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稻草人

胡炎山

竹林湖姑奶家的春元表叔當(dāng)了大老板，父親決定去“投靠”他。

父親所說的投靠并不是要到表叔開的公司里去打工，由農(nóng)民搖身變成一個每月拿工資的工人（春節(jié)期間表叔來我家跟我爺爺奶奶拜年時，提到過這個話）。父親可拉不下這個臉。父親所謂的投靠是想讓表叔看在姑表親的份上，出面幫忙托關(guān)系賣一次麻。今年我家山地里種的麻長得出奇的好，獲得了大豐收，母親帶領(lǐng)我三個姐姐起早貪黑地剝麻、打麻。幾個月下來，曬干的麻匹就積累了兩大捆，這樣的好收成是分田到戶以來還沒有過的。父親喜出望外，當(dāng)下就托人給春元表叔捎了口信，想把麻送到竹林湖街上去賣，聽說竹林湖供銷社收麻的價格要比我們鄉(xiāng)下麻販子回收的價格每斤高出5分錢。這樣一算下來，兩大捆麻積累起來的差價，就是一筆不小的家庭收入。

沒有過多久，表叔果然傳來口信，說跟那邊合作社的孫主任已經(jīng)打過招呼了，明天或后天來賣麻都好。

我還在睡覺，父親擰我的耳朵，把我擰醒了。一個大塊頭立在我的床邊，遮住了從窗戶透進(jìn)來的一片黎明的微亮。父親說：“穿上衣服跟我走?！蹦赣H也已經(jīng)起床了。她站在房間的黃釉壇子邊，伸手到壇子里去摸，那里放著母親平日里積攢起來的大半壇雞蛋。母親說：“我先下點面給你們吃了再去吧！”父親擺了擺了手說：“吃什么面條？這大清早的。到了春元那里，什么吃的都有。”母親放下拿在手上的雞蛋，笑著說：“開口閉口都是你春元表弟?！?/p>

父親已經(jīng)把那一大捆麻用一根粗麻繩捆得結(jié)結(jié)實實。麻長在地里不覺得，剝回來，去了皮，在陽光下曬干，再捆成大捆分量就顯出來了。它原來有這么長，一大捆麻立放在地面上，比我可高多了，簡直到了父親的肩膀。攔腰將麻捆了兩道，模樣有一些像天津的大麻花。我連忙去拿來竹子扁擔(dān)。父親說今天不用扁擔(dān)，他扛著走就行?！澳阍谖液竺娓??！蔽业刮艘豢邶潥猓f：“這么沉你一個人扛得動？”父親沒有回答我，他微蹲下身體，抓住麻捆，身體往前一擰，這么大一捆麻居然就離地而起，搭在父親的肩膀上了。還是個兒大好，我突然想趕快長大。父親說：“愣著干什么？走吧！”

父親扛著那一大捆麻走出家門，走過家門前的打谷場，從打谷場旁邊的土坡上走下去。我在父親后面空著手跟著，我想父親要是扛得累了，把麻捆放下來歇息，我就在旁邊守著它，保證任何人也偷不走我家的麻。走上大馬路，天還沒有亮，東方向外露出一道魚肚白。我說：“爸爸，我們起得太早了吧！”父親說：“要發(fā)財就得趕早，你明白嗎？”我口中答應(yīng)著明白。實際上我心里想的倒是，這么早起床，到集上去，起良的車還沒有來，不還是要在那里干等？白起了一個大老早。

父親倒不覺得起這么一個大老早是白耽誤睡早覺的工夫。他扛起麻捆在馬路上走得結(jié)結(jié)實實，看著很愉快。馬路上的灰塵濺了他一褲腳，他卻一點兒也沒有察覺到。走了大約半小時，到集上了，天才微微有一點亮。集上各家商店、鋪面都還關(guān)著門，落著幌。一片寂靜，都還處在夢鄉(xiāng)呢。不過出乎我的意料，起良的車早已停在了集東頭的馬路邊上，門打開著，是一輛有著兩扇活動門的小型中巴客車。車頂上有半尺高的鐵架護(hù)欄，那里是盛放乘客大件貨物的地方。起良看見父親，連忙笑著迎上來：“今年的麻收成不錯嘛！”說話間將父親肩上的麻捆接過去綁在了車頂上。

