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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誰說翻譯都是約定俗成

    2023-01-21 04:27:34
    上海文學(xué) 2022年12期
    關(guān)鍵詞:老丁

    王 愷

    1

    我們以為的翻譯都是電影里西裝革履的跟班,都是電視鏡頭里端坐在會議室里的小人物,可是我大概沒有出現(xiàn)在會議室里端坐談判的機會,我所見的翻譯之千奇百怪,之觸目驚心,之離經(jīng)叛道,大概算是萍水相逢中的奇聞,這種奇聞還是想盡快忘記的奇聞。

    可是偏偏我記憶力好,都記了下來——如果能有一個記憶清掃系統(tǒng),我會努力忘記。

    仔細想想,我也有過分之處,當年做雜志記者的時候,我們自身的出國打法都近乎流寇,到處流竄,還是快速閃進閃退,經(jīng)常在出國前一天匆匆忙忙約好電腦那邊的翻譯,你能說流利的俄語嗎?你越南語如何,認識多少金融公司的老板?你懂茶道嗎?你認識隈研吾嗎?電腦那端無辜被推上前臺的翻譯,估計都是一臉茫然——誰能應(yīng)付我們?這些兇猛的要求甚至都沒有弄明白,就被迫答應(yīng)幾點幾分,要在機場等

    待作為陌生人的我的出現(xiàn)——看在錢的份上只能答應(yīng),偏偏那些錢還不多,采訪經(jīng)費太有限了。

    于是場面就更是尷尬,找來的翻譯千奇百怪——機場等待人群中撲面涌現(xiàn)的翻譯,經(jīng)常長得頗為奇特,我都猶豫帶他們出現(xiàn)在采訪對象面前,實在是“尊范不堪承教”。

    估計他們看我們也是一樣,在那些荒涼的小機場里,本地人都熟門熟路拿著行李走了,只剩下一個傻傻的我,拎著箱子,一句當?shù)卣Z言都不會,而且還有各種奇怪的訴求,這時候,他們不得不挺身而出,接納我們,帶領(lǐng)我們,如同家長領(lǐng)著孩子,雙方一起走向未知的旅途。不過細想,這大概也是人類歷史上常見的場面,絲綢之路上的兩隊商團狹路相逢,哪里有那么多體面像樣的精通雙方語言的人?被推在前面的,往往是商隊之中滿臉風霜、油腔滑調(diào)之人,一種幻想中的高古場面就此出現(xiàn),可以安慰我那些過往的崎嶇旅程。

    在東南亞采訪,按照道理來說,是最不缺翻譯的,華人眾多的地盤,隨便走走都能憋出幾句華語,雖然是聽不太明白的白話和潮汕話,但比劃一下,基本還是弄明白雙方的意思,在新加坡、馬來西亞、越南甚至老撾的集市上,我可以完全不需要任何人,吃喝買賣的事情最為簡單。

    可是那次在越南采訪經(jīng)濟危機,讓我驚魂未定,采訪過程混亂至極。

    都忘了是誰幫我們找到的翻譯,好像是南寧一個朋友的朋友,我們找人一向是急就章,基本都是能撈到手上的稻草都得使用。很多年以后,我看到黑白電影里,楚楚動人的費雯麗說出那句經(jīng)典臺詞的時候,我一下子把自己所有的行為都看透了:“我一向仰仗陌生人的慈悲?!笔堑?,我們這么多年尋找翻譯的過程,確實就是靠陌生人的慈悲啊。

    夜市上鬧哄哄地吃著飯,我才和這位剛認識的朋友交代,我們要去越南,采訪越南最近發(fā)生的經(jīng)濟危機。一個如此巨大的題目,在這位朋友重托的南寧本地小老板耳朵里,卻還是舉重若輕。他在越南有關(guān)系網(wǎng),嘴角噙著牙簽,隨便一個電話就打過去了。我還記得他用白話與越南那邊交代,一定要找個中文和越南語都好的。也就相信他,去了再說吧。

    也只能去了再說。

    采訪都是急活,我們雜志的選題會,日常在周二開,周三就要出門,無論是北京本地,還是異國他鄉(xiāng),幾乎沒有緩和余地。比如說采訪越南經(jīng)濟危機作為我們的封面報道,那我們周三一定要出現(xiàn)在南寧了,否則時間肯定來不及。

