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及
1
干戈弄在市中心,不大,是條老路。
她從樓上下來,沿干戈弄往西,走環(huán)城路。上橋時,天黑下來了,車燈與橋上的燈,以及橋兩岸的燈火匯聚到一起。
橋下是開闊的水面,清風拂來,每到這里,豆子都會在草地上歡快地跑上一圈,會翻幾個跟斗。撒野的豆子頑皮可愛,像個小孩,閃著明亮的目光。有時,它也羞怯,躲在一個角落里。每當這時,她就知道遇到大狗了。遇到威猛的大狗,它就藏起來,還把頭鉆進草叢。
這天,過勤儉橋后,天下飄起了細雨。雨很細,第一次抹臉沒感覺;第二次抹臉,手指尖有些潮,于是,趕緊往東折,進入勤儉路。到十字路口,再向北,就可以回干戈弄了。
雨,朦朦朧朧,再走幾步,雨花又沒了。她走在人行道上。豆子很乖,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到十字路口,還停下來等她。它就像個懂事的孩子,有時候,甚至比孩子還好。孩子常常不聽話,但它沒有。它總是聽話的,一天不見,會沿著腳邊轉(zhuǎn),親這,親那。她有時會把它抱起,聞一聞它的氣息,看一看那雙清澈透亮的眼。
豆子給她的生活帶來快樂與念想。上班時,會想它,惦掛它。每次回家,只要聽到腳步,它就會在門口轉(zhuǎn)圈,嘴里發(fā)出嗚嗚聲。門嗒的一聲打開,它會一股猛勁地撲上來,往她雙腳踝里鉆,撒著嬌,仿佛思念像要溢出來。她會蹲下來,摸摸它的毛,拍拍它的肩。它就親她的手,還會親她的臉。所以,每次下班,她總是走得飛快。
紅綠燈在跳躍、閃爍。每到十字路口,她都會抱起豆子,這個地方人多車多。好在豆子也習慣了,不會亂穿馬路,很懂事,遇到這種情況會等她。此刻,它停下腳步,伸著頭,等著她。電瓶車隊伍浩浩蕩蕩,公交車從身邊呼嘯而過,它就看這熱鬧的街景。脖子上有一個鈴鐺,金色的,用紅布系著。金色的、紅色的與白色的毛發(fā)融成一體。
她抱著它穿紅綠燈。它緊縮著,不過眼神沒閑著,總在打量這花花綠綠的世界。馬路口是家手機店,門敞開著,音響響亮地轟鳴著。過完路,她把豆子放下,豆子認出了路,蹦跳著,跑前面了。路上,滴滴自行車擋著道,有一輛汽車還停在人行道上。她像繞樁子一樣繞著,豆子也在繞,挺靈活。她已經(jīng)能聞到干戈弄路口葉子飯店里的炒菜香了。
豆子比她轉(zhuǎn)彎快,它熟悉這里每條岔路和分支,搖著尾巴,一閃,不見了。就在這時,她聽到了緊急剎車聲。
聲音很響,刺耳。她的第一反應是不好。她奔向弄里,看到一輛出租車,一個年輕的司機正慌張地推門出來。
她快速跑,蹲下身,盯著輪子下看。沒有,沒有豆子的影子,她心里在祈求,又在慶幸。心在怦怦直跳,豆子走開了,不在這里,肯定不在了。
然而,當目光轉(zhuǎn)到后輪時,她看到了一攤血。血從輪下滲出來。
眼前頓時空白一片,渾身都暈了,她覺得快撐不住了。
2
一只手扶著出租車。豆子在輪下,她只看到小半截的身子,一條血流汩汩地在淌。
它死了,竟然死了。半分鐘前,還活蹦亂跳,充滿活力。她跪下,只有跪下才能觸到它。手在抖,但再抖也要伸過去。她碰到了,是熱的,皮毛光滑,后腹處軟軟的。
