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皓峰
寶玉聽著無感的《紅樓夢》昆曲十二支,之后再提,為避免說了詩再說曲,偏離故事,讀者不耐煩。
第六回開頭,寫丫鬟襲人發(fā)現(xiàn)寶玉夢遺,她避開旁人,給寶玉換了衣,顯出她是個懂事、能擔事的人。書中寫襲人比寶玉大兩歲,應是北京話“大點”的意思,不見得真到兩歲。后文交待寶釵與她同歲,該是九歲女孩。
九歲女孩,智商已驚人,我小學的記憶里,她們和二十多歲的老師、三十多歲的父母相差無幾。
寶玉七八歲,怎么會出此事?跟飲食有關,末代皇帝溥儀的自傳,寫他童年給喂了補藥,成宮女玩物——他的自傳,常跟同代其他記載對不上,可能不適合作依據(jù)。
還是看當代新聞吧,父母個子矮,希望孩子高個,童年大補,造成早熟。甚至沒補,正常吃喝,但商場賣的兒童食品激素多,一樣早熟。
襲人的知識,是聽伺候成年主子的丫鬟們說的吧?兒童總是好奇大人,二〇〇五年美國電影《水果硬糖》有句名言:“女孩喜歡模仿女人,但她們還是孩子?!苯鹩沟奈鋫b小說,男主多從兒童長起來,有大量調戲女生的情節(jié),小學生看著過癮,長大再看,頗不是滋味,發(fā)現(xiàn)是兒童的惡趣味,搞怪成分大,色情得不純粹。
襲人和寶玉得了知識要實踐,兩人偷試。不稀奇,上世紀七十年代一個月回一次家的“整托”幼兒園,一周看次電影——不在社會公映、分別在各單位放映的內部參考片。一九七一年的意大利電影《一個警察局長的自白》有裸體,一九七八年埃及電影《走向深淵》有審訊人員騷擾女犯——小孩看了,要試試。
王朔的《看上去很美》寫得節(jié)制,傳聞里有更重的事。
書中寫“幸得無人撞見”。怎么可能?前文交待,寶玉住所是在賈母房里的隔間,緊挨黛玉,除了丫鬟,還有多位老媽子。
一九六三年意大利電影《豹》,貴族青年與資本家女兒幽會,貴族家的房少部分住人,大部分閑置。走不盡的房間,給資本家女兒極大震撼。
貴族青年介紹,他家世世代代在閑房偷情。兩人到了間有床的房間,并不破敗骯臟,不住人需維護,隔段時間有用人做基礎性打掃。
賈家也如此,薛寶釵一家?guī)资谌说絹?,立刻能住下,便因為貴族有閑房制度。以晚清的醇王府為例,一年總有兩千人住,主人家占少部分,大部分是來京辦事的流動人口,有的一住三四年,有的幾日便走。
醇王不當攝政王了,府內人口減少大半。貴族家是酒店性質,有淡季和旺季。寶玉、襲人偷試,應是尋了間閑房。
交待完寶玉襲人,曹雪芹假裝講起評書,跟虛擬的座兒(聽評書的茶客)互動,矯情地說不知道該怎么往下講了,賈府這么一大家子,千頭萬緒呀!索性從最外圍講起吧,一個跟賈府有點關系的人,正往賈府來——還沒交待是什么關系,突然耍狠,說你們要嫌我說得瑣碎,就扔了這本書,看別的書好啦!
今日評書,也這么說,如“下面的事,我說不好了,你們還聽不聽?”顯得之后是繁難大事,聽眾鼓掌,求往下講。
有考據(jù),曹雪芹在家族落敗后,生存能力弱,住破廟,當了更夫,掙不到錢,病死了兒子。從剛才那番話分析,職業(yè)特征明顯,應是入了書場,憑他水平,肯定有粉絲,不至于沒有醫(yī)診錢。
說評書,是讀書人的最后一碗飯。清朝滅亡后,八旗子弟失去供養(yǎng),下海說評書、唱大鼓,足夠生活??箲?zhàn)期間,有北平知識分子轉移到重慶,找不到工作,下茶館講《三國演義》,靠著文史知識、個人魅力,甚至比職業(yè)評書藝人還叫座兒。
曹雪芹應是靠著講《三國》,寫完了《紅樓》。
推論美好,祈禱真如此。
他在書里留下來的這段“嬌情、耍狠”,在評書術語里叫“要好”。相聲術語,部分借用評書,上世紀八十年代相聲的“要好”,我們這代人熟悉,比較直白,如“我聽不到掌聲”“臺下還有人嗎?”
