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鄺俊蝶
隨著社會和技術的發(fā)展,過往鄉(xiāng)土社會中依靠地緣、親緣維系的群體界限逐漸消失,流動性更高、彈性更大、包容度更強的社會體系逐步形成。微信作為當今國人離不開的即時通信工具,一方面很好地延續(xù)了中國鄉(xiāng)土社會中的人情,將“熟人”挪移到了數字交往空間中,維護了根植在國人血液中的血緣、地緣情懷;另一方面打開了更加廣闊的社交圈,通過提供“掃一掃”“添加朋友”“搖一搖”“附近的人”等功能滿足人們日益擴大社交圈和結識“新人”的需要。數字化的交集打破了所有人的距離,為人們生活帶來了前所未有的便利,與之同時也敞開了隱私泄露的大門。層出不窮的因聊天截圖和朋友圈照片外泄引發(fā)不良后果和影響的社會事件,暴露出了在技術系統(tǒng)構建下的社交網絡的信息泄露憂患,也提醒我們必須重新審視技術社會所塑造的社會交往圈子、方式,及其帶來的影響。
本文從場景視角切入,對社交網絡中的信息泄漏事件進行剖析,探究場景時代下個人信息的保護策略。
場景,最早被用來指代戲劇、影視、文學作品中的場面或者情景,是指人與周圍景物的關系的總和,其最為核心的要素是場所與景物等硬要素,以及與此密切相關的空間與氛圍等軟要素。[1]隨著大數據時代的到來,媒介帶來了虛擬與現實情境的融合,隨著社會服務場景的不斷細化,人們的社交模式也隨之發(fā)生變化。與傳統(tǒng)社會中的交往不同,社交媒體帶來的數字交往打破了地緣、血緣等傳統(tǒng)社交范圍的界限,搭建起了趣緣、學緣等泛邊界的新型社交圈,將以往現實空間中發(fā)生的言語、表情等化作一連串可以存儲、搜索、查詢、傳播、分享的數據,人際交往的細節(jié)被永遠記錄在云端。
根據CNNIC 發(fā)布的第51 次《中國互聯網絡發(fā)展狀況統(tǒng)計報告》顯示,截至2022 年12 月,我國網民規(guī)模達10.67億,即時通信用戶規(guī)模達10.38億,較2021年12月增3141萬,占網民整體的97.2%。[2]隨著數字技術的不斷發(fā)展,搭載在移動終端上的即時通信軟件深深地嵌入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微信作為國內用戶活躍量過億的即時通信應用,代表性地展現了當今人們社會交往的主要模式。不論是一對一的私密社交,多對多的群聊空間,還是一對多的廣場互動,微信通過搭建類現實的社交場景將社會生活中的人情關系挪移到數字網絡中。
在傳統(tǒng)熟人社會中,“熟”與信任具備自然而然的關系——“鄉(xiāng)土社會從熟悉中得到信任,信任表現為一種對行為規(guī)矩熟悉到不加思索的可靠性”。[3]但與傳統(tǒng)鄉(xiāng)土社會中的人情往來不同——基于數字通訊錄容量的無限性,微信將那些只有一面之緣或曾有過交集但卻并無深交等的輕熟人納入到傳統(tǒng)意義上常來常往的熟人交往空間中。[4]由此,微信串連起來的熟人、輕熟人與陌生人交織的關系網絡,使得傳統(tǒng)社會中“熟”的語境發(fā)生變化。與此同時,如同一把雙刃劍,微信將時空連接關系粗暴地壓縮在一方天地之中,雖然更易于人們聯系與管理關系,但在這樣扁平化的空間,使得用戶必須面對多重的印象管理與語境坍塌的困境:它將在不同場景人們所扮演的不同角色化為一個單一的數字身份——微信賬號,將不同的社交場景濃縮為一個孤零零的展示櫥窗——朋友圈。面對來自不同社交場景的不同受眾,只有同一數字身份,同一界面的用戶迎來了信任與印象管理最易崩塌的時代。