    糊里糊涂就約上了人,開始各種安排事項,南國的夜間集市上全是賣酸嘢的,算是一景。各種水果在廉價的小燈泡照耀下,閃爍著光芒。當?shù)貗D人面黑個小,但均有亮亮的眼睛,掃你一眼,似乎能看穿你的一切,你的外地人身份、你的遲疑、你對酸嘢的陌生感,都暴露了。你就比較恍惚,雖然還沒有去異域,已經(jīng)有了異域的感覺。其實不少的邊疆城市,都是這樣的場域——在去異鄉(xiāng)前先行觸摸異鄉(xiāng),邊境游也是這種場域的產(chǎn)物,而不是形式的模仿。

    不僅約好了越南本地的翻譯,簽證也拿到了,我居然搞定了周三夜里飛往胡志明市的機票,直接就往機場趕。胡志明市的機場長什么樣子,十多年后的我毫無印象,但翻譯老丁的樣子,卻是極為難忘。若干接機的人當中,他簡直是一頭大象,才二十多歲,已經(jīng)是二百五十多斤的壯漢,肥碩到了一定的地步,周圍的人幾乎近不了身,有種眾人繞著他行走的感覺。他舉著牌子,無辜地站在人群之中,像大象又像河馬。我吸了口長氣,勇敢地走向了他,這大概是我在未來幾天內(nèi)唯一的依靠。

    老丁還真不是華僑,大概是那個年代自學(xué)華語和英語的胡志明本地好青年,就是胖,不過他的胖是有來歷的,全來自于吃。我們尚未安排好采訪工作,他就開始著急第二天帶我們?nèi)コ浴案 保脑侥厦追?,當然是本地名店。我都有點焦慮癥發(fā)作,因為聯(lián)系了半天,沒有合適的采訪對象。本來嘛,說是經(jīng)濟危機發(fā)生在越南,可是本地市場一片繁榮景象,看不出任何不對的場面,約誰去?可還是饞,欣然同意第二天早上和他去吃越南米粉。

    說不上特別的街坊店,臨街的門全部卸下,穿著花紅柳綠的婦女們在整理小店,南方小城都是這樣的小店。特別的依然是老丁。

    當你處于陌生的環(huán)境里,和一個人如此接近的時候,而且他還是你的舌頭、你的眼睛(不是他,很多地方我們看不明白)、你的耳朵的時候,你不得不打量他。為了我們今天的采訪,老丁已經(jīng)是正裝,上身白色襯衣,但是壓根屬于每個扣子都要崩開的形狀;下穿長褲,要知道,昨天接我們的時候,他還是短褲,可見今天的場面是受到重視的。最奇怪的,是腳上的拖鞋,每塊肉都要擠出來,又黑又胖,越發(fā)顯得整個人臟起來,我眼睛簡直離不開他的拖鞋,大約也是某種緊張心態(tài)的折射,越不該看,越要看。上午約了工業(yè)園區(qū)的小姐,下午約的韓國駐越南的銀行高管,看到他的樣子,又不能開口指責,暗暗叫苦。

    他一點不覺得,指點我們吃地道的河粉,其實味道并不特殊,特殊之處就是每人伴隨著河粉,都上來一大盆各式蔬菜,豆芽、油麥菜都有,還有大量不懂名目的本地綠色植物,完全不可能壓在那碗河粉的熱湯里,原來都要攪拌上魚露和辣椒醬、檸檬汁生吃。下面本來就提供了紅紅黃黃的硬質(zhì)塑料盤子,這點也像南方那些小店,甚至連盤子里洗不掉的黑色污垢都是同類——以至于我回國后吃越南河粉,凡是沒有蔬菜盆的,我都會在心里默念,不正宗。

    一點也吃不下這些脆生生的蔬菜,我們還是習慣熱食,也焦慮老丁到底能不能完成任務(wù),心情不好,可是他不疾不徐,視我如無物。吃完河粉,還要喝冰咖啡,這也是越南的國民飲料,不管多小的街邊店都有提供,何況這家賣河粉的名店。大型的玻璃杯下面是一層厚厚的煉乳,咖啡和冰塊加進去,使勁攪拌,算得上一種熱帶地區(qū)的解渴飲料。