得好,是憑本事,讓觀眾主動喊好。要好,等于要飯,成名藝人這么干掉價,新手可以,靠這招熱場。
我的童年,相聲昌盛,評書衰落。茶館沒了,失去演出場地,轉成電臺廣播,在午飯、晚飯、夜班時段。廣播評書,是吃飯、干活時聽的,時不時開個玩笑,情節(jié)松散,不怕聽眾走神。
茶館評書的蔫包袱、連環(huán)包袱,在廣播里就不好使了。蔫包袱是讓聽眾自己察覺前后情節(jié)出現(xiàn)矛盾,產(chǎn)生懸念,連環(huán)包袱是密集的情節(jié)變化,只能在茶館的單純環(huán)境、精神高度集中的狀態(tài)聽。放在廣播里,聽眾聽不出來,或容易聽亂。
廣播評書,多用“響包袱”,即笑料。我們的童年,聽到的是相聲化的評書。后來,評書進了電視,又出現(xiàn)演戲化的評書,七情上臉,聲調多變。
茶館時代的評書,不需要演太多,語調上分出老男、少男、老女、少女。四個語調用于一切人。評書的本事是敘述技巧,是說出來的效果,不是演誰像誰。上世紀八十年代的電視評書末期,等來位不演戲、不抖笑料的連麗如,老人們贊正宗,小孩們看不下去。
評書本不是逗孩子玩的,經(jīng)歷過世事的成年人聽起來才有共鳴,茶館時代,聽一套書要兩個月,票價限制,孩子和低收入者進不來,到廣播、電視時代,才擴大了受眾。連麗如是民國評書藝人連闊如之女,得父親教導“說書就是說人情”。
小孩對人情無感,生活過于辛苦的人也無感,他們急于找樂子。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大多香港電影、有史以來的大多好萊塢電影,都糙化人情,造熱鬧。
看曹雪芹如何寫人情。
劉姥姥跟王熙鳳沒有血緣關系,劉姥姥女婿的祖父跟王熙鳳的祖上攀親,都姓王,算作親戚。該是口頭上說的,沒補進家譜。古時,重修家譜的費用,可以買宅院。
所以只有王熙鳳的祖上認,并沒有通告全族,現(xiàn)今的王家人里,只有王熙鳳的父親和姑姑兩人知道這事,王熙鳳的姑姑是賈寶玉的母親王夫人。
劉姥姥在女婿家生活,女婿沒錢,發(fā)愁過年,劉姥姥出主意“走親戚”,去賈府找王夫人討錢。女婿不敢接觸豪門,不是自卑,是不知禮節(jié),成年男人說錯話,別人會較真,容易搞砸。老人和小孩說錯,能得原諒。
劉姥姥只好自己出主意自己辦,帶著外孫去了。
貴族小姐出嫁,會從娘家?guī)б话嗳诉^來,丫鬟、男傭、馬夫、保鏢、賬房、廚師、花匠、裁縫等,稱為陪房。王夫人有一個陪房叫周瑞,跟劉姥姥女婿有交情,劉姥姥尋到賈府大門,求門丁通報。
下人進出不走大門,另有門。大門的門丁只負責給主人通報,不負責給下人通報。讓他們進去找下人,會生氣,覺得“你把我當什么人了?”耍劉姥姥門外等,說周瑞今天有事出門,一會兒你能見著。
劉姥姥永不可能等到。老北京的生活經(jīng)驗,對下人要格外客氣。越低人一等,自尊心越高。不知道他們的敏感點在哪兒,不知什么地方就得罪了他們。他們的報復來得快,防不勝防。
劉姥姥傻等,終有一位老門丁發(fā)慈心,告訴去后門找。周瑞不在,其夫人稱為“周瑞家的”,劉姥姥得了善待,周瑞家的跑前跑后,幫忙約見。后文顯示,周瑞家的不是善茬,坑害主子、欺負小輩,為何對劉姥姥全然好心?
這便是人情,殺人犯不是見人就殺,面對朋友,他就不是殺人犯了。
先寫大門受冷落,再寫后門得熱情,是曲筆——個人處境要有正反變化的曲折,讀者看著,一會兒憋屈一會兒舒心,便跟劉姥姥有了共鳴。寫人物細節(jié)準確、心理豐富、含社會寓意,還是盤生冷飯,得用曲筆炒一炒。
前文寫女婿跟周瑞有交情,點一筆,不交代具體什么交情,此時再由周瑞家的心理活動來交代。之前交代,讀者也記不住,這里交代,正在點上。介紹之前周瑞“爭買田地”,女婿多有幫忙,前文寫的女婿一股無賴勁,以此推測,做的該是臟事。
周瑞家的既然是真幫忙,便直接問劉姥姥是“路過看看,還是特意來的”——友情看望,還是有目的?劉姥姥說是“特意看你”,也想見見寶玉的母親王夫人。
老北京風俗,求人辦事,還要人猜。因為平日人與人交往,以談錢、有目的為恥,劉姥姥強調“特意看你”,表示沒有目的。