她告訴自己這不是真的,豆子沒死,她目睹的是假象。車子發(fā)動機沒關(guān),尾氣還在噴,但她聞不到味兒。手不停地撫摸著豆子,一遍遍叫著豆子。司機過來,想拉她,她不想起來,身子沉得很。
“我挪一挪,挪一挪?!彼f。
她不理他。葉子飯店的人都出來了,他們把她拉開。于是,司機就挪了一下車子,然后熄火。
她看到了完整的豆子,那已不是她熟悉的豆子了。它癟了,頭還在,歪斜著,中間明顯下凹,肚子裂開,有腸子出來了。它一動不動??吹竭@景象,她反而不敢伸手了。手像是僵在了那里,她害怕了。豆子成了一具尸體,血肉模糊,無論如何也不能與她記憶里活蹦亂跳的豆子等同起來。
人越聚越多,邊上圍了一圈。有人還趴在二樓的窗口張望。司機縮在一旁,車里沒載客,空蕩蕩的。食客用牙簽剔著牙,說著倒霉的話。他們指指點點,讓她厭惡。
司機三十歲左右,留著小胡子,低著頭,兩手拱著。
“突然躥出來的。我是剎車了,但來不及了?!彼谡f。
“胡扯。是你軋了它,是你把它軋死了?!彼阎讣庵赶蛩?/p>
“是自己鉆進去的。我看到來不及了,已經(jīng)鉆進去了?!彼诮妻q。
“你混蛋!”她突然歇斯底里起來。這一吼,眼淚就下來了。淚水像長了腿一樣,跑得快,且越來越多。
“是它自己鉆的。你再有本事也沒用,它自己往底下鉆?!?/p>
她用憤怒注視他。他害怕她的目光,一瞥,馬上縮了回去。邊上的人議論開了,有說司機不對的,也有說狗不對的。
“它自己找死,是自己找的?!彼緳C拖住身邊的人,在喋喋不休。
他在不停地推缷責任。明明是他撞死了,還非要說是豆子自尋死路。她火氣大了,朝司機撲過去,但葉子飯店的老板娘拉住了她?!八蓝妓懒?,冷靜點?!崩习迥镎f。
“大家說是不是?我好好地開車,它在轉(zhuǎn)彎的地方猛地鉆過來,再好的司機也……”他還在說。
他反反復復,甚至連一聲“對不起”也沒有。不僅如此,還掏出手機,打110,報警了?!斑€是讓警察來處理?!彼裾裼性~地說。
她再忍不住了,一拳過去,打在他胸口。他的胸沒有她想象的硬,軟軟的,但她的手還是痛了。
“你打人?!彼緳C頭歪著,嚷著。
“就是要打你。打死你。這個不要臉的,口氣還很硬,一點羞愧心也沒有?!睉嵟淙怂?,她暴跳著,又朝他追去。老板娘眼明手快,狠命地拖住了她。司機趁機鉆進了駕駛室,鎖上了車門。
她拍打車門。那個家伙像耳聾一樣,只當沒聽見。他就端坐在里面,神態(tài)慌張。
天完全黑了,路燈和店里的燈都亮了,照出那個斑駁的男人。這個沒有卵氣的男人。她更用力地敲著前方的蓋板,想把鐵板給敲穿。
手究竟還是痛了,那鐵板好像一點事也沒有。
這時,警察來了。來了三個警察,問怎么回事。司機看到警察,膽子有了,馬上開了駕駛室的門。一看這情形,她更來氣了,一個箭步過去,一把拎住他的胸口。他掙脫,襯衫就嘩的一下開裂了。耳光就上去了,她對著他猛打耳光。
“你不開門。我叫你不開!”一邊打一邊罵著他。他沒有反抗,任她抽打。他甚至還把目光投向警察,指望他們來救他。
“不準打人?!本煺f。
警察說,她也不停手,繼續(xù)打他耳光。她要替豆子報仇,替豆子討公道。于是,那段打耳光的錄像成了她的罪證。
3
所長是偉良,坐在她對面。她覺得冷,不是怕,而是真冷。
