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夢悼亡 言淡情深
——蘇軾《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賞讀

余 鳳 彭水浪

恩愛夫妻, 生死相隔,睹物思人,此情此景催生出一種獨特的文學(xué)題材——悼亡詩。自潘岳之后,悼亡詩被約定俗成地用來表示丈夫?qū)ζ拮拥牡磕?悼亡的內(nèi)容基本上是寫丈夫通過某種方式來呈現(xiàn)他對妻子的思念。如果說思念有載體,也許是《詩經(jīng)·綠衣》“綠兮衣兮,綠衣黃里。心之憂矣,曷維其已”的綠衣;也許是《鷓鴣天·重過閶門萬事非》里“梧桐半死清霜后,頭白鴛鴦失伴飛”的梧桐;或許是《蝶戀花·辛苦最憐天上月》里“辛苦最憐天上月,一昔如環(huán),昔昔都成玦”的天上月;又或許是《項脊軒志》里“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的枇杷。細讀眾多悼亡詩作,發(fā)現(xiàn)悼亡詩最常見的一種寫作方式便是通過借助與妻子相關(guān)的物件或者景物來抒發(fā)悼念之情,而中學(xué)教材里出現(xiàn)的千古悼亡名作《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則通過一個夢境的描寫,用極淺淡的語言,敘說極深的悼亡之情,思致委婉,境界全出,催人淚下。

一、用夢境突破生死之隔

“十年生死”“千里孤墳”,這是時空之隔,也是生死之隔。蘇軾因為新舊兩黨之爭被排擠,赴密州擔(dān)任知州,在某天的一個夜晚做了一個還鄉(xiāng)的幽夢,在夢中,蘇軾回到那個熟悉的眉州居室,往日種種,歷歷在目,妻子于小軒窗里梳妝打扮。這是一個極其生活化的場景,仿佛妻子的音容笑貌全出,兩人相顧無言,唯有眼淚千行。一切的情感都藏在這一個相顧無言的細節(jié)之中,無聲勝似有聲。詩人料想以后魂牽夢繞,腸斷的地方就是那明月朗照,長著矮松,埋葬亡妻孤墳的小山岡了。一個夢境,三幅場景:軒窗梳妝,相顧無言,明月松岡。軒窗梳妝,追敘往日回憶,溫馨而又美好;相顧無言,描寫夢中重逢,百感交集而又情意深深;明月松岡,設(shè)想未來之景,年年腸斷而又思念不已。蘇軾將他的夢放置于時間的橫軸之上,標注著過去、現(xiàn)在、未來,同時切換空間的場景,從室內(nèi)到室外,由人到景,由歡欣幸福到激動感慨再到孤獨惆悵,此夢鮮活生動,而又真實感人。

夢是承載蘇軾思念的載體,這個夢穿越十年,跨越千里,突破生死,讓思念變得可知可見。此夢不同于李白夢游天姥山“霓為衣兮風(fēng)為馬,云之君兮紛紛而來下”的浪漫,也不同于杜甫夢李白的“三夜頻夢君,情親見君意”的直白,而是相對含蓄地通過畫面描述來呈現(xiàn)蘇軾對妻子深深的思念,夢境真實,言淡情深。

二、以淡語描述刻骨之念

(一)詞上片寫現(xiàn)實之痛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v使相逢應(yīng)不識,塵滿面,鬢如霜?！绷攘葦?shù)語,道盡這十年的相思與苦楚。“十年”“千里”從時空角度來寫恩愛夫妻,生死相隔。十年,這是時間的維度,一分一秒都是思念;千里,這是空間的維度,一尺一里即是牽掛?！懊Ｃ！边@是時間的渺茫,人事的渺茫。死者對人事茫然無知了,自是不知生者的那份牽掛了,生者在渺茫的時間里追憶死者,思念無邊無際。蘇軾想到埋在千里之外的是孤墳一座,想到亡妻的孤獨,可是現(xiàn)實中他又何嘗不是孤身一人,獨自凄涼惆悵呢?正如其詞所言“無處話凄涼”,這凄涼道盡了生者的孤獨!“縱使相逢應(yīng)不識,塵滿面,鬢如霜”,蘇軾設(shè)想,即使相逢,妻子應(yīng)該不認識這樣一個滿面風(fēng)塵,兩鬢斑白的自己。寫這首詞時,蘇軾年僅38歲,為何會兩鬢斑白呢?也許可以從古詩《行行重行行》中找到一處答案。“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根根白發(fā),是歲月的痕跡,也是詩人思念所致。

