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演達,國民黨左派領導人,1930年8月9日,在上海建立了中國國民黨臨時行動委員會(中國農工民主黨的前身),主張繼承孫中山的“三民主義”,反帝反蔣,通過平民革命建立以農工為重心的平民政權。臨時行動委員會的活動引起了南京國民政府的恐慌和仇視,蔣介石懸賞30萬元緝捕鄧演達。1931年8月17日,由于叛徒出賣,鄧演達在上海被租界當局逮捕,后被押解至南京;1931年11月29日被秘密殺害于南京麒麟門外沙子崗,時年36歲。本文通過對檔案的發(fā)掘整理,再現(xiàn)了鄧演達在法庭受審的場景。
鄧演達昂然踏進法庭
? 1931年8月17日下午,鄧演達被捕后,蔣介石立即下令,要求淞滬警備司令部把鄧演達引渡出租界,再解送南京。
? 鄧演達與一同被捕的同志分別在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靜安寺捕房、戈登路捕房和特區(qū)地方法院女監(jiān)被關押了一夜。之后,巡捕房以“內亂罪,犯暫行反革命治罪法,擬宣傳與三民主義不相容之主義”的罪名,將鄧演達解往公共租界內北浙江路(今浙江北路191號)的江蘇高等法院第二分院受審,并請求移送給淞滬警備司令部。
? 8月18日上午,鄧演達等15人作為被告被押抵法院。這15人中有13人是在愚園路愚園坊20號和鄧演達一起被捕的,另有在威海衛(wèi)路714號被捕的許壽祥,以及在麥根路F32號被捕的鄭松年(即鄭太樸)。他們先被關在一個擁擠的大監(jiān)房里,兩個人戴一副手銬,鄧演達也不例外。
? 當日上午9時,法院刑事庭以“危害民國”為案由,在第一法庭進行公開審理,審判長推事是宋沅,另有兩名推事(推事是國民政府時期的審判人員),檢察官是鄭鉞。推事、檢察官以及法院院長均是由國民政府任命的。鄧演達此時并無絲毫怯懦,他欲將法庭當作向社會大眾宣傳平民革命的講壇。解除手銬后,身體不受拘束的他,帶領大家昂然踏進法庭,讓法庭上下都有幸一睹這位北伐驍將的風采。
? 由于案情重大,開庭的消息傳出后得到社會各界關注。法庭內有多位上海的名律師到場,準備為鄧演達等人辯護。鄧演達親筆寫了委托狀,依法選任了蔡六乘、張志讓兩名律師為自己和難友進行辯護。
第一次辯護過程
? 聞訊而來的記者和進入旁聽席的人越來越多,而此時審判長卻宣布:“此案未便公開,故禁止旁聽。”因此,除了與本案有關的律師、探員等外,其他人都退出了法庭。
? 開庭后,審判長命令起訴方工部局(工部局是上海公共租界的最高市政機關)的代理人陳述案情。法院雖設有檢察官,但是他沒有起訴權,只能出庭陳述意見,政治性案件是由工部局法律部派律師代表出庭起訴,行使相當于檢察官的職責。于是,工部局律師張?zhí)焖_起身陳述:“案件是由警備司令部通知靜安寺巡捕房,說有人在愚園路愚園坊20號開會,由第三黨領袖鄧演達主持。巡捕房隨即趕往現(xiàn)場,當場拘捕13人;又奉特區(qū)地方法院拘票,會同警備司令部查抄威海衛(wèi)路714號、愛文義路1389號和麥根路F32號,拘捕2人?!比缓螅o安寺巡捕房和戈登路巡捕房的探員分別細述了查抄愚園坊20號等處的詳情,并誣稱從鄧演達等人身上抄出的是“反動文件”。