安東尼·吉登斯認為,現代社會的信任建立在社會關系的“脫域”和“再嵌入”基礎上,信任是對一個人或一個系統(tǒng)之可依賴性所持有的信心。[5]以技術作為起點,微信等即時通信軟件帶來的社交場景的轉換,使得原來的人緣、人情、人倫等具有倫理性質的信任關系更多地演化成基于利益與信任主體的道德角色和情感深淺為判定標準的信任。[6]在微信社交場景中,傳統(tǒng)的物理空間中的交往轉移到了虛擬空間,時間和距離的消失帶來了“永久連接”,超交際給人們帶來了更多潛在的個人信息泄漏風險與信任危機。與傳統(tǒng)鄉(xiāng)土社會中“熟人”之間不加思索的信任不同,社交場景的轉換帶來了信任的考驗。層出不窮的因聊天截圖泄露與朋友圈照片盜取事件拷問著微信通訊錄“朋友”們的彼此信任,將社交媒體時代個人信息的安全問題擺在我們面前。
在社交媒體時代,個人信息在數字空間中不知疲倦地流淌,將一個個個體串聯成彼此交融的網絡?;凇笆烊松缃弧逼鸺业奈⑿?,在社交軟件中有著得天獨厚的有利地位。微信朋友圈作為一個類廣場式的交談空間,用戶可以在其中更新個人動態(tài),查看他人動態(tài),并可以與之互動,進行點贊或評論。需要注意的是,只有擁有共同好友,其他用戶才可以查看對某一用戶朋友圈點贊和評論的具體動態(tài),非共同好友則無法查看,而只能查看到該用戶的評論內容。微信的技術架構在初始便設定了這種功能,通過圈定“共友”范圍來保護其他用戶發(fā)表的觀點和看法——點贊和評論。同時,微信的隱私設置功能不斷更新,用戶可以根據自身需要,通過修改默認隱私設置的方式采取更加精細化的方法來限制訪問和分發(fā)內容。但需要指出的是,微信隱私設置是在其平臺技術與價值架構內的用戶賦權,并不能從根本上保障用戶的個人信息安全。
根據隱私計算理論,用戶通過衡量自我披露所能獲得的利益與該披露帶來的隱私問題來決定是否在社交媒體上進行自我披露,通過“風險-收益”的權衡分析來“計算”是否將個人信息在社交平臺中披露?,F有研究表明,“隱私悖論”現象在社交媒體上尤為突出,一方面人們表現出對個人隱私信息的關注與擔憂,另一方面又積極主動地在社交媒體上披露個人信息。學者胡泳認為,監(jiān)視文化正在社交媒體上興起,人們積極參與其中,在社交中互“監(jiān)視”,并據此做出調整與管理。[7]生活在社交媒體中的我們在朋友圈中不斷進行自我呈現與展演,在任意時間任意地點透過這一窗口去“觀看”他人,也被他人“觀看”,在互相不明確的情境中檢視、判斷彼此?!氨O(jiān)視型”社交的興起隱藏著人們信息泄露的危機,用戶個人無法追蹤到發(fā)布或儲存在社交媒體中的文字、圖片、聊天記錄等信息是否被他人下載、存儲或轉發(fā)傳播,因此在被他人“監(jiān)視”的社交過程中所發(fā)生的個人信息泄露更加容易與難以察覺。
根據CNNIC 發(fā)布的第51次《中國互聯網絡發(fā)展狀況統(tǒng)計報告》顯示,截至2022 年12 月,19.6%的網民遭遇個人信息泄露[8]。線上社交場景中產生的文字、圖片、聊天記錄等都是個人信息的一部分,一旦這些信息脫離了當時產生的情境,被轉發(fā)、泄露到其他場景,隱私侵犯就已經發(fā)生了。場景時代的信息泄露不同于以往,更多的以整合型信息方式出現,因此人們對它的感知更加遲鈍和緩慢。在場景時代,人們的隱私,或者說個人信息是作為重要的元信息在數字網絡中被記錄、跟蹤、存儲,這些元信息一般只涉及個人隱私中的小部分,有些甚至并非隱秘的私人信息,但通過網絡的整合[9],這些信息的集合清晰地構建出了人們的虛擬形象與人生軌跡。人們之所以對隱私侵權無感,或是感知滯后,主要就在于大數據中的隱私以整合型隱私為主,較少為自然隱私。線上社交場景中產生圖片、聊天記錄等由于可能會涉及雙方共有信息權的問題,而非僅僅單一的個人,因而人們對信息的泄露更加難以判定,而對個人信息去向追蹤的缺乏加重了人們對信息泄露所帶來傷害的遲滯感知。
社交場景的轉換,讓個人信息的流動從傳統(tǒng)空間中的口口相傳轉變?yōu)閿底稚缃痪W絡中漂浮的一串串字符,在隱秘之處從人們主動披露的社交軟件中向四面八方彌散。個人信息的泄漏在數字交往時代成為司空見慣的景觀,社交媒體中監(jiān)視文化的興起讓傳統(tǒng)的信任關系變得更加岌岌可危,由隱私焦慮引發(fā)的各種驚恐、害怕、抗議的聲音也紛至沓來。對個人信息的保護與社會交往中不可躲避的社交平臺間印象管理與關系維護之間的張力,讓現代人陷入兩難之境,在夾縫中尋求社交需要與個人信息安全之間的平衡。
