在彈跳的年輕人先后給她打了許多電話,帶她看了許多房子,真誠、熱情地替她換位思考。她喜歡聽他說家鄉(xiāng)話,快速的、熱情蓬勃的。
總要選擇一套吧,左拉為能給小路增加銷售業(yè)績而心安。掏光全部積蓄后她認(rèn)為貸款以目前收入尚可承受。住到第二個月時,她嘗到了聽信一面之詞的惡果。房子沒有地下室,看不見的海風(fēng)徐徐而來,帶著水汽。尤其下雨時,被子濕答答的,墻裙還老泛起一層白。蠼螋在白灰里繁殖,黑夜游走在她床下(三只,她用長鑷子殺死了它們)。小區(qū)上百幢房子住了百十號人,到了深夜,尤其是在刮大風(fēng)下大雨的晚上,就會傳來“梆梆梆”的敲門聲。是風(fēng)還是人?她裹緊睡袍,裝腔喊亮感應(yīng)燈,躡手躡腳從門縫瞄出去。果然,風(fēng)送來陌生人的咳嗽和煙味。花園邊有團輪廓模糊的黑影。她返回臥室,下載警笛放到最大聲,聽那“梆梆梆”仍旁若無人地繼續(xù)。她抱緊手機瑟瑟蜷在床上,想起遭遇了車禍的老馬。如果他在就好了。他差點就要娶了她。他傷得很重,彌留之際他選擇捐獻(xiàn)眼角膜。老馬說,你一定要記得,我一直在這個世界上,某一刻我的眼睛就會看見你,你必須努力,堅持服藥……她沒給老馬辦任何儀式,而是將他的骨灰撒入大海。沒有家人來送別老馬,他是個孤兒?!白詮哪闳谌氪蠛?,我瞬間感覺這世間的每滴水都有了你的影子。老馬,我在這里便是想更愛這人間……”左拉顫抖如臺風(fēng)刮過的棕櫚樹,淚水橫溢浸濕被角。
在院子里被甩進一只血淋淋的死貓后,左拉重新回到省城。
以前她喜歡棕灰色的窗簾,現(xiàn)在她做夢都想把它們?nèi)孔聛恚米屗ь^望見天空飛過的所有,紙鳶、鴿子、麻雀,一切有翅膀的。風(fēng)呼呼地吹,公寓窗臺距離天空很近,距離地面很遠(yuǎn),左拉懸空的格子裙和白色皮鞋下面是座深淵,高大的樓宇會在一瞬間傾斜,尖叫著沖向天空。天地旋轉(zhuǎn),萬物靜止,她忍住這個念頭。進入浴室或許能有所平靜:蹦迪花灑打開,霧狀水絲隨音樂變幻色彩。以前她喜歡這樣的水。然而現(xiàn)在七色光旋轉(zhuǎn),水流胡亂咝咝響,她卻猶如蹲在黑暗的溶洞里,抱肩,抽搐似地打顫……
“可不可以把畫作首發(fā)式放在大周市辦?”左拉捂著胸口,在電話上和路剛商量,也許從此就能葉落歸根了呢!她不愿去回憶父母已雙雙埋在土里的事實。
汽車拐上老家門前那條路。兩側(cè)櫻花綻放,四周全是令人詫異的阡陌交錯。這真是故鄉(xiāng)嗎——柏油路筆直,還有如此嶄新的學(xué)校和村部?左拉迷惑。唯一沒變的是她家那所老房子,門樓瓷片斑駁,向世人展示著時光在它身上刻下的力道。
左拉出嫁那天,天氣熱得出奇,院子四角開滿大麗花,綠絲瓜和黃豆角掛在竹架上,旺生生一片。來的賓客全都衣著光鮮,坐在南邊廈房吃席說笑。蟬在樹上奏樂。她一襲紅裙,向背對她站著的父母撒下一把竹筷,意為女兒嫁人不回頭。雙腳剛跨出大門,眼里卻不由滲出點點淚。
往事如風(fēng)呵,駛過曠野只留下記憶。
“爸,媽,我回來了!”左拉的眼眶再度濕潤,叩響門環(huán),又怯怯退后數(shù)步。
給左拉開門的人自然不是姑父姑母,而是我——她的表弟馮棟。我提前接到左拉電話,不得不在她家歡迎她(這很奇怪)。左拉知道部分事實——我在替她娘家老宅看門,拿著新門鎖的鑰匙。
唉,我該怎么告訴左拉我遭遇的不幸呢?因為,恐怕只有在這,我才有那么一丟丟希望。
“左軍呢?沒和你一起回來?”我問。
左拉把眼神調(diào)向田野,那里正飛過兩只大黃蜂,“嗡嗡嗡”地。她不吭聲,看來,她壓根兒不想提起左軍。
“他還好吧?”我又問,很急切地。左軍是我表弟。
“怎么說呢,博彩,玩比特幣,又損失了錢,整天向我哭窮。”
“哦!”我愣住。但馬上又歡喜起來,畢竟左拉回來本身就是件天大的好事。
我?guī)妥罄喟M屋,她看起來心事重重。
這所房子空置了十年。有一天,我撬門開鎖住進了側(cè)屋。當(dāng)時,我是抱著必死決心的。后來,我扔了那瓶農(nóng)藥。我看到了姑父和姑母的遺像,他們都沖我笑瞇瞇地眨巴著眼睛。私闖民宅可是件違法事,但是,管它呢,我有我的理由。我的房子被拆遷后,我的老婆住在城郊三年了,租的房,每晚推輛鐵皮車去夜市賣餛飩。兩個孩子做完作業(yè)后經(jīng)常去幫她招呼顧客。有時雪花飛舞,有時暑熱難當(dāng)。他們對待顧客很熱情,但是對我呢?嗨,不提了,完全是另一副面孔。他們,主要是我老婆,她辱罵我,帶著我的孩子嫌棄我,不要我,見到我就說許多揶揄和諷刺的話。我心里的苦真是沒法給人說。
一共七間房子,一字兒面朝南擺開,還有三間廈房。
“姑媽在時,這里可比莊園都美呢!”我說。
左拉抬頭看屋頂,看核桃樹上啼叫的金絲雀,沒應(yīng)聲。藍(lán)色蒼穹直接大地,萬物皆為它之子。如果在這兒。是,在這兒,住下來會怎樣?她想。住下來,四季花香將會浸滿你的畫布,銀色功放和老式CD 機咿呀作唱,親戚會像父母在世那樣,時不時就會把囂鬧填滿老屋。這沒什么不好,一個聲音說。
左拉在想什么呢?如此走神?我猜表姐是回憶了過去。她在每個房間走動,拉開每個柜子和抽屜,手指撥弄里面的東西。她的眼睛里有老照片、父母的結(jié)婚證、莊基證、獎狀、還有別針、圖釘、硬幣、棉線、絲線、綢布,一雙未繡完的鞋墊;健身球、近視鏡、老花鏡、紙夾、蠟燭;布鞋、孝衫、火車頭帽和她小時候曾使用過的爽身粉、彈珠、海螺殼。
令左拉訝異的是,許多年了,這些東西完全無損。
生命真是不如一個物件啊,還遑論愛情永恒。
左拉的前夫是省城某醫(yī)院神經(jīng)內(nèi)科大夫,興許是職業(yè)習(xí)慣,他時刻都會猜測人的腦回路。不但是左拉的,還有和左拉來往的任何人的。解釋不清的事難免出現(xiàn),發(fā)怒時前夫扼住她脖頸咬牙說,他不止排骨剔得好,還會干人體解剖。后來,他讓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乖乖的。比如,出門只穿長褲;比如,只留他喜歡的長發(fā)、吃他選定的菜;比如,只在固定的時間上床,分秒不差。她借著出差的機會去了律師事務(wù)所,請律師看她脖頸和腿上的瘀青。說來可笑,那場離婚官司居然打了好幾年。后來,她又交往了一位雕塑家。那個男人雙眉異常濃密,扎馬尾,抽雪茄,裝扮完全西部牛仔。可惜她發(fā)現(xiàn)他手機里的秘密,他和某網(wǎng)紅行為舉止親昵到令人疑竇叢生,倆人一起去草原,共同騎一匹棕紅馬,有視頻為證。她不需要他的解釋,這太復(fù)雜。雕塑家當(dāng)場甩出多張消費清單:某年某月某日,送她鮮花130 元;某月某日看電影《花木蘭》79 元,吃飯200 元;某日某時買奶茶16 元,萬達(dá)商場樓下旗艦店買蛋糕120 元……左拉滿臉緋紅,她去了街角的自助提款機,返回后拿疊鈔票塞到西部牛仔上衣兜里。只多不少,她說。把笑容慢慢堆到臉上。笑,微笑,繼續(xù)。
“這次回來待多久?”我問。
“說不準(zhǔn)。我在考慮要不要回來住?!?/p>
“回來?這哪里有省城舒服?”我開始擔(dān)心我的計劃,“除非你再花一筆錢?!?/p>
“哦?”
