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東省立中山圖書館藏《湖隱集》及其文獻價值

陳靜敏

2020年廣東省立中山圖書館購藏了一批新會李氏家族資料文獻，共120余冊(件)，年代自清乾隆年間至民國，其中有明末清初遺民陳允衡撰《湖隱集》抄本。陳允衡以詩名于時，《[雍正]江西通志》卷八十四、《[道光]南城縣志》卷二十二、《[同治]南城縣志》卷八、《清史列傳》卷七〇、錢林《文獻征存錄》卷一〇、張維屏《國朝詩人征略》卷三、曾燠《江西詩征》卷六十五、黃容《明遺民錄》卷六皆載其傳。錢謙益認為：“伯璣為詩，風(fēng)流蘊藉，振奇拔俗。”[1]王士禛對允衡五言詩尤為推崇。陳允衡在明末清初詩壇占有重要一席。陳氏此集不見于諸家書目著錄，屬稀見之本，具有較高文獻價值。目前關(guān)于陳允衡的研究論著中皆未曾引用《湖隱集》。本文是首次對此文本的挖掘與研究，擬從《湖隱集》版本流傳、整理及文獻價值方面進行論述。

1 陳允衡著作及其傳本

陳允衡(1622-1671)，字伯璣，號玉淵，江西南城人。父陳本(1565-1626)，字子深，祖籍鳳陽，明初移居建昌之南城，為羅明德弟子，歷官南京福建道御史、云南按察司僉事。陳允衡5歲時父親去世，由其母獨自撫養(yǎng)教育，家境清貧。允衡弱冠為諸生，以時藝名于時，得江西學(xué)政侯峒曾賞識。入清后棄舉子業(yè)，順治二年(1645)為避亂，始流寓江蘇、安徽一帶，期間治詩、選詩不輟，詩名日彰。順治十一年(1654)，因生活日益窮困，忽有求取功名之想，于是赴秋試，后悔之，以母命為解，更以“愛琴”名其居處及詩集，以表不仕之志。陳允衡與當(dāng)世詩壇名士如錢謙益、王士禛、施閏章交厚。錢謙益曾受允衡所托，為其父撰寫《云南按察司僉事陳君墓表》?？滴跞?1664)，倦游后歸隱江西南昌東湖，直至去世。陳允衡著述主要有兩部分：一是編撰評論，如編撰《古人幾部》，匯編《國雅初集》《詩慰初集》，編輯《偶遂堂近詩》以及評論《榆溪集選》《渚宮集選》等；二是自著詩文，有《澄懷閣詩》《愛琴館集》《豫章陳子勤補堂愿學(xué)集》《湖隱集》等。其著述傳本不多，流傳較少，主要原因有二。首先，作為明遺民，陳允衡著作曾遭禁毀。乾隆四十三年(1778)12月12日，江西巡撫郝碩奏繳禁書12種，其中就有陳允衡《詩慰》。奏疏云：“《詩慰》系建昌陳允衡選輯。內(nèi)有《河村集》《蓮須閣集》皆屬奉禁之書。目序后跋皆錢謙益所作，應(yīng)請銷毀?！盵2]其次，陳允衡對作品的要求甚高?！肮锼榷∩剿鲾?shù)千篇悉焚棄，僅存其十一，欲授梓。……是年得詩百余首，頗不能舍去，聊用災(zāi)梨，曰《愛琴館詩》?！盵3]7此即《愛琴館集》，刊于順治十一年(1654)，所收為陳允衡在順治十年(1653)焚毀大部分詩篇后留下的加上后來所作，不能舍之百余首。可見陳允衡對自己的著作挑選標(biāo)準(zhǔn)嚴苛，不輕易出版詩文。