他是她的小學同學,多年沒見了,想不到在這個場合見到了。他不叫她全名,叫小名,他說:“巧兒,你怎么來了呢?”旁邊放了一包云煙,但他沒抽。手機從他的左手轉(zhuǎn)到右手,又從右手轉(zhuǎn)到左手。
“我不明白,一條狗會弄成這樣。我真的是不明白。”他說。
她在哆嗦,身子有點不由自主。
“現(xiàn)在養(yǎng)狗的人真多,鬧出來的糾紛也不少,我們所里幾乎每個星期都有。一條狗這么值錢嗎?當然我這樣說,也不地道,我懂得養(yǎng)狗人對狗的情感,就好像自己的子女一樣。這個我也是能理解的,但關(guān)鍵是,要把握好一個度。如果這個度偏了,就麻煩了。就像你,現(xiàn)在惹上麻煩了?!眰チ颊f得很誠懇,像鄰居一樣,但她根本沒在聽他。他說了些什么,她也不清楚。
偉良叫人拿來了執(zhí)法錄像儀。一摁,那塊小屏幕上出現(xiàn)了畫面,她看到自己的樣子。那真的是我嗎?她在吼,近乎瘋狂,對著那人在扇耳光,還對著公安在吼。她自己都驚訝,怎么會如此呢?豆子死了,沒有了,再也見不到了,這就好比割了她身上一塊肉。這些年,豆子陪著她,進進出出,有親有愛,比人還好,她怎么能接受它離開呢?再說那個司機,就像個木頭人,一點同情心也沒有。只知道為自己開脫,他這些行為更加傷害了她。
錄像放了一會兒,偉良關(guān)了。后來,又拿了條衣服,披在她身上。
“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但你觸犯了治安管理條例。你不僅打人,最后還打了警察。這些都有錄像,我想為你開脫也不行。你讓我很頭痛,想幫你,但又幫不了。”他說這些話時,她把眼睛閉上。她想,隨你吧,要怎么處理就怎么處理。王爭在外間,坐在一條長椅上。所長見她不吭聲,就走了出去。她身上的衣服隨即掉下,滑落在地。她也沒有撿。
隔著窗,能看到他把王爭叫到一旁,嘀咕著。一會兒,偉良又進來了。
他看到了地上的衣服,愣了愣,撿了起來,又披到她身上。
“對不起,我只好宣布了。叫其他人宣布也一樣。這個難人就由我來做吧?!彼nD了一會兒。
“剛才報局里了,批復也來了。拘留五天。這不是我定的,是局里定的。我真的是很抱歉,但你必須為你的行為負責?!彼淅涞卣f。
對此,她有心理準備。你問她后悔嗎?或許是有。她怎么能不后悔呢?這是她平生第一回被拘留?!半S你們好了?!彼卮?。
“司機呢?他拘留嗎?”突然,她這樣問道。
“他不拘留。他只是撞死了一條狗,沒違法。你太沖動了,沖動是魔鬼。如果,我們每個人都像你那樣,這個社會會像什么樣呢?我們是同學,你過頭了,太過頭了?!眰チ奸L長了嘆了口氣。
撞死狗的人沒事,她卻有事了。鼻子里哼了一聲,她更冷了。
這時,王爭也進來了,瞄了她一眼。“要不,我回去,去拿些毛巾、牙膏和換洗衣服來?”他問。
派出所的墻壁雪白,墻上掛了好多錦旗。偉良有電話來,去接電話了。她呆坐著,手掌處還有些痛,掌心都是紅印子。已經(jīng)是半夜了,院子里一片安靜。她還看到了司機,他在外間,踱著步,好像很放松?,F(xiàn)在,她對他的恨意減弱了?;奶?,一切都荒唐透了。
“豆子呢?”她問王爭。
他說豆子已經(jīng)收起,警察叫人送火葬場了。
想象豆子變成灰,變成煙的情形,又難受了。她低頭,靠在桌上,一起一伏。她哭了。
4