我給她指漏水的屋頂、歪了腳的大衣柜、發(fā)黃的墻面,“最少應(yīng)該重新修繕一下門樓、屋頂。如果能粉刷一下,那效果就沒得說?!?/p>
“可左軍說,如果把錢扔在這,就等于扔進了黃河!”左拉咬住下嘴唇。
“咋不說扔進長江里呢?”我發(fā)怒道,“這片祖業(yè)總要守吧?畢竟姑父姑母都埋在這?!?/p>
“冬天,這里會不會太冷呢?”
“下雪的時候,雖然再沒有姑母在世時燒的火炕,也有當(dāng)下流行的電暖炕。你可以把鐵皮爐子燒得通紅,搞個壁爐也沒問題??炯t薯,烤土豆。夏天的清涼自不消說。這房子雖然舊了些,可地基堅牢,客廳寬敞,稍加改造就是座新房子?!?/p>
我沒敢告訴她我和左軍之間的事。我怕嚇跑這位女藝術(shù)家。
“也是。”左拉接受了我的想法。回到這里,她認(rèn)為她可以痛快地養(yǎng)雞養(yǎng)貓養(yǎng)狗養(yǎng)鴨——全是她寫生的對象;她可以自由地滾在床上并在夜晚隨時打開天窗看銀河;她可以動輒步入原野,腳踩泥土于落英繽紛中感受曠野的無邊靜謐。當(dāng)然啦,她還可以栽棵玉蘭樹——它一定會在院角開出數(shù)朵潔白的花兒,捧半粒雨露在風(fēng)中微微顫抖。最最重要的,周圍還有許多值得信賴的親戚鄉(xiāng)鄰。爸爸媽媽,這世上沒有無止盡的苦難啊,一個痛苦過去了,一個喜悅就會誕生,就像自然萬物的生長,互相取得平衡。沿著這條思路想下去,左拉竟恍然有些激動。
“好吧,既如此,你幫我聯(lián)系大工好了?!弊罄露Q心。
“行!”我回答得很干脆。心想,找到左軍行蹤的機會總算來了。退一萬步講,即使找不到他,還有這幢老屋可期待。
從早晨起,除去午飯時間,胡三一直在用電錘鏟門樓上的舊瓷片。電鉆鉆頭和舊瓷片對撞發(fā)出刺耳的尖叫聲。
胡三叫什么名字,起初左拉不曉得。前天大工石師傅帶了一名女小工來砌墻。石師傅說,必須鏟完舊門樓上的瓷片才能重新貼新的。使喚電錘,小工李花花肯定是沒這個力氣的。果然,昨天石師傅說想再叫個同村人一起干。左拉說行。早晨,那人開電動車來,身穿藍(lán)色長褂工裝,戴頂黑色棒球帽,身材壯碩。
這么熱的天,穿得可真厚,左拉覺得胡三有點怪異。他搭腳手架,左拉說,鋼卡子扣好啊。他使喚電插板,左拉說,注意用電安全啊。胡三沒表情,雙腳交替踩上腳手架,左手腕撐在門樓頂,然后右手搭上,扭動屁股緩緩爬上門樓頂。日頭漸高,左拉請胡三換上草帽,遞給他茶水,叮囑他使喚電錘時千萬別讓濺起的石渣傷到眼睛。
胡三拒絕使用草帽,小眼睛鑲嵌在顴骨上方,眼神和鉆頭一樣堅定,對準(zhǔn)一塊瓷片,顯得特別有力氣。果然是石師傅的好搭檔,左拉暗自感嘆,但同時又有種不安。舊門樓被雨水滲漏得歪斜,它能承受住這個男人的重量嗎?
石師傅和李花花砌墻,倆人嘴里互相笑罵,手里磚塊起、落、扔、接,配合如有神助。
時代變了,如今請工人干活,主家似乎就只剩下掏錢這件事。左拉拿出素描本想給每個施工的工人都畫像。能工巧匠真是多啊,木窗換成鋁合金的,匠人來了沒多余話,量個尺寸騎摩托車就走,隔天來安裝,嚴(yán)絲合縫,哪哪都合適。做墻板的工人,3 米長40公分寬的竹塑板拿在手里跟玩似的,拼拼搭搭一天工夫,臥室就完工。還有送家具的,兩個看起來極矮小黑瘦的工人肩扛手扶,移步、轉(zhuǎn)身、換手,很輕巧就將家具安置。漏雨的地方,左拉上網(wǎng)搜索,打個電話,師傅就按照導(dǎo)航指引開車到門前啦——持噴燈,提牛毛氈、結(jié)構(gòu)膠,攀梯子上去就解決問題。
當(dāng)然,最令左拉操心的還是安全問題。她只和石師傅、李花花簽訂了勞務(wù)用工合同,因為他們的活要干好多天。左拉也給胡三遞上合同。
“簽上,安全就能有點保障?!弊罄f。
“保障啥?我看不懂合同,還怕你有圈套,”胡三說,“再說,日結(jié)工不需要這個的?!?/p>
左拉被胡三懟得一時無語。想想也是,如果每個工人都能看懂這兩三頁的合同條款,也算是有文化的人了,誰還干這力氣活?況且,她總不能守著大門,工人進門還沒干活就說,來來來,先簽合同?
胡三不容左拉說話,轉(zhuǎn)身又摁響了電錘。
午飯后,左拉邀請李花花進屋休息。
“你看,我這年齡還出來給你家當(dāng)小工,”李花花自嘲說,“50 歲啦,賺錢還是想給兒子兒媳婦背點勁。”李花花把手機撥拉給左拉看,上面有孫子和孫女的照片。還有李花花過生日全家人吃蛋糕的視頻,場面熱鬧得很。
“你可真有福氣?!弊罄w慕地說。
李花花說她家在桃村,和梅村相鄰,離大周市有四十多里路。孫子孫女到了入學(xué)年齡后,兒媳婦說鄉(xiāng)下學(xué)校老師10 個,學(xué)生3個,沒有讀書氛圍,想租房送孩子進城讀書。兒子不同意,嫌開支大,兒媳婦一氣之下回了娘家……李花花一口氣說了個沒歇??吹贸鰜恚@些話在她心里憋了很久。她又從手機里翻出兒子梁平的照片給左拉看。左拉愣了愣,如此面熟?突然想起前兩日在德潤公司,那雙老注視她的眼睛。眼睛的主人別過頭,一撮黑發(fā)遮住眼睛,用托盤端了幾個空杯去了茶館后堂。很快,左拉又一次感到那目光。她伸手召喚那年輕人,把包里多出來的一本畫冊遞給他說,“送給你吧,第七頁,有個獵熊的青年,側(cè)影特像你。”她聽出年輕人的口音,應(yīng)該是梅鎮(zhèn)的老鄉(xiāng)。原來他叫梁平呀!這么巧。
“所以,沒辦法了,賺了錢我就給我兒媳婦發(fā)紅包,一次發(fā)一百。我說,你回來吧,我給你們湊買房的首付,累死,咱們?nèi)乙惨M城!”
左拉從李花花的臉上看出了信心,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只管笑著。
“嗨——”李花花一聲長嘆,“你說,我們這家,也算有車有房的,這日子咋過得就忒艱難呢?”
