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編輯部
我怎么能夠把你來比作夏天?
你不獨比它可愛也比它溫婉。
狂風把五月寵愛的嫩蕊作踐,
夏天出賃的期限又未免太短。
天上的眼睛有時照得太酷烈,
它那炳耀的金顏又常遭掩蔽。
被機緣或無常的天道所摧折,
沒有芳艷不終于凋殘或銷毀。
但是你的長夏永遠不會凋落,
也不會損失你這皎潔的紅芳,
或死神夸口你在他影里漂泊,
當你在不朽的詩里與時同長。
只要一天有人類,或人有眼睛,
這詩將長存,并且賜給你生命。
——〔英〕威廉·莎士比亞《我怎么能夠把你來比作夏天》
[編者按]
當旅人同沐曠野之風,當友人同賞四時之花,當歸人遙憶去歲殘雪,當四海同望一輪明月,當古今中外將同樣的情感傾注于不同時空下的風、花、雪、月,在這樣的一幅畫卷里,思想同匯聚,天涯共此時。面對世界萬千可親、可敬、可賞、可思的同一物象,不同時代、不同流派的藝術家總會懷著不同的情感以不同的藝術語言記錄它、講述它、描繪它,并從中追憶和緬懷某段時光、某種情感。面對同一事物,不同藝術家在刻畫時究竟有著怎樣的差異?廣大油畫愛好者又能從中學習到怎樣的技法、體悟到怎樣的觀念?基于此,《油畫》雜志推出“在藝起”專欄,圍繞當期限定主題和刻畫對象,呈現(xiàn)不同藝術家的紛繁創(chuàng)作面貌,幫助油畫愛好者在集中式、對比式的欣賞和學習過程中了解特定物象的刻畫方法,感受殊途同歸的繪畫之美。
本期主題:榮與枯
“草木榮枯似人事,綠陰寂寞漢陵秋?!辈菽居斜拘?。榮者,草木茂盛也??菡撸菽緮÷湟?。榮與枯,好比盛與衰、達與窮。一榮一枯間,四時變幻、滄海桑田。垂髫小兒在像草木一樣懵懂抽芽的年紀,便會高聲吟誦那句“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于是日子一歲一歲過,年輪一圈一圈增,春神句芒用扶桑的枝干承托起去歲寒冬的最后一抹殘雪,冬神玄冥以坐騎青蛇盤繞出來年陽春的第一片綠意。于古今中外的畫者來說,這賦予萬物色彩的榮與枯是慰藉雙眼的寶藏。他們在酣眠后惺忪地望向窗外,或是擔憂飄拂的柳條纏繞住飛燕的尾羽,或是期盼寂寞的枯枝挽留住離鄉(xiāng)的落英,就這樣望啊望,于是一眼萬年,時光倒轉于筆尖,天地于絹帛和紙間改換。正所謂,畫上四時景不同,畫者何曾懼榮枯?
一、春之興
“等閑識得東風面,萬紫千紅總是春。”春天似一位講究中庸之道的智者,比秋天還要來得沒脾氣,卻又是一個有性格的季節(jié)。臃腫的衣衫恰似蛇蛻,一經(jīng)拋掉,脫困撒歡兒的人們像那破石而出的神猴一般歡騰跳躍、宛若新生。他們感受著禁錮已久的身體如輕盈的氣泡般在初醒的草甸上彈跳,又倏地被料峭的春寒所扎破,哆哆嗦嗦地吸溜起鼻涕泡,最后不甘不愿地把“春捂秋凍”默念上一萬遍。就這樣,春神句芒將人們“戲?!眽蛄?,才會收起神通,徐徐鋪展出一條條鳥語花香的“綠色通道”,指引人們循著醉人的暖風,奔赴一場以“希望”為題的盛宴。
在以“春”為母題的畫作中,為了將“欣欣向榮”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不只花草繁密,人物也往往結伴而行,仿佛唯恐將這一人看不盡的姹紫嫣紅浪費了去!一千多年前,攜帶貴戚和仆從縱馬踏春的虢國夫人在張萱的畫作中演繹出了盛唐高門貴女的綽約風姿,此后光陰荏苒700余載,南歐亞平寧半島北部的桑德羅·波提切利同樣以“春”來將美與風流訴盡。他是佛羅倫薩畫派的最后一位畫家,卻又是第一位將“春之榮”寫入西方繪畫史的先驅。作為一位理想主義者,他在看到波利提安將剛剛于大海中誕生的愛神維納斯寫入長詩后,便興沖沖地接下了美第奇家族的訂單:“嘿,伙計們!大海總是潛藏著吞噬一切美好的危機,我們?yōu)楹尾蛔屌裾Q生在一片春日的橘林?”