車就停在門口。那里正好有棵大樹,車就在樹蔭下。
“喂,還好吧?”王爭這樣說,想讓她快樂些,但她毫無興致??缟宪嚕黄ü勺杰囄焕?,她聽見知了的叫聲。這是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僻靜,有成片的樹,還有一條小河。河水拐了一個彎,在靜靜地流??词厮膲芨撸F絲網(wǎng)在上面圍了一大圈。
她沒有搭理王爭的話。
他們平時也很少說話。所謂夫妻,實際上是逢場作戲。包括此刻,從看守所出來,她內(nèi)心根本不想見到他。
車子發(fā)動了。一路上,王爭似乎想討好她,斷斷續(xù)續(xù)說了些市里的話題,但他做得笨拙,反而讓她不舒服。車子開在路上,先是田野,后是工廠,高大雄偉的橋,還有排排嶄新的廣告牌。她一直看著窗外。
豆子不是她提出來養(yǎng)的,這都是海娜的主意。海娜有一天說:“巧兒,你這樣子也不好,養(yǎng)個寵物吧?!彼卮鹫f:“不養(yǎng),這東西臟,有氣味?!彼f的是實話,跑到養(yǎng)寵物的人家,總會聞到股怪味。她受不了這味道,會惡心。但海娜好像不長記性,過了幾天又提了,打開手機給她看照片?!斑@是薩摩耶犬,很小巧,白毛,很聰明。你看狗的眼睛多神氣,我們科長說了,他們家的馬上要生了,是純種的,到時留一條。你知道嗎?這狗很貴,市面上要賣三四千?!闭f實話,不看可能也就如此了,一看,心里真有點兩樣了。這狗太漂亮了,用漂亮也不確切,可以用神氣來形容。
心里的那塊基石第一次出現(xiàn)松動,那圖像就深深地印在了腦海里。不過,她還是沒有答應?;蛟S是海娜看到了她的松動,就變本加厲地提此事。她說,生了,很可愛,共有四條,你趕快做決定,否則拿不到了。她在她微信上不停地發(fā)照片,用紅圈圈出其中的一條:就是它,如果你同意,馬上可以到你家了,你趕快決定。被閨密這么一催,她的確有些動心,但想到養(yǎng)狗的種種麻煩,還是不停地打退堂鼓。有天晚上,海娜說,去看看吧,看看再定。就這樣,那天晚上,她們開車去了她科長家。名字是他科長取的,他說,這條狗小巧,就叫豆子吧。
一看就舍不得了,實物比照片更有沖擊力。
豆子來后,家里的面貌徹底變了。豆子是那樣的溫柔,撒嬌,逗樂,還會和她玩游戲。心里固有的對狗的印象徹底崩潰了。平時,它會抬起前腿,后腳撐地,作出一副可愛的歡迎狀。還會鉆進她懷里,拱她的肚皮,舔她的手。它成了她的開心果,是她的小孩,是她的親人。它在綠草地里歡快地奔跑,在公園的長椅上抬頭看天,在十字路口好奇地看紅綠燈跳躍……現(xiàn)在,她坐在車內(nèi),腦子里閃出的都是豆子。豆子,豆子,豆子。
“去植物園坐坐吧,新開的?!避囘^植物園時,王爭突然說。她看到了密密麻麻的一片樹林,還有成排彩色的氣球。
“不去。”她淡淡地說。
“對了,我去打聽了,想弄一條新狗來。也是薩摩耶犬,跟別人說好了,價格也能接受。”
“不養(yǎng)了,再也不養(yǎng)了?!倍棺铀懒耍头路鹦睦锉徊辶艘坏?,別的狗代替不了。
“明天就去抱來。都說好了?!彼麍猿种?。
“你又不管。平時你照料過豆子嗎?給它買過狗糧嗎?給它洗過澡嗎?給它打過預防針嗎?……你只有一雙嘴巴,就靠一張嘴巴騙人。你說,你騙了多少人?”