    坐在靠門口的桌子上,對面馬路上是洶涌的摩托人群,胡志明市的道路之上,幾乎看不到過多的汽車,一片白晃晃的白襯衣摩托黨,白的人群,當摩托發(fā)動之時,像一只大鳥從最低的街頭角度掠過。

    老丁也騎,我替他的摩托車擔心。

    陽光明晃晃地砸下來,馬路上人潮洶涌,對面是殖民地式樣的建筑,我和他們外貌一樣,卻無法互相理解,這也是我不得不使用老丁的理由。

    想不到上午工業(yè)園區(qū)的采訪,老丁幸運過關(guān)。工業(yè)園區(qū)乏善可陳,就是最一般的園區(qū),和中國任何一個縣城的園區(qū)沒什么區(qū)別,一幢幢面目模糊的白樓,接待我們的負責女生,卻是時髦的,膚色白皙,在越南本地人里面尤其顯眼。她有種自豪的勁頭,一開口,就是流利的中文,笑得前仰后合的,原來也是小時候就學(xué)中文的越南人,老丁自然是樂得不勞動。

    下午就沒那么幸運了。我們?nèi)チ耸兄行牡慕鹑趨^(qū),韓國銀行的胡志明辦事處,相比起他們的北京辦事處要寬廣很多,氣派很多,肯定是租金便宜的結(jié)果。北京辦事處我也去過,窩居在半新不舊的辦公樓里,這次就是通過北京辦事處聯(lián)系的他們越南辦公室,想象得出新興國家對這類金融區(qū)的重視程度,市中心小街陋巷徹底消失,這里是金屬化的,街道有著不停噴灑清潔劑的味道。一個理想的金融區(qū)樣板間。

    新嶄嶄的大樓,我和老丁兩個人是所有的新嶄嶄的辦公人員中的異類,他龐大,我隨意,都有種完全不屬于這里的氣質(zhì),和周遭齊刷刷的西裝人群完全兩個類型。有點心虛地找到韓國銀行的辦公室,與走廊里強做出來的東南亞新興發(fā)展經(jīng)濟體的感覺兩樣,里面的屋子倒是有種安全感,一屋子的韓國人,說著流利的韓文和蹩腳的英語,暗沉的、拘束的,屬于特有的韓國氣氛,倒是與大街上萬馬千軍穿著白襯衫騎摩托的人群感覺迥異。

    輪到老丁傻眼,他的英文完全應(yīng)付不來,我也完全來不及生氣,只能挺身而出,用同樣蹩腳的英語開始采訪,勉強混過關(guān)。在這樣的氣氛里,老丁還自有逍遙之態(tài),居然脫了鞋,蹺腳擱在沙發(fā)上,對面的韓國經(jīng)理看著我,鏡片后白愣愣的眼睛,分明是覺得太欠妥。我心一橫,裝作看不見,又想,反正你們都在胡志明,你莫非沒有看過越南人光腳?又不是我常駐。

    出門,西裝筆挺的韓國人對我們鞠躬告別,老丁熱情起來,一樣鞠躬還禮,我眼睛簡直就離不開他的拖鞋,灰溜溜地走了。照說翻譯永遠比外國人懂得當?shù)氐奈幕揖托拇嬉苫?,莫非我的老丁從沒出現(xiàn)在這樣的場合過?我要怎么和他說?還沒等我問,老丁熱情地讓我坐上他的摩托后座,要帶我去喝貓屎咖啡,所有的尷尬、不堪和失禮,在他這里都不存在。

    2

    忽然發(fā)現(xiàn),老丁再不堪,我還是和他一體的,不僅因為他是我廉價雇傭的翻譯,還因為我們是周圍這光鮮環(huán)境里的異類。

    我還真的買了兩包昂貴的貓屎咖啡,那時候國內(nèi)還沒有這么普及咖啡常識,聽起來很稀奇,拿回家也一直沒有喝,灰塵落滿的時候還是扔掉了,磨成了粉末,也不經(jīng)留存。就記得老丁在咖啡館里高談闊論的樣子,他,在我的眼睛、耳朵之外,還要管理我的舌頭。

    同樣是東南亞的翻譯,我在緬甸找的翻譯,在外貌上勝過老丁十倍,遭遇卻比和老丁同行還慘淡,整個人是蔫著的植物,在太陽下面曬久了。那次去采訪遠征軍和遠征軍的后代,二○一○年,昂山素季還沒上臺的時候,處處是軍人管理。