檢索《中國古籍善本書目》，陳允衡詩文集有3種：《豫章陳子勤補堂愿學(xué)集》1卷，清康熙刻本，中國科學(xué)院圖書館(以下簡稱“中科院圖”)藏；《愛琴館集》2卷《補詩》1卷，清乾隆趙熟典刻本，鄧之誠跋，中科院圖藏；《澄懷閣詩》1卷，清初抄本，清王士禛批并跋，山東博物館藏。鄧之誠于1947年獲得《愛琴館集》，情不自禁地透露出內(nèi)心的驚喜：“文奎[閣]送來乾隆中山西覆刻陳伯璣《愛琴館集》一冊，此書久已失傳?！陡信f集》小傳竟誤‘愛琴’為‘寶琴’，其難得可知，今無意得之，不覺狂喜，不敢奢望得原刻本，即覆刻恐亦人間無二矣?！盵4]中科院圖1950年代入藏鄧之誠所藏700多種清初人詩文集[5]，此本即在其中。上海圖書館(以下簡稱“上圖”)古籍?dāng)?shù)據(jù)庫顯示，上圖藏有《愛琴館集》，清乾隆四十年(1775)刻本。是書卷一卷端鈐有“王培孫紀(jì)念物”朱文印，應(yīng)為王培孫舊物；書前有乾隆甲申(1764)趙熟典重校序、順治甲午(1654)施閏章序、順治甲午(1654)馬世俊序、順治乙未(1655)徐世溥序。上圖定為乾隆四十年(1775)刻本，或是誤將順治乙未(1655)當(dāng)作乾隆乙未(1775)。徐世溥生于明萬歷三十六年(1608)，卒于順治十四年(1657)，其序應(yīng)在順治乙未(1655)完成，而不會在乾隆乙未(1775)。故上圖所藏亦為清乾隆趙熟典刻本。陳氏著作流傳稀少，而《湖隱集》更從未有人提及，并不見于各家書目著錄，為海內(nèi)外孤本。

2 《湖隱集》的內(nèi)容

《湖隱集》不分卷，清陳允衡撰，清陳其范輯，清李景禛抄本，1冊。是書半頁八行二十四字，無行格。封面題：“湖隱集”“外太祖陳伯璣先生著”。全書字跡統(tǒng)一，內(nèi)容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因卷端缺失而佚名。第二部分名《湖隱近詩》，有駱復(fù)旦《刻湖上遺詩序》、楊大鯤《刻湖隱遺詩序》及陳允衡《湖隱近詩自敘》。卷端題：“湖隱近詩，毘陵楊大鯤陶云氏，義烏駱復(fù)旦叔夜氏定。颕上陳允衡伯璣氏著。孫其范錄，玄孫婿李景禛重繕?！盵6]書后有附錄一卷，末附《施愚山先生哭先祖詩》及康熙五十七年(1718)陳允衡嫡孫陳其范題跋。此集為李景禛重抄。李景禛為允衡玄孫婿，原名觀鉁，后改名景禛，號鷺航，廣東新會人。景禛“生于乾隆甲申年(1764)七月十八日申時，終于道光丙戌(1826)五月十六日丑時，享壽六十三歲?！盵7]此本約抄于乾隆、嘉慶年間。

《湖隱集》所收陳允衡詩作大體按時間順序排列。上文已提及是書有兩部分，第一部分卷首有缺頁，現(xiàn)存詩作79首，有明確紀(jì)年，時間最早為《乙酉祁陽客舍》，作于順治二年(1645)，最晚為《戊子春仲屏居張與京與瞻村中即事》，作于順治五年(1648)。此時他流寓于南京、蕪湖一帶，居無定所。《愛琴館集》于順治十一年(1654)刊成，所收詩篇不會晚于順治十一年(1654)而作。這在創(chuàng)作時間上與《湖隱集》第一部分有重合，但經(jīng)對校，兩者并無相同的詩作。這部分很可能是陳允衡于順治十年(1653)焚棄所作數(shù)千篇中，未收入《愛琴館集》的詩作。第二部分為《湖隱近詩》，收錄詩作64首，據(jù)書前陳允衡自敘，完成于康熙九年(1670)，詩篇不論工拙，重在抒發(fā)情思，記錄當(dāng)時所感。允衡曾寄《湖隱近詩》予好友施閏章，似有出版之意。施閏章有《伯璣豫章書至兼示湖隱近詩》：“江路頻通訊，逾年得報書。傍城程臥隱，出戶即樵漁。病里詩能健，貧來友不疏。老夫慚老懶，差可賦郊居?！盵8]陳允衡雖受病痛所累，仍孜孜于作詩。惜書信寄去不久，允衡即離世。