二〇一三年電影《葉問:終極一戰(zhàn)》,一段戲是李小龍約見師父葉問,說自己時間緊,沒時間系統(tǒng)學木人樁,要把葉問打木人樁拍攝下來,供自己帶在身邊研究,酬勞是一棟樓(該是座小別墅吧)。聽怒了葉問,拂袖而去。
目的清晰、錢數(shù)明確,在老輩人這里,什么也談不成??慈醣荣惖募o錄片,是職業(yè)拳手必修課。李小龍主要買阿里的比賽,泰森年少,也是耗在看片室。
正確談法,得像劉姥姥這樣,不說供自己研究,說為了給師父保留影像資料,之后再講孝敬師父一棟樓,樓和木人樁沒關系。傳統(tǒng)社會的風氣貶低商業(yè),將買賣談得不是買賣,才能做成買賣。
周瑞家的猜中,一定是為錢來的。劉姥姥跟王夫人當年僅是見了一面,肯定不是來聊天的,因為沒得聊。
無理由地要錢,叫“打秋風”。打,是“取”意,從井里取水叫“打水”。你好了,理應把好處分給我一點,因為我是你親戚、鄰居、同學,你爹跟我爹是一個村的——這個“理應”,其實不講理。
“打秋風”是我們一代熟悉的用字,不知“秋風”何意。《紅樓夢》三十九回寫做“打抽豐”。豐,豐富。你多了,我就抽你一份。字面上更好理解。
臺灣鹵肉面,是東北人打秋風的遺跡,你家富余了,要殺兩頭豬,慰勞全村人。人太多,兩頭豬不夠,切成肉沫、澆米飯上,來湊數(shù)。為心安理得,說成能消災除病,大家白吃你的,是給你家去霉運。
沒道理的事,做多了,成了習慣,就成了有理的事,不按習慣來,會挨罵。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北京人有去香港的機會,要給所有熟人帶禮物,少一位,都落埋怨。出國更可怕,帶禮物的范圍擴大一圈,實在發(fā)愁。
聽聞里,有去廢品站撿舊的錄音機、電視機,帶回國當禮物的事。
民國時,章太炎成名后,老鄉(xiāng)紛紛來打秋風,不給就要在他家自殺。章太炎強硬,絕不給,報紙寫文,批為陋習,發(fā)動全社會一起抵制。
在貴族家,是另一番道理。封建時代,等級森嚴,實在難受,人性上受不了,于是以禮節(jié)和親戚關系來調和,達到“不平等里的平等”。封建時代最好的文明,是“分庭抗禮”,身份低的人和身份高的人,站在庭院兩側,以行禮達到平等。
抗,不是對抗,本意是“伉儷”的“伉”字,對等之意。
親戚之間,以血緣取代社會地位,不論貴賤貧富。窮親戚上門打秋風,富親戚不敢不敬、不敢不給,否則毀名聲,習俗制約了富人。
周瑞家的介紹說,王夫人可以不見,賈府現(xiàn)今主事的是王熙鳳,見這位就行。劉姥姥進見,是抓王熙鳳餐后空檔。剛吃過飯,王熙鳳犯懶,撥弄手爐里的灰,慢慢說:“怎么還不請進來?”——蒙古王府本批為“寫盡天下富貴人待窮親戚的態(tài)度”,頗為劉姥姥抱不平,似乎王熙鳳傲慢,輕視劉姥姥。
嗯——批者上的是燕京大學,已接觸蘇聯(lián)文藝?
剛吃完飯,不午休,立刻見,很重視了。難道非要快跑出門,哭喊“您來啦!”才是尊重?
王熙鳳抬眼見劉姥姥已在門內,忙起身,滿面春風地問好,責怪陪著進來的周瑞家的為什么進屋時不言語一聲。竟沒察覺到,生理遲鈍,可想王熙鳳剛才真是乏了,差一點就打盹的地步。
變得“滿面春風”,是強打精神,非要把招待窮親戚這事辦好。
這事不好辦,兩人都有失誤處。先是劉姥姥忘了自己的親戚身份,腦里概念是“平民見貴族”,行主仆禮,跪地請安。王熙鳳不接受,堅持是親戚,說沒論過輩分,不知道誰輩大,該誰給誰請安。
王熙鳳說:“親戚們不大走動,都疏遠了。知道的呢,說你們棄厭我們,不肯常來。不知道的那起小人,還當我們眼里沒人似的?!币馑际俏覀兗乙恢碑斈慵沂怯H戚,別緊張。
此處,脂硯齋批為“阿鳳真真可畏可惡”——以為王熙鳳這話里的“棄厭我們”和“當我們眼里沒人似的”,是反話惡語。沒理解王熙鳳是用夸張說法,迅速拉近關系。
脂硯齋沒懂,劉姥姥懂,感動得念佛,試著開個小玩笑,說自己一副窮人樣,上門自稱您親戚,門丁管家不信,不是給您丟臉嗎?逗笑王熙鳳,說劉姥姥的貧富差距觀念不對,她不愛聽,接著閑聊天,哄劉姥姥帶來的外孫,進一步拉近關系。
飯后休息的時間過了,府內人開始找王熙鳳處理事情。王熙鳳表態(tài),都改到晚上處理,現(xiàn)在專門陪劉姥姥——明明是給足面子,哪有可畏可惡?