左拉套上工裝,架起畫板開始創(chuàng)作,這熱騰騰的勞動場面,怎能錯過。
胡三舉著電錘,留意到坐在畫架前的左拉一直在看他。沒錯,就是在看他,看一眼低頭在紙上劃拉幾下。畫我?這些城里人,總是閑得慌,老拿我們這些受苦人尋開心。胡三在心里嘀咕,畫倒是可以畫,可她為什么就不能打聲招呼呢,還那么不避不讓?那眼神,那氣度,總好像高人一等似的。哼,不就是多念了兩本書,自稱老師嗎?有什么了不起!胡三想起在龍華發(fā)財那年,一伙人天天窩在那套空氣污濁的舊樓房里,每天來講課的都是自稱這教授那老師的人。他們西裝革履,衣著光鮮,全是文化人。嘖嘖,那嘴巴那舌頭配合起來簡直把死人說得都能蹦三丈。那些天,胡三天天亢奮,天天夢見賺了大把錢接佩珍進城買了紅旗轎車。沒想到臨了臨了全都是些大騙子!警察說,那叫傳銷。他和佩珍多年的血汗錢自此打了水漂。梅鎮(zhèn)好多人受騙。想起這事,胡三就來氣。他起勁鏟著瓷片,突然腳下一晃,腳手架向西傾倒,一屁股坐在垮塌的鋼管上。
天空有只灰喜鵲飛過,見胡三那模樣,“嘁喳喳”,拉一團熱糞在他頭上。
真是晦氣。胡三狠狠揩了,仰頭罵。
“幾十歲的人了,干活還能跌個狗墩子?”站在另一個腳手架上的石師傅邊給墻面抹沙灰邊說。石師傅黑紅臉龐,花眼皮,一看就是個活泛人,他和李花花一起笑,笑得擠眉弄眼。
胡三感覺到他們笑聲中的嘲弄。
真是大意了,午飯后胡三把腳手架卡子向下調(diào)整,調(diào)到80 公分高時開始鏟門樓側(cè)面的瓷片。天氣太熱了,他有些暈頭暈?zāi)X。
“四個鋼卡你只扣三個?不摔死你才怪!”李花花喊,“怪不得架子會垮!”
“那么低,用不著?!焙f,心里卻直想大罵李花花,她簡直就是那只聒噪的灰喜鵲。
名叫左拉的女主人搬來圈椅,和李花花一起扶胡三坐下。胡三的身體有了支撐??吹贸鰜恚乃さ箛樀搅伺魅?,她的表情有點緊張。
“怎么樣,疼嗎?”左拉問。
“不要緊?!焙卮?,他看到左拉的手,十個粉紅指頭蛋,手背肉乎乎的,連接著手腕,白膩得很。他當(dāng)即斷定,這個女人這輩子都沒干過什么力氣活。同樣是手,城里女人和鄉(xiāng)下女人的區(qū)別可真大呀!他的老婆佩珍,個子小卻長著一雙粗糙的耙耙手,自從嫁給他,就和屋后那塊地結(jié)了仇。她一年四季翻弄個不停,為那塊土地上的果樹剪枝、刷藥、除草、施肥、疏花、減果、套袋、抹袋、曬果、摘果。他呢,在和佩珍干好以上活計的同時,還間歇出門當(dāng)小工,變著法兒把剩余的一點力氣換成錢,好養(yǎng)活一家老小。
同時,胡三還看到了左拉畫架上的人物肖像,他肯定她畫的就是他:頭發(fā)凌亂,長長的,蓋過耳朵。鼻子像是世界上最蹩腳的木匠隨便削了一個摁在那里,手指關(guān)節(jié)粗大的嚇人。哼,她倒是觀察得仔細(xì)!
左拉拿來糖果,遞給胡三。胡三聞到她身上的香氣,這讓他有些別扭。
“還好吧?”左拉再問,啟動兩片紅嘴唇。
胡三揉揉腰,沒吭聲。
隨后,左拉又拿來支細(xì)煙,夾在右手食指和中指中間點燃。這次,她沒和胡三謙讓。
胡三懂得,這是女人的專屬煙,大概她也需要平靜一下。剛才胡三跌坐在鋼管上時,左拉趿雙涼拖從屋檐下直接奔過來,齊腰卷發(fā)拂過他的臉。她和李花花一起拽起他。現(xiàn)在,左拉又用憐憫的,似乎帶著嘲笑的目光看他,再次問他:“不要緊吧?”
胡三沒回答,只感覺屁股蛋子火燎燎地疼,心里憋著一股氣,掃興得很。
“有沒有止痛藥?”
“噢,沒有?!弊罄卮稹H酉聼?,用腳踩滅,轉(zhuǎn)身提了車鑰匙走向大門口。那是輛長城車,是欠路剛錢的人抵押的。左拉沒客氣,加了油,借來用。
汽車絕塵而去,左拉去村部診療所買了藥,很快又回來。胡三接過左拉遞過來的袋子:布洛芬膠囊、三七跌打丸、芬必得止痛緩釋片,好幾盒。
“吃藥吧。”左拉端來一杯水。她看到胡三眼中閃過一絲亮光,說不上是感激還是驚訝。胡三喝下那杯水,問左拉:“沒有買噴傷口的藥嗎?”他重新翻翻那堆藥說,“治外傷的?”
“噴的藥?胡師傅,你需要什么藥我再去買。”
“云南白藥,氣霧劑,里面裝紅白兩個瓶,外敷的那種?!?/p>
“屁股摔八瓣了?”李花花在一旁聽見,又笑出聲來,“沒外傷,要外敷藥做啥呢?”
“上次手受傷,就噴那藥,很好使的?!焙龍猿终f。
“那趕緊買上,晚上回家讓佩珍給你噴噴??此怀闫ü傻白由系乓荒_才怪呢,干活不操心!”李花花笑得露出牙花子。李花花和胡三、石師傅都是桃村人,彼此熟悉,也開得起玩笑。
左拉再次去診療所,順道買回西瓜、啤酒和飲料,招呼大家休息。她把兩盒云南白藥氣霧劑遞給胡三,又順手塞給他一包零食,“呶,臟臟包!”
胡三雙手扒拉,就著飲料拆開網(wǎng)紅面包。這面包是他從前沒吃過的,味道甜膩奇特。
“我看你今天也干不了啥活啦,要不先回去歇著吧!”石師傅對胡三大聲吩咐。
在鄉(xiāng)下,有技術(shù)的工人被統(tǒng)稱為大工;沒技術(shù)的工人被統(tǒng)稱為小工。小工一般都聽大工指揮。
“哦?!焙饝?yīng)著,抬頭看。石師傅一會兒工夫又給墻頭覆了兩米長的琉璃瓦。
看來今天只能賺半天工錢了!胡三站起身,緩緩向大門外挪去,心中說不出的懊喪。
太陽向西斜了斜,知了伏在樹葉間繼續(xù)發(fā)出“熱啊、熱啊”的吶喊。紅日頭下工作的人漸漸失卻說話的欲望,只聽得見瓦刀劈磚和焊槍的刺啦聲。
左拉擱下筆,被石師傅拆下來的舊換氣扇蝙蝠般撲在地上。記得當(dāng)年安裝它時,左拉曾哭過一鼻子,爸爸為給它騰位置動手拆了屋檐下的金絲鳥窩。她哼哼呀呀哭得很傷心。媽媽為了哄她,塞給她一個特別大、特別大的蘋果,直塞到她的鼻尖下。她停止了哭。
那是個秋天,傍晚霧氣迷蒙,她站在院子里深吸一口氣聞著果香,感到快樂。如今,她很想找回當(dāng)年的生活。也許從擁有一個小菜園就能開始,即使為此從頭學(xué)習(xí)園藝也行,她相信她不會太糟,只要是她情愿的事,她一定會干得好。她會像媽媽一樣,讓頂花帶刺的黃瓜垂懸在木架上;讓西紅柿開著小花依偎著竹節(jié)棍;讓菜椒的身體如同燈籠般在風(fēng)中晃蕩。她要讓青瓦紅墻襯映下綠的紅的黃的橙的粉的灰的紫的,所有的色彩依次都走進她的油畫里——畫中有教書育人的老爸、田野耕作的鄉(xiāng)親、媽媽弓身在廚房的背影……
天幕漸成湖藍(lán)色。胡三走一陣,把電動三輪車朝路邊一靠,熄了火。他說不出哪里憋氣,就想給堂哥胡強打個電話。胡強以前曾在大周市的要害部門上班,后來有受賄嫌疑又遇上政策被一刀切,現(xiàn)在賦閑在家。
“這么大的事不查清楚?”胡強清清嗓子,“你忘了金有木的事了?”
