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任 曄
內(nèi)容提要 清中期以來“震旦”一詞逐漸走出佛典,先被西北史地學人用作國名別稱,后被晚清趨新人士用作國名代稱。民國以后,“震旦”被廣泛用作企業(yè)商標、機構名稱、書報刊名和個人名號,成為時代流行熱詞。“震旦”在近代中國的流行,既有其傳統(tǒng)詞義“衣冠文物之國”“東方日出之地”極具正面色彩的內(nèi)在原因,也有章太炎、王拱璧等人積極提倡的外在原因,更是其“中華復興曙光”時代新義與國民心理契合的時代選擇。中國社會各界以“旭日”“醒獅”“雄雞”等圖像元素描繪“震旦”,寄托著對中華民族復興的美好期盼;中國地質學人發(fā)起以“震旦系”為旗幟的學術救國運動,為新興的中國地質學界爭取國際學術話語權。總的來看,“震旦”一詞在近代中國的流行,不僅是時代的產(chǎn)物,也參與并推動了中華民族復興的偉大進程。
陸建德在《詞語的政治學》中提出,一則詞語的流行“既反映了歷史的進程,也改變了歷史的進程”。(7)陸建德:《詞語的政治學(代譯序)》,[英]雷蒙·威廉斯:《關鍵詞》,三聯(lián)書店,2016年,第8頁。“震旦”一詞在近代中國的流行,一方面反映了中國對外交流日增的現(xiàn)實需求,體現(xiàn)出國人追求復興的愛國情懷;另一方面又參與到近代民族國家構建的歷史進程中,并發(fā)揮了重要作用。昆廷·斯金納提出“歷史語境主義”的研究方法,主張將文本研究置于其所處的時代背景下,關注時代核心議題,分析文本對時代議題的介入。(8)[英]昆廷·斯金納著,李強、張新剛主編:《國家與自由:斯金納訪華講演錄》,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8頁。這一方法對于研究中國近代“震旦”一詞的流行,具有重要借鑒意義。本文通過還原“震旦”一詞流行的時代背景,分析國人在何種語境下、在何種意義上使用“震旦”,進而解釋其流行的原因,并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探討近代中國“震旦”的流行與相關歷史進程的關聯(lián)和互動。
自東晉至清初,“震旦”或見于周邊各國致中國的國書中(如呵羅單國、(9)沈約:《宋書》卷97《夷蠻傳》,中華書局,1974年,第2381頁。中天竺國、(10)姚思廉:《梁書》卷54《諸夷傳》,中華書局,1973年,第799、795、793頁。干瑽利國、(11)姚思廉:《梁書》卷54《諸夷傳》,中華書局,1973年,第799、795、793頁。盤盤國(12)姚思廉:《梁書》卷54《諸夷傳》,中華書局,1973年,第799、795、793頁。致劉宋、蕭梁國書),或見于中國僧侶注解經(jīng)文、闡發(fā)佛理的著作中(如唐朝法琳《辯正論》、(13)法琳:《辯正論》卷6,《大正藏》,新文豐出版公司,1983年,第52冊,第2110號,第525頁。宋朝法云《翻譯名義集》、(14)法云:《翻譯名義集》卷3,《大正藏》第54冊,第2131號,第1098頁。明朝一如《妙法蓮華經(jīng)科注》、(15)一如:《妙法蓮華經(jīng)科注》卷1,《卍新續(xù)藏》,新文豐出版公司,1983年,第31冊,第607號,第174頁。清朝大義《妙法蓮華經(jīng)大成懸談》(16)大義:《妙法蓮華經(jīng)大成懸談》卷1,《卍新續(xù)藏》第32冊,第619號,第350頁。),使用范圍相當有限。
清中葉以來,隨著清政府對西北地區(qū)的有效治理和學界學術興趣的轉移,以實地考察、深入研究西域及蒙古人文地理為特征的西北史地學派逐漸形成。(17)史念海、王雙懷:《清代學者對于西北史地之研究及其著述》,《歷史地理研究》2020年第1期。西北史地學人在考察研究中發(fā)現(xiàn)“大清”這一“國號”同域外諸國的“國名”不宜并舉,(18)清代以“大清”為正式國號,參見胡阿祥:《吾國與吾名》,江蘇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252~257頁。由此產(chǎn)生了對超越歷代“國號”的統(tǒng)一“國名”的現(xiàn)實需求。在此背景下,源于印度的古國名“震旦”得到了他們的青睞。南宋高僧志磐在其名著《佛祖統(tǒng)紀》,已明確提出“震旦”作為國名,與周、秦、漢、晉等國號的性質殊異:“同一震旦,而周、秦、漢、晉為號不同”。(19)志磐:《佛祖統(tǒng)紀》卷32,《大正藏》第49冊,第2035號,第316頁。南朝宋、梁及隋、唐等政權,都曾被周邊國家稱作“震旦”。(20)任曄:《從“衣冠文物之國”到“中華復興曙光”——中國古名“震旦”的詞義流變》,《佛山科學技術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6期。有鑒于此,西北史地學人在述及中外交往等內(nèi)容時,往往使用具有鮮明國名性質的“震旦”,與域外各國國名對舉。
作為西北史地學派主要研究對象的西域地區(qū),有著傳統(tǒng)中印交通的樞紐要道,體現(xiàn)了兩大文明的互動交流,并留下了許多實物遺存。西北史地學人徐松在對莫高窟的實地考察中,全文著錄窟前的武周時期《李君重修莫高窟佛龕碑》,其中“復有儒童嘆鳳,生震旦而郁玄云;迦葉猶龍,下閻浮而騰紫氣”一句,(21)徐松:《西域水道記》,中華書局,2005年,第149頁。以“震旦”指稱中國,并與“閻浮”對舉,顯然受《佛說灌頂經(jīng)》“閻浮界有震旦國”一語影響。(22)天竺三藏帛尸梨蜜多羅譯:《佛說灌頂經(jīng)》,《大正藏》第21冊,第1331號,第512頁。徐松故友葉紹本在通觀書稿后為《西域水道記》題詞作序,以“深入虎彲威,長驅犀兕散。天西二萬里,拓地盡震旦。我皇復嗣服,天戈削僭亂。遠徼照重光,捧海澆爝爟”一段,(23)徐松:《西域水道記》,中華書局,2005年,第14頁。歌頌清廷對西域的經(jīng)營、稱贊徐松實地考察的毅力。