(二)詞下片寫夢境之思

“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詩人將我們帶入他的夢境,一個“幽”字寫出了夢境之縹緲,“忽”字寫出了歸鄉(xiāng)之快,亦寫出了與亡妻相見之易。太快,可見不過是一種虛幻不真實的夢境,入夢是輕快的,感情卻極為沉重?！靶≤幋?正梳妝”一處日常細節(jié)描寫,妻子晨起梳妝,嬌美可人,情態(tài)容貌,生動鮮活。小室夫妻樂景,和美溫馨?？此茐艟?實則是往日平居生活的生動寫照。沒有過多的雕飾,卻畫面可見,情思可感?！跋囝櫉o言,唯有淚千行”,別后種種,從何說起,任憑淚水傾盈。正唯“無言”,方顯沉痛。正唯“無言”,才勝過千言萬語,讓人感到無限凄涼。柳永詞有類似的表達“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這種無言無語正是包含了千言萬語,正如古人所說“此時無聲勝有聲”,一切的情感在這無聲之中肆意流淌,在這相顧無言唯有眼淚的細節(jié)中,我們真切地感受到蘇軾內(nèi)心翻涌的情感。然而熱烈的情感確是極為壓制,以“明月夜,短松岡”的景語作結(jié)。所有的思念最后又都融入一幅畫面中。明月照耀著長滿矮松的小山岡,小山岡上埋著一座孤墳。無邊的夜,無盡的思念,一切都在這里。一旦相思起,年年腸斷,松岡孤墳。以景作結(jié),戛然而止,情在景中,綿長悠遠。

整首詞,用語極淡,但情意甚濃?；虬酌枋綄懢?或直抒胸臆,少用修辭,語言極為平淡質(zhì)樸,但一字一句飽蘸情感,思念之情,令人感同身受。

三、將人生況味融入悼亡之思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創(chuàng)作于宋神宗熙寧八年(1075年),蘇軾徙知山東密州所作。當(dāng)時蘇軾正遭遇人生與仕途上的坎坷,因為上書談?wù)撔路ǘ|怒新黨,自請出京任職,輾轉(zhuǎn)各地為官。在杭州三年任期屆滿就自請前往密州。密州是一個很窮的地方,蘇軾在《后杞菊賦》的序言中說:“余仕宦十有九年,家日益貧,衣食之奉,殆不如昔者。”這一時期,他曾繞城而走,目睹百姓的苦難,埋葬尸體,救助饑餓的孤兒。林語堂在《蘇東坡傳》里評述:“這是蘇東坡最難過、最沮喪的一段時光?！痹谶@段晦暗的時光里,他寫下悼亡名作《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以及中秋詞作《水調(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這兩首詞都體現(xiàn)了詩人將人生的況味融入對親人的思念當(dāng)中?！督亲印ひ颐露找褂泬簟分械磕畹娜宋锿醺?有書記載其“敏而謹,慧而謙”,她是蘇軾生活上的伴侶,文學(xué)上的知音,也是他事業(yè)上的賢內(nèi)助。蘇軾在這首詞里提到的“無處話凄涼”,既是表達了喪妻之痛,同時又表達無知音之孤獨。表面上是寫他失去了妻子這一知音,實際上也暗含他在密州的這段時光里沒有可以傾訴的知己。這一路走來的坎坷,一路的潦倒失意,滿懷的悲情愁緒,有誰可以傾訴?又有誰可以懂他的心思呢?“塵滿面,鬢如霜”,則是蘇軾當(dāng)時狀況的真實描寫。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一詞以情動人,但又不完全是因為情,還因為其詞呈現(xiàn)出的獨特藝術(shù)魅力。將濃烈的思念與蘊藉的人生感慨融于一體,情感一顯一隱,以平淡質(zhì)樸的文字和可感的夢境來承載萬千情感,可謂平中見奇,淡中有味。其夢,真實生動;其文,平淡質(zhì)樸;其情,真摯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