剛說放下一切事,王熙鳳丈夫的侄子賈蓉來了,獨他的事,王熙鳳要處理,顯出兩人親近。賈蓉走后,劉姥姥再次犯錯,見王熙鳳對侄子好,竟然提高外孫的輩分,說也是王熙鳳的侄子,將打秋風,說成是“帶了你侄兒奔了你老來”。
改了稱呼,可以得到額外幫助,現(xiàn)代社會里也有延續(xù)。香港明星張國榮外號“哥哥”,是拍《倩女幽魂》時,女主王祖賢開始叫的。港人發(fā)現(xiàn),誰叫他哥哥,他就幫誰。于是“哥哥”的稱呼就大范圍叫了起來。
劉姥姥也心同此想。想錯了,按照習俗,窮親戚求助,不能哭窮,更不能亂輩分地求爺爺告奶奶,那樣沒廉恥。富親戚可以挑錯,假裝生氣:“您說的什么話?”拂袖而去,借此不管。
老人和小孩容易被原諒。王熙鳳沒計較,還是給錢。
圍棋比賽,常有“壞棋引壞棋”的情況,下了個敗招,不料沒遭到滅頂之災,反而搞亂了對手思維,對手跟著也下出個壞棋。
劉姥姥出錯,引發(fā)了王熙鳳也出錯。你哭窮,我也哭窮。王熙鳳說賈家看起來家大業(yè)大,其實大有大的難處,經(jīng)濟上也困難——這話,以現(xiàn)代人的眼光看,會贊王熙鳳懂心理學,先降低人的期望值,再給錢,施恩的效果翻倍。
但在古時,大戶人家是不哭窮的,因為求助者不會信,還覺得受到侮辱,不想給就不給,何必騙我呢?賈寶玉亡兄的夫人李紈評價王熙鳳,是修養(yǎng)不夠、人聰明。大部分時候,聰明蓋住了粗魯,一大意,粗魯就露了出來。
王熙鳳說自己手里沒現(xiàn)金,剛巧有給丫鬟們做衣服的二十兩,全挪給你吧——又粗魯了,口不擇言,拿下人的費用給親戚,將親戚等同于下人,敏感者會翻臉,說:“我還不至于拿這錢。”憤而離去。
壞棋引壞棋,王熙鳳的粗魯,引發(fā)了劉姥姥更大的粗魯,說出“您老拔根汗毛比我們的腰還粗呢!”劉姥姥在家里跟女婿說過的話,拿來跟王熙鳳說了。二十兩對劉姥姥是大數(shù),抵一年開銷,曹雪芹寫她“喜得又渾身發(fā)癢起來”——這得多高興。
見了劉姥姥的粗魯,王熙鳳警覺,聰明勁回來了,自省剛才失口,雖然劉姥姥無感,但自己也得補救回來。改口說這二十兩不是給你家大人的,是給孩子的,做一件冬衣吧。下人費用挪給小孩當賞錢,沒問題。
外加一吊錢當車費。車費和冬衣都不值這么多錢,是借著給孩子、付車錢,把大錢說成是小錢,不讓劉姥姥覺得受恩重,有心理負擔。說“若不拿著,就真是怪我了?!薄o少了,別嫌少。
王熙鳳聰明起來,分外體貼。
寫“以禮相待”,雙方都彬彬有禮,就沒戲了。以粗魯寫以禮相待,是曹雪芹妙筆。戲劇性,是變質。事件復雜,沒用。性質復雜,才有戲劇性。
一九四〇年,卓別林導演的《大獨裁者》寫納粹,是一伙瘋狂的人辦瘋狂的事。戲劇性不強,靠笑料撐場。一九九三年,英美合拍片《告別有情天》,對納粹的寫法升級,揭示英國的紳士道德是納粹實現(xiàn)的保障,以崇高情操干惡行,有了戲劇性。
這一段批語幾乎全錯,批成了劉姥姥受輕視。第六回結尾對聯(lián)“得意濃時易接濟,受恩深處勝親朋”,曹雪芹明確說是恩情。
現(xiàn)今殯儀館,提供這副對聯(lián)當掛在花圈上的挽聯(lián)。一片墓地里,見著有墓碑背面以這幅對聯(lián)做銘文,那就是墓主孤寡,沒有后代,是一位受過他幫助的人來報恩,出資立的。
這幅對聯(lián)至今還在用,意義明確。王府批者和脂硯齋為何會看錯?
接見期間,安排劉姥姥帶外孫去吃飯,王熙鳳派人詢問王夫人到底是什么親戚。沒搞清楚,聽說是窮親戚,就立刻接見,王熙鳳沒擺富人架子。
王夫人回話,沒有血緣關系,是名義上的連宗,近些年沒走動,之前他們家來探望,咱們家都給錢。明白了不是真親戚,王熙鳳也沒對劉姥姥冷淡,說親戚之間,應該我們主動照顧你家,不該等你上門求助。接著自責,說她對上一代情況不清楚,疏漏了。
不讓劉姥姥覺得上門求錢有屈辱感,王熙鳳體貼。
王夫人傳來的話里,有一句“今兒既來了瞧瞧我們,是他的好意思?!敝廄S批為——窮親戚來看,是“好意思”,余又自《石頭記》中見了,嘆嘆!