時間來到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皇家藝術學院的重要創(chuàng)始人之一、世俗裝飾大師阿爾瑪·塔德瑪選擇以“春”致敬古典主義。在他的筆下,花神神廟祭祀隊伍里的每個人皆手捧或懷抱鮮花,就像呵護新生兒般珍重,一旁的樂者似乎在為低語的花兒伴奏,鄭重地吹響了一曲清新、悠揚的牧歌。而伴著這股從未停息的“春”風,拉斐爾前派曾掀起過的古典主義浪潮正繼續(xù)向前推進。
二、夏之盛
“連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覺夏深?!焙⑼割^數(shù)星星的漫漫長夏是個怎樣的季節(jié)?刺啦一聲,開了罐兒的冰鎮(zhèn)橘子汽水咕嘟嘟冒著氣泡涌出來,伴著嬉鬧聲在橡膠跑道上潑灑成一片單純無畏的少年心事,于是熱烈而躁動的炎夏便猶如春神破空擲來的回旋鏢,呼嘯著頃刻而至?;蛟S,炎夏并不屑于僅以繁茂的枝葉來證明自己,它火辣如斯、滾燙如斯,本身便是芳草未歇、熱情不減的樣子。“榮”與“盈”二字就這樣被滿懷的熾烈所淹沒,渾身披掛著灼目的光華,見證著鋪展于水面的荷葉羅裙被沉不住氣的翠鳥撞開,將層層漣漪延伸向池塘邊那座無人的秋千架。火流星般的熱浪勢頭不減,拳打腳踢地在人們臉上砸出一片片紅暈。這一定是夏神祝融又在大發(fā)雷霆——老人家性子暴烈,荷塘上的微風與綠樹下的陰涼已耗盡了他全部的溫柔。
按照“心靜自然涼”這一充滿禪意的說法,“消夏”在中國古人的眼中更像是一場修行。從“郁郁乎文哉”的兩宋到“風痕雨點斕斑里”的晚清,從蘇漢臣、劉貫道、倪瓚到仇英、文徵明、石濤等中國畫壇巨擘,皆有以“消夏”“納涼”“避暑”為母題的畫作傳世。這些畫作中的主角或是高士,或是鄉(xiāng)民,大多穿著輕薄的衣衫,獨處于山間密林或書齋深處,與藤蘿、書卷和被冰水浸過的甜瓜相伴,講求的是以慵懶、閑適的姿態(tài)表達野逸、淡泊之趣。
在遠隔重洋的西方國家,由于歷史文化、理想信念、自然風物和生活習慣與我國有著較大差異,夏日題材畫作并不注重揭示“人的修行”和“心的觀照”,而是“就夏寫夏”“看木畫林”。炎夏是火辣而熱烈的,“瘋狂”的畫家似乎更擅長用畫筆注解炎夏。在凡·高筆下那絢爛到極致的夏日,濃、淡、深、淺各不同的綠、黃、藍、白肆意交織著,或匍匐于大地上猶如鏡片,將陽光折射得比現(xiàn)實世界更加灼目,或擠壓成團后旋轉著飄浮上天,將清澈的碧空攪弄成一碗仲夏也躲不過的“熱粥”。在普羅旺斯圣雷米精神病院治療期間,他眼見5月的橄欖樹長得正好,于是激動而雀躍地創(chuàng)作了至少14幅橄欖樹題材畫作。他知道自己和橄欖樹一樣,樂于接受苦夏的鞭笞,故而毫不畏懼:“我寧愿因激情而死!”