“噢?!焙貌欢ㄖ饕猓挥X得屁股蛋子更加火燎燎地痛。
有年胡三和鄰居金有木搭伴進城干粉刷活,看到有輛中巴車失控栽入水壩。當(dāng)時,金有木脫掉衣服就往水里撲,砸破車窗和其他人一起將十幾名乘客救出??吹浇鹩心局藶闃返氖论E登上報紙,胡三有些眼紅。說實話,他水性也不賴,就是下水那一刻,他膽怯了。胡三把經(jīng)過講給堂哥聽。胡強說,幸好你沒下水。后來發(fā)生的事證明胡強的話是對的——金有木救人時剛?cè)攵?,冰水浸泡后使他患上?yán)重的肺病。金有木全家舉債治療,錢花光了,人還是弱得無法走路。幸存者中沒幾個人捐款,說金有木原本患有塵肺病……胡三為鄰居惋惜,金有木啊金有木,你千不該萬不該跳下水!
“回去找她,這事大意不得!”胡強說。
沙發(fā)上的男人身高約1.8 米,體重也不賴,目測有170 斤。
“去醫(yī)院!”胡三胳膊肘支著沙發(fā)扶手,聲音滯重,說,“否則,我就死在這!”
左拉耳朵里嗡一聲響,如同被尖針刺了一下。他這是在威脅我嗎?她屏住呼吸。男人絡(luò)腮胡,蒜頭鼻從骨骼強硬的臉上突起,眼里有種不確定的東西在閃爍。
怎么辦?左拉首先想到的人是我。而我,正在去往省城的班車上打盹,腳下蛇皮袋子里塞著毯子充電器剃須刀和發(fā)硬的毛巾。
“去吧,扶著胡三去!”我勸她。電話上我懶得和她多說。心想,你有的是錢,何苦為難我們下苦人。
胡三這人我認(rèn)識,不僅是認(rèn)識,還頗有交情。我扛錄像機跟著村里紅白事游走那幾年,他是我客戶。當(dāng)時,胡三牽著新娘如同手里拎了個半大孩子。后來,胡三進城蹬三輪,搞粉刷,我打電話叫他去龍華發(fā)財時他正拿著管子給化糞池搞疏通?!拔梗?,喂……”胡三的小靈通實在不靈通,他匆忙趕來見我,身上的臭味害我躥到街角直干嘔。三個月后,胡三被警方從居民樓里解救出來,身上除過腰間那條褪色的紅褲頭,再沒任何。當(dāng)然,不好意思,還有我。是胡強匯款借給我倆路費。我認(rèn)為,胡三有個仗義能干的好堂哥。當(dāng)然,我的表姐也不賴,那年,左拉幫我找了份在美術(shù)館打掃衛(wèi)生的工作。
佩珍摘了一筐草莓打算天亮進城去賣。手機突然響起,胡三的大腦袋在視頻里面晃,說:“我從腳手架上摔下來啦,你把身份證送到梅村來!”
“摔了,沒啥大礙吧?”佩珍心猛一陣狂跳。剛才,她還在想著她的那片玉米地。玉米昨夜又長了一拃拃長,現(xiàn)在需要趕緊揭開膜放放風(fēng)。聽不清胡三在那邊咕噥了句什么話,佩珍扔下鋤頭向家跑。再看微信,胡三已發(fā)了共享位置過來。
佩珍借了鄰居金有木家的電動三輪車急慌慌從桃村向梅村趕??吹脚逭鋪?,左拉舒了一口氣。說不上為什么,那會兒,她總把胡三和雨夜敲門的那個黑影聯(lián)系起來。似乎胡三的臉就是那張她從未看清楚的臉。
天完全黑了,月亮沒有蹤影。車燈雪亮,照著路面。櫻花樹像是戴了帽子的巨人,一排排從面前閃過,左拉載著胡三和佩珍,把車子開得飛快。
佩珍扶著胡三。三人分別出示健康碼,轉(zhuǎn)眼進到醫(yī)院門診大廳。整個過程比左拉預(yù)想的要簡單。這個當(dāng)兒,有兩個人走過來。
“哥、嫂子,你們來啦!”佩珍揚手和他們打招呼。
“人都這個樣子了,能走嗎?不長眼睛!”來人沖左拉一聲吼。
“啊?”左拉愣愣的,一時轉(zhuǎn)不過彎。說話的人正是胡強,胡三的堂哥。
“趕緊的,租輛輪椅過來!”胡三的堂嫂聲音干癟尖銳,朝左拉喊。
“哪里有?”左拉看到胡三彎著腰,把手伸向胡強找攙扶,身上忽地騰起一股熱汗。
“前面樓里有!”
左拉抬頭看,醫(yī)院大門右側(cè)有“便民藥房”的字樣在閃爍。她快步跑到藥房。藥房人員告知她說,藥房沒有出租輪椅的業(yè)務(wù)。
許多年前,左拉所在美院有個男同學(xué)去浙江千島湖寫生,船靠近島心時男同學(xué)背著畫架躍上岸,不料腳下打滑,摔在碼頭石階上跌斷了腰椎,現(xiàn)在還坐在輪椅上。莫不是胡三跌壞了腰,痛勁這會才出來?左拉口干舌燥,匆忙向回跑。
此時,胡三的身體已全然靠在胡強身上,大腦袋向右歪著,月光下,臉色隱隱泛著白。佩珍和她堂嫂左右使勁挽著他的胳膊。也是,胡三的身高和體重都在那放著呢!
“找不到輪椅???”左拉心跳得完全沒節(jié)奏,“在哪?”
“住院樓!右手邊,掃碼就能租,擱一長排呢,沒輪椅?”堂嫂更大聲。
果然,花粉輪椅像城市共享單車一樣整齊擺在一樓角落。左拉按提示操作付過押金,磕磕絆絆扯出一把輪椅,推著向前跑。驟然汗顏自己竟然沒有一個老大姐見多識廣。
胡三把身體移上輪椅后臉色稍顯平靜些??諝鈵灍?,左拉的腋下全濕透了。
醫(yī)生給胡三開出檢查單。檢查部位有腰部CT 髖關(guān)節(jié)正位、軀干X 線等幾項。這中間,左拉給石師傅打電話,問:“怎么辦?我這邊人手不夠呀,表弟馮棟又去了省城辦事?!?/p>
“李花花的兒子在大周市里,我讓他過來幫你!”石師傅說,“那小伙子人不錯,見過世面,遇事冷靜!”
果然,不大一會,一個陌生電話打進來,是梁平。梁平說他馬上就到醫(yī)院,叮囑左拉不要慌。
到底是年輕人有力氣,梁平來了后和胡強一起扶胡三上儀器床,做CT 檢查。
等待CT 機出片時,左拉肚子咕咕叫了幾聲,才想起幾個人都沒吃晚飯。CT 結(jié)果會怎樣?堅強點,天塌下來還有大個子撐著呢!她吁口氣,暗暗對自己說,先吃飯!又想,可是,撐天的大個子在哪呢?弟弟左軍嗎?嗨,還是別提他了!
胡三把輪椅停在CT 室門前的拐角處,冷眼看左拉去附近買了飲料和加肉蛋的盒飯帶回給大家。當(dāng)年,金有木見義勇為的事被媒體一窩蜂報道一陣子后就風(fēng)一樣刮過去了。后來,金有木病了,胡三在醫(yī)院陪護一個月。沒見到那些被救的城里人。那是輛旅游中巴車,拉的可都是有錢人。這樣想來,胡強對他身體的擔(dān)憂不是沒道理,謹(jǐn)慎一點沒大錯。
胡三接過飯,埋頭吃起來,發(fā)出很響的呼啦聲。胡強俯身給他說著什么。
胡三胃口很好地享用完食物,身體向后傾斜,緊靠輪椅,眉頭重新皺成“川”字。左拉不由緊張,感覺到痛。不過,她又隱隱覺得,現(xiàn)在的胡三和下午的胡三已經(jīng)完全不是一個人了,也許是因為有了家人護佑。如果我遇到這種事呢?誰會在我身邊?這樣想的時候,左拉心里不禁有些發(fā)慌,胸口有種說不出的憋悶。她很想和處于焦急等待中的胡強他們聊點什么,他們呵斥她,擔(dān)心胡三的身體,她都理解,在這點上他們是共同的。她還想就這事的過程再講述一遍,但沒人問她。她也不知道從哪開口,就站在那兒靜靜看著他們。
CT 片沖洗出來,年輕醫(yī)生拿膠片對著燈光,一張接一張看。又放下片子,讓胡三抬腿,左、右,胳膊,問他感到哪兒疼?胡三指膝蓋,又指腳背,再指后背。醫(yī)生依次檢查。胡三說,他感覺到背疼、腳疼、腿疼,哪都疼。醫(yī)生坐回椅子,重新舉起CT 片在燈下看。最后,醫(yī)生肯定地說:“片子上沒啥,好著呢,回去休息休息就好啦!”