顯得自己受過富親戚的羞辱冷落,深有同感。
老北京話里“您可真好意思!”“您要是覺得好意思,您就這么辦!”都是指責對方無恥,但“好意思”放到這種句式里,才是“不要臉”。
王夫人話里“好意思”三字,單獨使用,是“好心”之意?!八齺砜次覀?,是她好心。”
脂硯齋被北京親戚罵過“您可真好意思”,再看《紅樓夢》,囫圇套用,理解成“她來看我們,是她不要臉?!?/p>
王夫人后面的話是“也不可簡慢了他。便是有什么說的,叫奶奶裁度著就是了。”脂硯齋批為——王夫人數(shù)語,令余幾哭出。
他想哭,是將王夫人的話理解為“這人不要臉,以前得了好處,還不夠,又上門討好處了。但我們是貴族,不能顯得無禮。這樣的人,我是不見的,她要是提錢,你看著給點,就行了。”
分歧在于,“也不能簡慢”和“便是有什么說的”兩句。按字面,脂硯齋誤解為“不能沒禮貌”“如果她要錢”。
以老北京的生活經(jīng)驗看,“也不能簡慢”的本意,是像以往一樣給錢,不是說禮貌?!氨闶怯惺裁凑f的”,不是指要錢,前面“也不能簡慢”已經(jīng)交代肯定給錢了,是怕劉姥姥有特別請求,解決官司、介紹什么人、做非法事。
這些,王熙鳳平日都在辦,王夫人讓她全權處理就行。王夫人不見劉姥姥,是見了尷尬,不如不見。見了面,說什么呢?兩人畢竟從沒說過話,能認你是親戚,憑空接濟,王夫人已經(jīng)很厚道了。
王夫人的話是:今天來看我們,是她好心,像以往一樣,咱們給錢。我不好見她,要是她提出特別要求,不用問我,你全權處理就好。
將“等級中的平等——親戚間不論貴賤”,看成是“富人無良、窮人受辱”,脂硯齋當然要流淚。
僅以這幾條評語,推測王府版批者和脂硯齋的身份,像兩個上世紀二十年代來北京上學的大學生,那時蘇聯(lián)文藝對京城校園影響大,他倆迷上了高爾基,對北京話還不太熟。
脂硯齋批對的很多,在一般讀者能理解的地方,猛下筆。周瑞家的幫劉姥姥,他會批“真心”,周瑞家的給劉姥姥使眼色,他會批“何如?余批不謬”——怎么樣,確實真心,我沒批錯吧。
有什么可錯的?誰都能看出來。
當劉姥姥開口向王熙鳳提要求時,賈蓉來了,王熙鳳就叫劉姥姥稍等,先處理賈蓉的事。此處批為“橫云斷山法”。批對了。
橫云斷山,是畫法。山難畫,筆墨層次多,才像座山。塑造山本身的層次,太費工,不如讓片云橫在山前,畫云不費工,空白就好。有了這片云,山就顯得遠了,不用細畫。
真是省工的巧法。
轉在小說上,老實寫事件發(fā)展,會無趣,要用另一件事打斷它,新事件不用詳細,原事件也可以借此跳躍進展,兩事都省工。
斷在哪兒?
打蛇打七寸,斷在高潮處。
情節(jié)鋪墊了那么多,最終是為了劉姥姥開口要錢。劉姥姥紅臉,剛說半句話,就給打斷了。讀者不會泄氣,反而情緒高漲。
好萊塢劇作再粗糙,也知道在高潮前要做個低潮。比如,全片最大懸念,寫一個賽車手能否克服之前比賽慘敗的記憶重新回到賽場?他終于克服挫敗感,終于走入賽場,卻突然想到“拿了冠軍又怎樣?我的婚姻失敗了?!毕萑刖趩省?/p>
觀眾瘋了。片子花了一個多小時,您才克服職業(yè)挫敗感,現(xiàn)在您又產(chǎn)生婚姻的挫敗感,馬上比賽了,哪兒有時間再克服這個?
十五秒解決,他的老婆孩子跑進賽場,高呼“老公、爸爸”。于是他全好了,拿下冠軍——這種俗套,令人生厭,但影院里觀看,還是能激動你。唉,人性規(guī)律吧。
好萊塢低潮,是自己打斷自己一下。《紅樓夢》的橫云斷山,是旁人打斷。
賈蓉來了,他是寧國府第五代。王熙鳳丈夫賈璉是榮國府第四代,賈蓉是王熙鳳丈夫的侄子,在劉姥姥眼中是十七八歲,美男子。那么王熙鳳當時多大?
劉姥姥說王熙鳳當時年齡是“大不過二十歲”,她只是多年前去過王家,知道有這么個女孩。往小里說,不知道有多小,往大里說,怎么也大不過二十歲。
第二回交待,賈璉十八歲娶王熙鳳,已過去兩年。貴族小姐十五歲出嫁,那么黛玉進賈府時,王熙鳳十七歲。劉姥姥來訪,是另起故事線,不知曹雪芹有沒有借此跳躍時間,一步跳到黛玉進府的三年后?那樣有二十歲。
周瑞家的向劉姥姥介紹“不比五年前了”,現(xiàn)在是王熙鳳主事。容易誤解成,王熙鳳已經(jīng)主事五年了,從她十五歲嫁過來,滿打滿算,正好二十歲。但她期間還生個小孩,還有主事的試驗期,那么應該是二十二三歲——跟“大不過二十歲”矛盾。
按第二回交代,賈府先是培養(yǎng)賈璉主事,王熙鳳嫁來,輔助賈璉,因能力突出,主次轉換,變成賈璉輔助她。五年前是王夫人主事,因有一段賈璉當一線、王夫人幕后指導的過渡期,王熙鳳并非已主事五年,所以不是二十歲。
剛寫寶玉襲人偷試,如此重筆,就跳躍到三年后劉姥姥上門——既跳了敘述線,時間也跳,斷裂感太強。
以小說技巧而論,敘述線和時間,兩者只能跳躍一個。所以,敘事線換了,時間沒變,偷試和上門是同一時間段發(fā)生的。王熙鳳十七八歲。
兩人是同齡人,賈蓉對王熙鳳卻完全是小孩對長輩的撒嬌耍寶。唉,男孩向女孩賣萌,在北京是從幼兒園、小學開始,女孩以大人的威嚴,接受了。
京城女生有資助男生的風氣,不但是對男友,認定你有才華就幫,很像是法國沙龍的女主。男生坦然接受,沒有自尊心負擔,上世紀九十年代崛起的多位文藝大腕都驕傲自稱是被女友養(yǎng)著,渡過蟄伏期。她們,是黑暗中的天使。
大概是一九八一或八二年的樣子,香港劇集《上海灘》先在部隊大院內部錄像放映,三四年后社會普傳,地方閉路電視放映。周潤發(fā)扮演的許文強十分冷峻,從不對女主撒嬌,總是嚴肅地批評她“你想錯了”,女主越發(fā)地死心塌地。
沒想過還能這樣!贏得我們一代男生敬仰。
一九九一年《縱橫四海》公映,發(fā)現(xiàn)三十六歲的周潤發(fā)一副幼兒園小朋友表情,向女主撒嬌,對我們打擊很大。二〇〇六年,五十歲的他為《滿城盡帶黃金甲》做宣傳,也是一路耍寶,一會兒熊抱鞏俐,一會兒叫嚷要回家。
周潤發(fā)菩薩心腸,誤導男生后,又指出正確之道。實踐證明,撒嬌,肯定得女生資助。冷峻,成功率低,北京女生會說:“太裝!”