陳允衡詩品負時譽，而常年體弱貧病，去世后妻兒狀況凄涼。好友駱復(fù)旦見此，憶及在陷于危難之際，各方為明哲保身都不愿與之來往，獨陳允衡“賦詩相慰，周旋備至”[9]，感慨良多。駱復(fù)旦遂連同楊大鯤匯集允衡贈予二人之詩，并搜集其隱居?xùn)|湖后所作，刻印成冊。同時駱氏亦指明此集只是允衡所作的一部分，遺稿尚多，希望與允衡交好之士能陸續(xù)出示，集結(jié)另為出版。

駱復(fù)旦，字叔夜，浙江山陰人。清順治十八年(1661)拔貢，授推官，歷官陜西三原、江西崇仁知縣。著有《桐蔭堂詩抄》《至樂堂詩抄》。駱復(fù)旦與陳允衡交厚，兩人于康熙四年(1665)定交于宋之繩座上，后往來頻繁?？滴醢四曛辆拍觊g(1669-1670)駱氏遭人排陷，獄事甚急，眾親朋好友均潛身遠禍，唯陳允衡仍以誠相待，并無避嫌。后駱復(fù)旦獄事得白，僅二月余，陳允衡即去世。駱氏與允衡次子陳紹芳亦有交，曾為陳紹芳《饑驅(qū)集》作序。駱復(fù)旦的《刻湖上遺詩序》云：

予耳陳子伯璣名垂二十年。乙巳來豫章，定交于其武宋公座上。見其弱不勝衣，恒懼其于永年之道有間。及來省會，伯璣每訪我邸寓。其來也，必以亭午，其去也，必以深更。較茗稱詩，談詠風(fēng)發(fā)，未嘗有倦容，則又喜其踈于舉止，而王于神明，必能永年也。嗟乎！窮憂傷人，豈意遂不起乎。伯璣負高才，篤行誼。乙酉避兵江南，即不復(fù)應(yīng)博士試。海內(nèi)談藝之家多折衷伯璣，其所選《詩慰》《國雅》二集，莫不服其精當(dāng)。而其所自行諸詩文，亦務(wù)取簡當(dāng)潔明凈，不妄鋟梨也。癸卯歸后，游從日盛，家日益貧，竟坐是抑郁不自聊以卒。當(dāng)余有急獄，諸知己多匿影不敢前，獨伯璣數(shù)數(shù)顧我。曾幾何時，再過章門，而伯璣墓草已宿湖上一?。斷橋無板，臥柳生枝，數(shù)稚子與寡母牽衣相傍，可憐也！回與楊公陶云嘆息久之。為尋篋中所貽詩若干首，編刻之，以告同志。而其遺稿尚多，諸公而不忘伯璣也，請以茲集為之嚆矢。[6]

楊大鯤，字九摶，一字陶云，號天池，又號秋屏、曉屏，江蘇武進人。清順治十六年(1659)進士，為姻戚所累，謫新建丞。后得薦邊才，歷官九江同知、山東按察使。與李長祥編有《杜詩編年》。楊大鯤欽佩陳允衡高潔的為人與博深的才學(xué)，其《刻湖隱遺詩序》云：