    翻譯是本地華人的后代,我從仰光飛過去,也是通過仰光華人旅行社的人介紹,后來才明白,當?shù)厝丝傆X得,翻譯嘛,就是能說雙方語言的人,這是我和他們認知上的不同,后來導(dǎo)致了一系列問題。對一個采訪者來說,翻譯絕對不僅僅是翻譯,是導(dǎo)游、是聯(lián)絡(luò)人、是暗夜里的燈,甚至是救命稻草——不過還是我的問題,我們的工作永遠靠運氣,而不是靠專業(yè)的支持,肯定有我說的那種專業(yè)幫助者的存在,但那個應(yīng)該是長期的關(guān)系,大量的金錢,以及逐漸形成的友誼,不是我們這種短期采訪者輕易能遇到的。

    他個子不高,英俊被木訥遮蔽了,也是長期的貧困生活造成的。雖然是華人血統(tǒng),可完全認同自己是緬甸人。密支那在緬甸不算小城,而且靠近中國,當?shù)氐娜A人卻住得憋屈,在郊區(qū)的地塊上,簡直是南方城中村的概念,需要走過幾片曠野之地,才到這片窩棚一般的建筑群,陰濕的地里,一片矮小的樓房,像是臨水而成的野生植物群落,只見得雜亂,但也有生機。

    也不完全是華人受歧視的結(jié)果,還是那個階段緬甸的經(jīng)濟實力的具體體現(xiàn),即使在仰光,也看不到新樓,都是飽含著雨水痕跡的六層樓。一個熟悉緬甸的人說,仰光像是上世紀五十年代的廣州,這么一說倒是瞬間明白了。

    密支那大約像上世紀五十年代的廣東小縣城?周圍都是潮濕的綠意,低矮的窩棚建筑是主流,三層樓的小木屋就已經(jīng)是豪宅了。偶爾有賣翡翠的鋪子,里面是胡子滿面的孟加拉人,這是他們的固有生意。也有賣中藥的華人草藥店,里面有虎牙,有切成灰白小塊的犀牛角,一點都不生猛,但是碎屑的骨頭渣,還是帶來一種蠻荒的氣息,絲絲入扣,穿過這些文明的末梢居留地而來,本來這里也是,當年遠征軍來的時候,應(yīng)該更加荒涼。

    華人的窩棚外表簡陋,里面還是干凈,也學(xué)緬甸原住民那樣進門脫鞋,柚木地板一塵不染——越是貧寒的生活,越有種努力感,是種東亞民族固有的生命力?后面去的各個遠征軍的房子,也大率類此,家具減少到極致,包括有些家庭的床都是因陋就簡的草墊子,但都有書架,里面有老人們看的幾本書,華語的,緬甸文的,還有他們寫的回憶文章。

    小翻譯二十多歲,照說土生土長,可各種事情的處理讓我非常緊張。一大早去火車站,我作為少有的外國人,只能買頭等座的票,似乎是兩美金?本地人只要相當于人民幣兩塊錢的票價,這個倒也是能忍,可是不能忍耐的是,緬甸的火車站,要求所有的外國人不但只能用美金,還不能找零錢,最荒謬的是,紙幣必須無折疊,無污痕。我拿著十美金,他們壓根不接受,我翻出來兩美金的舊錢,還是不接受。我也不懂,翻譯被推上前臺,狹窄的窗口一番討價還價,依然不接受。他木訥的臉上波瀾不驚,只是告訴我,無論如何十美金不會找零,舊錢也不會被接納,我們必須去站前的小店找印度人去換美金的嶄新零錢——這種對嶄新美金的執(zhí)念,完全不能理解,莫非擔心舊錢有假?還是某種神秘的處女幣的迷戀,嶄新的錢才值得收?