西北史地學派“研究范圍并不僅限于西域,還包括內(nèi)外蒙古,有時甚至還涉及到西藏”。(24)侯德仁:《清道咸年間邊疆史地學研究的時代特征》,《求是學刊》2002年第5期。姚瑩《康輶紀行》在研究佛教文化昌盛的西藏地區(qū)時,往往征引佛典并加以闡發(fā)。(25)張代芬:《姚瑩〈康輶紀行〉述論》,《西藏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5期。其“前后藏非天竺”條,引古樓炭經(jīng)“蔥嶺以東名震旦”,表示“震旦”一詞“蓋西域稱中國之名也”;(26)姚瑩:《康輶紀行》,中華書局,2014年,第190、322~323頁?!八闹匏闹鳌睏l闡發(fā)唐代道宣《釋迦方志》中的“一洲四主”說,(27)道宣著,范祥雍點校:《釋迦方志》卷上《中邊篇》,中華書局,2000年,第11~12頁。表示“贍部洲中有四主,東人主即震旦,南象主即印度,北馬主即蒙古、哈薩克,西寶主即大、小西洋”,表示“天地之性,人為貴。此佛法所以東來震旦,穆哈默德、耶穌之徒亦無不景企中國也”,(28)姚瑩:《康輶紀行》,中華書局,2014年,第190、322~323頁。明確將“震旦”與“中國”作同義使用。
西北史地學人中,徐松、姚瑩使“震旦”一詞走出佛教論著,走向學術著作;魏源對“震旦”的廣泛使用,則使“震旦”一詞走出學術著作,走向社會大眾。其西北史地名著《圣武記》中,稱頌御制《平定西藏碑文》反映的卓越功勛,文末有“論者謂達摩創(chuàng)法震旦,有一花五葉之讖,至六世果以衣缽啟爭,故六祖不復傳衣缽”之語,(29)魏源:《圣武記·附夷艘寇海記》,岳麓書社,2004年,第202頁。以“震旦”稱中國?!洞雾嵡俺鋈贰昂-h(huán)大九州,震旦東隅長……渙汗九萬里,榮辱非一強”、(30)魏源:《古微堂內(nèi)外集·古微堂詩集》,岳麓書社,2004年,第515、593頁?!侗痹牢迮_看雪行》“盤古之雪都昆侖,峨眉五臺乃文孫。各號清涼奠震旦,欲易火宅為寧坤”,(31)魏源:《古微堂內(nèi)外集·古微堂詩集》,岳麓書社,2004年,第515、593頁。皆以“震旦”為中國別稱。
魏源名著《海國圖志》中,更處處可見以“震旦”代稱中國之例。其原敘開篇,即揭示西洋列強“教閱三更,地割五竺,鵲巢鳩居,為震旦毒”。(32)魏源:《海國圖志》,岳麓書社,2004年,第2、841、1822頁。在“西南洋五印度”章中,進一步闡釋列強殖民南亞、東南亞對中國的潛在威脅。此章有“五印度地當震旦西南,以中國偏東形勢格之,為丙午丁未方”,“震旦”與“中國”互文;(33)魏源:《海國圖志》,岳麓書社,2004年,第2、841、1822頁。有“戎言中國為摩訶震旦”一語,解釋《舊唐書》所載貞觀十五年摩伽陀王接待唐朝使者事件。(34)劉昫:《舊唐書》卷198《西戎·天竺傳》,中華書局,1975年,第5307頁。道咸之交,魏源增補《海國圖志》至一百卷,其中“釋五大洲”部分,有“震旦則正當溫帶,四序和平。故自古以震旦為中國,謂其天時之適中,非謂其地形之正中也……佛教則產(chǎn)中印度,與儒教產(chǎn)震旦相等”,(35)魏源:《海國圖志》,岳麓書社,2004年,第2、841、1822頁。在解釋“中國”國名的同時,顯示出“震旦”“中國”兩詞可同義替換。
洋務運動后,《海國圖志》開始在國內(nèi)受到廣泛關注,深刻影響著眾多洋務官員和趨新人士。其中王韜、李慈銘、馮桂芬、劉禺生、譚嗣同、張之洞等人,更是在著作中直接引用或討論《海國圖志》。(36)夏劍欽:《魏源研究百年回眸》,《求索》2004年第7期。受魏源將“震旦”用作中國別稱的影響,他們有時也以“震旦”代稱中國。如王韜“中國,天下之宗邦也,不獨為文字之始祖,即禮樂制度、天算器藝,無不由中國而流傳及外……乃歐洲人必曰東來者,是指印度而非言震旦也,不知印度正從震旦得來”;(37)王韜:《原學》,《弢園文錄外編》,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第2頁。譚嗣同“然群圣之靈,六經(jīng)之經(jīng),震旦之菁英,黃種之娉婷,寄斯焉耳!”(38)譚嗣同:《報涂儒翯書》,《譚嗣同集》,岳麓書社,2012年,第295頁。而張之洞“隋以前佛書謂之‘震旦’,今西人書籍文字于中國人統(tǒng)謂之曰‘蒙古’……俄國語言呼中國人曰‘契丹’,是為亞洲同種之證。其地得天地中和之氣,故晝夜適均,寒燠得中”一段,以“震旦”稱“中國”,以“其地得天地中和之氣,故晝夜適均,寒燠得中”釋“中國”,(39)張之洞:《勸學篇》,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第14頁。顯然受魏源“震旦則正當溫帶,四序和平。故自古以震旦為中國,謂其天時之適中”影響。(40)魏源:《海國圖志》,岳麓書社,2004年,第1822頁。
推動“震旦”一詞走向大眾,使其廣泛流傳者,除魏源《海國圖志》外,還有各類經(jīng)世文編。賀長齡領銜、魏源主編的《皇朝經(jīng)世文編》,收錄龔自珍《蒙古聲類表序》《蒙古像教志序》兩篇,(41)魏源:《皇朝經(jīng)世文編》,岳麓書社,2004年,第147、412頁。即以“震旦”代稱中國。葛士濬主編的《皇朝經(jīng)世文續(xù)編》收錄夏燮《西人教法異同考》,內(nèi)有“若天方者,值羅馬之衰,遂并其東土之西印度諸國。自立一教,有不服者,輒以兵脅之,故始行于蔥嶺之東西,遂及于震旦之南北”;(42)夏燮:《西人教法異同考》,葛士濬編:《皇朝經(jīng)世文續(xù)編》卷111,文海出版社,1972年,第2987頁。收錄黃懋材《五印度形勢》,內(nèi)有“印度為佛教所興,漢唐以來布滿天下,可謂盛矣。無何,回教起自天方,漸染蔥嶺左右,迄今印度之民,皆舍牟尼而拜派罕……所謂慧光照于震旦,而凈土反滋他族”,(43)黃懋材:《五印度形勢》,葛士濬編:《皇朝經(jīng)世文續(xù)編》卷119,文海出版社,1972年,第3172頁。兩處“震旦”顯指中國。陳忠倚主編的《皇朝經(jīng)世文三編》收錄傳教士林樂知《剛克論》,內(nèi)有“自突厥以達震旦,程工則有勢可角,通商則有利可圖,覬覦之心,與年俱進。于是印度先折而入于英,緬甸繼之;越南旋行而入于法,暹羅繼之”;(44)[美]林樂知:《剛克論》,陳忠倚編:《皇朝經(jīng)世文三編》卷2,文海出版社,1972年,第25頁。收錄劉楨麟《地運趨于亞東論》,內(nèi)有“且夫歐西之謀國,非有察于五土之遷流,而辨方以向也;非有诇于震旦之頹靡,而得時則駕也”。(45)劉楨麟:《地運趨于亞東論》,陳忠倚編:《皇朝經(jīng)世文三編》卷27,文海出版社,1972年,第432頁。兩篇文章分析清朝被列強壓迫的原因,均以“震旦”指稱中國。