“好啦?”佩珍訝異,“不用吃藥?”
“沒骨折沒骨裂的,吃啥藥?”
“可是,他現(xiàn)在疼呀!”
“小孩子摔一跤屁股蛋兒都疼呢。下一個!”
所有人都有點懵。胡強向前邁一步,他比胡三高,肚子腆起如身懷六甲。
“大夫,病人明明疼得臉都青了,你看不到?”
“你說他沒???沒病我們到醫(yī)院干什么?”胡強一句接一句。
年輕醫(yī)生抬頭,把目光從胡三身上移到胡強身上,沒說話,左手指了指CT 片結(jié)果單。結(jié)果單上寫著:左肺纖維條索灶、右肺下野炎性改變。后面附著一句:急診臨時報告,請會診后帶原片及臨時報告單于正常上班時間內(nèi)到放射科更換正式報告。
胡強指著報告單上面第一行字,“這不是病嗎?為什么不開藥?”
“病不是骨頭上的病,急診科沒有這個處方權(quán)!”
“沒有處方權(quán)你當(dāng)什么醫(yī)生???你是實習(xí)醫(yī)生吧?”胡強指著最后一行字說,“這片子既然是臨時報告,哪是不是等于還未確診?”
“CT 檢查過,病人沒有骨頭上的?。 贬t(yī)生眉頭擰緊,直接喊,“下一個!”
胡三和佩珍不動,輪椅擋在醫(yī)生桌前。后面排隊的病人向前擠。
“有你這樣看病的嗎?”胡強大聲嚷,“看清楚了嗎?”
“到底你是醫(yī)生還是我是醫(yī)生?”醫(yī)生猛站起身來反問,“沒病就是沒病,你們來這么多家屬干什么?”
左拉看到后面排隊患者臉上的痛苦,那是一位腳上纏著紗布的孩子。
“大夫,開點藥吧!”她懇求醫(yī)生。
“你和患者什么關(guān)系?”醫(yī)生用眼瞪左拉,“如果你對這個診斷結(jié)果有疑問,明天可以來醫(yī)院把急診CT 片換正式的。結(jié)果就是這個結(jié)果!下一個!”
周圍安靜下來,胡強從佩珍手里拽過輪椅堵在醫(yī)生桌前。胡三泥雕般端坐著,一動不動。“要不醫(yī)生,你就按骨傷再開點藥吧,別重復(fù)就行!”左拉再次央求說,“那會兒我去藥房買了吃的、噴的藥。”她列舉了藥名。
“不是都有了嗎?”醫(yī)生正色道,“藥吃多了還傷身體?!?/p>
“可是?!弊罄醚劬Νh(huán)顧周圍的人。醫(yī)生嘆口氣,重新坐下,低頭用手敲擊鍵盤,打印機里“咔咔”吐出一張紙。
左拉把新取的一包藥遞給佩珍,說:“走吧,我送你們回去。”
“走,走哪去?”佩珍反問,“人傷成這個樣子!”
“醫(yī)生說回家休養(yǎng)?!?/p>
“休養(yǎng)?誰伺候他?我果園里活可多,家里還有兩個上學(xué)的娃要經(jīng)管!”
“發(fā)生這樣的事我也很抱歉,讓你們受了驚嚇。要不這樣,我買些營養(yǎng)品,你帶回去好嗎?”
“這不是營養(yǎng)品的問題。他現(xiàn)在坐在輪椅上動不了,叫個保姆伺候不得三四個月?”佩珍氣咻咻說個不停。
“哪你們的意思是?”左拉眼睛看向胡三的堂嫂。她覺得,大家都是女人,好交流。
“醫(yī)院拍的片子是臨時報告,明天我們再來拍正式的?!焙鷱姄屧谂饲懊嬲f。
“是,是。”胡強的女人附合胡強。
“量血壓!”急診室出來一個護士,向胡三說道,“家屬,幫忙挽袖子!”
“血壓正常,你們有事出到醫(yī)院外面說,”護士催促,“別在這兒扎堆,疫情防控有要求!”
一伙人呼啦啦涌向醫(yī)院大門口,在測溫門外停下。很自然地,一伙人把左拉圍在了中間。
“你們到底想要怎樣?”
“傷筋動骨一百天。這樣吧,你先給胡三個月的保姆費、營養(yǎng)費,還有治療費、誤工費、精神損失費。不怕一萬,只怕萬一?!焙鷱娗迩迳ぷ诱f。
“醫(yī)生不是說他沒受傷嗎?”
“沒受傷?”胡強雙手抱臂,身體搖晃著走向左拉,“我就問你一句,沒受傷醫(yī)生為啥要給胡三開治骨傷的藥?沒受傷胡三為啥現(xiàn)在一步路也走不了,坐輪椅?”胡強的聲音大得驚人,“你還不簽用工合同?日結(jié)工也要去保險公司買份保險的,懂嗎?”
左拉愣住,若要提起用工合同,她的確心虛。都是她大意了。可是,日結(jié)工需要簽合同嗎?這個她沒弄明白。
月亮鉆進云里,天上落下幾星雨。坐在輪椅上的胡三沒有絲毫要避雨的意思,他的頭發(fā)異常濃密,而站在他身旁的佩珍則把一件外衣搭在自個左臂上,似乎壓根兒沒有想起要給胡三披上。此時,佩珍腦子里面亂哄哄的,左右都是鄰居金有木臨終時那張青灰的臉。金有木死了后,金有木的女人出門打工,家里留下三個孩子和患了老年癡呆病的奶奶一起過活。前些天,九歲的姐姐偷吃了別人打過藥的黃瓜中毒,至今還躺在村衛(wèi)生所里掛水,佩珍去照顧過兩次。是金有木六歲的兒子跑來向她求助的,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唉,胡三可是全家的頂梁柱呀,佩珍對醫(yī)院的檢查結(jié)果很不放心。那個小年輕,小大夫,一看就沒多少經(jīng)驗。
“既然拍片沒事,那要不先觀察一晚?!弊罄瓕鷱娬f。
“怎么沒事?他現(xiàn)在還坐在輪椅上。你要撫養(yǎng)他到康復(fù),否則……”佩珍插嘴進來。
胡強狠狠瞪佩珍一眼。佩珍也覺得自己說錯了話,閉住嘴巴。
“否則,我們就把胡三推到你家去住。治不好,我們就不回家!”胡強對左拉說,“你看著辦!”
“我給三千塊,”左拉說,“你們拿去買營養(yǎng)品可以嗎?我明天還有重要事,讓我走好不好?”
“你以為我們是想要錢?不,我們要的是健康、平安和保證。明天你給胡三重新拍片,做加強CT!”胡強鼻孔里發(fā)出輕蔑的嗤聲。
胡強的眼睛很小,幾乎完全陷進浮腫的眼眶里。
“你做人要有良心,胡三可是為你家干活受傷的,他若有個三長兩短,你要為我們?nèi)邑?fù)責(zé)到底!”佩珍的嘴叭叭叭。
良心?難道我是個剝削者?胡三無償來做工?不對呀,我是付給他勞動報酬的啊。我哪里還沒負(fù)責(zé)任?左拉氣極,扭身向泊車位走去。她不想再和他們說話。她覺得和他們說不清。這時,一直蹲在一旁低頭玩手機的梁平站起身攆上來說:“喂,你走哪去,問題還沒解決呢?”
“我和他們交流不了!”左拉說,“這事還是報警吧!”