余來南昌，志必得徐孺子其人者交之。然瀏覽《漢書》，孺子稱精妙高峙，超世絕俗，海內(nèi)慕之。而遡其所學(xué)，則于《嚴氏春秋》《京氏易》《歐陽尚書》《河圖》《七緯》之書，無所不精。則又嘆息而欲比蹤孺子者，必其人賦言贈答有足以興起風(fēng)雅之遺，乃足貴也。予乃得陳伯璣其人。伯璣于詩，海內(nèi)壇坫重之，豫章學(xué)士推之。余弟芝田謂陶韋遜其雄健，王孟遜其幽深。乃兩年投報，風(fēng)雨不輟而已化為異物。予過百花洲畔，孺子亭前，遂爾人琴寂寂，豈萬里赴吊之情，古人能施之孺子，而今人遂出林宗下哉。予與駱叔夜氏為搜其《湖隱近詩》，壽之于梓，愧余位非陳蕃，望非有道，而其心之欲使伯璣與南州高士齊聲千載，則此心不敢負東湖畫舫尊酒論交時也。嗟乎！生非華屋，沒已荒丘，藉非壽，此五言七言亦何從慰颕上之游魂哉。[6]

駱復(fù)旦與楊大鯤在陳允衡去世后不久即刻印《湖隱近詩》，時間約在康熙十一年(1672)后。至陳允衡嫡孫陳其范在康熙五十七年(1718)作《湖隱近詩》后跋時，未到50年間，刻本已難以看到?！按讼韧醺改耗隁w隱東湖詩也，楊太史秋屏、駱明府叔夜于先王父沒后序稿壽梓。今不獲見刻本矣。惟得手錄，乃先所遺?？制渚蒙⑹?，爰搦管書之。溯詩首章己酉冬所作，自敘于庚戌正月，今已五十年矣?！盵6]據(jù)此可知《湖隱近詩》刻本失傳已久?，F(xiàn)在所見之《湖隱集》抄本為陳允衡孫陳其范據(jù)其祖《湖隱近詩》遺稿整理，與允衡于順治十一年(1654)焚毀后所剩下的詩編輯而成，后經(jīng)玄孫婿李景禛重新抄錄，并由景禛后人收藏保存。

3 陳氏后人對《湖隱集》的整理

《湖隱集》得以流傳至今，且展現(xiàn)出較完整的面貌，有賴陳允衡后人的悉心整理與保存。

首先，陳允衡嫡孫陳其范對詩句字詞進行編輯整理，這些記錄以小字的形式附于詩句正文后，玄孫婿李景禛重新過錄。具體包括以下幾點：(1)詩集或有缺字，陳其范據(jù)詩意擬定補充。例如，《戊子春仲屏居張與京與瞻村中即事》末句：“莫漫愁風(fēng)雨，窗前(擬坐)竹聲?！盵6]“前”后缺字，以“坐”補上?！逗土钟駱潆[君金山二首》其一：“乘興吟吳會，何殊范蠡舟。目窮孤嶼(擬出)，(擬心)豁(擬大)江流。形勝閑人惜，風(fēng)煙(擬好)句收。無營身健在，從此五湖游?！盵6]缺字以意擬為“出”“心”“大”“好”。其二：“梵唄聽能徹，塵心(擬悟)已空?！盵6]“心”后擬用“悟”。再如，《寄鷲峰鑒公》：“別來秋欲暮，蕭(擬瑟)向誰論。”[6]“蕭”后擬用“瑟”。《過遠公聞公村居》“(擬亂離)同仗友，阻絕蓋思鄉(xiāng)?！盵6]缺字據(jù)意補充為“亂離”。(2)糾正因字形相近造成的訛誤。例如，《春日酬丁介之觀察見懷》末句：“尚有新詩寄，翻隣(隣疑作憐)一水盈。”[6](3)對原稿字詞有所修改。比如，《元日之夕得廬陵于明府翰貺》：“舊約遷延勞盼望，近來蹤跡覺(原稿作苦)迂踈?！盵6](4)有因字句缺失，據(jù)詩意調(diào)整詩篇順序?！剁娏甑乐小泛笥行∽诸}記：“此詩原在卷首，鐘陵道中之次題已缺失，細繹詩意亦疑是題，故補錄于后?！盵6]