就個人信息泄露、侵權而言,重要的不是對自我信息掌控的權力,而是控制信息流動的權力。在微信朋友圈進行分享時,用戶們并不知曉他們所分享的內容會被多少人觀看,會被具體的哪一個人觀看,更無法確定這些動態(tài)會不會流通到其他的網站和領域中。信息泄露的本質,就是在某一場景中的信息,不合時宜地出現在了另一個場景之中。
海倫尼森鮑姆認為,隱私權不是一種保持私密的權利,也不是信息控制權,而是一種確保個人信息以合理方式流動的權利。[10]他將隱私視為個人信息流動,將“場景一致性”作為隱私是否被侵犯的判定標準。這里的場景指的是社會學意義上的場景,包括教育、社交、娛樂、醫(yī)療等場景,尊重場景一致性就是尊重法律和政治價值層面上的信息規(guī)范,以及具體場景目的和意義所要求和制定的信息流動規(guī)范。[11]社交場景中的規(guī)范隱含著人們的合理隱私期待,即人們默認在此場景中產生的信息不會被傳輸、通信、分發(fā)、傳播到另一場景中。這里的規(guī)范是一種強制性規(guī)范,它指的是人們認為應該做的事情,什么是社會認可或不認可的事情。人們之所以感覺個人隱私受到侵犯,是由于感知到了他人或機構對個人信息的不合理使用,即在某一場景中合理的個人信息披露挪移到其他場景后,由于特定場景中信息規(guī)范的要求并不相同,信息流通的性質發(fā)生了變化,個體便會知覺到個人信息侵犯的威脅。
以技術作為起點,以微信為代表的社交平臺正在構建新的互動模式,與之相適應,相應的社會規(guī)范也應當緊跟技術需求。根據“場景一致性”理論,在符合社交媒體核心目的和價值的基礎上——促進人與人之間聯系的形成和維持,人們應當自覺服從和履行該場景中道德和法律層面上的規(guī)范與義務,合理使用該場景中產生的個人或他人的信息。當前,我國立法不斷加強對個人信息保護,相關法律法規(guī)的頒布不僅有力地從法律層面上保障了廣大用戶的個人信息,還促使社交媒體平臺不斷完善對用戶隱私設置的賦權。不可否認的是,平臺對用戶的賦權始終處在平臺準許的技術系統(tǒng)和實踐框架內,尚未能夠真正滿足用戶對個人信息保護的需求,也未能夠真正發(fā)揮出用戶的主體能動性。場景時代個人的信息安全離不開政府與法律層面上的保障,也離不開用戶個人對個人信息保護做出的實際行動。當前,為了確保社交媒體場景中人們的個人信息安全,需要政府、平臺與用戶個人三方共同努力,構筑起個人信息安全的防線。
當前,我國不斷加大對互聯網個人信息安全的保障,陸續(xù)出臺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網絡安全法》《移動互聯網應用程序信息服務管理規(guī)定》等法律法規(guī)推動各方保障個人信息安全。但隨著媒介技術日新月異的發(fā)展,社會生活中的場景化服務越來越細致,不同細分場景中對個人披露的信息類型和私密程度不同,各個場景之間的信息流動規(guī)范也應根據具體的情境進行制定,相關政府部門可以根據社會現實需要與技術發(fā)展推動個人信息安全相關法律法規(guī)的制定與出臺,并助推社會各方貫徹落實相關法律法規(guī)的要求。
對社交媒體平臺來說,要從法律、技術與價值層面來推動用戶的個人信息安全的保護。
1.落實知情同意原則
社交媒體平臺要自覺遵守相關法律法規(guī),貫徹落實知情同意原則,不斷優(yōu)化完善隱私政策與服務條款的可讀性和可理解性,化繁為簡,真正落實用戶從知情到同意的閉環(huán)鏈條。
2.搭建社交場景技術規(guī)范系統(tǒng)
社交媒體平臺應根據用戶的個人信息安全需求不斷提升隱私設置的準確度與精確度,將隱私設置與權限授權放置于用戶界面顯眼位置,加大隱私設置與權限授予的操作可見性與操作有效性,同時隱私設置的默認狀態(tài)應為關閉或可見性的最小值,以最大化程度保護人們的個人信息。更重要的是,平臺應當不斷提升自身技術,搭建出一套用戶信息可追蹤系統(tǒng),確保用戶掌握個人信息被他人或機構下載、存儲、分享和傳播的情況。