“報警?”梁平驚愕,回過頭看胡強。胡強猛地別過頭去。
“或者,你們報警也行?!弊罄f,“這根本不是錢的事?!?/p>
“就是錢的事。人是摔疼了,我去給他們講道理?!绷浩秸f,“你最多能出多少?”
“最多六千!”左拉脫口而出,“六六大順,但愿以后我們兩家人都順順利利的。”
梁平愣愣地看著左拉,說:“你傻?。俊?/p>
左拉明白梁平的意思,但她更想急于脫身。梁平搖搖頭,轉(zhuǎn)身走向遠(yuǎn)處的他們。他帶著手勢,向胡三他們說著什么,勸阻的樣子,好半天。
梁平轉(zhuǎn)回來,臉上的表情不可捉摸。他向左拉豎起兩根手指頭,“給我兩萬,我保證把事情擺平?!?/p>
“你,你們這是敲詐,”左拉說,“得寸進尺!”
“不,不是你想的那樣。事情經(jīng)過我都了解,請你相信我,”梁平的眼神很真誠,“我來處理這件事!”
“憑什么我要相信你?”
“你只能相信我!”
是啊,明天就要舉行的畫展,左拉是根本沒有時間和胡三他們糾纏的,這件事只能盡快了結(jié)。找路剛嗎?她實在不想再麻煩路剛,她曾經(jīng)那么興奮地給路剛描述過梅村、桃村,還有那些可愛的遠(yuǎn)親近鄰。真報警嗎?唉,都是些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鄉(xiāng)親,以后見面還怎么處?算了吧,在梅鎮(zhèn)小學(xué)教了一輩子書的父親曾說過,吃虧人常在,吃虧是福。今天這事有驚無險就好!
整整兩天,我在省城連左軍的半根毛都沒找到。大城市的路比蜘蛛網(wǎng)還要密,我走過一個又一個路口,紅燈、綠燈、黃燈。太陽白花花地,躺在大街上,像個賴皮??磥?,左拉提供的信息未必準(zhǔn)確,這狡猾的姐弟倆。
暮色吞沒了最后一朵云彩,天黑漆漆的,我踟躕在馬路邊的小飯館旁,正考慮吃點什么的時候,左拉的電話又打進來。
“你可真大方?!蔽也粺o諷刺。
“明天舉行畫冊首發(fā)式,隨后幾天還有展覽。只能這樣處理。”
“也行,快刀斬亂麻!”
“CT 片子沒看出啥毛病,但胡三還是喊疼,不知哪里有問題……”左拉聽起來語氣沉重:“天黑得不成樣子,還落了幾星雨。梁平跟著我,怕我跑了。你說我能跑到哪里去嘛?跑了和尚也跑不了廟,都是老鄉(xiāng)。我不過是走向我借來的汽車,走向后備箱。我需要一支筆和一張紙。梁平給我打了收條?!?/p>
“好啦好啦,破財消災(zāi)?!蔽冶M量安慰她,心想,你損失的那點錢比起我可少多了。
“我掛了,”左拉說,“路總打語音電話?!?/p>
又是路剛。我冷笑一聲,不想聽她提到這個人。
九點整,《最后一個獵人》畫冊首發(fā)儀式在德潤文化公司的德潤畫廊舉行。
職業(yè)女畫家左拉在一群人的簇?fù)硐伦呱霞t毯,她個子高挑,雙腿細(xì)長,棕色頭發(fā)在腦后高高束起來,綴了水晶片的白旗袍使她脖頸顯得格外修長。她飄飄然向眾人走來,昨晚的狼狽被厚厚的妝容所遮蓋。左拉向大家微笑、致意。十幾位老藝術(shù)家胸佩紅花和她并排站在一起,男男女女,都是省城和大周市業(yè)內(nèi)著名人物。路剛靚藍(lán)西裝上打著月白色領(lǐng)帶,一身正氣,他曾是大周市優(yōu)秀民營企業(yè)家。
在多名記者的鎂光燈下,路剛對左拉的創(chuàng)作情況進行了介紹,并宣布,首發(fā)式結(jié)束后左拉的畫作將在德潤畫廊展覽并裝框售賣。掌聲熱烈。
“請問左拉,《最后一個獵人》是您目前最滿意的作品嗎?您完成它時最初的創(chuàng)意來自哪里?”
“是。它的創(chuàng)意來自我對童年的回憶,鄉(xiāng)情、親情、友情,我認(rèn)為那是我一生最美好的時光,值得珍惜……”左拉言簡意賅,職業(yè)笑容。
這中間有遲到的人推門進到畫廊大廳。處在聚光燈下的左拉聽到一陣喧嘩,她扭頭,再次看到昨晚的那幾張臉:矮小的佩珍、高胖的胡強和輪椅上的胡三。她看到胡強向主席臺奔來,嘴里喊著梁平和她的名字,發(fā)出很大的聲音……
左拉和記者的對話戛然而止。她還在冷冷地微笑,身子卻已僵硬在座位上。他們?yōu)槭裁匆@樣?她喉嚨干澀,一時竟回答不出記者的問題。閃光燈下的她如同顯形在許仙眼里的白蛇,木愣、尷尬、羞辱。她環(huán)顧四周,胸口憋悶,全身乏力。她想抱住什么,緊緊地,卻沒有。腋下濕漉漉,冷汗從脊背滲出來。如果這里是28 樓就好了,她想起隔離酒店的那個陽臺,用手抓住椅背,狠狠地。梁平和路剛同時跑過來,帶著幾個人擋住胡強魁梧的身軀。雙方交涉。梁平夾在中間給路剛極力解釋著什么,又極力阻擋著胡強,臉漲得通紅。
胡強大力表達(dá)著對梁平和左拉的不滿,胳膊高揮。
畫廊右邊是德潤茶館,梁平推著胡三涌入茶館。工作人員迎上前來,路剛揮手讓他們出去。
“這是你們同村人?”路剛問梁平,“有事好商量,沒必要砸場子!”
可以說,左拉與記者的互動問答環(huán)節(jié)進行得一團糟,嘉賓的目光里飽含嘲笑?;顒恿什萁Y(jié)束,她服了一片阿普唑侖鼓起勇氣走向茶館。為什么他們會來這里?而且,對她的動向如此清楚?左拉努力平靜,回憶昨晚的每個環(huán)節(jié),最終把目光調(diào)向梁平。梁平低著頭。她又把目光轉(zhuǎn)向胡三。胡三剛摘了口罩。經(jīng)過一個晚上,他的胡須瘋長了,如同秋天的荒草,陷在荒草里面的臉泛著蒼涼清森的冷漠。
“輪椅還沒還回去嗎?”她走過去,彎著腰問胡三,“到底怎么了?”
“你說怎么了?你說他怎么了?”胡強直接插話,“我兄弟在你家摔傷,又淋雨發(fā)燒咳嗽,你不問不管,還好意思站在臺子上開會,當(dāng)公眾人物?”
“這兩件事之間有什么聯(lián)系嗎?”左拉聲音顫抖,“昨晚的事已經(jīng)了結(jié)?!?/p>
“了結(jié)?你問過我們嗎?誰同意了結(jié)了?”
“哪您的意思是?”左拉盡量微笑,以配合她的妝容和身份。
“胡三全身疼,發(fā)燒,咳嗽?!?/p>
“咳嗽,怎么會?”左拉想到昨晚那幾星雨點。她有些迷糊,“咳嗽是肺上的毛病,不會是摔出來的吧?”
“就是摔出來的!如果沒有昨天這事,他不會咳嗽!”佩珍用眼斜睨著梁平給胡強幫腔。“你以為梁平當(dāng)中間人能拿了我家的事?胡三受傷生病,萬一有個三長兩短,誰擔(dān)得起這個責(zé)任?你們城里人到我娘家果庫買果子送領(lǐng)導(dǎo),犯心梗在果庫去世,那家人就和我弟弟打官司,索賠人命價。我男人現(xiàn)在成這個樣,卻沒人管,這是生生要學(xué)金有木?。 迸逭浼绨蛏舷骂潉?,突然嗚嗚哭將起來。
“這是哪哪,誰和誰???”路剛聽不明白,看左拉。左拉沖他搖搖頭。她再次以迷惑的目光看梁平,見他也正在觀察自己。她又看胡強,胡強的眼睛看著窗外。倒是胡三肯和她對視,但他的兩只眼珠子完全是木呆的,間斷發(fā)出兩聲干咳,很快又閉上眼睛,皺著眉。左拉看見他的嘴唇在無聲地蠕動,像是在嘟囔什么。他到底在說什么呢?