其次，《湖隱集》于清末民初經(jīng)過李景禛后人李藻楨、李作賢父子的整理。李藻楨，又名百祥，字銘浦，別號鏡波，廣東新會人[10]。李藻楨曾從學(xué)于丁仁長，與丁仁長亦師亦友，諸名士多重之。李作賢，字任之，李藻楨長子。他們另紙抄錄與陳允衡生平、創(chuàng)作有關(guān)的資料置于詩集前，增加封面并重新裝訂。《湖隱集》前有民國二十一年(1932)李藻楨抄黎遂球《陳伯璣詩序》，此序收錄于《蓮須閣集》卷十八。民國三十一年(1942)李作賢錄《漁洋精華錄》中《懷陳伯璣二首》，并作題識：“右詩在《漁洋精華錄》卷三錄出，附于余外太祖陳伯璣公《湖隱集》中。李作賢識于慕侃書廬，時在壬午芒種先一日?！盵6]《湖隱集》題識后為李作賢抄錄張其淦《明遺民詩注》中有關(guān)陳允衡的條目：“陳允衡，南昌人，嗜書，起居坐臥，無非卷帙。能急友生之難。僑寓蕪湖，以愛琴名其館。有《愛琴館詩集》《愿學(xué)堂文集》。選《國雅》《詩慰》二篇行世?！盵6]其后有注釋：“右文見張豫荃《明遺民詩注》。張漢三太史從先君借陳伯璣公《湖隱集》賞觀后抄得此文。余恐日久散失，故重抄之?！盵6]《湖隱集》為李作賢父親李藻楨所藏。李氏父子十分重視此集的整理保存。李藻楨曾將此書借予張學(xué)華賞觀。張學(xué)華，字漢三，晚號暗齋，廣東番禺人，清光緒十六年(1890)進士，授翰林院檢討，歷官國史館協(xié)修、山西道監(jiān)察御史，曾參與《山東通志》修訂，辛亥革命后隱居故里。張氏借觀《湖隱集》歸還后，附上《明遺民詩注》中關(guān)于陳允衡生平的簽條，夾于書中。李作賢怕簽條遺失而抄錄下來，并將這些資料附于詩集前，重新裝訂，于封面題詩集名。

《湖隱集》中亦保留有李氏父子對詩句字詞的校改痕跡。為保持原書面貌，李氏父子的校改均以簽條的形式出現(xiàn)。其中一簽條有載：“伯璣公詩共一百四十三首，生洲公詩共一百四十一首，大洪公詩共一百零七首。辛未二月廿一日記?！庇涗浟恕逗[集》中所收陳允衡詩之?dāng)?shù)目，此數(shù)目與現(xiàn)在能看到的《湖隱集》詩數(shù)目大致相同。簽條多是對字詞的勘誤，如：“澘潛誤”“醺疑誤作醮”“官梅誤作宮梅，題畫水仙花應(yīng)李遠菴別駕”。《喜自公從里中來為內(nèi)弟聞公及內(nèi)姪涫受春秋》其二“愜予慚玉潤，潦倒是詩名。”[6]句上有簽條粘于書頁上，記：“愜字似誤，或是繁字?！?/p>

200多年來，陳其范及李氏家族認真?？毖a充《湖隱集》，為后人提供了他們整理成果的同時，讓《湖隱集》能得到很好的保存。

4 《湖隱集》的文獻價值

4.1 版本價值

清抄本《湖隱集》的文獻價值首先體現(xiàn)在其珍稀性。關(guān)于陳允衡著作的稀少，鄭振鐸說：“余先得陳允衡《國雅》，但歷訪南北各肆求《詩慰》卻不可得，即董某覆刻本亦未有。頃乃于上海來熏閣得原刻《詩慰》四冊，雖殘缺不全，亦欣然收之。曾至北京圖書館抄得《詩慰》全目，計《初集》二十家。此本存者凡十四家，《二集》十家、《續(xù)集》八家，則此本均無有。北京圖書館藏本所缺高淳邢孟貞《石臼后集》一卷，此本卻有之。海內(nèi)有此書者，恐無第三家也。此書入《全毀總目》，故流傳甚少?！盵11]袁行云先生亦提到《愛琴館集》的珍貴：“原刻不可見，此乾隆二十九年趙熟典序刻本，今亦為稀世之珍。”[12]