車到席盤石路口處停了下來，沿著這個路口一直往南走就可以到竹林湖街。父親又讓這一大捆麻騎在了他的肩膀上。一大捆麻坐在他的后背上，從后面看去，根本就看不見父親的身體，仿佛那是一大捆柴禾自己一跳一跳地在向前移動。父親的額頭上冒出了一片汗珠，但父親的精神看起來非常好。他覺得一斤麻要比當(dāng)?shù)芈樨溩邮召彽膬r格高出5分錢，這讓他撿了一個大便宜，這讓他很開心。這樣的開心，以前在寒冬臘月他跳進(jìn)冰冷的水庫里去拉網(wǎng)捕魚時，我也見到過。麻捆的下端有一些散了捆，少許細(xì)麻在土路上拖著。土路面上滿是灰塵。一腳下去，濺起一片塵土，又一腳下去，又濺起一片塵土。我說：“爸爸，你的褲腿上沾了塵土。”父親說：“讓它沾吧！等到了表叔公司門口再拍干凈?！?/p>

從席盤石到竹林湖的那一條土路兩邊，一邊是莊稼地，另一邊是墳場。這一段路上行人稀少，車子也很難見到一輛。父親在前面走，我跟在父親和麻捆的后面。走著走著，馬路上越安靜，我就越覺得麻捆是個活物，是父親在背著另外一個人向前走似的。我們一行不再是兩人而像是三人。馬路左邊田野里的山地已經(jīng)被人一廂一廂、一畦一畦地種上了冬油菜?？米硬淮?，但矮小而結(jié)實，比我家門前田野里的油菜看上去似乎還要小一些。父親說：“這些油菜的品種不錯，就是傷了干，明年花開得肯定會晚一些，也會影響到油菜籽的出油率?！备赣H是種莊稼的好把式，在種莊稼方面，我們那里很多人都會上門來請教他。父親說油菜傷了干，那必定是真的傷了干，不會有錯。

路的右邊是山坡，山坡陰面是一片墳場，老遠(yuǎn)看去立著一片大大小小蘑菇似的墓碑。我向這片墳場瞟了一眼，轉(zhuǎn)過頭來，我立刻緊張起來。以前聽老人們說過，小孩是不能夠朝墓碑上長久注視的，小孩火焰低，容易被墳里的孤魂攝去魂魄。我緊跑幾步，追上父親的步子，想聽父親接著談莊稼，圍繞著油菜或莊稼地再說一點兒什么，但父親只顧向前走。路遠(yuǎn)無輕擔(dān)，麻捆負(fù)在父親的肩背上，想必比剛下車時，更顯得重了。我說：“爸爸，你要不要歇一會兒？”父親說：“不用歇，我不累，早點趕到你表叔公司去，在那里趕早飯?！薄氨硎骞纠镉惺程脝幔俊薄爱?dāng)然有食堂。沒有食堂工人們在什么地方吃飯？沒有食堂那叫什么公司？”“有小孩吃飯的食堂嗎？”“要什么小孩食堂？大人吃飯的食堂小孩也可以吃飯?！蔽矣X得父親的話說得有道理，在學(xué)校里公共廁所大人可以上，小孩也可以上。我想著，還是情不自禁地朝山坡上的墳場又瞟了一眼。這一眼可把我嚇了一大跳。我看到了兩個人，兩個衣著光鮮面對面站在離馬路很近的一座墳包上面的人。是兩個大人，臉煞白煞白的。我斷定，他們是從墳堆里爬出來的兩個鬼。我立刻跑上去拉住了父親背上的麻捆，我的頭皮麻咋咋的，后背嚇得炸出了一身冷汗。“爸爸——”我的聲音小得只有我自己聽得見?！鞍职帧蔽矣纸辛艘宦?，聲音依然很小，我擔(dān)心叫的聲音大了，被這兩個站在墳頭上的鬼聽見，那就麻煩了?？墒歉赣H并沒有聽見我叫他，他依然向前走，要趕到表叔公司的食堂里去吃早飯。越往前走，我就覺得那個墳離我們越近了，那兩個鬼也快向我們逼近了，我的心怦怦地跳到了嗓子眼?！鞍职帧遗拢　边@次我大聲地喊了起來。不管鬼能不能聽到。父親停下腳步，責(zé)怪道：“你做什么？一驚一乍的？”我硬著頭皮跑到父親的前面，我擋住了父親的去路，同時伸手抱住了父親的一條腿，我的后背上又一次炸出了冷汗。我小聲對父親說：“爸爸，你朝路右邊看，我怕，有，有鬼……有鬼?！?/p>