    前提也是緬甸有印度人提供換新美金的生意,顯然是固定的產(chǎn)業(yè)鏈條。但我也不覺得印度人會給車站工作人員納貢。車站的小窗口里,端坐的制服女性如佛,臉黃而圓,恍惚滿臉飛著金,表情凝滯,一種八十年代的中國國營臉,倒也是我小時候見識過的,并不覺得奇異,只是許久未見,以為已經(jīng)從我的世界消失。

    印度人壟斷了緬甸的換錢生意,所謂兩替店,離開車站只有幾百米,窄小到變態(tài)的柜臺,大玻璃隔斷了我們的呼吸,只在下面有極窄細的縫隙傳遞錢。也是大胡子的臉,絲毫沒有耐心地遞給我七張嶄新的一元美金和若干緬甸的錢,毫無疑問是被宰割的。我也不知道如何應(yīng)對,叫嚷了兩句,小翻譯依然是恪守職責,只會傳話,不會抗爭,當然抗爭也是我的妄念——人家的規(guī)矩如此,我就是一個孤獨的異鄉(xiāng)人。

    好不容易買了票,到了車站,晃來了肥大的警察。特別不喜歡那個時期緬甸警察的黃綠色制服,覺得簡直是緬甸服飾中最難看的顏色。其實很喜歡仰光街頭的行人著裝,成人和孩子都穿著簡單的格子隆基和白襯衫,隆基是長裙,孩子臉上涂著黃色的花粉,偶爾三三兩兩的黃袍僧侶走過,在雨季偶爾的晴天里,是風景明信片里的異域模樣。

    看到我是外國人,警察顯然覺得機會來了,開始查護照,查行程,用他糟糕的英語盤問,我的小翻譯躲在后面,暗示我給錢。我沒好氣地問,人民幣可以嗎?可以,都可以。他急切地回答,想盡快脫身,我拿了二十元,塞到了警察手里,才上了火車。

    說是頭等座,可照樣簡陋得如同國內(nèi)的綠皮火車,我旁邊擠著兩三個人,對面的僧侶卻是獨自坐一個寬大的座位。我問他們?yōu)槭裁床贿^去,原來是尊敬僧人,不能與他同坐?;位问幨幍幕疖嚲徛赝伴_,窗外是荒涼的農(nóng)田和原野,慘淡的窩棚建筑。路過一座小橋,橋下蜷縮著士兵,同樣是黃綠色的軍服,連個休息的地方都沒有,只能屈身在橋下躲雨,簡直是動物的待遇。我一驚,隨即原諒了剛才索賄的警察,大家日子都不好過。

    我們是去附近一座小城找遠征軍的后代,因為既不會坐火車,又不知道交通路線,只能死死揪著我的翻譯。到了車站,還需要叫摩托,路上全是軍警,說是這兩天地面上不太平,曠野中的道路,一無躲藏之地,遠遠地就能看到路邊檢查的軍警,哪里像電影里還能翻身下車躲藏在田野里。我覺得一下車,子彈就會飛過來,只能硬撐著膽子往前。

    被攔下來,軍警晃蕩著,檢查護照,盤問行程,看著他們背著的長槍瑟瑟發(fā)抖,覺得這就是真實的槍彈,哪里是我這種從太平地方來的人配看見的?這次小翻譯倒是挺身而出,規(guī)矩答話,大約軍隊不比警察,人民幣賄賂的招數(shù)使出來也沒有用處,倒是沒有多刁難,就被放行了。

    終于到了遠征軍后代的家。小城其實規(guī)模不大,整個也就是橫橫豎豎幾條街道,全是整齊的三層樓,路上有著稀疏的棕櫚樹,南國特有的荒涼感開始彌漫。午后的街道上,也沒有什么人,不知道為什么,我總覺得像《百年孤獨》里的馬孔多,也是這樣簡陋,單純。我們?nèi)サ娜思艺谛藿ǚ孔?,當年的遠征軍已經(jīng)去世,只留下會說幾句華語的兒子,還有本地人的妻子,兒子四五十歲,正在奮力修建自己的房子,全木建筑,藍色的屋頂,有種童話感,卻是一個千瘡百孔的童話,非常不完美。

    我們在沒建好的木質(zhì)長廊上坐著,談?wù)撝麄兊纳?,包括新建的房子的價格,他報出一個驚人的數(shù)字,大約是人民幣幾百萬?我再次確認,沒有錯,是這個價,他把一輩子的積蓄都用在了這里,蓋好房子,是為了結(jié)婚。和小翻譯一樣,他也有張木訥的臉,加上年紀,這木訥看上去格外慘淡,我立刻感受到了那種遠離故土的悲哀——當然是我自作多情,他們并不代表自己遠離故國的父輩,都是生長在這里的本地人,這里就是他們的家園。