由此可見,在西北史地學派和經(jīng)世學派共同推動下,東晉以來主要存在于佛教論著或外國國書中的“震旦”稱謂,逐漸走向社會大眾,被廣泛用作中國的國名別稱。
“震旦”梵文本義為“思維之地”“文物之國”,帶有鮮明的褒義色彩。兩晉以來,隨著以中國傳統(tǒng)思想資源解讀佛經(jīng)的“格義”現(xiàn)象形成,(46)陳寅恪:《支愍度學說考》,陳寅恪:《讀書札記三集》,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第173頁?!罢鸬鄙伞皷|方日出之地”的別義?!吨芤住ふf卦傳》本有“萬物出乎震,震東方也”(47)黃壽祺、張善文譯注:《周易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750頁。的八卦方位理論,其中“震”卦對應東方。于是初唐高僧法琳在《辯正論》中,引古本《婁炭經(jīng)》“蔥河已東,名為震旦”一句,表示“以日初出,曜于東隅,故稱震旦”(《婁炭經(jīng)》,又名《樓炭經(jīng)》,現(xiàn)行本無此段內(nèi)容);(48)法琳:《辯正論》卷6,《大正藏》第52冊,第2110號,第525頁。南宋僧人法云徑言“琳法師云:‘東方屬震,是日出之方,故云震旦’”;(49)法云:《翻譯名義集》卷3,《大正藏》第54冊,第2131號,第1098頁。清代僧人大義更表示“按八卦東方屬震……旦者,日出之始也,以此方乃日初出之處……二義和合,故曰震旦”。(50)大義:《妙法蓮華經(jīng)大成懸談》卷1,《卍新續(xù)藏》第32冊,第619號,第350頁。無論是“思維之地”“文物之國”的梵文本義,還是“東方日出之地”的中文別義,“震旦”都明顯帶有正面色彩。因此,當“震旦”在清代走出佛教論著、走向社會大眾后,被廣大國人所接受,得以流行一時?!罢鸬币辉~在中國近代社會的流行,主要經(jīng)歷了兩個階段:
第一,“東方日出之地”意蘊的延續(xù):晚清時期作為國名的流行。
近代以來,隨著中西交往日益密切、西學傳播愈發(fā)廣泛,部分中國知識分子在對照中西國家形態(tài)后,驚詫地發(fā)現(xiàn)中國沒有超越朝代國號的,如“英吉利”“法蘭西”般的正式國名。(51)李揚帆:《未完成的國家:“中國”國名的形成與近代民族主義的構建》,《國際政治研究》2014年第5期。其最具代表性者,當屬梁啟超1900年所作《中國積弱溯源論》。梁啟超提出,“吾中國有最可怪一事,則以數(shù)百兆人立國于世界者數(shù)千年,而至今無一國名也……曰宋、元、明、清也,皆朝名也,而非國名也。蓋數(shù)千年來,不聞有國家,但聞有朝廷,每一朝之廢興,而一國之稱號即與之為存亡”。(52)梁啟超:《中國積弱溯源論》,《梁啟超全集》第2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255頁。梁啟超一面感嘆中國“無一國名”,一面又以“中國”自稱的情況,還體現(xiàn)在同年所作《少年中國說》、(53)梁啟超:《少年中國說》,《梁啟超全集》第2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221~225頁。次年所作《中國史敘論》中。(54)梁啟超:《中國史敘論》,《梁啟超全集》第2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310~320頁。黃興濤將這種矛盾現(xiàn)象解釋為“梁啟超激言中國無國名,實際指的是當時中國無確定唯一的、對內(nèi)既能體現(xiàn)國民的主權者地位,對外又不妄自尊大,還能將古今貫通起來的合用的現(xiàn)代國名而已”。(55)黃興濤:《重塑中華:近代中國“中華民族”觀念研究》,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35頁。這一時期,“中國”在國際上被日本等國視為“妄自尊大”的稱謂,(56)日本外務省調(diào)查部編纂:《日本外交文書》第4卷,日本國際協(xié)會,1938年,第244~246頁。在國內(nèi)又與“大清國”混同使用,未取得唯一法定國名的地位。(57)李揚帆:《未完成的國家:“中國”國名的形成與近代民族主義的構建》,《國際政治研究》2014年第5期。于是20世紀初維新派、革命黨、留學生等趨新人士,開始將古代印度對中國的稱謂“支那”“震旦”,用作國名或國名別稱。
近代國人曾以“震旦”為國名或國名別稱者甚眾,包括王韜、張之洞、嚴復、黃遵憲、章太炎、劉師培、廖平、秦力山、梁啟超、唐才常、孫寶瑄、譚嗣同、皮嘉祐、楊毓麟、林傳甲、文廷式、鄭孝胥、魯迅等知名人物。他們因學術背景、政治立場和價值取向不同,使用“震旦”作為國名的動機、目的不盡相同。
持反清革命主張者,以“震旦”為國名,以示與“大清”決裂。1902年曾向日本警察表示“余等皆支那人,非清國人”(58)馮自由:《革命逸史》,新星出版社,2016年,第54頁。的章太炎,在認識到日本對“支那”一詞的刻意丑化后,轉而以“震旦優(yōu)婆塞某某”“震旦白衣某某”(59)清癯:《時人名字之今昔》,《申報》1934年4月2日,第13版。自號。其《訄書》(1900年初版)50篇中,以“震旦”稱中國者有3篇。(60)分別見于《原人第十一》《訂文第二十五·附正名雜議》《定律第三十八》。章炳麟:《訄書〈初刻本·重訂本〉》,中西書局,2012年。章太炎密友、革命烈士秦力山曾寫下“渺渺支那,沉沉震旦,黯然悲華夏。知音何許,一腔熱血誰灑”的壯烈詩句。(61)秦力山:《湘月·贈珊珊公子昆仲》(1900年5—6月間),《秦力山集》,中華書局,2015年,第11頁。章太炎故友、曾投身革命運動的劉師培,在1903年所作的《攘書》16篇中,共有7篇以“震旦”指稱中國。(62)分別見于《華夏篇》《苗黎篇》《溯姓篇》《瀆姓篇》《史職篇》《周易篇》和《正名篇》。劉師培:《攘書》,《劉師培全集》第2冊,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7年,第1~18頁。曾為光復會員的魯迅,《致蔣抑卮》有“敢決言其(日本人)思想行為決不居我震旦青年上”之語。(63)魯迅:《致蔣抑卮》,李新宇、周海嬰主編:《魯迅大全集》第1卷《創(chuàng)作編1898—1918年》,長江文藝出版社,2011年,第30頁。同盟會員楊毓麟曾自豪地表示:“文明法系,約有四宗,震旦一隅,淵源最古”。(64)楊毓麟:《〈神州日報〉發(fā)刊詞》(1907年4月2日),《楊毓麟集》,岳麓書社,2008年,第195頁。