父親朝我的腦袋上打了一巴掌，打得有點重，我看見他背后的麻捆也跟著抖動了一下。父親說：“青天白日的，哪里有什么鬼？我看你就是愛胡思亂想，沒有見過像你這樣總是心不在焉的小孩?！彼裉炫u我的語氣雖然是責(zé)怪，但語氣不重，并沒有發(fā)怒。我想可能是父親今天忙著到表叔公司里去趕早飯，既是為了賣麻，從中發(fā)一筆小財，也是去走一回親戚，心情應(yīng)該好一點才對，所以也沒有過多批評我。不但沒有批評我，他還轉(zhuǎn)向了墳地，我看見父親轉(zhuǎn)身橫穿過馬路，他居然扛著麻向墳地方向走了過去。我的心快要跳到嗓子眼了。

“爸爸——”我喊他。他并沒有停住腳，一直向墳地方向走去。走到離那兩個鬼站的土丘還不到二十步遠(yuǎn)的地方，他放下肩上的麻捆，將它擱在馬路旁邊的青草地上。父親舉起衣袖擦拭了一下額頭上的汗水。見我還站在馬路的另一邊不敢過來，說：“你不是說要休息一會兒嗎？”他向我招手，我來回張望，馬路上見不到一個陌生人的影子，連一頭牛、一條狗也沒有，便覺得身邊毫無依靠。父親又走向了那個墳場。萬一那兩個鬼向我們撲過來了該怎么辦？爸爸呀，爸爸，你真是一個糊涂人，還老是教訓(xùn)我這個那個的。不過我偷眼望向那兩個鬼，他們二位一動也不動，面對面站著，原來是一男一女。看他們的樣子，他們并沒有跑過來迫害父親和我的意思，我這才大膽地向父親走過去。父親指著那兩個鬼說，這并不是什么鬼，它們是兩個稻草人。不信你自己仔細(xì)看他們，他們是不是被風(fēng)吹著動著？說完父親從馬路邊撿起一顆小石頭，一甩手，小石頭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不偏不倚地落在那個男鬼的肩膀上。我的心一下子蹦出了嗓子眼，被舌頭尖又擋了回去。眼前的空氣頓時凝固起來。完了，父親這一下闖下大禍了！爸爸呀，爸爸，你這下子闖大禍了，我們這一回全完了。出乎我的意料，男鬼竟然站在那里一動也沒動，還是保持著原來的姿勢站著，根本沒有理睬父親和我。我發(fā)現(xiàn)他的頭一直略微向前低著，看著自己面前的女鬼。我相信了父親的判斷。許多年以后，我長大了，當(dāng)我回首往事的時候，回想起了這一次的經(jīng)歷，終于明白父親為什么要向那一片陌生的墳場里走去，那是一種對恐懼的挑戰(zhàn)，是一種對未知的開拓。如果心墻不拆除，人會一直活在陰暗潮濕的地獄當(dāng)中。那是許多年以后，經(jīng)歷了不少人生的挫折后的頓悟。不過當(dāng)時的我并不能理解到這一層意思。父親用他的方式讓我相信了站在土丘上的兩個東西并不是鬼，它們是父親所說的稻草人，跟田野里見到的那種稻草人一樣的稻草人，不過是給它們穿上了紙衣，戴上了假頭發(fā)而已。再精致也是稻草做的。它們只是像花圈，像繡球，像墳標(biāo)之類的祭奠飾物。算是墳的戒指、項鏈、手串之類的飾物吧！我想到樹葉是大樹的飾物，灌木、青草是山的飾物，塵土是馬路的飾物。于是，我不再害怕了，頓時覺得眼前看到的墳場也跟著美好起來。是誰把這兩個像真人一樣的稻草人裝飾在土丘上呢？一眼就可以看出那是一座埋葬不久的新墳。