街上熱得可怕,又悶又熱又擁擠。醫(yī)院附近正在施工,到處是灰塵、磚塊、腳手架和夏天特有的下水道味。梁平走在左拉右邊,他像是陷入了深思,說得確切些,是有點兒出神。他信步走著,不再注意周圍的一切。他始終沒有正眼看左拉,好像她是面鏡子,一看她,就印證了他的某種存在。他幫左拉交押金,辦完入院手續(xù),把胡三一家安頓在病房。到了飯點,左拉和梁平一起去吃飯。她很想問問梁平到底怎么回事,倒杯水放在梁平面前。梁平伸出手接住,抬眼看了一眼左拉,又垂下眼睛。他埋頭扒拉米飯,沒有和她對話的任何意思。這期間,梁平接到一個電話,是個女人,他只管嗯嗯,聽著囑咐。又說,我知道啦!他的聲音里帶種揚起來的腔調(diào),有些冷酷。
左拉想起石師傅說的話。該相信誰?她把面前的冰水灌進肚里,打個激靈。
“錢一時還不了,咱兄弟的情分總還有吧?你不接我電話,拉黑我微信是啥意思?”
“哥,誤操作……絕不是故意!”左軍抱頭極力辯解。
“你以為就你聰明?其他人都是呆瓜?”
這會兒,我恨不得把這個我從小最喜歡的表弟提到胸口捅兩拳。
今天運氣不錯,我直接把左軍堵在了萬達(dá)商場的門口。當(dāng)時,左軍從他租住的居民樓里出來,看到我,扭頭就跑,竄得比兔子還快。一路上撞倒了兩輛自行車,一個廣告牌。但他的精瘦麻利怎么能和我這個風(fēng)里來雨里去賊皮實的鄉(xiāng)下人比呢?他不知道我已經(jīng)在他住處附近潛伏了兩個晝夜。在幾只大垃圾桶的背后,我忍受著垃圾腐爛的味道,捏著鼻子終于看到他在午夜時分溜進了那幢居民樓。
我攆了左軍三條街道,在他彎腰喘息的時候幾個大跨步?jīng)_上去,把他摁在了商場門前的拐角。無所謂了,我既已家破,就不在乎人亡。我挽起袖子質(zhì)問表弟,我的錢怎么辦?
“我還,我想法還。”左軍魚一般扭動身體,返身對我堆起諂媚的笑,一口一個哥地叫。我呸!
“你負(fù)有連帶責(zé)任!”這話是胡強講給我的,我惡狠狠轉(zhuǎn)述給左軍,“如果以后膽敢再拉黑我電話,我就揣把刀子上門!”
“哥,我把頭寄放在肩膀上,隨時等你——提。”左軍臉嚇白了,哆嗦著嘴唇,“不過,哥,話說回來,當(dāng)初你不是也想吃高利息嘛!”
“你再說一遍試試?”我捏緊鐵拳。
“不說了,不說了,哥,哥!”
左軍從兜里摸出張皺巴巴的紙,寫了承諾書。內(nèi)容為:如果他向路剛要不回我的錢,就拿老宅做抵押,我可出租可自住。
熄了車,左拉把頭伏在方向盤上靠了一會兒。汽車引擎冷卻發(fā)出短暫的滴答聲。她扯過化妝包,重新抹上腮紅、BB 霜、口紅。失眠的痕跡只能依靠這些遮蓋,否則,人入中年的倉皇已一覽無余。
看見左拉回來,石師傅和李花花一齊停了手里活。
“多虧了梁平?!彼f。
“說啥客氣話呢,”李花花說,“雖然佩珍回家了,但你放心,梁平能把胡三伺候好。你女人家不方便!”
“是?!弊罄心罾罨ɑǖ睦斫狻K闷鹚芙o磚頭飲水,說:“我替梁平向路總請了假,紅包也不會少他的。李姐,你看,這活我也會干!”
“行,咱倆換?!崩罨ɑㄐΦ溃案纱辔易鲲埌?!”
“好呀。”左拉開心地說。
第二天,李花花把廚房擦得锃亮,扎起圍裙下廚??吹嚼罨ɑβ档谋秤?,左拉架起畫板,開始半年來她自認(rèn)為最有靈感的一次創(chuàng)作。曾經(jīng),她以為《最后一個獵人》將會是她的封筆之作,甚至是絕筆。但從現(xiàn)在的狀態(tài)來看,顯然不是。
“來,黃米糯飯、玉米粥、手撕茄子!”李花花捧出一桌子家鄉(xiāng)飯,黃白綠紅,冒著熱騰騰的香氣。舉筷入口的瞬間,左拉的鼻子突然一酸。原來,這味蕾才是鄉(xiāng)魂,才是對故土的情誼呀,多么熟悉。
飯間,李花花提到了梁平。
“臨時工,不容易。”李花花用手擦擦圍裙,訕笑說,“聽說德潤公司又要減人,大妹子,你給路總說說,讓梁平留下來行嗎?看在我們是老鄉(xiāng)的份上?!?/p>
“哦?!弊罄e箸,癡了半晌,點點頭。
可以說,德潤文化公司畫廊、茶館、健身房的生意用“門可羅雀”四個字形容已完全不為過。疫情三年了,梁平覺得手里這個泥飯碗端得搖搖晃晃,指不定哪一天就得碎成八瓣。在醫(yī)院那天晚上,梁平認(rèn)出了左拉——那個送他畫冊的女人。梁平曾看到她和路總在一起,路總的臉上堆滿笑。并且,梁平知道,德潤文化公司策劃了很久的畫展就是為她舉辦的。這個不算十分漂亮的,名叫左拉的女畫家是路總的座上賓。所以,梁平想幫她妥善處理胡三這件事,好讓左拉幫他說說情。他不能離開德潤文化公司,就是給德潤文化公司看大門也不能離開。失業(yè)了,送孩子進城上學(xué)的夢就沒得做了。
只是,梁平萬萬沒想到胡三會發(fā)燒咳嗽,節(jié)外生枝。
左拉收拾了行李提出門外。盡管她用地毯、綴滿流蘇的窗紗和橙色窗簾把臥室已經(jīng)打扮得相當(dāng)溫馨,但她還是去了車上。她在等我從省城回來。
暖黃云朵與蔚藍(lán)天空融為一體,像是被磨砂紙磨去了棱角。漸漸地,風(fēng)來了,把樹葉推得“沙沙沙”直打旋,又觍著臉從車窗縫里擠進來,逗弄駕駛臺上玩具犬的腦袋,微微點動。左拉打了一會兒盹,雙腿有點麻木。她緩了緩,發(fā)動車子駛離梅村。
雨點“噼噼啪啪”砸下來,櫻花樹立在雨中,花瓣零落,路面點點白。汽車越駛近城區(qū),刮雨器就撥動得越快。大周市的輪廓在雨霧和烏云中隱現(xiàn),像擱淺在平原上的一艘游輪,正被沉悶和憂愁籠罩。她突然不想去見路剛,不想還車,更不想再提梁平的事。
這都是些什么事!