非革命陣營者,以“震旦”為國名的心理,大致有回避“中國”隱含的自我中心色彩、青睞“震旦”背后的文化色彩兩類原因。前者如譚嗣同,在“地既是圓的,試問何處是中?……中外亦通共之詞,不得援此以驕人也”思想下,(65)譚嗣同:《論學者不當驕人》(1898年3月29日),《譚嗣同集》,岳麓書社,2012年,第439頁。轉而采用常見于佛教論著中的“震旦”一詞,“群圣之靈,六經(jīng)之經(jīng),震旦之菁英,黃種之娉婷,寄斯焉耳”。(66)譚嗣同:《報涂儒翯書》,《譚嗣同集》,岳麓書社,2012年,第295頁。后者如唐才常,屢次言及“震旦儒士”“震旦之儒”,其“震旦”與儒家文明高度關聯(lián):“震旦儒士,錮于見聞,雖漢、唐史志頗詳蔥嶺以西地勢國名,而風教闕如”,(67)唐才常:《史學論略》,《唐才常集》,岳麓書社,2011年,第5頁?!罢鸬┲鍞?shù)十年來棘于憂,衽于禍,幡然談中西故實者項相望”,(68)唐才常:《公法通義》,《唐才常集》,岳麓書社,2011年,第120頁?!拔嵴鸬┲?,發(fā)篋胠囊,神明科目,誠安樂矣;如西人之憂患何?”,(69)唐才常:《各國猜忌實情論證》,《唐才常集》,岳麓書社,2011年,第142頁?!罢鸬┲?,桎文梏例,席憂衽禍,不知天地間應有發(fā)紆聰強、修飭條教、以權衡國是之公理”。(70)唐才常:《公法學會敘》,《唐才常集》,岳麓書社,2011年,第264頁。
譚嗣同與唐才常并稱湖南時務學堂“瀏陽二杰”,參與《湘報》編纂事務。他們對“震旦”的廣泛使用,遭致王先謙、葉德輝等人的猛烈抨擊。王、葉二人將“震旦”歸入“奇字怪語”之列,斥《湘報》文章“閱不終篇,令人氣逆”。(71)王先謙、葉德輝等:《湘省學約》,《湖南運動維新史料·翼教叢刊》,湖湘文庫,2013年,第122頁。但“震旦”一詞在中國近代的流行,并未因王先謙、葉德輝的反對而受阻,反而在民國時期,一躍成為時代熱詞之一。
第二,“中華復興曙光”意蘊的生成:民國時期作為民族復興符號的游行。
中華民國成立后,隨著“中華”被寫入國名,“震旦”基本不再作為國名使用。在近代主流報刊中,文章(含廣告)標題包括“震旦”的篇目最多者,當屬《申報》,自1872—1949年共計6133篇。(72)截至1949年各主要報刊有關“震旦”報道篇目小計:《大公報》1436篇(包括上海版、漢口版、香港版、重慶版、桂林版及《大公晚報》);《新聞報》522篇;《時報》285篇;《民國日報》110篇(包括以《民報》為名時期);《中央日報》42篇。筆者逐一統(tǒng)計《申報》(包括漢口版與香港版)相關報道,依據(jù)對“震旦”一詞的不同使用,分時段制成表格如下:
表1 1872—1949年《申報》涉及“震旦”篇目分類統(tǒng)計(含廣告)
注:1903年,震旦學院在上海成立,這是近代中國最早以震旦命名的機構。
中華民國成立后,《申報》文章中以“震旦”為國名別稱篇目僅有37篇,皆為詩詞曲藝、文言作品或佛教文章,如:彈詞“如今女界昏沈久,便去做震旦的晨鐘”;(73)《愛情小說自由花彈詞》,《申報》1913年3月10日,第10版。律詩“況念震旦弱,外海來頻頻。茍存畏葸意,何以康我民”;(74)嘉定徐少范:《從軍行》,《申報》1915年2月24日,第14版。文言公告“我各界義憤填胸,聯(lián)袂齊起,空前啟后。震旦雞聲固大,足以令東鄰聞之而卻步矣”;(75)《上海學生聯(lián)合會消息》,《申報》1919年11月14日,第10版。文言作品“爾科學發(fā)真理于大地,吾東方震旦有物當之”;(76)《徐悲鴻君對于國畫之意見》,《申報》1926年4月21日,第21版。佛教文章“年來佛學盛行,遙遙凈土既以不合作為最大之武器,而慧光照于震旦,亦竟以不合作代撥亂反正之師”,(77)心史:《堅壁清野與不合作》,《申報》1924年1月4日,第4版?!罢鸬┓鸱ㄓ写蟪藷o小乘”(78)趙鼎銘:《中華佛徒旅行團之題詞》,《申報》1930年9月17日,第11版。等。
然而,民國時期“震旦”雖不再作為國名使用,但從上表不難看出,該詞的流行程度卻不減反增。究其原因,是近代國人在追求富強、渴望復興的共同心理下,對“震旦”別義“東方日出之地”做了重新解讀:“東方”代指位居東方的中國,“日出”象征崛起和希望。于是“震旦”一詞產(chǎn)生出“中華復興曙光”的時代新義,并與英文“Aurora”(曙光)、法文“Aurore”(曙光)對譯,寄托著國人對于民族復興、國家富強的美好期望。因此,“震旦”在民國時期被廣泛用于各類企業(yè)機構、校名院名、報刊名稱乃至個人姓名,成為革命救國、實業(yè)救國、教育救國和學術救國運動中隨處可見的復興符號。(79)任曄:《從“衣冠文物之國”到“中華復興曙光”——中國古名“震旦”的詞義流變》,《佛山科學技術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6期。
1.用于企業(yè)機構名。上海震旦機器鐵工廠由愛國企業(yè)家薛震祥創(chuàng)辦,(80)薛云麟:《兩代人的愿望變成了現(xiàn)實》,壽充一等編:《走在社會主義大道上:原私營工商業(yè)者社會主義改造紀實》,中國文史出版社,1988年,第259頁。其主打產(chǎn)品,暢銷海內(nèi)外的“震旦雞球牌藥沫滅火機”,在商品廣告顯目處寫明“完全國貨”,并積極參加國貨展銷會,邀請“愛用國貨諸君駕臨參觀指教”。(81)《完全國貨商標無錫震旦機器廠出品最新式國貨柴油引擎》,《申報》1929年10月20日,第3版;《完全國貨震旦雞球牌滅火機廣告》,《申報》1930年10月22日,第13版??箲?zhàn)時期該廠隨政府西遷,為長期抗戰(zhàn)貢獻了力量。(82)《震旦機器廠將資遣員工》,《大公報》重慶版1949年7月20日,第3版。杭州震旦絲織公司宣傳主打產(chǎn)品“復興綢”時,強調(diào)“特冠以復興二字為名……或足引起同業(yè)天良之激發(fā)、共同努力于國產(chǎn)綢緞之推銷、以期邁進于綢業(yè)復興之境域”。(83)《新出國產(chǎn)復興綢》,《申報》1934年10月4日,第13版。
