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口水喝

張慶萍

去年夏天，我到甘肅省狗尾巴村采訪。狗尾巴村交通閉塞，水源奇缺，聽說那里的人一年里只能在臘月二十三洗一次澡。所以從鎮(zhèn)里出發(fā)前，我準(zhǔn)備了好幾瓶礦泉水。

狗尾巴村離鎮(zhèn)里有十四五里路，烈日當(dāng)頭，無遮無擋，我身上的汗流得緊，很快，那幾瓶水就被我消滅干凈了。

到了狗尾巴村采訪完畢已經(jīng)是中午，老鄉(xiāng)們想挽留我吃中飯，可我拒絕了。我急匆匆往鎮(zhèn)上趕，走到半路上，嗓子都渴得冒煙了。幾番猶豫后，決定進(jìn)一個叫牛頭村的村莊。

我來到村口的一戶人家，戶主是一位小媳婦，雖然臉蛋俊俏，但渾身灰蒙蒙的，一看就知道很長時(shí)間沒換衣服沒洗澡了。家里只有小媳婦一個人，可她對我這個陌生的大老爺們沒有絲毫的戒備心理，引著我進(jìn)了家里。我謝過后，說明來意—討口水喝，并表示可以付錢給她。

小媳婦一臉嚴(yán)肅地說：“小伙子，你這是罵人呢，客人討水喝哪能要錢？”我大喜，等著小媳婦倒水給我，卻見她面露尷尬之色：“可是現(xiàn)在我家里沒水，要是有一口水，我都會拿出來給你喝，實(shí)在是沒有，不好意思?。　?/p>

我心想，雖然這里缺水，可一個家庭怎么連一口水都沒有，也有點(diǎn)說不過去吧，是不是小媳婦舍不得呢？

小媳婦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把我引到水缸邊，指著水缸說：“你看，這里有沒有水？”

我看了水缸，空蕩蕩的，確實(shí)是沒有一滴水。

小媳婦又指了指院子里的水窖，說：“旱了幾個月，水窖里更沒水?！?/p>

既然是這樣，我還能說什么呢？我向小媳婦告辭，走到門樓時(shí)，我看見屋角有一口半抱粗細(xì)的水缸，心里就一“咯噔”—那里面有沒有水呢？

我的目光就停留在那小水缸上。

小媳婦也看出了名堂，指著水缸說：“那是腌菜用的，也沒有水?！彪m然這么說，但小媳婦就是不打開水缸蓋，讓我去驗(yàn)明正身。

我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不再說什么，走了。小媳婦在后面說著什么，我也顧不得聽，只想趕緊到鎮(zhèn)里找水喝。

屋外驕陽似火，我一出門，又流了一身汗，想著自己是為了采訪當(dāng)?shù)赜盟щy而來，又想著那位小媳婦可能是騙了我，不覺有點(diǎn)心酸?？墒俏液芸煺{(diào)整好情緒，加快腳步往鎮(zhèn)里趕，只要到了鎮(zhèn)上，口渴的問題就迎刃而解了。

我一股勁走了五里路，忽然，聽見后面有人喊話：“哎哎哎，那個誰，等等我！”

我回頭一看，喊話的竟然是那個小媳婦，正臉紅脖子粗地朝我跑來呢。

小媳婦站定，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好一會兒才說出話：“那個誰，你走得真快，害得我跑了一路，累死我了。”

我笑著說：“哈哈大姐，我不叫那個誰，你叫我張記者吧。”

小媳婦說：“張記者，你跟我來?！?/p>

說著，她就急急忙忙拉著我的衣服往回走。

看來小媳婦是良心發(fā)現(xiàn)，要給我送水喝。走了半個小時(shí)的時(shí)間，我看到路上果然放著一只大水缸。小媳婦抱起那沉甸甸的水缸，說：“張記者，我是帶你來看這個的?！?/p>

看著那口水缸，我“咕咚咕咚”地咽著并不存在的唾沫，調(diào)侃著說：“早知道你送水給我，我不僅不跑，還會去接你的?！?/p>

小媳婦一下嚴(yán)肅起來，一本正經(jīng)地說：“張記者，你誤會了，我不是給你送水的。”

我瞪大了眼睛，指著水缸說：“不是給我送水，你是給我送缸嗎？”

小媳婦說：“那也不是。當(dāng)時(shí)我說這水缸沒水，我看你眼神就知道你不相信我，你肯定以為這缸里有水，我舍不得給你。可我再說一遍，這里沒水，只有咸菜。怕你不信，我把菜缸抱過來給你看?！闭f罷，小媳婦掀開蓋子，指著里面說：“你仔細(xì)看看里面有沒有水?！?/p>

我看過去，里面確實(shí)是咸菜。我問：“你跑這么遠(yuǎn)追我，就為這個？”

小媳婦說：“就是為這個。我不能讓你認(rèn)為我舍不得，說假話。”

我的心里一陣感動，對小媳婦來說，我不過是個匆匆而過的外地陌生人，而她卻因?yàn)轭櫦晌覍λ姓`解，居然冒著烈日，追了我五里地。想到這里，我打趣地說：“大姐，你真逗。那我如果認(rèn)為你們家水窖里有水，你怎么辦？”我說這話其實(shí)是開玩笑，意思是：你怎么不抱著水窖來讓我驗(yàn)明正身呢？