    3

    我總喜歡講述俄羅斯采訪中與翻譯的戰(zhàn)斗經(jīng)歷,回頭想想,相比起東南亞溫和、木訥、無能的翻譯,確實在俄羅斯遭遇的是“戰(zhàn)斗翻譯”,只不過我們的翻譯不是俄羅斯人,是地道的華人大學(xué)生,也是匆促約下的急就章,理性地想想,還是那些糟心的原因,不能全怪對方。

    那次是采訪波蘭總統(tǒng)墜機的突發(fā)事件,二○一○年四月,前去俄羅斯參加卡廷森林慘案紀念活動的波蘭總統(tǒng)卡欽斯基在飛機剛飛入俄羅斯境內(nèi)不久,降落中飛機被樹枝刮蹭,機毀人亡。我們是周日聽到這個消息的,我還記得我和同事被叫到辦公室,要求下周一個去俄羅斯,一個去波蘭。我倆面面相覷,就算身經(jīng)百戰(zhàn),這也還是太難。

    也都知道任務(wù)艱難,很可能沒有收獲,對我們的要求是,只要能到現(xiàn)場,帶回一些現(xiàn)場的狀態(tài)就可以。勉強給自己打了定心針,我定下來了俄羅斯,滿心的恐慌,簽證還沒辦妥,就在俄羅斯的中國留學(xué)生里尋找能幫助我們的翻譯。這次更艱難,要求對方幫我們聯(lián)系可能的采訪對象,要帶著我們?nèi)ワw機墜毀的現(xiàn)場,還要去卡廷慘案的發(fā)生地點,找當?shù)鼐用耖e聊,進行一番地毯式的搜尋采訪。沒想到網(wǎng)絡(luò)對面的莫斯科大學(xué)的中國博士滿口答應(yīng),說什么都能做,放心吧。

    惴惴不安地在周三拿到了簽證,留給我們的工作時間有三天,到了莫斯科機場,坐著破拉達,見識了我的翻譯。哲學(xué)系的中國博士,江蘇人,胖得平淡無奇,如果在國內(nèi)的大街上,我無論如何不能把哲學(xué)博士幾個字和他聯(lián)想到一起,一張沒有思想的臉。

    滿大街的拉達,在尚未化干凈的雪地里肅穆地行走,自有一番美感,像是某個年代的北京,沿街的很多樓也像北京,狹窄的窗戶像挖出來的洞眼,大約是抵抗北方的嚴寒。我貪看野眼,居然一時忘記了接下來的繁雜任務(wù)。

    果然行程都安排好了。第一天,來不及約任何人,我們可以去著名的公墓和博物館看看;第二天,可以見見他的同學(xué),某個科學(xué)院的研究人員,以及看看還有什么別的采訪對象可以約見;第三天,安排我們?nèi)ニ鼓馑箍耍簿褪秋w機的墜毀地點,翻譯費是每天一百美金,公價不打折。

    我當然只能被安排。

    對博士的懷疑,在第一天的博物館里開始發(fā)生。他顯然對國內(nèi)的游客們有充足的對付經(jīng)驗,徑直帶我們?nèi)讖堊畛雒牧匈e油畫跟前,不容置疑地解說,快看世界名畫的技術(shù),少女臉上的毫毛,狗的驚愕狀態(tài),看看看,窗戶外面的光。我實在覺得這種解說低級無趣,但更無趣的解說在后面:你們知道油畫為什么比中國畫值錢嗎?因為畫得仔細,你看這個桃子,至少要畫幾天,因為花費了更多的時間,所以油畫比國畫要貴多了。如果僅僅用無聊來形容我的博士翻譯,那顯然還是糟蹋了這個詞。他無聊得別開生面,異?;顫姟覀兛垂?,也是同樣的解說模式,你知道俄羅斯人的大理石公墓多少錢嗎?但最不可忍受的,還是第二天的采訪,被采訪的某個研究人員,簡直是趕鴨子上架,黃頭發(fā)的阿廖沙,無辜地看著我們,他的頭銜顯然是被博士安上的,他的智慧應(yīng)對不來這種場面,他的禮貌又讓他不能拒絕,既說不出來波蘭的情況,也無法解釋俄羅斯民眾的看法,就是囁嚅著應(yīng)對。

    他在一所中學(xué)上課,周圍都是鬧哄哄的俄羅斯少女,胖的瘦的,吵鬧著,如一切地區(qū)的女中學(xué)生一樣,黃燦燦的金發(fā),導(dǎo)師偶爾分散著我的注意力。我看著他,看著那些混亂的學(xué)生們,突然對自己充滿了懷疑,我在這里干嗎?我為什么要對著這些人提著他們根本回答不了的問題?