2.用于校名院名。震旦學院由愛國人士馬相伯創(chuàng)辦,以“教育救國”“振興中華”為宗旨。馬相伯在第一期開學典禮上明確表示,“今日我震旦學院,雖一小小學院。然恢張宏遠,前程何限?如一芥之微,撒之藝之,可以通地,我震旦其奚異哉!”(84)《震旦學院開學記》,《蘇報》1903年2月28日,第4版,“學界風潮”欄。收入復旦大學校史編寫組:《復旦大學志》第1卷,復旦大學出版社,1985年,第40~41頁。青島震旦公學致力于為山東的革命運動培養(yǎng)人才,“即墨、高密、青州、諸城等縣的獨立及徐州北伐軍三十九旅的建立,均以震旦公學為出發(fā)點”。(85)《山東近代史資料選集》,山東人民出版社,1959年,第156頁;馬庚存:《劉冠三與青島震旦公學》,政協(xié)高密縣委員會文史資料組:《文史資料選輯》第6輯,中國文史出版社,1986年。
3.用于報刊名稱。統(tǒng)一黨機關刊物《震旦》月刊,以促進民族復興為辦刊宗旨。其理事王庚在創(chuàng)刊號表示“吾黨志士以憂時之淚,為遠慮之謀,迺就平日所商榷折衷者,編為雜志”,(86)《震旦》第1期,統(tǒng)一黨政務討論會主辦,1913年2月,第16頁。希望匯集有助于發(fā)展國會政治的言論主張,為政府建言獻策。統(tǒng)一黨中央并登報呼吁,“諸君互相討論,撰為文字登諸《震旦》,以獻于四萬萬人之前,共謀國利民福”。(87)《統(tǒng)一黨歡迎議員記》,《申報》1913年4月1日,第3版。另有一些革命團體以“震旦”為刊名,表示自己對國家命運的關懷,如1911年創(chuàng)刊于廣州的《震旦日報》,由康仲犖等主辦,傾向同盟會,1912年創(chuàng)刊于漢口的《震旦民報》,由張振武主辦,初傾向于民社,張振武遇難后,轉向同情國民黨。(88)章開沅主編:《辛亥革命辭典》,武漢出版社,2011年,第432頁。
4.用于個人姓名。愛國報人莫國史為表明對國家命運的關懷,認為“震旦”一詞有“東方震動,旦日躍出”之義,選擇改名“莫震旦”。(89)廖鐵星等:《愛的歷程:張報傳奇》,廣西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22頁。中共地下黨員樓秋泉,本字震旦,(90)陳正書:《二十年代申新三廠的企業(yè)管理改革》,《江蘇紡織管理》,國營練湖印刷廠,1986年,第46頁。后以字為名,憑借高超的管理技術受到國民政府嘉獎,(91)《第一紡織廠廠長樓震旦肖像》,《青紡統(tǒng)計年報》1947年第1946期。解放后又擔任上海市參事室參事等公職。(92)范澄川:《憶解放前夕在青島中紡公司的護廠斗爭》,中共青島市委黨史資料征委會辦公室編:《青島革命回憶錄》第1輯,1986年,第57頁。
昆廷·斯金納認為隨著印刷術的發(fā)展和普遍應用,繪畫成為“一種極為有力而令人印象深刻的呈現(xiàn)觀念的形式”,(93)李強:《歷史語境主義的生動闡釋》,[英]昆廷·斯金納著,李強、張新剛主編:《國家與自由:斯金納訪華講演錄》,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導言第vi頁。并運用這一理論解析霍布斯《論公民》《利維坦》的卷首圖,進而探析二書的基本觀點和霍布斯的創(chuàng)作意圖。(94)[英]昆廷·斯金納著,李強、張新剛主編:《國家與自由:斯金納訪華講演錄》,第61~111頁。民國時期,各類以“震旦”為名的企業(yè)、機構、刊物,借助圖像形式表達各自對“震旦”的理解和認識。此時“震旦”的“中華復興曙光”時代新義,因契合民族心理而被廣泛接受,表達“震旦”的圖像元素因而體現(xiàn)為“旭日+猛醒雄獅”和“旭日+報曉雄雞”。“旭日”代表了曙光,醒獅、鳴雞則象征著崛起的中國。
作為對西方人所炮制“睡獅”形象的反應,“醒獅”形象“成為寄托中國民族奮進崛起的典型形象,其影響直至今日。這是一個典型的民族認同構建事例,旨在喚起民族共同的心理預期”。(95)李揚帆:《未完成的國家:“中國”國名的形成與近代民族主義的構建》,《國際政治研究》2014年第5期。與“醒獅”具相似意義的,還有象征著日出和光明的“雄雞”元素,二者與日出元素相結合,共同構成了“震旦”一詞的圖像符號。
1.“旭日+猛醒雄獅”。統(tǒng)一黨機關刊物《震旦》月刊封面上(圖1),一匹猛醒的雄獅體態(tài)健碩、矯首昂視,象征著推翻帝制、追尋復興的中國;雄獅身后,一輪紅日正從海面上冉冉升起,預示著新興的希望。卷首登載的財政總長周學熙祝詞,正是對《震旦》刊名及其封面圖像內(nèi)涵的生動詮釋:“東方未明,太白睒睒。旭日一暉,萬晦斯顯。獅夢既醒,龍戰(zhàn)亦偃……揚我國光,視此左券”。(96)《震旦》第1期,1913年2月,第3頁。
圖1 《震旦》月刊封面
2.“旭日+報曉雄雞”?!靶垭u一聲天下白”,(97)李賀:《致酒行》,李賀著,吳企明箋注:《李長吉歌詩編年箋注》,中華書局,2012年,第109頁。相比于醒獅形象,雄雞與旭日的關聯(lián)更為密切且自然。因此,以“旭日+報曉雄雞”表征“震旦”者更為普遍。如上海震旦大學所辦《震旦雜志》封面(圖2),雄雞正昂首啼鳴,它身后是旭日躍出地平線,投射出光芒萬丈;廠址遍及長江沿岸的震旦機器鐵工廠,以“雞球”為商標名,以雄雞報曉、旭日東升為商標圖案(圖3);甚至汪偽政權扶植下的震旦化學制藥廠,也以雄雞、旭日元素為商標圖案,并配有“雞鳴震旦”的廣告語(圖4)。(98)《震旦化學制藥廠為創(chuàng)業(yè)周年紀念特設醫(yī)藥獎學金啟》,《申報》1944年1月1日,第1版。
圖2 圖3 圖4
這些伴隨著“震旦”出現(xiàn)的旭日東升、雄雞報曉、雄獅猛醒等圖像元素,生動形象地描繪了“震旦”的時代新義——中華復興曙光,直觀地呈現(xiàn)了民國時人的“震旦”認識。