她這樣一說,他就沉默了。
“我對你也是可以的。去年還給你買了新車?!边^了一會兒,他又在夸自己的功勞。他開了家小公司,也有些錢。的確,他去年給她買了輛紅色的本田車。
“我喜歡坐公交,你把這車賣了吧!”這也是她的心里話。
一路上,他們就再也沒有話說。
到家門口的時候,他接到一個電話,是關(guān)于狗的。他對著電話說:“好的,好的,我馬上來抱,馬上?!彼蝗慌牧伺能嚧?,厲聲警告:“我不想見到狗,家里再也不會有狗了。”
他瞪著她。
“不要拉倒,你這人人格分裂?!彼麣夂艉舻睾仙鲜謾C。
5
她坐在女兒房間里。
這間房朝西,堆滿了書和雜物。自從女兒去加拿大讀書后,這里就成了儲藏室。平時,也懶得進來,但今天進來了。她決定住在這一間。推開窗,能看到整條的少年路,路上有好些車,每個人都行色匆匆。
女兒的照片放在桌上,她把照片舉起來,看照片里的女兒。照片中的女兒大概只有十歲,扎了朝天的娃娃辮。照片是在人民公園拍的,她蹲在花叢里。那是“五一”節(jié),公園門口布置了花籃和大型的盆景。那時,女兒什么事都告訴她,不像現(xiàn)在,對女兒幾乎是一無所知。
她知道,豆子走進家與女兒離開有關(guān)。如果女兒不出國,豆子是不會進來的。她太懂這里面存在的因果關(guān)系了。她撫摸著照片,手印子都留在照片上了。
門推開了?!帮堊龊昧?。”王爭難得做一回飯,冷冷地站在前方。
她搖了搖頭。
王爭說:“吃點吧,隨便吃多少都行。”她說吃不下,不想吃。
“不想吃,也吃一點,看我忙了那么久的分上。”他就是有一張能說會道的嘴。
他很虛偽。平時老婆長、老婆短的,但他在外面有女人。關(guān)于這一點,成了眾人皆知的秘密,海娜為此不知跟她說過多少回。海娜勸她離婚,她一直猶豫再三,她問自己,能離婚嗎?她都什么歲數(shù)了。不過,有一回吵架,她哭著提出。王爭一口就否定了。他語氣堅決,毋庸置疑?!安豢赡?,你想也不要想?!边@是他的原話。
菜放在桌上,有四個菜,散著熱氣。她剛捧起飯碗,一陣莫名的難受涌了上來,于是又放下了。王爭望著她,嘆了口氣,開始自己喝起酒來。
“偉良打來電話,說過幾天讓我們?nèi)フ{(diào)解,就是賠償?shù)氖?。他說,司機和我們,還有派出所,三方在一起調(diào)解?!彼f。
“有必要嗎?”她淡淡地發(fā)問。
“賠償是肯定需要的,他撞死了狗,賠是肯定的。偉良也是這樣說的。”
“這能賠嗎?能用錢來衡量嗎?再說,這也不是錢的問題了?!彼f。
王爭放下筷子?!澳愕囊馑际撬懔??就這樣算了?……就這樣便宜了這個混賬?”