“我們必須趕快走，晚了就趕不上表叔公司食堂的早餐了?！备赣H說著又將那一捆麻扛在了肩上，我們繼續(xù)趕路，很快就來到竹林湖街上。父親在前面走，我像是他的尾巴，緊緊地跟在父親的身后。父親的身體被一捆麻給遮住了，我看到的是一大捆麻在向前移動。

街上早市已經(jīng)開了。有不少人挑著擔(dān)子，拎著籃子，騎著自行車到街上來了。像我一樣個頭的孩子背著書包順著馬路朝學(xué)校里去。他們的校服我總覺得穿在他們身上有些小了。我想起了我們學(xué)校的同學(xué)，我們的教室和我們的老師，此刻他們也應(yīng)該在教室里上早自習(xí)了。要不是半年前家里缺人放牛，我也許已經(jīng)成了四年級的學(xué)生了。我仍然在那里胡思亂想，父親已經(jīng)停了下來，他放下了那一大捆麻，站在街上一家貼著瓷磚的房子門前的空地上休息。父親說他累了，歇一會兒再走。我看到父親額頭上又滲出一些汗珠，細(xì)細(xì)密密的。出了大汗的父親眉眼看上去比剛才上車前還要舒展。他站在那里盤算著今天這些麻會賣多少錢，盤算了一陣子后，他教我，待會兒見了表叔要叫表叔，不能一聲不吭。我說知道了。他今天出門前就一直這么叮囑我。我在車上時，在心里已經(jīng)默默地演習(xí)了七八遍，確保萬無一失了，我才停了下來。父親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重新交代一遍。吃飯的時候大人沒有動筷子，小孩不能先動筷子，聽見沒有？我說聽見了，爸爸。其實他不用這么說我也知道這樣做。我在家里一向都是這樣做的。我覺得父親今天變得比其他任何時候都要婆婆媽媽。父親還想再說什么，那一家的大門突然嘩啦一聲向內(nèi)拉開了。是那種很結(jié)實的木板大門，開門關(guān)門都會發(fā)出很大的聲響。一個高個子男人空著手走過來，指著父親就吼道：“是誰讓你站在這里的？鄉(xiāng)下人！你看你腳上的灰塵，麻捆上的灰塵，把我的瓷磚地都弄臟了。我家今天要辦喜事你知道不知道？想要飯到別的地方要去?！备赣H看著走過來的男人，平靜地說：“我不知道。我不是要飯的?！备赣H似乎想說的是，你們家辦喜事關(guān)我什么事？我為什么要知道？男人怒氣沖沖，對父親說：“你現(xiàn)在知道了吧？還不快滾！”男人上身穿一件嶄新的毛線衣，圓領(lǐng)處露出一件白色襯衣的衣領(lǐng)，右邊的那一半折在了里面，沒有牽出來，埋在了深褐毛線衣的圓領(lǐng)下面。他四十來歲，滿口黃牙，估計是剛剛起床還沒有刷牙，說話時口中噴著食物腐敗的臭味兒。父親眨了一下眼睛說：“你叫誰滾？”那男人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的鼻尖處豎成一個“1”，然后伸向父親，說：“叫你滾！你沒有聽到嗎？”父親被面前的這個男人給激怒了，罵了一句粗話。男人沖上來，對著父親的臉上就是一記耳光。父親沒有想到男人還真動手了。他提起拳頭，向男人臉上打過去。男人閃過腦袋，父親的拳頭沒有打中男人的臉，打在了他的左肩膀上了。男人向一旁側(cè)了一下身子，險些跌了一跤。這時候從敞開的大門里走出一個胖墩墩的中年女人，臉上帶著喜悅的笑容。她本來是出來散步的，但見到男人和父親動起了手來，她立刻喝住了男人：“大年，你干什么呀？今天可是孩子大喜的日子，你跟人家動手干什么？”男人正準(zhǔn)備向父親撲過來，聽了女人的話，他突然停在那里，和父親互相盯著看了一會兒，嘴里罵罵咧咧地走了。再不走，表叔公司食堂里的早餐就真的要過了。見男人走進(jìn)屋里，我從路邊撿了一個拳頭大小的石頭向男人家房子的窗戶玻璃扔去，心想砸破一塊玻璃也好消解我和父親的心頭之氣，但石頭砸偏了，沒有扔到窗戶上去，只砸在了紅磚墻上，在一塊紅磚上砸出一塊硬幣大小的印跡。