自東晉時期印度僧人帛尸梨蜜多羅在《佛說灌頂經(jīng)》中將“Cīna-sthāna”譯為“震旦”以來,(99)天竺三藏帛尸梨蜜多羅譯:《佛說灌頂經(jīng)》,《大正藏》第21冊,第1331號,第512頁。在一千五百年的時間內(nèi),“震旦”一詞的使用范圍局限在鄰國國書或佛教論著中,使用者主要是中國僧侶和佛教徒。然而自從被西北史地學派用作國名別稱以來,“震旦”在晚清被大批趨新人士和革命黨用作國名,在民國被眾多機構、企業(yè)和個人選為名號,成為革命救國、實業(yè)救國、教育救國和學術救國運動中隨處可見的復興符號。中國近代“震旦”一詞的迅速流行,大致有如下三方面原因。
第一,“震旦”的原初意蘊具有正面、典雅色彩
“震旦”(Cīna-sthāna)梵文本義是“思維之地”“文物之國”。因而通曉梵文的東晉僧肇認為,印度稱中國為“震旦”,“此云多思惟,以情慮多端故”;(100)僧肇著,張春波校釋:《肇論集解令模鈔卷上》,《肇論校釋》,中華書局,2010年,第286頁。劉宋惠嚴提出,“東海名人主,地惟和暢,俗行仁義,安土重遷,即所謂震旦國”;(101)胡寅著,尹文漢點校:《崇正辨》卷1(上),岳麓書社,2009年,第635頁。唐代道世表示,“震旦諸國謂之君子國,根性輕利,得行三部教”;(102)道世著,周叔迦、蘇晉仁校注:《法苑珠林校注》卷12,中華書局,2003年,第432頁。北宋智圓更從梵文入手,詳細解讀“真丹者,或云:震旦、旃丹、指那、指難,皆梵音賒切也……此云文物國,即贊美此方是衣冠文物之地也”。(103)智圓:《涅槃玄義發(fā)源機要》卷1,《大正藏》第38冊,第1766號,第19頁。從梵文本義理解“震旦”者,往往嘉許這一國名的典雅色彩,接納其對中國文化的肯定。
“震旦”在中國流傳中,又與《周易·說卦傳》“震東方也”(104)黃壽祺、張善文譯注:《周易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750頁。的八卦方位理論相合,派生出“東方日出之地”的別義。清人不諳梵文者,往往從這一角度理解作為國名別稱的“震旦”,如大義“按八卦東方屬震……旦者,日出之始也,以此方乃日初出之處”;(105)大義:《妙法蓮華經(jīng)大成懸談》卷1,《卍新續(xù)藏》第32冊,第619號,第350頁。廖平“《說卦》震為龍?!秱鳌酚衷啤鄢龊跽稹>陀碇菅灾?,則青州為震。就全球言之,則中國為震。夫釋書以中國為震旦,泰西以算法為東來法”。(106)廖平:《讀〈易〉紀聞》,《地球新義》卷下,巴蜀書社,2019年,第467頁。文廷式曾撰文批評這一望文生義、牽強附會的解讀,表示“震旦,與支那亦一聲之轉。謂日出東隅者,實附會‘震旦’字義……唐李長者《華嚴經(jīng)論》卷二十六云,震旦國,亦曰支提那,此云思惟,以其國人多思慮,以立其名”。(107)文廷式:《純常子枝語選抄》,文廷式著,汪叔子編:《文廷式集》,中華書局,2018年,第1391頁。然而,畢竟國人諳熟梵文者極少,而了解“震”代表東方、“旦”意為朝陽者極多,于是震旦“東方日出之地”的別義不可阻擋地成為主流釋義,并派生出“中華復興曙光”的時代新義。
無論是“衣冠文物之國”的梵文本義,還是“東方日出之地”的中文別義,或是“中華復興曙光”的時代新義,“震旦”都帶有確定無疑的正面含義和典雅色彩。正因如此,20世紀初曾以“支那”自號者,轉而采用“震旦”作為國名別稱,如章太炎出版《訄書》時,將1899年發(fā)表的《客帝論》中“支那”一詞盡數(shù)替換為“震旦”。(108)湯志鈞編:《章太炎年譜長編》,中華書局,2013年,第56頁。個中緣由,或許正如章氏弟子黃侃所言,“秦之音變?yōu)橹恰⒄鸬?。而脂那或書支那,此本非惡名,然自彼效西法后,稱我支那,即含有輕藐之意”。(109)黃侃:《爾雅音訓·雜識》“釋倭”,中華書局,2007年,第424頁。在同為梵文舶來詞的“支那”已淪為貶義惡詞的情況下,選取帶有明顯正面色彩的“震旦”,自是順理成章。因此,1919年王拱璧在號召國人抵制“支那”的同時,表示“縱有人稱我國以外號,亦當稱‘摩訶震旦’”,(110)王拱璧:《日本外交之概略——對支根本政策》(1919年7月20日),《王拱璧文集》,河南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231頁。顯然對“震旦”持有肯定態(tài)度。
第二,“震旦”的使用群體具有較大影響力
西北史地學派中,徐松、姚瑩使“震旦”走出佛典,魏源使“震旦”進一步走向社會大眾。隨著《海國圖志》的一再重印,“震旦”一詞走進了以王韜、馮桂芬、張之洞、譚嗣同為代表的眾多士大夫視野。(111)夏劍欽:《魏源研究百年回眸》,《求索》2004年第7期。唐才常主辦、譚嗣同協(xié)辦的《湘報》,(112)王先謙、葉德輝等:《湘省學約》,《湖南運動維新史料·翼教叢刊》,湖湘文庫,2013年,第122頁。章太炎的《訄書》,(113)章炳麟:《訄書〈初刻本·重訂本〉》,中西書局,2012年。劉師培的《攘書》,(114)劉師培:《攘書》,《劉師培全集》第2冊,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7年,第1~18頁。以及梁啟超多篇文章對“震旦”的廣泛使用,(115)梁啟超:《記東俠》《論君政民政相嬗之理》,《梁啟超全集》第1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260、268頁。更將“震旦”一詞傳播到中國的各個角落。
從東晉至清初的僧侶居士到晚清民國的官紳士人乃至各類愛國人士,使用群體的轉變,使“震旦”一詞更趨流行。統(tǒng)一黨的《震旦》月刊受到政壇要人關注,工商總長劉揆一、財政總長周學熙、貴州都督唐繼堯等紛紛發(fā)去賀詞;(116)《震旦》第1期,1913年2月,第3頁。馬相伯的震旦學院辦學成績優(yōu)異,1903年黃遵憲之子黃伯元在取得秀才功名后,仍專程入校學習拉丁文;(117)林振武等編著:《黃遵憲年譜長編》,中華書局,2019年,第701頁。薛震祥的震旦機器鐵工廠產(chǎn)品行銷海內(nèi)外,其商標圖案將“震旦”的旭日、雄雞等圖像元素廣泛傳播。這些具有較大影響力的政界、學界、商界要人的廣泛使用,使“震旦”一詞更為流行。
第三,“震旦”的時代新義與民族心理契合