對她而言,這些都不重要了。她也不知道什么是重要的,但有一點是清楚的,這樣的調(diào)解毫無意義。她也不會跟那人要錢。
這頓飯吃得索然無味。
回到女兒房間,躺在床上,她把自己包裹起來。她沒睡著,王爭的一舉一動都聽得清楚。他在抽煙,打火機的聲音啪的一下,過后,又在哼歌了。他在唱:“啊,牡丹,百花叢里最鮮艷。啊,牡丹,眾香國里最壯觀……”他嗓子不錯,現(xiàn)在還是禾城合唱團的領(lǐng)隊。那些外面的女人,就是通過唱歌認識的,她們都叫他王老師。王老師帶著她們從這個小城唱到上海,唱到北京,最遠的還唱到了莫斯科。據(jù)說,王老師經(jīng)常以切磋歌藝為名,帶人去小賓館開房間。這些半老徐娘嫵媚風情,常常能聽到從房間里傳出來的歌聲、笑聲和其他的聲音。
此刻,她聽到王爭在通話,是在跟女兒視頻聊天。女兒在電話里咯咯地笑,他也好像在哄她。后來,門嗒地響了一下,他探進頭來。
“我沒說你的事,但女兒說要錢。你跟她說兩句吧!”他壓低聲音說。
她一聽,火就來了?,F(xiàn)在女兒動不動就是錢、錢、錢。錢就成了她與他們之間唯一的紐帶。
她拿過手機,對著視頻。“你每次打電話來,就是錢。不缺錢,就不會找我們。來電話就是來要錢,錢就是一切,是不是???”她聲音挺大,弄得王爭愣在一邊。
“媽,不是的。我是真缺錢。你也知道這里的生活水平,的確是不夠的,況且這個月還要辦生日派對。我不騙你。不辦不行,同學都辦的。”
“你夠不夠,我不知道。但平時呢,連個問候的電話也沒有。你的良心在哪里?問問你的良心。”
王爭來奪手機,一直在說好了好了。但她偏不,她把以前忍著的話一股腦兒要倒出來。
“你打來過幾個電話?每次來電話就是要錢。你有本事,自己去掙?!?/p>
女兒突然掛斷了視頻,手機里一片漆黑。
“白眼狼!”她說。這句話既是對女兒說的,也是對王爭說的。
天黑了,弄里傳來汽車聲,以及小飯店里抽風機的轟隆聲。她迷迷糊糊,似睡非睡。
到半夜時,干戈弄一下子靜了。她聽到門響了下,吱的一聲,王爭進來了。他沒開燈,但外間的燈照出了他長長的身影。他輕輕地在她身邊躺下,一只手還環(huán)住她脖子。她聞到了他身上的油膩味,還有肥胖帶來的那股壓力。
“走開!”
她用力推開,這雙手讓她惡心。不知道這雙手觸摸了多少不該觸摸的東西。
“你啊你,不知整天在想什么?把好好的生活弄成一團糟?!彼淅涞卣f出這樣一句話來。
她哼了一聲,起身,抱起被子,睡到了客廳的沙發(fā)上。窗外透進冰涼的光,落在蒼白的沙發(fā)上。
睡著睡著,她又擔憂起女兒來。豆子走了,家里冷清了,現(xiàn)在她與女兒又進入了對峙。不一會兒,她摸出手機,決定給女兒發(fā)微信。女兒那邊應該是白天。
“對不起,媽媽態(tài)度不好?!蔽⑿虐l(fā)出了。
夜很靜,她一直守著手機,期待微信的聲音出來。她不時從被子里掏出來,瞧一眼,再瞧一眼。手機靜靜的,沒有任何反應。
“你要理解媽媽。”她又發(fā)了一條。
手機依然寂靜。直到天蒙蒙亮,手機還是像醉了一般,沉在夢里。她一次次弄醒手機,又一次次失落地扔在一邊。
6
終于,她提出分居。海娜說得對,她到了失控的邊緣,不能再這樣生活下去了。
她選在豆子“五七”的時候搬家。一早,王爭走了,他悶聲不響。他們沒有吵架,或許他早就料到有這么一天。太陽早早地升起了,落在陳舊的街道上。弄里靜悄悄的,葉子飯店里幫工正在一個大桶里洗菜。她準備了許多菊花,白的菊,黃的菊,還有三炷檀香,來到豆子曾經(jīng)的車禍現(xiàn)場。