當然,不是每個人都同意凡·高這句口號,如嚴謹?shù)目茖W家一樣專注于做光色實驗的喬治·修拉便理性得多。與“藝術的激情”相比,他顯然對方法論更加癡迷。假設畫布是他的“實驗室”,正在大碗島上避暑、度假的人群則像是一個個板正且可移動的光色數(shù)據(jù)模塊。他們用雙眼平靜地面對假期的歡樂,用身軀拆解著夏日的空氣。這種平靜就像是夏日午后空無一人的街道,演繹出一種充盈的“空”和干癟的“燥”。
三、秋之郁
“一霎荷塘過雨,明朝便是秋聲?!痹谒募痉置鞯某鞘校锾熳钊菀妆淮蛏稀八洝钡臉撕?,就像是小時候把手腕勒出紅痕的橡皮筋,無論我們盡力將它抻到多長,總會一撒手便縮回短短的一條,并且狠狠地彈到手背上,告訴我們秋神蓐收可不是好惹的!這位騎龍執(zhí)斧的真神看似威風凜凜,實則佛系上班、慣于“摸魚”,毫無敬業(yè)精神,為了能夠提前和冬神玄冥交班,便火急火燎地發(fā)起神通,仿佛整座城市不過是一塊擺在眼前的“生日蛋糕”,許個愿的工夫,便將樹木視作蠟燭,一口氣吹熄整片天地的光與色。果實累累、五谷豐登是神威消散前最后的饋贈,自此榮、枯倒轉,包裹著葉片的金色薄紗猶如北方的風衣,轉瞬便成了最無用的衣裳,隨著無邊落木分崩離析。
“知音如不賞,歸臥故山秋?!痹诰旁逻^后便涼意甚濃的中國北方,秋是提醒人們收割果實、添衣御寒的更鼓聲——它的情感濃度極高,無須用力去嗅,撲鼻便是沉郁的味道,間或透出一絲絲似有若無的爽利。每個人都熟悉這種帶有回甘的酸澀,它縈繞在書本封存的銀杏葉、故園染霜的柿子林、友人話別的十里亭。秋——一位實打實的“氛圍大師”,牽引著中國文人畫家用筆墨書寫了一段段充滿著山林愛、故園思的“心情日記”。
在法國楓丹白露的巴比松村,農民家庭出身的米勒也對浸滿秋意的鄉(xiāng)土充滿著深深的眷戀。羅曼·羅蘭曾在《大地之子的落日挽歌:米勒傳》中這樣描述道:“這位將全部精神灌注于永恒的意義勝過剎那的古典大師,從來就沒有一位畫家像他這般,將萬物所歸的大地給予如此雄壯又偉大的感覺與表現(xiàn)?!痹诿桌盏墓P下,看不見的鐘聲似乎已經(jīng)滲入稻田,原野肥沃而廣闊,氣氛莊嚴如頌歌。2800多公里以外,俄羅斯莫斯科的郊外同樣有著草甸鋪就的廣闊原野。巡回展覽畫派的現(xiàn)實主義風景畫大師列維坦就是在這里沿著伏爾加河河畔的白樺林追逐秋風的余韻,終其一生通過動情地寫照大自然,盡抒對大地的深情。
四、冬之靜