她調(diào)轉(zhuǎn)車頭,加速,向著梅村方向。到了又調(diào)轉(zhuǎn)。
那天我看到左拉時,她正站在路邊,褲管拖在地上被地面打著旋的雨水浸濕。她舉著傘,右手抱肩,櫻花樹葉子在她身后散發(fā)著陰郁、油亮的光。我看到她的頭發(fā)濕成一綹一綹的,嘴唇發(fā)白。很明顯,她原本是想跟我多說點什么的,但話到嘴邊卻被陰郁心思截留。
“我想離開這里?!彼f。
“可房子才收拾了一半?。俊?/p>
“就這樣吧!”左拉對我勉力拉扯臉上的兩片肌肉,笑得很難看,說,“最近,我的睡眠更差了?!?/p>
我隨她進屋,看到桌上的顏料、工具、畫筆全都胡亂扔在地上,瓶瓶罐罐的,好些畫布皺成團。我隨手扯開幾張,李花花戴草帽摘果子的背影很像姑媽,但腿沒有畫完整。石師傅站在腳手架上,手舉瓦刀,正在嘲笑躺倒在地上的一個人。我還驚訝地看到我自己,我在抽煙,蹲在田埂上,看著對面的老屋,眼睛像鷹一樣堅定明亮。畫梁平的那張,青年人面貌俊朗,密發(fā)蓋在額前,體格勻稱,手臂和腿飽滿而結(jié)實。只可惜,那青年一直低著頭,眼珠子處是空白。還有張畫最完美,院子里,一伙搬家具的工人走成一串,螞蟻一般,他們頭頂?shù)奶柡退麄兊拿弊右粯咏瘘S。油畫上人物的神態(tài),肢體細(xì)節(jié),左拉畫得很好,無可挑剔??上?,這些畫都皺成了老頭臉。
為什么突然要停工?我猜不透。左拉顯然不是在為胡三的事生氣。因為我覺得她對待這件事,從頭至尾都很平靜——一切都交由梁平去辦。左拉解釋說,因為梁平是李花花的兒子。這簡直太奇怪??磥恚藢Ξ愋缘男湃螐膩矶疾恍枰裁蠢碛?。不過,聽說胡三已出院,哪為什么現(xiàn)在左拉還老是語焉不詳呢?她先說胡三是石師傅叫來的,后又說石師傅是我找來的。
“你明明認(rèn)識胡三。”左拉說。
是啊,認(rèn)識他怎么了?她到底想要表達(dá)哪些憂疑?
“問題已經(jīng)夠多,我不想再去知道什么,知道了,又能如何?”左拉像在自言自語又像在問我。我終于明白,左拉懷疑我隱瞞了某些事。但我真的不知該怎樣回答她。
三年前,高速路經(jīng)過桃村,征用了我家房子。左軍,我的表弟,他當(dāng)擔(dān)保人把我的宅基地賠償款以4 分利息貸給了路剛。黑字白字,大家摁了紅手印。表弟當(dāng)時情緒飛揚,他對我說:“雖然P2P 火熱,資本市場、證券行業(yè),A 股上半年IPO 數(shù)量和籌資額直線上升,但把錢給路剛,增值更大!”
“定期存銀行不行嗎?”我問他。
“NO,NO,你的理財觀念太落伍……”
表弟畢業(yè)于財經(jīng)學(xué)院,現(xiàn)在省城干事,我不能不信他??次乙荒樸?。左軍清清喉嚨正色道:“表哥,我保證你有大收益!我當(dāng)擔(dān)保人,你還怕我跑了不成?”當(dāng)時,表弟渾身都在發(fā)光,財神一樣。我覺得我和左軍雖是表親,但從小卻是比親兄弟還親的,他既然如此篤定,風(fēng)險應(yīng)該不大。隨后,我收到了相當(dāng)可觀的一筆年息。按此計算,左軍給我計劃的事不是沒可能——過幾年,我進城買大房子,兩個兒子長大后一人一套??上В业陌兹諌綦S著路剛宣布旅游公司的破產(chǎn)而破滅。這下,我徹底傻眼了!我以我一個鄉(xiāng)下人最大的能耐去找左軍和路剛。左軍沒了影兒,路剛則跟我解釋說,左軍從中抽了2 分利息,并且他的旅游公司只是有限責(zé)任公司。
“有限,你懂嗎?”路剛問我。我搖頭。
“德潤公司呢,”路剛解釋說,“朋友的,聘任我,我打工?!?/p>
“哪我的錢呢?我差點把嘴唇咬出血。路剛雙手一攤,聳聳肩說,“起訴唄,最好你能請個律師?!甭穭偤孟穹浅OM易咚痉ǔ绦?,省得我三番五次去拍他的桌子——我曾揚言要燒了德潤公司,但這威脅已全無效力。路剛早看透了我,我在他眼中就是頭黔之驢。
“讓我?guī)湍愦蚬偎??咋不讓我?guī)湍銛?shù)鈔票呢?”胡強也同樣蔑視我,“上了一當(dāng)又一當(dāng),次次上的不一樣,不記病啊你?你以為打官司是玩兒呢?時間、精力、復(fù)雜的過程,請律師取證的花銷,缺一不可,你有幾樣?”
胡強說得沒錯。自那以后,我為此事搭上了所有的時間和精力。我再沒見過路剛,法院開庭他缺席。德潤公司不歡迎我,他們?nèi)硕?,狼狗也不少。左軍更是抓不到一根毛。我守株待兔無果,最后翻墻入住姑母家。我知道,我討債的方式很不對。但沒人了解我的困境,就像我不了解左拉的困境。
雨依舊下,柔柔的,淡淡的,愁愁的。天地暗暈,遠(yuǎn)近凄迷。左拉的離開悄無聲息。我猜她不想驚動我。我從后窗看到她開車加大油門,從雨霧里消失。五歲時,記得也是這樣一個夏日,我迷了路。左拉從梅村走到桃村找到我。她沖著我笑,捏我臉蛋。她頭上扎著兩根羊角辮,辮子上的紅綢花在風(fēng)中動啊動的,看得我入迷。那天,我困了,左拉背著我。我雙手勾著她脖子,感受到她用手托起我臀部的力量,紅綢花在我眼前晃啊晃。再醒來時,我已躺在姑母家,窗外,半個月亮沒入云朵里。
車子向東行駛,雨刮器拼命晃動。極目望去,一切都籠罩在灰暗中,影影綽綽。把車開到海里去,它會像船一樣浮起來嗎?左拉想,這密閉的空間可真令人窒息!她松開方向盤,打開車窗。
風(fēng)呼呼響,雨滴碎成片,紛紛撲上她的臉、手。那是一種孤怯的凜寒,藏在黃昏的黑暗里。她知曉,這凜寒已無處不在了。所有哀傷的、衰敗的,她終會與它們一一相逢,就像鹽溶于水,渾然不分,伴這旅程。
手機響起,是李花花。接著,又是梁平的。反復(fù)響。
“你去了哪里?”
“我,一直在路上。”左拉遲疑,“什么事?”
“胡三的醫(yī)院花費合作醫(yī)療已報銷,我替他辦的手續(xù)?!绷浩秸f,“我收你的那些錢算是保證金,退你!”
“保證金,保證什么?”梁平的聲音仿佛來自一個遙遠(yuǎn)的地方。她伸手打開車載音樂,插入雅尼的CD 碟片,問,“怎么回事?”
“胡三就是支氣管炎,再沒別的。那晚,我居中替他們向你要了兩萬保證金,約定只要胡三沒摔傷就還你?!?/p>
“他們怎么可能——會聽你的安排?”左拉想到那幾張極生氣的臉。
“嗨,其實,胡三和胡強都是左老師的學(xué)生,還曾多次受左老師照拂。馮棟給胡強打了電話,大家才知道?!?/p>
左拉沉默,她把車子停靠在路邊。的確,父親在梅鎮(zhèn)小學(xué)教了一輩書,學(xué)生眾多。
“我還是覺得這件事,當(dāng)初應(yīng)該有更好的處理方式。都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不至于要鬧成那樣!”
“是啊。不過,他們有擔(dān)憂,你要理解。”梁平說,“胡三還有個請求?!?/p>
“打住,別毀了我的那點想象好嗎?”左拉突然不想再聽這些。
“對不起,那天讓你難堪了!”梁平在電話那頭靜默幾秒,掛了電話。
雨繼續(xù)。左拉發(fā)動了車子,又熄火。雅尼的音樂撲面而至,《santorini》《暴雨將至》《鄉(xiāng)愁》。她放倒坐椅,閉上眼——流云穿越雪山徜徉飛舞;瀑布跳出峽谷奔向大海;奔騰的,洶涌的,生命的……
滿眼皮都是音符,帶著濃濃的睡意向左拉壓來。
再睜眼,雨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停了,天空干凈得什么也沒留下,無邊的光滑與湛藍(lán)。
電話再次響起。是我打給左拉的。
“表姐,胡三來了,”我說,“他想繼續(xù)干那天沒干完的活。我?guī)退?。你回來嗎??/p>
回去嗎?左拉嘆口氣,摁了電話,定定瞅著手里那把車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