    博士大約也心虛,帶我們離開了現(xiàn)場,引領(lǐng)著我們?nèi)セ疖囌举I票。非靠他不可,因為當時的莫斯科幾乎沒有英文導(dǎo)引裝置——地鐵站和火車站都沒有,窗口里的俄羅斯售票員很是彪悍,嘰里咕嚕一串話飛出來,我已經(jīng)半傻,只能靠他。

    買了票才告訴我們,明天的斯摩棱斯克不能陪我們前往,因為自己很忙,只能讓一位留學(xué)的本科生和我們一起去,那個姑娘俄語不錯,做過商務(wù)會議的翻譯云云。事到如今,我壓根也不能反抗,只能跟著他的節(jié)奏走,盡管我也模糊知道,一個讀大學(xué)本科的中國女孩很可能無法幫我們完成任務(wù),我的擔心顯然是正常的,這位姑娘不僅不幫我完成任務(wù)。甚至還阻撓我們采訪——我們的翻譯故事,到這個階段,才進入高潮。

    同樣是來自江蘇大地的姑娘,憨態(tài)可喜,剛到莫斯科兩年,據(jù)說做過若干商務(wù)活動的翻譯,看外表真看不出來,就是那種大學(xué)生的破舊著裝,說是父母用盡了積蓄,供應(yīng)她到這里留學(xué),所以她能掙外快的時候要盡量掙,哪怕是出差這種苦活。還沒說完這些情節(jié),突然話題變成了與俄羅斯友人交談禮儀,不能在對方不理你的時候強硬說話,不能隨地吐痰,不能說與主題無關(guān)的話——主題?主題似乎是我們定吧。

    她大概真的是那種商務(wù)場合的翻譯吧。我心里嘀咕,但愿如此。

    光是這些禮儀我還行,結(jié)果車廂里,當我拿一本俄羅斯新聞雜志讓她給我翻譯一些段落的時候,悲劇才正式開演。姑娘看著這個文章,說,太難了,我的水平根本不夠啊,你怎么能找這么難的給我?我目瞪口呆,她誠懇的臉,愣愣的眼神,都表明她說的是真話無疑,絕對不是敷衍我。但是那個雜志正是報道波蘭總統(tǒng)墜機事件的,我實在是想要看看,最后她勉強說,那我晚上拿電腦翻譯看看——我頓時明白,萬能的谷歌。

    周圍的人,完全沒有我的煩惱,端正的俄羅斯夫婦,拿出銀色的大餐盤,里面放著紅艷艷的番茄沙拉,還有幾根小黃瓜;長得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老人,拿著一本書嚴肅地讀著;當然也有接吻的情侶,黃頭發(fā)的姑娘,癱倒的姿勢,這一些都與我無關(guān),我在一個自己制造的焦慮氣場中,猜想著我的翻譯姑娘到底是何等角色。

    信任只要喪失,就很難重新建立。春天的斯摩棱斯克還是寒冷,我們到了當?shù)剀囌?,也找不到什么人可以問,只能找了出租車去空難發(fā)生地。一路上,姑娘還在說多少中國人喜歡隨地吐痰,看來這點一定曾經(jīng)傷害過她,她究竟幫什么商務(wù)團干過活?

    到了空難發(fā)生地點,完全不像我想象的森林密布。一片黃色的農(nóng)田,只有幾十棵不高的小樹,馬路邊的一小塊區(qū)域已經(jīng)被開辟成了紀念地點,很多俄羅斯人在遇難地點擺放鮮花,生命的離去猝不及防,只能用花束暫時安慰?,F(xiàn)在這種紀念現(xiàn)場在國內(nèi)也越來越常見,冷清的春天,那些紀念物也是慘淡的模樣,被周遭的荒涼也襯托得荒涼。我沖下車,叫姑娘,快去幫我翻譯翻譯。她接下來的表現(xiàn),是我遭遇的奇葩翻譯之中的最驚艷經(jīng)歷,她小聲說,我不去,我害怕看到這種場面。