她用掃帚掃了地,把花一點點揉碎,然后把花瓣灑下?;ò觏樦氖种?,落在那塊曾經(jīng)流血的地方。
地上已看不到血跡,時間會抹去一切的記憶?;ㄅP在地上,陽光落在花間,閃著無力的光。她又把三炷香點上,插在路邊的泥地上。店里有人出來看她,她聽他們在輕聲議論。
在香的頂端,三道淡淡的煙在縈繞,檀香的味道正在變濃。
沿著花瓣,她轉(zhuǎn)了幾圈,嘴里在默默地祝愿著豆子,期望豆子在另一個世界安康。
搬家公司的人來了,樓梯上都是他們的腳印子。四個工人上上下下忙碌著,從五樓把東西搬下。其實,也沒有多少東西,兩個柜子,外加衣服和被子,還有她生活需要的鍋碗瓢盆。
東西搬上了車,她讓工人們注意地上,別壓到了道路一側(cè)的花瓣。篷式卡車發(fā)出轟鳴,屁股后冒出青煙,一陣戰(zhàn)栗后先走了。
她坐進了海娜的車。她沒有開那輛紅色的本田,車子就停在弄堂里。
海娜穿了一身運動裝,頭發(fā)高高地盤了起來。她坐進車后,覺得這條熟悉的弄好像變得低矮,變陌生了。海娜發(fā)動車子后,她指了指前方插香的地方:“不要朝前開,你倒車,從弄堂后面走?!?/p>
海娜愣了愣,好像不懂。
“我不想走過這個傷心地?!彼f。海娜望著前面那堆菊花,很快就明白了。
弄堂很窄,車一點點地倒出去,兩旁停著電瓶車與三輪車,海娜小心翼翼地對著反光鏡。房子在慢慢后退,遠去,那些空調(diào)、路燈、繁雜的電線桿默默地望著她。車子一點點駛離干戈弄,駛離前方那個曾經(jīng)留有一攤血的車禍現(xiàn)場。她木然地看著望著眼前,遠處地上的花瓣醒目,閃著光澤。
豆子的音容就在眼前。閉上眼,變黑了,又什么也沒有了。
“新小區(qū)有個大廣場,那里視野開闊,樹木也多,不會覺得氣悶。”海娜轉(zhuǎn)著方向盤,退出整條弄子,對她回頭一笑。那地方也是海娜幫助找的。
“你要開始新生活了?!焙D炔攘讼掠烷T,車加速了。
透過反光鏡,已看不到干戈弄。但她仿佛看到花瓣在飄飛,把車子包圍。在紛紛揚揚的花雨里,有一道躍動的影子,它應該就是豆子。是的,它在那里,永遠在那里。
就在這時,她突然說:“?!?/p>
海娜說:“怎么啦?”
車停下,她推開車門,出來,走到海娜那一側(cè)。她臉色凝重,眼簾下垂,要海娜下來?!败囎游襾黹_”。她道。海娜一片迷茫,但還是對換了座位。
她坐到了駕駛室,開動了車子。海娜發(fā)現(xiàn),她又重新把車子開進了干戈弄。車子像一條直線,空調(diào)、路燈和電線桿又回來了。是不是遺忘了什么?海娜的直覺這樣告訴自己。
此刻,她就駕著車,頭昂著,沒有一絲的表情。雜亂的店家和門牌一一駛過,她熟悉這里的每一個細部。當車開到葉子飯店里,海娜更不明白了,然而就在這時,她轟了一下油門。車子像是打了個抖,筆直地朝著那一地的花瓣開去。
車輪碾壓著花瓣,撞翻還在冒煙的檀香。海娜愕然了,張著嘴,說不出話。
花瓣鉆進了輪子,成了輪下的塵土?!笆裁匆矝]有發(fā)生,這里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彼@樣說的時候就笑了起來。
她的笑陰冷又干澀。
“什么叫沒有發(fā)生?”海娜不解地問。
“這里為什么不叫玉帛弄呢?偏偏叫干戈弄呢?為什么?為什么?……”
笑聲更怪了,穿越車窗向外溢去。地上一片狼藉,車輪上沾滿了潮濕的花瓣,朝著弄口沖去。
責任編輯:朱亞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