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懿
傳統(tǒng)紀錄片的創(chuàng)作者將拍攝視野聚焦在社會或國家等宏大主體上,而私影像的創(chuàng)作者則將拍攝視野回歸到自己或家人,創(chuàng)作者透過帶有私密性和自我化的個體經(jīng)歷及情感,從而探討更為深度的、帶有普遍性的社會問題,以此獲取觀眾的情感共鳴及思考。電影藝術學者、北京電影學院副教授孫紅云曾說:“新世紀以來最引人注目的紀錄片往往表現(xiàn)出明顯的私人化傾向,影像表達具有局部的,碎片的、臨時的、口語化特質(zhì)的第一人稱紀錄片。”[1]表層向觀眾展現(xiàn)平凡日常的生活輪廓,深層卻與觀眾探討普遍生命的價值意義。首部公開放映的私紀錄片《四個春天》便契合了這一趨勢,在2019年1月初,它在全國電影院線上映后收獲了1086萬元票房,其票房成績在紀錄片界可稱之為奇跡。日本導演是枝裕和說過:“日常就很美麗,生命本身就是奇跡?!倍o錄片《四個春天》則可以很好地詮釋這句話,它沒有跌宕起伏的劇情,沒有驚天動地的事跡,沒有故作深情的煽情,有的只是父母兄姐、柴米油鹽、山間勞作、庭院閑聊、相聚離開……在四個春天里記錄了家人的平凡日常,樸素而又真切地展現(xiàn)了父母在家鄉(xiāng)小鎮(zhèn)的生命狀態(tài),雕刻出一個幸福家庭近二十年的溫柔變遷,以較為客觀的陌生化方式感受到平凡家庭的生活哲學。它作為我國具有代表性的首部私紀錄片,分析私紀錄片的創(chuàng)作特征,具有一定研究價值。
敘事人物在影片中起到關鍵性作用,在《四個春天》中,除了具有雙重身份的導演外,還有感性與理性不斷交織的父母,以及帶有生命符號的陸姐。這些人物無一不是這個幸福家庭的主要構成,也正是因為他們每個人身上不同的性格屬性,才使這一紀錄片更加鮮活,更加具有生命力和真實性。
“在場”一詞源自麥奎爾的《受眾分析》,后將這一概念引入到視覺人類學中,創(chuàng)作者為了更好地展現(xiàn)拍攝對象的文化,會盡力融入被拍攝群體中去,嘗試著主觀記錄拍攝對象的文化。而在影片《四個春天》中,導演陸慶屹身兼參與者與記錄者雙重身份,就在場方面,有著常人無法比及的深度。并且由于導演本身角色的特殊性,使其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霍桑效應”,增強了影片的真實性。(“霍桑效應”指的是人們在發(fā)覺自己被觀察或關注后,會刻意改變自己的行為或言論表達的效應)作為私紀錄片,導演不僅僅局限于在背后觀察記錄拍攝對象,甚至直接參與到事件發(fā)展之中去,與拍攝對象進行互動交流。這樣的方式使其父母能夠毫無壓力地在鏡頭面前展現(xiàn)自我及進行自然的互動。如導演父親在接電話時,笑著對電話另一邊說道:“他(導演)正在拍我”導演母親送別子女時,笑著對鏡頭說:“不要拍我,拍他(導演父親)?!边@種互動性的鏡頭更為自然地展現(xiàn)了父母的真性情,從而增強了觀眾的共情心理。而導演在《四個春天》中運用了第一人稱視角進行拍攝,使觀眾透過他的視角去感受陸父與陸母的生活,在感受了他們樸素而又真切的詩意生活后,也滿足了觀眾的好奇心理。導演也將自己的家庭隱私展露在大眾面前,這一方面滿足了觀眾的窺私欲,另一方面也使觀眾與拍攝主體產(chǎn)生情感共鳴,當拍攝主體在經(jīng)歷相聚離別時,觀眾將帶入自身情感及思考,引發(fā)回憶與體驗。
值得一提的是,導演并未因為自己是家庭的一分子,而在拍攝中介入過多的主觀感受,反而在拍攝中大多為冷靜克制的記錄者,用鏡頭進行陌生化的記錄?!端膫€春天》中最為戲劇性的事件就是陸姐的生病和離世,但導演在處理這一事件時卻十分客觀、冷靜和克制。影片中并未告訴觀眾姐姐為何生病,也未出現(xiàn)治療的畫面。在姐姐生病期間,年邁的父母在醫(yī)院中手足無措,只能默默陪伴在一旁。母親手拿著佛珠不斷轉動,嘴巴輕念著一些話語。而父親搓著手沉默,只能默默看著在病床上因為病痛而不斷呻吟的女兒。在姐姐的葬禮上,導演也依舊使用客觀的中近景去記錄家人們的悲痛,特寫鏡頭使用得十分地克制和隱忍。在導演所呈現(xiàn)的畫面中,沒有出現(xiàn)情緒起伏很大的激烈畫面,有的也只是望著照片而沉默的父母,不斷輕輕唱著哀樂的鄉(xiāng)親。也正是因為《四個春天》中人物情感的展現(xiàn)并未全部依托于畫面和語言,客觀克制的處理方式給觀眾留下了想象的空間,使觀眾能夠憑借自身的思考去對影片的空白進行填補,使其更好地感知影片人物的心理變化,領略影片的深度主題。