王熙鳳和賈蓉打趣著說完要辦的事,賈蓉走了,王熙鳳又將他叫回來,賈蓉靜立等吩咐,她卻走神了,回過神來,卻說沒事了。賈蓉沒再耍寶,規(guī)矩地退出。
曹雪芹形容兩人,用同一個詞。王熙鳳是“慢慢地吃茶”,賈蓉是“慢慢地退出”。之前兩人言語熱鬧,再進屋,兩人卻變得安靜。一動一靜的對比,顯出兩人有一份相知。
賈蓉看出了什么?
王熙鳳的困乏。
“慢慢”一詞,之前出現(xiàn)過。是寫王熙鳳挑撥手爐里的灰,慢慢地說“怎么還不帶進來”。飯后未休息,立即見劉姥姥,是第一次寫她困乏。
她一天要處理幾十件事,彰顯個人能力,也無聊。許多事都是無趣的,還得小心拿捏分寸,比如接待劉姥姥這樁。幾十件事一件比一件煩,賈蓉來耍寶,對王熙鳳是難得的放松一下,有劉姥姥在場,賈蓉沒說夠就走了。
王熙鳳叫他回來,也不是真有事,是下意識還想說兩句。一直說話,人不累,出屋進屋,中間空了一拍,王熙鳳泛起困乏,借喝茶來掩飾。
賈蓉看出她狀態(tài),不再嬉皮笑臉。王熙鳳緩過神,說:“這會子有人,我也沒精神了?!边@是實話,賈蓉懂事,老實退下,沒多話。
王熙鳳還要接著應對劉姥姥。
劉姥姥沒看懂,賈蓉一走,就起勁說話。之前王熙鳳走神的曖昧場景,劉姥姥以為是因自己在旁,王熙鳳有事不好說,覺得貴族家人情跟村人不同,一葉遮目,不知是凡人都有的困乏。
善待里夾著幾句粗魯,精明強干里夾著兩次困乏,二十一世紀初的電視劇劇本創(chuàng)作,管這個叫“掐活”,不知這詞由哪位大牌編劇開始用的,我入行,已有了這詞。
掐活——添進東西的意思,是民間戲法(魔術)的術語,把上臺后要變出的東西——鴿子、旗子、火盆、魚缸等物,折疊縮小,系上細繩,藏在衣里。
大牌電視劇導演請藝術院校學生當編劇,看上他們有新意,知道技巧還不行,會安慰:“隨便寫,別怕寫不好。掐活,我最會了。你們怕什么?”