? 接著,審判長命令警備司令部偵查隊督查長王斌向法庭陳述。按照訴訟程序,證人由淞滬警備司令派代表出庭,代表是王斌和陳伯連、楊鳳岐。國民黨方面要從租界逮捕共產黨員和政見相異人士,多是由王斌出面向租界巡捕房交涉、辦理移送手續(xù)。經(jīng)過他的手被送到牢房或刑場的共產黨人不在少數(shù)。王斌于1932年被中共中央特科的紅隊在上海擊斃,這是后話。
此時的王斌得意洋洋地述說:“接到總司令部電令后,秘密偵悉到鄧演達,他化名‘任亮才’,進出住息處所十余處。昨天獲知鄧演達在愚園路愚園坊20號開會,故立即會同巡捕房將他抓住……今日奉淞滬警備司令部的命令前來,就是要移提鄧演達等一干人。請法院照準,所需公文容以后補來?!?/p>
? 審判長宋沅轉向鄧演達發(fā)問。鄧演達毫不畏懼,他把法庭視作揭露國民政府倒行逆施行徑,闡述平民革命主張的舞臺。鄧演達坦然地回答:“我年齡36歲,籍貫廣東,一向在軍政界做事,住處不一定,最近的一夜住在愛文義路觀森里1389號?!?/p>
? 宋沅問:“你赴愚園坊20號做什么?”鄧演達回答:“與朋友聚會?!?/p>
? 宋沅問:“你們不是在開會嗎?”鄧演達回答:“在談話,我是對經(jīng)濟學有相當研究的,昨日在講中國的經(jīng)濟問題,就被抓了。”
? 宋沅問:“政府方面說你有反動行為,事實怎樣?”鄧演達回答:“批評現(xiàn)政府則有之,至于積極地反對,目前還沒有舉動?!?/p>
? 宋沅拿出同時被捕的難友李文英所記的會議記錄,問:“這是什么?”鄧演達回答:“這就是昨天我講的經(jīng)濟問題的記錄。”
? 宋沅又出示了鄧演達被巡捕房搜去的隨身物品和在巡捕房寫的“錄供單”,鄧演達一一予以了確認。
? 宋沅又問:“警備司令部要移提你,你有話講嗎?”
? 此時,鄧演達提高了嗓門,從容不迫地答道:“我想,站在大多數(shù)民眾的立場去批評現(xiàn)政府是好意的。集社自由、言論自由載在《約法》之中,大中華民國應彰顯法治精神。貴院有權可以裁判,何必到什么司令部去?!?/p>
? 其余被捕人員在接受質詢時都機智地申述了到愚園坊去的各種理由,或是聽講座,或是跟著朋友去玩,或是找人辦事,或是看熱鬧,一致不承認犯法,并申明《約法》頒布后人身應有保障,愿意接受法院裁判,不接受軍法處置。
? 之后,法庭出示了在威海衛(wèi)路714號和麥根路F32號搜獲的錢鈔、中華革命黨宣言等文件、電報器材等物品,要求他們確認。
? 接著,控辯雙方進行辯論。鄧演達的辯護人張志讓律師起身發(fā)表了辯護詞:“本案為中外人士所矚目,請庭上注意,如為司令部提去,則致外人借口攻擊中國的司法制度不良。又,第一被告鄧演達是研究經(jīng)濟的,尤其是昨日在講中國的經(jīng)濟問題,全無危害民國之可言,他批評現(xiàn)政府則有之,積極的反對行動則沒有。今且不論有無犯罪的行為,現(xiàn)是在公共租界內被捕,管轄權屬于鈞院,應請鈞院裁判?!辈塘寺蓭熞舱f:“第一被告鄧演達無論其犯罪行為是否成立,危害民國的罪名應歸當?shù)馗叩确ㄔ簩徖?,那么,除鈞院外,無其他機關可以受理本案,請勿為司令部提去?!?/p>
? 根據(jù)租界與國民政府的協(xié)定,國民政府在租界內的特區(qū)法院對租界外軍政機關要求移提的案件,申請移提的機關必須是法院,移提被告須有在租界外犯罪的明顯證據(jù)。這次盡管申請移提的不是法院,又提不出明顯的犯罪證據(jù),但是,張?zhí)焖_稱,本案是協(xié)助案件,是由警備司令部發(fā)覺后,會同巡捕房抓住諸被告的;而且,第一被告犯罪多在內地,又住址并不是一定在租界,故巡捕房對于移提的請求沒有意見。檢察官鄭鉞也稱,對于警備司令部要求移提無意見。