一路上，父親扛著麻，心中的怒氣還沒有消。我說：“爸爸，你剛才怎么不把這個男人揍扁？”父親說：“等老子去公司食堂吃了早飯，賣了麻回來一定要把他揍扁?！蔽艺f：“你是要回來報復(fù)那個男人嗎？”父親說：“我要把他揍成殘廢?！蔽屹澇筛赣H的主意，父親的很多想法我都是贊成的，沒有想過要反對他什么。反正他是我的父親。我這時候想起，父親的褲腳上已經(jīng)沾了很多塵土，應(yīng)該拍一拍才行?？墒歉赣H沖我狡黠一笑，說塵土剛才在那個男人家門前的白瓷磚地面上已經(jīng)拍干凈了。誰讓他家門前有這么漂亮的瓷磚？

總算到了表叔的公司?？墒潜硎逡淮笄逶缇屯獬鲛k事去了。門衛(wèi)老周認(rèn)識父親，他領(lǐng)著父親把那一大捆麻先放到公司傳達(dá)室的地板上。一路的風(fēng)塵仆仆，麻捆放下來，看上去比擱在家里房間的地板上時要小一些。

存放好麻。老周領(lǐng)父親和我到公司食堂去吃早飯。我的肚子早就餓了。我相信父親也是，何況他還一路扛著這么一大捆麻在肩膀上。要是在家里，父親至少要吃三大碗米飯。公司食堂真的是氣派。一進(jìn)門，一排一排的長桌子列在那里。桌子是塑料的，上面刷著白色的油漆，桌子兩旁是固定在鐵板上的藍(lán)色座椅。屋子里充滿著茶葉蛋、蛋糕和豆?jié){的味兒。老周為父親和我叫來了油條、豆?jié){、小籠包、茶葉蛋，滿滿地裝了一大盤子，豆?jié){不太熱，糖放得有點多，我喜歡喝。我相信父親可能嫌甜了，他不愛吃太甜的東西。今天父親顯得高興，他并沒有說什么，吃得又仔細(xì)又認(rèn)真，從拿起筷子到放下筷子，也沒有跟我說一句話。我們來得晚，我和父親吃完早餐，食堂就收餐了。兩個圍著長圍裙的阿姨過來清掃桌面和地板。我們就出了食堂大門。

老周又領(lǐng)著父親和我到合作社去找到了孫主任，把那一大捆麻給賣了。賣完麻從合作社里出來，春元表叔就趕來了。表叔一見父親先豎起大拇指，弄得父親和老周都莫名其妙。表叔對父親說，表哥，你今天好運氣。父親以為表叔說的是把麻順利地賣了。表叔笑了起來。指了一下合作社門前不遠(yuǎn)處停著的一輛小轎車。表叔說，有人專門來請你到他們家里去作客，特此找到我。父親有一些摸不著頭腦。表叔說，你今天早晨來的時候是不是在東街的一家院子門口貼了瓷磚的房前站了一會兒？父親說是站過，還和那人動了手。表叔說，那就對了！那家男人叫大年，是附近石灰窯的窯主，家里光紅旗轎車就有兩輛。別看這人事業(yè)上做得大，家庭上卻不如意。兩口子都已年過四十了沒有生下一男半女，眼看著偌大的家業(yè)無人繼承，兩口子很是著急，到處求神問藥，總要生下一個兒子來。工夫不負(fù)苦心人。今年春上，大年媳婦突然就懷了孕。三天前的夜里產(chǎn)下了一個男孩，全家人歡喜異常。請算命先生算過，說是觀音送子，修十世善緣才可以得到這樣的貴子。貴人必定災(zāi)禍多，要在孩子出生的第三天早晨抱出來撞認(rèn)一個干爹，這樣孩子的一生才能平安。正好今天是孩子出生的第三天，一大早抱出來第一個見到的人就是你，更神奇的是你竟然背上扛了一捆麻。背麻，就是把孩子一生的麻煩都背走了的意思，剩下來的不就是一生平安，長命百歲！大年家里人感到這是上天的安排，急著到處尋找早晨從他家門前經(jīng)過的那個背麻人。從上街頭找到下街頭。街上有人認(rèn)出你是我家親戚，他這才找到了我，要我無論如何也要勸說你到他家里去吃酒席。