3.制定信息流動社區(qū)公約
社交媒體平臺可以通過調研用戶對個人信息安全的需求和期待制定APP內信息流動的規(guī)范或社區(qū)公約,在規(guī)范和公約中普及個人信息安全的相關法律法規(guī),推出一套符合平臺社交場景的信息流動規(guī)范,倡導用戶合理使用與傳播平臺內的信息。
用戶可以通過管理受眾、內容和權限三種策略來控制個人信息的流動以實現個人信息的保護。
1.管理受眾,設置隱私邊界
用戶中通訊錄好友的數量往往比實際上真正的“熟人”好友要多得多。用戶一是可以從最初的“添加朋友”功能入手,設定交友的標準,圈定“熟人”范圍;二是可以通過添加“標簽”,設置朋友權限,劃定朋友圈可見性;三是在發(fā)布朋友圈動態(tài)時,通過“分組”,選擇“部分可見”等設定,主動選擇受眾范圍。
2.管理內容,構建安全空間
用戶可以通過對自我發(fā)布內容的限定和審查來避免過多個人信息的泄露。用戶一是可以在發(fā)布動態(tài)時關閉定位信息;二是在發(fā)布涉車票、成績查詢等含有明顯身份信息的圖片時通過“打碼”隱去重要的個人信息;三是有意識地不在朋友圈中分享私密的個人信息、圖片和視頻。
3.管理權限,切斷信息出口
用戶可以通過修改默認隱私設置與應用權限授權來限制APP 獲取個人信息的范圍。例如,用戶可以關閉不必要的APP權限申請,或只允許在運行軟件時調用手機中的內容來保護個人信息,定期查看相關APP收集的個人信息情況并及時清理。在使用應用和第三方服務時,認真閱讀隱私政策和服務條款,在不使用時,及時注銷賬號、卸載應用。
場景時代,人們面臨著不同具體情境下個人信息合理流動的考驗,對個人信息的保護需要根據特定的場景來制定出一套符合道德和法律的規(guī)范和準則。海倫·尼森鮑姆預測,未來人們不太可能會調整傳播個人信息的方式。因此,個人信息的披露與安全保障需要政府、平臺和用戶三方共同做出努力,從立法、平臺賦權與用戶行動三個層面切實實現個人信息的保護,探索出一套既能滿足人們社會生活與社交關系等場景的價值需求與關系需要,又能保障個人信息在互聯網中的合理使用與流動的信息規(guī)范體系。
注釋:
[1]郜書鍇.場景理論的內容框架與困境對策[J].當代傳播,2015(04):38-40.
[2][8]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第51次《中國互聯網絡發(fā)展狀況統(tǒng)計報告》[R/OL].[2023-06-21].https://cnnic.cn/n4/2023/0302/c199-10755.html.
[3]費孝通.鄉(xiāng)土中國[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
[4]農郁.微時代的移動互聯:輕熟人社交、交往快感與新陌生人社會的倫理焦慮——以微信為例[J].文學與文化,2014(03):91-99.
[5]安東尼·吉登斯.現代性的后果[M].田禾 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1.
[6]牟永福.信任的存在場域及其困境——關于當前社會信任危機邏輯根源的社會學診斷[J].學術論壇,2005(03):110-115.
[7]胡泳.監(jiān)視型社交的興起與后敞視時代的來臨[J].新聞與寫作,2023(02):43-55.
[9]顧理平.無感傷害:大數據時代隱私侵權的新特點[J].新聞大學,2019(02):24-32+118.
[10]海倫·尼森鮑姆.場景中的隱私:技術、政治和社會生活中的和諧[M].王苑等 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22.
[11]海倫·尼森鮑姆,王苑.何為場景?——隱私場景理論中場景概念之解析[J].網絡信息法學研究,2021,No.9(01):3-28+2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