相比《詩慰》《愛琴館集》和陳允衡的其他著作，《湖隱集》更珍稀。據(jù)駱、楊二人之《刻湖上遺詩序》《刻湖隱遺詩序》，《湖隱集》里的《湖隱近詩》康熙年間曾經(jīng)刊行，但康熙五十七年(1718)其后人已經(jīng)未能獲見。乾隆年間趙熟典編輯出版《愛琴館集》時亦未提及?！稅矍兖^集》末《補詩》一卷為趙氏抄補，共收錄允衡詩作16首。經(jīng)與《湖隱集》比較，僅《止宿楊大文新居》一首詩內(nèi)容與《湖隱集》里的《止宿郊南楊大文新居》相同，但兩者詩題有區(qū)別，即此詩雖見于《補詩》，但其并非源自《湖隱集》可知。今查檢各家書目及古籍?dāng)?shù)據(jù)庫，均未見著錄《湖隱集》。陳允衡晚年詩歌作品僅見于是集?！逗[集》為陳氏后人所抄，抄寫時間可考，內(nèi)容經(jīng)陳氏后人認真?？闭?，具有較高的版本價值。

4.2 史料價值

《湖隱集》具有史料考據(jù)價值，主要體現(xiàn)在可與其他文獻相印證，為陳允衡生卒年的考證提供依據(jù)?！逗[集》中陳允衡《湖隱近詩自敘》有云：“余今四十有九，而知詩之未易學(xué)也?！盵6]落款為“庚戌正月陳允衡書于東湖之成隱堂”[6]，庚戌即清康熙九年(1670)，此時陳允衡四十九歲，即陳允衡生于明天啟二年(1622)。另外，《人日赴蓮塘樹先考墓碑感述》詩句小字注釋：“允衡五歲而孤，今年四十有九。”[6]根據(jù)陳允衡自序所提：“人日出郊拜展先墓，涕淚之余嗚嗚然，哀歌莫能自禁?！盵6]此人日在庚戌年，可與前序互證。此詩提到允衡五歲父親去世。袁行云先生曾據(jù)《先侍御府君壙記》指出陳允衡父陳本卒于明天啟六年(1626)[12]。明天啟六年(1626)時允衡五歲，陳允衡確生于1622年。至于陳允衡的卒年，學(xué)者們一般都認為是康熙十一年(1672)，陳允衡次子陳紹芳的詩集《饑驅(qū)集》，卻提供了不一樣的說法?！娥囼?qū)集》中《與駱成菴先生夜話》一詩正文后有小字注釋：“辛亥先徵君見背，先生為定遺詩，時芳年甫十四，迄今又十四年矣?！盵9]駱成菴即駱復(fù)旦，曾為陳允衡刻《湖隱近詩》。陳紹芳記其父陳允衡卒于辛亥，即清康熙十年(1671)。關(guān)于父親的去世時間，由于是親身經(jīng)歷，他的記述應(yīng)該是比較可信的。此外，陳紹芳詩集《饑驅(qū)集》一篇佚名前序有載：“予與伯璣先生交親……不意哲人既往，大雅空傳。辛亥秋復(fù)過章門，方深故人凋謝之感。得見生洲世兄，其時方在髫發(fā)齡，英英秀舉，不禁欣然曰：‘伯璣先生其有后乎!’”[9]此為陳允衡于辛亥秋已過世之另一佐證。綜上所述，陳允衡生于明天啟二年(1622)，卒于清康熙十年(1671)。