學生們很感動,詢問什么是掐活。大導回答:“你們不用會?!?/p>
西方的壁畫、大型油畫都是作坊制度,一個畫家?guī)畮讉€學徒完成,畫家出構思草稿,學徒們落實大部分后,畫家再來添筆。
畫家水平和學徒差在哪兒?學徒負責結構,畫家負責生動。
電視劇寫作,也是一個班子。主筆出大綱構思,副手們具體寫戲,主筆再作增減。以“劉姥姥見王熙鳳”為例,副手們只會寫王熙鳳精明強干。主筆則加上“粗魯、困乏”,添上這東西,場面就生動了。
編劇討論會上,使用率極高的詞是“還缺東西呀”,再寫一百萬字也不夠,從反面角度,或許補上幾十個字,就夠了。主筆靠不多的字,拿酬金大頭。
“畫龍點睛”一詞也是比喻生動。受過西方素描訓練后,畫眼睛立體,細節(jié)多,用在國畫上,龍眼能畫得人眼般神采奕奕。以為技高一籌,不料遭國畫老師批評:“畫錯了,你不會點睛?!?/p>
龍身向左飛,龍眼也向左望,就還是條死龍。龍眼的方向要跟龍身不一致,“粗魯、困乏”是“精明強干”的反面,不懂得要加上這一筆,劇本永遠不生動,便一輩子是副手跟班。
會了掐活、點睛,原本五六千一集,能拿到五六萬。
快學。
由于劉別謙和雷諾阿,電影導演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已是次明星一等的存在,耍帥和逞口才是職業(yè)必須??刺貐胃サ脑L談紀錄片,沒想到寫一手漂亮文章的他,是個看起來很笨的人,眼神透著對自己智商的擔心。
笨成這樣,說的該是真話。
總覺得在哪兒見過他——一九九八年,我作為專題片導演,進監(jiān)獄采訪。負責人安排在工作區(qū),提供了兩名人選。怕聽到套話,我越過他倆,找墻角一位犯人說話。他就是特呂弗這樣,贏得了我的信任。
負責人緊挨我身側,該很生氣。事后,我請制片去解釋,不聽從安排,是為了現(xiàn)實主義。制片回來說,負責人說沒生氣,守在我身邊,因為我找的談話對象是殺人犯,近期狀態(tài)不穩(wěn)定。
重新查看特呂弗紀錄片,發(fā)現(xiàn)幾次眼露兇光的瞬間。希區(qū)柯克是害怕被殺;黑澤明要殺就殺一萬,殺一個,不屑做;塔爾科夫斯基太善良;伯格曼會焦慮;小津安二郎會逃避——特呂弗該是世界級導演里唯一能殺人的吧?
上學時,一度著迷于法國警匪片《獨行殺手》的冰冷酷帥,卻發(fā)現(xiàn)導演梅爾維爾摘下墨鏡后,是法國老一代喜劇明星費南代爾的臉,頻頻眨著大眼睛,十分滑稽。
費南代爾的代表作是一九五四年的《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盜》,演阿里巴巴,一九六〇年由上影廠譯制,七十年代末重映,能讓幼兒園小孩笑岔氣。
反差太大,問鄭洞天老師:“導演本人需要跟作品一致嗎?拍殺人,就得會殺人嗎?”“是這樣。學會它?!?/p>
——到哪兒學?
不排除鄭老師在逗小孩。確實感受到現(xiàn)實主義的難度。
《四百下》是特呂弗處女作。片名含義,出自法國民諺:淘氣的孩子,挨過四百下打后,也會變乖。批判社會對人性的重塑。
一位傳說交往過法國女友的學長,說這一翻譯,為了國人好接受。法國電影界管拍床戲,叫“大干四百下”,特呂弗沒用民諺,用的是行話,片名的正確譯法是《操》,一個臟字,表達了特呂弗對世界總的看法。
事過多年,從沒想過查證學長的話,直覺他對。
一九八〇年的《最后一班地鐵》是特呂弗后期代表作。不知學長了解的法國電影界行話,對片名怎么解釋——四百下的最后一下?
四十八歲的特呂弗世界觀未變,殺心依舊。片中描述,“二戰(zhàn)”期間的法國,話劇過審難。一流藝術家不跟占領巴黎的納粹合作,納粹于是提拔了一伙不入流的人。特呂弗臺詞寫道:“這伙戰(zhàn)前的無賴,現(xiàn)在卻統(tǒng)治著我們的國家?!?/p>
不入流到什么程度?
新劇首演,他們要在前排最好位置的票,三百人劇場里要走二十個座位。但他們又不來,以大片空位,顯示權威。即便來,也晚到。
話劇演出的開場鈴聲響起后會封門,到中場休息再開,遲到者只能看下半場——是劇場慣例。門衛(wèi)不敢攔他們,他們大咧咧進場,以騷擾觀眾的方式刷存在感。特呂弗臺詞是“故意遲到,真下流”。
劇本涉及時事,不予通過,劇本剔除時事,又批判為“來自挪威的不良觀念,竟然宣稱藝術與政治無關”。嚴肅告訴你,“一切離不開政治”。
他們總要改點什么。一個劇本通過后,劇團發(fā)現(xiàn)一場戲被刪,劇團團長自信沒有反納粹內容,想再作溝通,爭取完璧。劇團副手勸:“我們通過了審查,別再過分要求?!?/p>
藝術家最好欺負,會自己找分寸。
片中審查人員的代表叫“達可西亞”,戰(zhàn)前是個不入流的劇評人,德?lián)r期,跟之前接觸不上的名演員瑪麗恩說上了話?,旣惗鞑唤邮芩耐聿脱?,認為一起吃飯,自己名譽就毀了,但見面得好臉色地打招呼。
瑪麗恩演新劇,他當場站來起來鼓掌,之后在報紙上批評,顯示戲的成敗掌握在自己手中。又以查封瑪麗恩的劇院,要挾瑪麗恩離婚,改嫁他……
話劇界沒法混了,電影界呢?巴黎成立了大陸電影制片公司,德國宣傳部長戈培爾定下標準:“法國人只許生產(chǎn)輕松的影片,只許生產(chǎn)空洞,如果可能的話,甚至是愚蠢的影片。我想,他們會對此滿意。”
《最后一班地鐵》中,有個插曲,一位法國電影導演邀請瑪麗恩出演電影,留下了劇本,瑪麗恩沒理這茬。全片多次強調,瑪麗恩之前是位電影明星。比如,納粹軍官里也有她的影迷。再如,劇評人批評她還是個電影演員,欠缺話劇功底。再如,仗著電影明星的影響力,她出演話劇,上座率高。
這些都是別人說的,她自己絕口不提電影,這是特呂弗的留白。留下個破綻,讓觀眾推測——特呂弗厭惡了這行?