“飛絮飛花何處是,層冰積雪摧殘,疏疏一樹五更寒。”寒來暑往,秋收冬藏。溫柔散盡,凜冽無雙。雖然沒有見過冬神玄冥的樣子,但我猜想,愿意為沉睡中的草木蓋上毛茸茸的厚重白毯,他的脾氣當比夏神祝融好上百倍,只是蕭索了些、寂寞了點。與賴在被窩中的大人不同,孩子總是在冬日的清晨滿懷期待地醒來,尤其是透過窗戶看到殘夜泛起紫光,便知是下雪了!于是小小的心臟怦然而動,一手握著熱騰騰的烤地瓜,一手推著自行車沖進仍有路燈明明滅滅的晨霧之中??傆姓{皮的同路者將那枯枝推上一把,于是積雪撲簌簌地灑進領口中。孩子們雖然會在涼意的“偷襲”下短暫地打個激靈,但并不嗔怪,而是一會兒低頭看著車轍將白茫茫的大地剪裁成各種形狀,一會兒又抬頭哈出一口白氣,最后莫名興奮地在教室門口跺掉棉鞋上的殘雪,再迅速脫下濕漉漉的毛線手套搶占暖氣管上的空地,繼而伴著雪粒融化后的滴水聲,心滿意足地加入晨讀的隊伍……
在《聲律啟蒙·一東》中,清人車萬育以“人間清暑殿”與“天上廣寒宮”相對。浪漫的冬意何以盡表?我們不妨將畫卷中由筆墨搭建的“天上廣寒宮”觀覽一番。北宋郭熙將自己的山水畫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總結為一部《林泉高致》,其中“山水訓”一節(jié)將四時之山概述為“春山澹冶而如笑,夏山蒼翠而如滴,秋山明凈而如妝,冬山慘淡而如睡”。因為氣質“慘淡而如睡”,枯木寒林在畫者心中搭建起了冬神的骨骼:欲尋宏大、靜美者,可賞《雪景寒林圖》;欲尋疏朗、野逸者,可品《寒江獨釣圖》;欲尋歡愉、盛大者,可讀《冰嬉圖》……總而言之,端的是“萬樹寒無色”,“時聞折竹聲”。
在萬籟俱寂的雪中寒林,枯枝折斷與門扉開啟的聲音會被放大無數(shù)倍,所有的人物活動都呈現(xiàn)出一種“歡愉的寧靜”。尼德蘭畫派的最后一位巨匠彼得·勃魯蓋爾十分鐘愛描繪這種雪后“歡愉的寧靜”。他天生幽默,從不傷春悲秋,因而筆下的冬亦能煥發(fā)生機。正如他從不哀嘆尼德蘭畫派的消隱,而是選擇擁抱“歐洲美術史上第一位‘農民畫家”這個嶄新的身份。在熱衷于刻畫戶外天光的印象派大師手中,冬景會被揉搓成另一番旖旎的形態(tài):畢沙羅就像是常年手握裝滿雪粒的噴射器,總是要在街角或林間大道上裝點一抹抹殘雪,以此表達對冬神的禮贊;西斯萊則致力于描摹一種雪后初晴的優(yōu)雅與溫柔——他筆下的冬景是溫潤而清透的,就連枯枝都是憨憨的姿態(tài),稚拙而令人心生親切。
夏走秋至,冬去春來。榮與枯就這樣隨著四時的變化而輪轉。香山居士曾言“榮枯憂喜與彭殤,都是人間戲一場”,又言“自然悲聚散,不是恨榮枯”。榮華轉瞬逝,枯木能逢春。你與我,不必陷入那不可改換的春之興、夏之盛、秋之郁、冬之靜,而須知萬物皆可等同于那春之明媚、夏之熱烈、秋之豐饒、冬之高潔。莎翁不曾在歲月的光暈中回首,而是攜著浪漫的禮贊步入時光深處,任這長詩與雅樂長存,任這春夏與秋冬長存。既是如此,便讓色彩一抹抹地定格這一切,讓那畫筆描摹出的榮與枯亦能長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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