民國時期,“震旦”的“中華復興曙光”時代新義,與追求復興的民族心理相契合。正如1924年梁啟超贈泰戈爾“竺震旦”一名時的闡釋,“印度人從前呼中國為‘震旦’,原不過是‘支那’的譯音。但選用這兩個字卻含有很深的象征意味。從陰郁暗淡的狀態(tài)中轟然一震,萬象昭蘇,剛在扶桑浴過的麗日從地平線上涌現(xiàn)出來(旦字末筆表地平),這是何等境界”。(118)梁啟超:《竺震旦誕生與愛情名劇“契玦臘”》,《晨報》1924年5月10日,第6版。收入《梁啟超全集》第12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285頁。人們通過將“震旦”注冊為商標、取作名字、寫入文章、繪制為“旭日+雄雞”或“旭日+醒獅”的圖像,寄托著中國復興必將由曙光初現(xiàn)到大放光明的美好心愿?!昂蔑L憑借力,送我上青云”,作為民族復興符號的“震旦”,隨著中華民族復興的時代潮流,迅速傳遍全國,成為國人寄托愛國情感、凝聚救國共識的文字符號和圖案象征。
對照《中國地層表》與《國際地層表》,不難發(fā)現(xiàn)二者對541-635Ma間地質層有著“震旦系”和“埃迪卡拉系”的不同命名。(119)胡適:《學術救國》(1926.7),胡適著,段雅校注:《胡適文集》第5冊,北京燕山出版社,2019年,第1383~1386頁。在這看似“未與國際接軌”的現(xiàn)象背后,是中國近代地質學人以“震旦系”研究為中心的學術救國運動,和當代中國地質學界以“震旦系”研究為名片爭取學術話語權的接續(xù)奮斗。其中一以貫之的,是中國地質學人追求民族復興的愛國情懷。
第一階段:反客為主,爭取“震旦系”術語解釋資格
“震旦系”“震旦紀”“震旦方向”,這些具有濃厚古典色彩的地質學術語,源于1920年中國地質先驅章鴻釗對“SinianSystem”“SinianPeriod”“SinianDirection”的翻譯。(120)關于章鴻釗作為“震旦系”等名詞首譯者的地位,參考陳晉鑣:《釋“震旦系”——悼念王曰倫先生》,《中國地質科學院天津地質礦產(chǎn)研究所文集》1983年第7號,第71~77頁。1866年美國地質學家龐培勒(Raphael Pumpelly)完成在華地質考察后,將中國境內(nèi)北東—南西的山脈走向命名為“SinianDirection”;(121)Pumpelly Raphael, Geologicalresearchesin China, Mongolia, and Japan, During the Years 1862-1865, Washington:Smithonianinstitution,1866, pp.67~69.1871年在華考察的普魯士學者李?;舴以诎l(fā)給上海商會的報告中提出,中國境內(nèi)存在著既有的地質層之外的獨特地質層“SinianSystem”,(122)Ferdinand von Richthofen,“Baron Richthofen’s Last Letter,”The North-China Herald and Supreme Court & Consular Gazette, 1871, pp.754~755.其對應的地質年代“SinianPeriod”也隨之產(chǎn)生?!癝inian”源自“Sinim”,是17世紀后歐美國家對中國的稱謂之一,(123)龔方震:《說Sinim》,《海交史研究》2004年第1期。章鴻釗在翻譯此類術語時,考慮到“‘震旦’兩字在佛經(jīng)上就指中國,正與原文Sinian意義相符,所以我當時便譯成這兩個字”。(124)章鴻釗:《中國地質學發(fā)展小史》,商務印書館,1937年,第47頁。此時正逢“震旦”因“中華復興曙光”的時代新義而廣泛流行,以此對譯“Sinian”,其含義不言自明。很快,以章鴻釗為發(fā)起者的中國地質學會,便將爭取“震旦系”定義資格,作為學會的第一項核心課題。
1922年中國地質學會成立大會提出一項核心議題:對李希霍芬提出的“Siniansystem(震旦系)”做出重新詮釋,確定新的時間斷限、典型切面。(125)中國科學技術協(xié)會主編:《中國地質學學科史》,中國科學技術出版社,2010年,第70~71頁。在充分商討的基礎上,新成立的中國地質學會委托外國會員葛利普撰寫The Sinian System(《震旦系》),該文長達45頁,刊發(fā)在《中國地質學會志》創(chuàng)刊號的醒目位置,系統(tǒng)、全面地闡釋了中國地質學界定義的“震旦系”術語,(126)A.W.Grabau,“The Sinian System,” Bulletin of the Geological Society of China(《中國地質學會志》),no.1, 1922, pp.44~88.將對“震旦系”的實地考察、理論建設,列為今后中國地質學會的重點工作。葛利普在回顧李希霍芬、維里士的“震旦系”定義后,鄭重地提出了葛利普—中國地質學會式“震旦系”界定:將李?;舴摇罢鸬┫怠敝小吧险鸬┫?后期中震旦系”部分歸入“寒武系”,只保留對應南口系、滹沱系的地層。1923—1937年間,田奇瓗、李四光、高振西、王曰倫等地質學人通過實地考察,為葛利普—中國地質學會式“震旦系”理論補充了豐富的地層剖面例證。(127)趙宗溥:《震旦系六十五周年的回顧與瞻望》,《地層學雜志》1988年第1期。
作為學術救國運動的重要成員,新興的中國地質學會向國際地質學界積極推廣研究成果。1922—1949年間,中國地質學會在面向海外學界的機關刊物《中國地質學會志》上刊載了“震旦系”“震旦紀”相關論文12篇,均采用英文寫作,顯然以西方地質學界同仁為預設讀者。
在上述研究論文的背后,是中國地質學會的眾多地質學家團結一致、精誠合作,有組織、有計劃的實地調(diào)研和理論建設;在將最新研究成果推向國際學界的一致行動背后,是中國地質學家拳拳的愛國之心。中國地質學界將自己重新界定、協(xié)力推進的“震旦系”研究,作為向國際社會自我介紹的一張名片。通過扎實的地質科考、系統(tǒng)的理論建設,中國地質學界逐漸掌握了對“震旦方向”“震旦系”“震旦紀”的最終解釋權,將這些最初由外國學者創(chuàng)制的術語收歸己有。
第二階段:走向世界,擴大“震旦系”術語使用群體