將事件打斷一下的技巧,脂硯齋指出叫“橫云斷山”法。學會此法,就不怕寫平淡事了。素材平淡,斷開再講,即能造出懸念與深意。
《最后一班地鐵》顯示特呂弗刀工,一會兒切一刀。
影片開始,畫外音介紹,某劇院正在排練新戲,但劇院經(jīng)理兼導演盧卡斯卻離開了法國——常規(guī)思路,下一句該交待他是猶太人,怕受迫害。特呂弗切下第一刀,說“因為他別無選擇”。
這叫什么話?什么都沒交代。
青年演員貝爾納到此劇院應聘,發(fā)現(xiàn)劇院不聘任猶太人演員,認為劇院屈從納粹,是反猶的。應聘結束后,鏡頭跟隨代經(jīng)理瑪麗恩,觀眾發(fā)現(xiàn)盧卡斯沒逃亡,就藏在劇院地下室,他是猶太人,沒來得及逃,反映出迫害來得快,比想象嚴重。
劇院表面上擺出反猶立場,是為了不引起納粹巡查的注意,以保護他。如果事先交待清楚他是猶太人,就失去戲劇性了。反猶的地方卻藏猶,為戲劇性。片頭這一刀,斷得巧。
第二刀來得快。貝爾納等待代經(jīng)理瑪麗恩面見時,目睹劇院副手拒絕了一個猶太籍演員。他對此感到氣憤,對副手說,自己不應聘了。
但瑪麗恩一出現(xiàn),他就沒話了?,旣惗髟趺凑f服他的?特呂弗沒表現(xiàn),直接切到結果,貝爾納簽下“我父母和祖父母都不是猶太人”的聲明,離去時,跟劇院門房高興地說“談妥了”。
這一刀,違背立場,怒漢秒變乖小子,切出了他被瑪麗恩的美震撼。為兩人日后情事,落下伏筆。
瑪麗恩聘下貝爾納,恭維說:“久聞大名,好多人都看過你演出?!北硎窘榻B你來的人,我相信其眼光。暗示,我沒看,你還不夠級別讓我去看你。
貝爾納是新秀,沒聽懂后面的意思,只聽懂開頭的恭維,于是夸口,說自己開始還看不上那個劇本,不愿意演,沒想到結果這么好。
背后不說幫過自己的人的壞話,不說成就自己的作品的壞話——是全世界藝人的普遍守則?,旣惗饕宦牐巳溯p狂犯忌,得敲打一下,于是明確說:“我沒看過你演出?!敝笠会樢娧?,問你演那個戲掙多少錢?
觀眾等著看他尷尬,特呂弗切下第三刀,讓一個類似賈蓉的人來打岔,不讓他回答。這份尷尬,放到數(shù)場戲之后,那時新戲已開,貝爾納在排練間隙,瑪麗恩為了定票價的問題,詢問他上一個劇院的情況。
貝爾納說是個小劇場,正廳一百多座,二樓包廂六十個座。瑪麗恩問每場能坐滿一半嗎?貝爾納支支吾吾,說平日少一點,星期天多一點,嘴硬說平均能有一半。
觀眾聽出來了,是大部分時間一半都沒有。
瑪麗恩細算:“一半的話,一場賺六千法郎,而六千只夠舞臺費用,這樣下去賠本?!必悹柤{格外尷尬。
觀眾聯(lián)想到之前瑪麗恩問他身價,哄堂大笑。賠本買賣里,貝爾納拿不到什么錢。之前,如果一問就回答,便只有尷尬。斷開后再說,則成了笑料。貝爾納掩蓋自己身價,不料還是露餡了。
如此善用“橫云斷山”,令人懷疑曹雪芹轉世到法國。曹雪芹是筆名,張伯駒的朋友圈認為真名是吳梅村,明清罕見的長篇敘事詩詩人,“沖冠一怒為紅顏”是其名句。
美好的作品,希望歸屬于美好之人。《西游記》作者真名叫吳承恩,是胡適和魯迅考證出的,民國才成大眾共識?!读凝S志異·齊天大圣》一篇,反映出清朝人普遍認為作者是元朝道士丘處機。
《紅樓夢》作者,當代武術學者崔虎剛考證是形意拳二代宗師曹繼武。道門里也有說法,是清初道士朱元育。朱元育是明朝皇室宗親,益王的第九子,生活經(jīng)歷足夠寫賈府。但他是江西人,一口北京話不知怎么來的。
吳梅村有《圓圓曲》,曹繼武有《十法摘要》,朱元育有《悟真篇闡幽》,希望他們仨都是,《紅樓夢》之外,還能看到曹雪芹這么多著作,真是幸事,可以連醉數(shù)年。
特呂弗是不是曹雪芹轉世?
光憑一個橫云斷山技法,還不好判定。這個技法,他說是跟前輩德國導演劉別謙學的。劉別謙講故事處處留白,奶酪上有許多洞,他說:“在劉別謙的奶酪上,每個洞都是天才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