    ?。课叶忌盗?。唯一可做的,就是厲聲對她說,叫你來是干翻譯的,不是讓你來害怕的。她這才忸怩著走了過來,幸虧遇見了幾位有意思的紀念者,一位來放置紀念花束的飛行員還告訴我們他對事故的分析,沒白費,連著聊了幾位,姑娘恢復(fù)了正常,無論是神態(tài)還是語速。但她永遠是如此別扭,接下來干的事,又讓我對她充滿了憤怒。剛結(jié)束采訪,她拿著手機,站在那些堆放的花束前,說,你幫我拍張紀念照吧。

    我懶得理她,敷衍了一張,轉(zhuǎn)身就走??臻煹鸟R路,還有沒化開的殘雪,兩個人各走一邊,馬路邊只有非常簡陋的小商店,我看著里面的冷雞和大紅腸,饞著,但是也不想叫她來幫著買,也是發(fā)愁接下來的采訪怎么辦。

    如此別扭的翻譯,不僅不是左膀右臂,還是障礙物。隨時警惕這個二十歲女孩拋出的下一個障礙是什么,果不其然,當我們到卡廷森林尋找本地居民采訪的時候,她的老生常談又開始了。俄羅斯人很討厭別人不經(jīng)介紹就上去攔著他們說話,你要注意禮貌,諸如此類,恍如《大話西游》里的羅家英附體。迎面正好來了一位居住在卡廷紀念碑附近的婦女,挎著大包,掙巴著,在泥濘的地面走過來。我急著走上去,詢問她對卡廷的印象,姑娘的老生常談還來不及哼哼,生生被我逼著上了戰(zhàn)場。

    這位來自西伯利亞的婦女非常友好,告訴我們她是移民,對卡廷慘案絲毫不了解,這里對于她而言,就是一片溫暖的森林,物產(chǎn)豐富,無論養(yǎng)牛羊還是采摘蘑菇,都不錯。我的翻譯姑娘大概也沒有接觸過這么善良的俄羅斯民間人士,開始自信了起來,在我的凌厲氣場的壓迫下,我問什么,她翻譯什么,再也不敢說,這句話不要問了之類的蠢話。

    我不得不在這個采訪結(jié)束后再次警告她,翻譯的活,就是我說什么,你翻譯什么,對方說什么,你翻譯什么,我們不是來做禮儀大使的。她似懂非懂地點著頭,顯然是被我的怒氣所震撼,而并非這些話震懾了她。我突然明白,和哲學(xué)博士一樣,這些異國的留學(xué)生,何嘗是什么真正的翻譯,他們不過是最普通的留學(xué)生們,上著一份平庸的學(xué),找著機會掙點外快,大約以為我們的活也就是禮貌性的你好,吃點什么,買點什么,去博物館已經(jīng)是他們所能經(jīng)歷的高級活動,沒想到一下子就要進階到俄羅斯與波蘭的歷史傷口如何彌補的艱深話題里。

    可以想象他們的世界,狹窄憋悶的世界,我也一定相信,有某個雄赳赳氣昂昂的吐痰中方男子引起過她的小煩惱。

    卡廷森林的采訪,一方面來自于我孜孜不倦地抓住路人,另一方面,來自于卡廷的紀念碑。森林里下著小雨,我們穿過雜亂的白樺林,來到了卡廷慘案的紀念碑前,才知道,卡廷森林的紀念碑有兩處,一塊巨大的十字架,傾倒于地,這是紀念在戰(zhàn)爭中犧牲的蘇聯(lián)戰(zhàn)士的;更震撼的,還是紀念我們所知的卡廷慘案中死亡的波蘭士兵的,遠遠地在森林中開辟出一片空地,全部是微小的金屬方塊,一塊塊排列成四方的墻,無論出生在何年何月,所有的人,死亡的年月全部一樣,那是波蘭士兵集體死亡的日子。

    四周的森林,應(yīng)該也都是次生林木,可是有了日子,顯得張牙舞爪,有種油畫里的森林感,觸手可及的冷漠。

    沒有見過這么藝術(shù)的巨大方陣,死亡的日期,在默默控訴著當年的慘案,巨大的悲痛撲面而來,我覺得所有的語言都是多余的。我完全應(yīng)該自己來憑吊,來觀看,來沉思,我確實不需要帶著這個別扭的姑娘前來說這些不咸不淡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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