自1922年中國地質學會誕生之日起,就將重新定義和系統(tǒng)研究“震旦系”“震旦紀”等地質術語,作為學會的重要課題,并借此在國際地質學界爭取學術話語權。這一進程與中國政府在國際舞臺爭取主權地位的外交活動同步開展,體現(xiàn)了近現(xiàn)代中國人的民族主義和愛國熱情。因此,中國地質學家對“震旦系”“震旦紀”等術語寄托了深厚的感情。
表2 1922—1949年間《中國地質學會志》刊載的“震旦系”相關研究文章
當20世紀60年代國際地質學界計劃在寒武系之下建立一個新的系級年代地層單位后,中國地質學界鄭重推薦“震旦系”并為此做了大量工作。(128)趙宗溥:《震旦系六十五周年的回顧與瞻望》,《地層學雜志》1988年第1期。當時主持此事的王鴻禎院士表示,“我國的震旦系既有良好的剖面,又有明顯的優(yōu)先權,近年來加強了多方面的研究,取得了重要的成果,為與寒武系分界的界限層型提供了幾條很好的候選剖面,所以爭取建立震旦系的條件是比較充分的”,(129)王鴻禎:《從地層規(guī)范觀點論“震旦”一詞的使用與中國前寒武紀的時代劃分》,《地層學雜志》1982年第4期。并明確提出在地質年代表中“系”一級命名全部來自歐洲的背景下,“如能在國際地質時代表中建立震旦系,以反映我國和第三世界地質工作者的研究成果,意義是很大的”。(130)王鴻禎:《從地層規(guī)范觀點論“震旦”一詞的使用與中國前寒武紀的時代劃分》,《地層學雜志》1982年第4期。這一新地層系的命名工作前后延續(xù)了40年,40年間中國地質學家付出了大量心血,也產(chǎn)出了眾多扎實的研究成果。當2004年國際地質學界最終以“埃迪卡拉系”命名該地層并將其正式寫入《國際地層表》后,中國地質學家出于對“震旦系”的深厚感情,仍然以“震旦系”命名該地層,以“震旦紀”稱呼相應的地質年代,(131)彭善池等:《建議在我國統(tǒng)一使用全球通用的正式年代地層單位——埃迪卡拉系(紀)》,《地層學雜志》2012年第1期。由此出現(xiàn)《中國地層表》與《國際地層表》對于541-635Ma間地質層的不同表述:“震旦系”與“埃迪卡拉系”。(132)陳建強等編著:《地史學簡明教程》,地質出版社,2018年,第148頁。
劉禾在《帝國的話語政治》中提出,19世紀西方通過爭取語詞、概念的最終解釋權,為本國的殖民政策和文化戰(zhàn)略服務,同時中國則通過界定語詞和厘定概念,爭取與西方對等的主權地位。(133)劉禾:《帝國的話語政治》,楊立華等譯,三聯(lián)書店,2014年,第286頁。在追求民族復興的心理下,中國近代地質學人積極參與學術救國運動,通過扎實的考察調(diào)研和理論探索逐漸爭取到對“震旦系”(Sinian System)等地質學術語的解釋權。(134)陶媛媛:《“震旦系”概念的確立:西南聯(lián)大地學家群體的推動作用》,《科學文化評論》2022年第1期。正是由于“震旦系”一詞帶有中華復興寓意,并承載著中國近代地質學人學術救國的不懈奮斗,因此中國地質學界至今仍堅持使用“震旦系”指稱541-635Ma間地質層,并未簡單接受“國際通行”的“埃迪卡拉系”命名。
自東晉時期印度僧人帛尸梨蜜多羅將梵文“Cīna-sthāna”譯作“震旦”到清初的一千五百年間,“震旦”一詞主要存在于佛教論著之中,使用群體局限于僧侶和居士。清中期以來,西北史地學派使“震旦”一詞走出佛典,走向大眾,晚清時期被趨新人士用作國名代稱,民國時期被廣泛用作企業(yè)商標、機構名稱和個人名號,成為革命救國、實業(yè)救國、教育救國和學術救國運動中隨處可見的復興符號。
胡阿祥認為,中國人對“震旦”的喜愛,源于“‘震旦’有許多的意思可以附會或可以解釋”。(135)胡阿祥:《吾國與吾名》,江蘇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431頁。無論是“衣冠文物之國”的梵文本義、“東方日出之地”的中文別義,還是“中華復興曙光”的時代新義,“震旦”一詞始終伴隨著積極、正面、典雅的內(nèi)涵。梁啟超表示,“震旦”雖源于印度,但在中文語境下,已賦予其全新的含義:“從陰郁暗淡的狀態(tài)中轟然一震,萬象昭蘇,剛在扶桑浴過的麗日從地平線上涌現(xiàn)出來”。(136)梁啟超:《竺震旦誕生與愛情名劇“契玦臘”》,《晨報》1924年5月10日,第6版。收入《梁啟超全集》第12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285頁。這種旭日東升的美好意象,既是對“震旦”的圖像化描繪,也是對中華崛起、民族復興的期盼。正如《震旦》初刊中周學熙祝詞所言,“東方未明,太白睒睒。旭日一暉,萬晦斯顯。獅夢既醒,龍戰(zhàn)亦偃”,(137)《震旦》第1期,1913年2月,第3頁。人們將“震旦”注冊為商標、取作名字、寫入文章,并繪制成“旭日+雄雞”或“旭日+醒獅”的圖像,寄托著民族復興的美好心愿。
中國近代“震旦”一詞的流行,始于清中葉徐松、魏源等個別士人的偶爾使用,成于民國時期各階層、各群體的廣泛使用。清朝末年,留學生、革命黨和新式知識分子使用“震旦”作為國名,以其“日出東方”的意涵,表示與遲暮腐朽的清政權分庭抗禮。民國時期,各行各業(yè)的人們以“旭日”“醒獅”“雄雞”等圖像元素描繪“震旦”,寄托對這一新生政權的美好愿景和祈愿民族復興、國家富強的愛國情懷。特別是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許多以“震旦”為名的企業(yè)、機構,為建設后方、抵御外侮的愛國建設運動做出積極的貢獻,以“日出東方”“雄雞報曉”的圖像符號,激發(fā)國人的愛國熱情和自強精神。
正因為“震旦”具有眾多美好意涵,1920年章鴻釗將“SinianSystem”“SinianPeriod”分別譯作“震旦系”和“震旦紀”,隨后新成立的中國地質學會以有組織、成規(guī)模的“震旦系”研究為名片,在國際地質學界爭取學術話語權。時至今日,中國地質學界也未采用“國際通行”的“埃迪卡拉系”,仍以“震旦系”指稱541-635Ma間地質層。由此可見,“震旦”一詞在近代中國的流行,不僅是時代的產(chǎn)物和需求,也參與并推動了民族復興的偉大進程。
感謝馬克鋒教授對本文的評議與指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