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聽

黃思澤

他就這么靜靜地跪著。兩條麻繩蠻橫地將他的雙手反剪在背后，將他本是高大魁梧的身軀捆得佝僂。

他就這么靜靜地聽著。晨風(fēng)穿過竹林，挾著柔和的“呼呼”聲迎面而來，他仰起頭，貪婪地聽著。

是最后一次聽風(fēng)了。將視線投向前方的竹林，空無一人。他又憶起那六位好友，如此懷念他們的聲音，懷念王戎伶牙俐齒，懷念阮籍醉后高歌，懷念酒液潑灑在舌上、又一股腦流進劉伶腹中的聲音，自己卻再也不能和他們相見。

他還喜歡聽自己發(fā)出的聲音：打鐵、彈琴。尤其是打鐵，將鐵塊放入爐中軟化，再用鐵錘捶打，“砰——砰——砰——”他享受這種聲音，一錘一錘，一下一下，唯有每次傾盡全力，才能徹底將對朝廷的憤慨凝于手上，發(fā)泄出去。鐵匠打鐵為鍛兵刃，而他，只為發(fā)泄，將反復(fù)錘煉后的鐵塊往水中一浸，“嗞——”，聽著莫名地解氣。

他又想起自己為何而死，無非就是對他所厭惡的人使了幾個臉色，對他所鄙視的人翻了幾個白眼，最直接的原因想是那天，他正在家里傾聽自己打鐵之聲，意外得知權(quán)臣鐘會來訪，卻不聞不問，繼續(xù)手頭上的工作。鐘會等候許久，他頭也不回，只問一句：“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鐘會答：“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毖哉Z間已有了殺意。他冷笑，管你將軍司馬，區(qū)區(qū)司馬氏走狗，何足道哉！

“想是這件事將我送上絕路。”思及此處，他眼里的光卻又亮了些，在心中氣節(jié)面前，生命也會如此微不足道，只可惜……他請求兵丁將他的古琴取來，讓他最后演奏一曲。

撥，提，鉤，挑。朦朧的琴音如水瀉出，將他的意識包裹。他就這么傾聽著，沉醉在音樂中。風(fēng)從竹林中吹起，撫慰他超凡脫俗卻被世俗所累的心，輕輕將他遍體鱗傷卻挺立不屈的高大身軀托起。急，緩，張，馳，弦音變幻，他駕鶴疾行，將一切痛苦、不甘拋在身后，于云水間游走，于天宇下逍遙，在他心中那完美無缺的邈遠(yuǎn)世界中縱情，傾聽自己生命在燃盡前一刻創(chuàng)造出的壯麗絕響。那一瞬，飲酒聲、談笑聲、打鐵聲交錯混雜，雖短暫，亦是永恒。

一曲終了。他嘆了一口氣，《廣陵散》從今日起，再無人能奏，再無人能聽了。

嵇叔夜不會知道，《廣陵散》雖再無人可聽，但數(shù)千載后的人們卻仍在傾聽他的心，傾聽他生命的華美樂章。

‖福建省廈門市湖濱中學(xué)

‖指導(dǎo)教師：賴文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