《湖隱集》是唯一一部反映陳允衡晚年的詩集，記錄了陳允衡隱居南昌東湖直至病逝的生活狀況，其中《湖隱近詩》首章《己酉仲冬十一日周鶴晴先生枉駕湖上草堂熊季仲傅卣生有作次韻奉答云耳》作于康熙八年(1669)。有確切紀(jì)年，時間最晚的詩《庚戌元日詠懷(有序)》，作于康熙九年(1670)，而陳允衡于康熙十年(1671)去世。這部分詩作為了解陳允衡的晚年生活、交游行跡提供了重要的文獻依據(jù)。陳允衡晚年隱居?xùn)|湖，交游廣泛，既與地方官宦交往，又穿梭于文化名人之間。較著名者有王士禛、米漢雯、朱徽、紀(jì)元、孫枝蔚、周體觀、施閏章等。陳允衡與他們的交往情況，反映在彼此唱和的詩歌里，對認識和研究與陳允衡交往的人士和明末清初的遺民群體有一定的史料價值。其中，一些人士如萬斯年①、王舟瑤②、徐緘③、熊芋僧④，或為遺民，或布衣終身，其生平事跡在古籍文獻中鮮有記載，讀者可以在《湖隱集》里尋得一些線索。

4.3 文學(xué)價值

陳允衡是詩人、文學(xué)家，以詩歌表達自己對歷史、社會以及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思想和看法，具有自我獨行的詩風(fēng)和詩學(xué)觀?！逗[集》為認識和研究陳允衡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及思想，提供了內(nèi)容和細節(jié)。陳允衡以詩歌表達其遺民意識，如“風(fēng)雨桐江上，憑虛問客星。?荒來宿鳥，水暗見流螢。瀨屬嚴家有，山乃漢代青。后人半充隱，長愧此漁汀?！盵6]以“山乃漢代青”隱晦地傳達對明朝的眷戀?！扮娚接姓骐[，曾見盛明時。勝事不堪憶，孤懷何所之。著書穿木榻，種菊愛東籬。皓首于奇字，蠅頭尚可為?！盵6]歷史往事，不堪追憶，面對已無力挽回的形勢，作者歸隱著述，這也是眾多遺民的選擇。陳詩借物抒懷，言有盡而意無窮，如“浪急連山響，風(fēng)高帶月寒。孤舟遙客夢，別館正歌殘。酒向深村問，花隨野岸看。微茫彭澤影，籬落可能安?！盵6]全詩以物載情，賦予“浪”“風(fēng)”孤獨、憂愁的情感，“孤舟”承載著詩人為避亂而漂泊無定的滄桑，透露著濃郁的悲傷與無奈。又如，“夕陽何黯黯，秋水正茫茫。哀柳愁難折，悲歌斷復(fù)□?！盵6]作者對友人的思念之情，躍然紙上。

5 結(jié)語

在明清易代背景下，詩作是考察遺民詩人經(jīng)歷、創(chuàng)作、心境的重要材料。陳允衡作為明末清初遺民詩人群體的一員，自身具有矛盾性。一方面，政治追求與現(xiàn)實相悖，個人抱負不能實現(xiàn)，對現(xiàn)實生活產(chǎn)生不滿。另一方面，生活、交往的需求又讓其不得不對現(xiàn)實作妥協(xié)、回避。這種矛盾性體現(xiàn)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使作品更有層次感和時代感。陳允衡詩作也得到較高的評價，王士禛在《懷陳伯璣》中把陳允衡比作“當(dāng)代陳無己”。施閏章認為：“其音清深沖淡，古體似陶韋儲孟，近體則軌于杜陵，秀而不纎，肆而不莽?！盵3]1如此評價或有溢美之嫌，但也說明陳允衡的詩歌造詣很高。遺民詩人著作往往流傳不多，部分甚至被禁毀，因此對它們的發(fā)現(xiàn)與研究極富價值?！逗[集》在陳允衡后人的整理保存下留傳至今，實為不易。

注釋

①萬斯年（生卒年不詳），萬時華之侄。萬時華，字茂先，江西南昌人。他在文壇上享有盛譽，為豫章社首領(lǐng)。其居名“溉園”，到其侄萬斯年時園已荒廢。

②王舟瑤（生卒年不詳），字白虹，浙江余杭人。舉人，官廣信興安知縣。

③徐緘（？-1670），字伯調(diào)，浙江山陰人。祁彪佳愛其才，延之課子。著有《歲星堂集》。

④熊芋僧，為熊文舉長子。熊文舉（1599-1669），字公遠，號雪堂，江西新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