? 直至中午辯論結束,審判長宋沅宣告休庭,待法庭評議后再行處分。
? 面對庭上局勢,鄧演達預料后果并不樂觀,他與律師仔細商討,思索對策。8月的上??崾铍y耐,時至中午,他們已經(jīng)站立了幾個小時,滴水未進,又饑又渴,疲憊不堪。但是,鄧演達仍然保持莊重從容的姿態(tài),所有在場人員無不對他表示敬仰,難友們在他的精神鼓勵下,都表現(xiàn)得堅強和不屈。經(jīng)過律師交涉,鄧演達得到了一杯茶,盡管早已口干舌燥,可是他只是微微抿了一口,立即遞給身旁的難友,他說:“請大家稍微潤一潤口吧。”同時,他請求律師再設法弄來幾杯茶給大家,每個人只是輕啜了幾口。
鄧演達的抗告狀
? 時鐘指向下午1點,重新開庭。宋沅徑直宣布:“被告鄧演達等15名,等候警備司令部公文到后即予移送,搜獲物品一并移送。”理由是,根據(jù)1930年8月1日,以蔣介石和五院院長名義發(fā)出的第11號密令:軍事未定,一切有關共產黨案件應由軍事法庭(各地黨、政、軍所合組的)依軍法辦理,已在各地法院進行審理的,應立即移交給軍事法庭。盡管沒有提出充分的犯罪證據(jù),法院還是作出同意移提的決定。
? 張志讓律師當庭對裁決提起抗告,并請于抗告期間內停止執(zhí)行。宋沅則稱本案是協(xié)助案件,對于協(xié)助案件所作的處分并非裁決,依法不得抗告,說完即行退庭。
? 當天,鄧演達向法院提起抗告,他在抗告狀中寫道:“為被告危害民國移送一案提起抗告,并請停止執(zhí)行,事緣演達于昨日被捕,由警備司令部代表請求移送,奉鈞院裁定,俟公文到后即行移送。按危害民國緊急治罪法第七條及施行條例第一條,與刑事訴訟法第十三條之規(guī)定,本案管轄系屬鈞院,警備司令部請求移送實不合法,茲就鈞院移送之裁定提起抗告,伏乞鈞院依刑事訴訟法第四百二十條及第四百二十一條停止執(zhí)行,并將案卷申送最高法院以資裁定,實為公德兩便,至詳細理由容另補陳,謹狀??垢嫒耍亨囇葸_。”可見,當時鄧演達還是對司法裁判寄有希望。
? 但是,抗告狀被送到最高法院后,最高法院及刑事第二庭均出具公函稱:抗告請求的目的是請求變更或撤銷原處分,依刑事訴訟法第四百二十七條、第四百三十條的規(guī)定,不應由本院裁定,因此將原件送返江蘇高等法院第二分院。
? 未等最高法院公函送到,淞滬警備司令部司令熊式輝簽署的請求引提公函,已先送達江蘇高等法院第二分院。8月19日又開庭。警備司令部王斌隱晦地概述了案件破獲過程,強調這是中央交代下來的案子,不可輕縱。刑庭審判長宋沅宣告:“今日淞滬警備司令部的公文已到院,鄧演達等15人準即移提?!?/p>
? 鄧演達無奈地留下指紋,待被捕人員將各被捕地點的器物指定了管理人之后,他們即連同證物一并被法院移交給警備司令部的王斌,押解到華界的南市白云觀淞滬警備司令部偵查隊看守所(位于今西林后路100弄8號)。
? 關于鄧演達被捕的消息,8月19日由南京的《中央日報》率先報道,第二天上海的《申報》等報刊相繼刊登,頓時震驚全國。
(摘自《團結報》李慶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