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爸,來兩酒!”
這是村街喝酒的排場,講究一個聲音嘹亮,吼開一山晨霧,嚷出一日煙火。和城市里滿桌好菜加四方親朋的打開方式不同,在村街,喝酒是在“二爸”的煙酒店門口吆喝一聲,在柜臺對面溫厚的手里接過相應(yīng)兩數(shù)的酒,揚脖,呲一聲,酒入喉,掏了錢,贊一聲“舒服”,轉(zhuǎn)身走人。
村街人心心念念的“二爸”,是我的祖父。
煙酒店柜臺上是個玻璃桶樣酒罐子,一側(cè)擺放有一兩提子、二兩提子,還有花色式樣整齊的敞口一兩杯和二兩杯,有人海量,這一兩杯和二兩杯顯得有些小氣,祖父便也擺了一摞大小式樣花色一樣的寬口白瓷碗,裝上半斤也沒問題。
但祖父另有底氣,是兩個大肚子壇子,一個稍微個高,一個稍微個矮,哥哥隱在柜臺左手方,弟弟隱在柜臺右手方,互相觀望,卻從未說過一句話,笑過一次臉,彼此就那么靜默地騰空肚子,又裝滿肚子。
有人湊上前來,喊道,二爸,來兩酒。至于這個兩酒,兩,是個概數(shù),要看來的人。來的人都是熟面孔,能喝多少,喝多少不亂事,不躺馬路,不栽田溝,祖父心里是有數(shù)的。看一眼來人,若是此人在別處也喝過,或在家也偷了早酒,祖父知他是三兩的酒量,也只給來人一兩,說,酒不是飯,省著身體來。來人若想逞能,硬要三兩酒,想耍一下酒瘋,祖父則陰著臉,塌著嘴,來人一看,祖父生氣了,塌著的嘴,也就閉了口,喝了酒,順溜趕場去了。
祖父管得了全村的酒蟲子,除了大姐。
大姐是祖父柜臺里的偷酒賊,順堂路過,總要挖上那么一提子一口干了,舔一下嘴唇,才覺舒服。你看她那模樣,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她偷了酒。
祖父慣大姐,比慣兒子還要慣著。吃飯時,祖父舀了酒,說是提提精神,也勸祖母喝,祖母喝一點,皺一下鼻子,哈一口大氣,說,燒喉嚨。祖父笑著說,第一次燒,第二次就不燒了。喝了多次,喉嚨不燒,吃飯時祖母就習(xí)慣了舀上一兩或者半錢酒下飯吃。大姐蹭飯,看祖父祖母喝得呲的一聲,心都跳了起來。第一口酒,和所有小孩一樣,是筷子頭輸送的,蘸了第一口,居然還要了第二口。
很多年后,大姐出嫁,回家對祖父抱怨,說嫁人不好,喝酒不方便,祖父哈哈大笑,說,打瓶酒放床底下。
再很多年以后,成了大姐丈夫的大姐夫,才發(fā)現(xiàn)大姐放在床底下的礦泉水瓶里,裝的居然不是水,是酒。
酒柜臺前湊上來喝酒的人,喝了酒掏了錢,也有喝了酒掏不出錢的,走了,等到一定時候帶上酒錢,抻到祖父面前,接著喝,這次喝的繼續(xù)欠著,再等下一次有了錢,補上,補上,繼續(xù)喝,喝了又欠著。
祖父年輕時就做了酒生意。村街趕場,有一中年男人常提草鞋來,走東躥西,賣著草鞋,換取幾個碎銀。祖父買過他的草鞋,且說,草鞋打得好,耐穿。一買就兩雙兩雙地買,中年男人也回贈祖父生意,祖父照顧他的草鞋生意,他自然也要照顧祖父的酒生意,這就是所謂的禮尚往來??刹菪饽睦镉芯粕夂茫浑p草鞋起碼也要穿了年把兩年,一杯酒今天喝了明天還可繼續(xù)喝,酒行銷得多。中年男人喝酒次數(shù)多了,忽然張了口說,你這個小伙子不錯,我閨女更好,你若沒娶,給你做個媒。祖父小眼睛一挑,大嘴欲張開又合攏,說不出一句話。中年男人繼續(xù)說,這個閨女是最小的閨女,也是長得最秀氣最好看的一個,到了你家,吃得好了,長開了,定是又勤快又會干活的。
沒多久,祖父娶了中年男人的小閨女,這小閨女成了我的祖母,在浩浩蕩蕩的日子里,變成一位和善又純凈的農(nóng)村老婦。中年男人的酒錢自然是全免了。每到趕場天,老丈人到了柜臺上,不光喝一杯,還要配上一碟菜。
到底是賣草鞋的算計了賣酒的,還是賣酒的算計了賣草鞋的,說不清楚。
遇見能聊天愛聊天的,祖父時不時也舀上幾兩酒,和對面的人喝起來,喝到高興處,祖父唱幾句京劇,對面說幾句苦楚。祖父嘴巴和對方喝著,眼睛帶著理解望著,喝完來一句,有話就擺,想來就來。
那說苦楚的人成了祖父這里的常客,不光自己來,還帶著小媳婦,小媳婦生了孩子,也帶著孩子。那小孩很驕傲,一雙腫眼泡,一張薄皮嘴唇,一臉有別于村街小孩的模樣,動不動就哭,動不動就找媽媽,或者看著你,一臉看不起的樣子。她不知道哪來的特權(quán),可以在祖父的酒店隨便亂躥,對煙酒店里的糖和餅干都有興趣,糖吃得嘴巴如青蛙的肚子一樣脹,還在吃,餅干裝在包里,包都裝不下了還裝。小媳婦細(xì)聲吼著,沒用,她繼續(xù)吃著,裝著。那人大聲一吼,她就哭,哭著哭著,就跑到祖父懷里,喊干爹救我。
你看,那人,小媳婦,孩子,他們一家,怎么說啊,把祖父都搶占了去,這么小的孩子隨口一喊,輩分倒比我還高了。
到了老,祖父有天忽發(fā)感慨,說如果能喝一瓶茅臺酒,就算死也值了。有位茅臺鎮(zhèn)的朋友,用礦泉水瓶打了一瓶醬香酒。我把酒給了祖父,祖父嘗了一口,說,好是好喝,可沒喝過茅臺酒,不知是不是這味。
于是我又想方設(shè)法幫祖父弄了一瓶茅臺酒。
一瓶酒,足足喝了一個月,還剩半瓶。
有些事就是這么沒道理可想。比如全村街的人都叫祖父“二爸”,其實只因祖父在家中兄妹排行老二。又比如賣了一輩子酒的祖父最想喝的是茅臺,但只喝了半瓶。
剩下的半瓶酒,大姐喝了,喝了一直說,好酒就是好酒,不一樣。
趙以琴,貴州省作協(xié)會員,貴州省第六屆中青年高研班學(xué)員,作品見于《散文海外版》《四川文學(xué)》《山花》《星火》《湖南文學(xué)》《海燕》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