小媳婦睜大了眼睛看著我，說：“張記者，你什么意思？還不相信我？水窖我抱不動，要是抱得動，我就抱來，要讓你親眼看看，那里面有沒有水，我到底有沒有騙你。”

我自知玩笑開得不恰當(dāng)，見她當(dāng)真了，連忙說：“大姐，我相信你好不好？你千萬別當(dāng)真！”

可是不行，小媳婦還真較上勁了，她拽著我的手說：“不行，你笑嘻嘻的，根本不像相信我的樣子。你得跟我回我家去，親眼看看，我家水窖里到底有沒有水?！?/p>

我哭笑不得，說：“大姐，我真相信你。再說了，我跟你回去，你家又沒水，你拿什么給我解渴？”

這時(shí)，周圍已經(jīng)聚集了幾個看熱鬧的人，一個紅臉漢子開玩笑道：“小伙子，你跟她去，她沒水給你，叫她給你喂奶。”話剛落音，周圍哄笑一片。

小媳婦白了紅臉漢子一眼，倒沒怎么在意紅臉漢子的胡扯，她心思完全在我相不相信她這件事上，堅(jiān)持要我回去驗(yàn)證。

我一看，再這么鬧下去，誰知道看熱鬧的人會扯出什么花樣來，只好認(rèn)輸，抱起菜缸，說：“大姐，我算服了你，我和你回去好不？”

小媳婦前頭走著，我后面跟著。

十多分鐘后，我和小媳婦回到她家里，小媳婦顧不得喘氣休息，拉著我來到水窖邊，揭開蓋子，說：“張記者，你看看這里有沒有—”

小媳婦的“水”字還沒有說出口，就杵在那里一動不動—水窖里竟是半水窖清凌凌的水！

“這—這—這—”小媳婦結(jié)巴了，我也愣了。老實(shí)說，在這之前，我是相信了小媳婦的話的。可是，這半窖水又是怎么回事？

小媳婦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漲紅著臉在水窖邊走來走去，嘴里念叨著。

看著她這個樣子，我真心實(shí)意地說：“大姐，我真的相信你的話。這水一定是你丈夫拉來的，趕巧我們都不在場。無巧不成書是不？”

小媳婦站定了，看著我，說：“張記者，先不說別的，你快喝水?！?/p>

我拿過一只水瓢，舀了滿滿一瓢水，一通牛飲，頓覺心爽氣順。

看我喝完了水，小媳婦說：“張記者，你之前在我家時(shí)，水窖里真沒水?！?/p>

我真后悔我這張愛開玩笑的嘴，我說：“嗯嗯，之前沒水，你走了后老天爺下雨了，下了這半窖水?！?/p>

小媳婦盯著我問：“張記者，你說這水稀罕不稀罕？”

“當(dāng)然啦！”我脫口而出，“在我看來，水比油貴?！?/p>

小媳婦又說：“我要是心疼水，舍不得給你喝，我會浪費(fèi)水不？”

我說不會。

小媳婦扭頭就走，不一會兒，她帶來一個中年男子。小媳婦指著半窖水對男子說：“大成，這水歸你了！”

這個叫大成的男子眼睛睜得溜圓，不相信地問：“雪蓮，你沒開玩笑吧？這水給我？我拿什么跟你交換？”

“白送！”小媳婦說，“我什么也不要，你挑去就是?！?/p>

大成樂不可支，又眉頭一皺說：“不行，你得簽字畫押，免得你后悔?！?/p>

小媳婦不含糊，跑到屋里拿來紙筆，刷刷寫出幾行字，意思是這半窖水白送，又簽上自己的大名。大成這才放心，跑回去挑來兩只水桶，開始來回挑水。

我不明白小媳婦是啥意思，喊道：“大姐， 你這是干啥呢？我不是說過我相信你嗎？”

小媳婦仿佛卸下一塊石頭，拍拍手說：“張記者，這下你該相信我了吧。我要是舍不得給你一口水，會把這水送人？”

采訪完畢，我回到城里，幾天后，鎮(zhèn)宣傳委員老吳打電話給我，說起了小媳婦的事情。他說，那天小媳婦家起先確實(shí)沒水，后來趕巧縣里統(tǒng)一給幾個缺水嚴(yán)重的村里送水，牛頭村就在其中。送水到小媳婦家時(shí)，我已經(jīng)走了，小媳婦也追我去了。

我說情況和我估計(jì)的差不多，老吳又說：“雪蓮被她丈夫打慘了，好幾天下不了床?！?/p>

我驚訝地問為什么，老吳說：“還不是因?yàn)樗闾Ａ怂∧前虢阉?，在牛頭村，抵得上半條人命??！”

握著話筒，我說不出話來，淚水滴答滴答地落在電話上。好半天，我哽咽著說：“老吳，告訴雪蓮，我從來都是相信她的。也請她相信我，相信我們，我們一定還給她，給缺水的鄉(xiāng)親更多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