表叔正說著，從路旁停著的那一輛轎車?yán)镒叱鲆粋€中年男人。我一眼就認(rèn)出他就是早晨扇父親耳光的那個男人。他還是穿著那一件新毛線衣，不過毛線衣下面襯衣的右衣領(lǐng)已經(jīng)牽出來了。男人衣服沒有換卻換了一副面孔，他滿臉都是笑容，儼然是父親的老朋友似的。他上前來一把握住父親的手，不住聲地道歉，罵自己有眼無珠，錯過了貴人。男人一再邀請父親到他家去做客，成為他出生才三天的兒子的干爹。父親這個人耳朵軟，心也軟，經(jīng)不住別人的請求，加上表叔在一旁也勸父親答應(yīng)男人的請求，說不打不相識。父親雖然不大情愿，但還是被男人請上了車，車開走了。

我跟在表叔身后，到他的辦公室里去玩。我從來沒有見過像表叔辦公室里這樣好的沙發(fā)。簡直跟電視上見到的一樣好。我一個人坐在沙發(fā)上抬頭數(shù)著天花板上大小一樣的燈孔，每一次數(shù)到的個數(shù)都不一樣，說不清到底是哪一次數(shù)錯了。又重新開始數(shù)那些燈孔。數(shù)著數(shù)著，我就在沙發(fā)上睡著了。

是父親回來把我推醒的。太陽在天空中還是沒有掛住那張圓臉，有些偏西了。父親說話時向外噴著酒氣，不過喝得并不多，神智還清醒，沒有像平時喝醉時那樣，高喊著要喝茶水，或者直接躺到地面上。他從表叔辦公室里拿紙杯在飲水機下接了一杯白開水，雙手捧著喝完。放下紙杯就領(lǐng)著我往家里走。表叔趕出來，說要送我們回家。父親說不用送，走回去就好。我們沿著來時的馬路往家里走。剛走出公司大門不遠(yuǎn)處，表叔就開了一輛汽車，是一輛黑色的車，我不認(rèn)識是什么車，只覺得它開起來一點兒都不響，車門看上去顯得非常厚，有起良的中巴車車門兩倍厚吧！表叔把車停下，讓我和父親上車，父親沒有再堅持，我們上了車。

車子在路上行駛得很平穩(wěn)，即便是碰到坑坑洼洼的路段，它也不會猛然跳動，把車上的人嚇一跳。車快到墳場的時候，父親透過車窗又看到了早晨來時見到的那兩個稻草人，還立在那一堆土丘上面。父親問表叔那是一具什么墳，好像是新葬下去的吧！表叔說，那是一對結(jié)了陰婚的夫妻的墳。我不知道什么是陰婚。我問父親，父親沒有理我。他在聽表叔繼續(xù)往下講，不想被我的問話打斷。表叔說，墳里葬的那個男伢是這附近王垸的，前些年在廣州辦假銀行卡被抓進(jìn)了監(jiān)獄，在監(jiān)獄里和人打架被人家給打死了，當(dāng)時才23歲，家里人把他的骨灰?guī)Щ貋砺裨诹诉@山上。女孩是我們這吳垸的，家里人供她讀書，她不好好讀，初中還沒有畢業(yè)就輟學(xué)到外面去打工，在云南邊境幫人家販毒，兩年前被抓，槍斃了。當(dāng)時也只有22歲。兩家人合計，兒女們生前是男未婚，女未嫁，就為他們結(jié)了陰親，男女合葬在了一起。我忽然又對那兩個稻草人害怕起來，父親說那只是安在土丘上的稻草人，我覺得不對，原來這墳下面埋的是火化了之后的兩個年輕人的骨灰。他們都是死于非命，那他們的鬼魂一定非常可怖。我希望表叔早一些把車開出這一段路，早一些遠(yuǎn)離這一片墳場。

表叔和父親在車上還聊了一些別的事，車開得很快，我還在想著那兩個稻草人，無暇去聽他們的談話。車到了席盤石路口。父親拉開車門下了車，我跟在父親身后下了車。父親知道表叔工作忙，不讓表叔遠(yuǎn)送，說送到這里就行了。起良的車一會兒就開過來，離天黑還早，起良起碼還要再跑兩個來回，我們不怕搭不上回雨臺的車。

表叔的車開走后，我和父親站在馬路旁的一棵大樹腳下等車。父親從口袋里摸出游泳牌香煙來吸，口中噴出的酒氣淡了很多，快聞不見了。我希望父親能講一講他到那個叫大年的男人屋里坐席時的情景，但父親一句話也不想說，不知道是遭受到了那個男人全家的冷遇了？還是發(fā)生了別的什么事？我有些琢磨不透父親的心思，也不敢貿(mào)然問起這當(dāng)中的事情。父親一連吸了三大口煙，慢慢地把煙霧從炭爐似的身體里噴出來，神色看上去一下子緩和多了，身體顯出一些說不出的放松。他把手伸進(jìn)口袋里掏出一把新鮮的、亮晶晶的水果糖，遞給我，說是中午在酒席上分得的。我可以先吃這么多，剩下的還有8顆要帶回去。4顆留給妹妹，4顆留給母親。父親一邊給我遞水果糖，一邊交代著這些。我在等他說酒席上除水果糖之外的事情，但父親并沒有說出一個字。我覺得他似乎是有意避開提及酒席上的事。也許他并不是不想說，而是不愿意在我面前提起。我猜想父親遇上了令他不愉快甚至是傷心的午餐，也許今天一天就是讓他最糟心的一天。也許不是，怎么說呢？有我一直陪伴在他的身邊，和他一起經(jīng)歷了表叔公司食堂豐盛的早餐，供銷社賣麻后一起清點鈔票，還有在表叔的車上和表叔親密的交談，這些都是平?？菰铿嵥榈霓r(nóng)村生活難得碰上的暖心事。再怎么說這一天應(yīng)該過得并不壞，但父親仍然顯得不高興。雖然在抽著煙，身體也放松了，仍然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不過，我終究沒有管住我那頑強的好奇心，我還是不管不顧地問了父親。

“你今天中午坐席了嗎？”

“坐席了。”

“吃了什么？”

“吃了許多豐盛的菜，還喝了酒?！?/p>

“你為什么要到那個惡人家里去坐席？”

“人家兒子辦喜事，咱們不能駁了人家的好意，再說他和你表叔又是街坊鄰居，面子上過不去?！?/p>

“他兒子認(rèn)你做干爹了嗎？”

“不做這個干爹?！?/p>

“你為什么不報復(fù)他？”

“在酒席上，我假裝不小心把一瓶很貴的紅酒傾倒了，紅酒灑了一地?！?/p>

“你不是說要把那個男人的家炸掉嗎？”

“是要炸掉?！?/p>

“什么時候炸？”

“等你表叔退休了炸?！?/p>

“那至少還要再等二十年，時間太長了?！?/p>

“等你表叔出差不在家里時炸?！?/p>

“表叔什么時候會出差？”

“不知道?！?/p>

我們就聊到這兒，父親和我都沒有再說話。我想問父親那兩個稻草人會不會是按照墳里埋的那兩個年輕人原來的樣子做成的？但我覺得此刻問這個問題，似乎不太合適。父親這時候像是在想一件什么事情，他把目光拉長，越過馬路邊房屋的屋頂，越過遠(yuǎn)處的青山，看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

父親突然說：“我想把你送到學(xué)校去繼續(xù)念書。你想不想回學(xué)校？”

我想說“想”，但這個“想”字還沒有說出來，我的眼淚早已奪眶而出。

“我去學(xué)校了，牛誰來放？”

“牛我來放，你不用擔(dān)心?！?/p>

“學(xué)費呢？咱們家有那么多錢嗎？”

“有！”父親說著把他上衣的口袋拍得山響，那里有一卷今天上午合作社的人遞給他的嶄新鈔票。

我和父親又陷入了沉默，父子倆站在馬路邊上，像兩個稻草人。

起良的中巴車這時候從遠(yuǎn)處開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