導演父親陸運坤是一個理性代表,也是中國大多數(shù)父親形象的縮影,他們將自己對于子女的愛都藏在細節(jié)之中,而不用言語表達出來。他極少會主動分享愛意,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問什么而答什么,他的愛是無聲而又有跡可循的。他在吃到美食后會立刻與妻子分享,會為了保存孩子小時候的回憶,而自學拍攝和剪輯。為了讓孩子能夠吃到家鄉(xiāng)的味道,會早早地準備年夜飯。每一次與孩子離別時,總要把他們送到車站,然后默默目送他們離開。就連在女兒病逝時,他也只是無聲落淚,在女兒病逝后,他在吃飯時會強調(diào)要給女兒留出空位,在上墳時會用樹枝默默地寫下愛女的名字。也正是這些隱忍而克制的愛,使觀眾更能感受到父親內(nèi)心深處的悲痛,也使陸父的形象更為生動立體。
相比較而言,導演母親李桂賢是一個感性代表,她能說會道,唱小曲,跳扇子舞,調(diào)侃陸父,與子女互動,正是因為她的這些舉動,才促成了平凡生活里的詩情畫意。她從不掩飾自己的愛意,她和老伴喝交杯酒,笑著調(diào)侃老伴看酒不看她,一邊說著過去的事,一邊給老伴染頭發(fā)。她也為未來的孫子做鞋子,但不催著孩子們快快成家。她在女兒病重時,抱著女兒說:“媽媽愛你?!彼@些毫不掩飾的愛意能夠喚醒觀眾們的情感共鳴,也能喚醒觀眾們對家庭以及父母的集體回憶。
也正是因為陸父的理性與陸母的感性交織碰撞在一起,才使觀眾進一步感受到他們之間互相流淌的愛意,以及他們對于子女的關愛?!端膫€春天》用平凡的影像展現(xiàn)出了中國式典型的父母形象以及家庭構成,書寫獨特的中國式家庭愿景,展現(xiàn)了中國獨有的家庭情感。
姐姐陸慶偉的離世是全片中情感變化最大的轉折點,是影片中的情感核心,她的出場是在影片26分時,由父親簡單的幾句話而引出的。但真正在影片中亮相,是在父母金婚時,她回來后向父母講述她在車上所遇到的趣事。她給大多數(shù)觀眾留下的第一印象是樂觀開朗,這也與后來在病床上因為病痛而不斷呻吟的她形成巨大反差,從而使觀眾內(nèi)心更為悲痛。她的突然離世像將影片輕松的氛圍按下了暫停鍵,父母沉浸在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悲痛中,父親放下了手中的樂器,母親沒有再唱歌和跳舞,以前飯桌上的歡聲笑語不再出現(xiàn),有的只是父親默默地說要給女兒添一副碗筷。在生命面前,人物似乎都變得渺小而堅強,愛意在整部影片中環(huán)繞,喚醒觀眾對于生命和親情的思考,探尋生命的人生觀和倫理觀。
在中國社會中,家庭住所始終有著承載血脈親情,附以道德倫理的責任。因此,在《四個春天》中,導演便將拍攝場景聚焦到家庭住所中,講述著這房前屋后的故事。而就在這平凡的四合小院中,卻展現(xiàn)出了家庭式溫存和隱喻式表達,使觀眾感受到了幸福家庭的溫柔變遷。
導演在拍攝時著重將拍攝場所聚焦到“家”這一空間,映入眼簾的是三層四合小院,數(shù)間房間一一排列。正是這小院中平凡的一磚一瓦,構成了親情維系的場所,構成了這一平凡家庭的美好回憶。而如今的小院卻與陸家三兄妹所處的城市空間形成較大的對比,城市作為三兄妹的奮斗之地,它充滿著喧囂與競爭,而小院是他們心中最寧靜的港灣,以此引發(fā)他們的思鄉(xiāng)之情,念家之情。導演家的四合小院是大多數(shù)中國人理想中的家庭場地,它脫離了親友們對于學業(yè)、事業(yè)、婚姻的不斷詢問,它有的只是父母的默默守候與盼望。父母將自己對于子女的無限愛意展露在鏡頭下的家中,在春節(jié)來臨之際,父母便開始在家中準備年貨,熏制臘肉香腸,準備年夜飯。在子女回家時,跑到門口迎接子女,嘴中不斷說著歡迎的話語。當子女離家時,父母給孩子裝滿行囊,送他們到家門口。這無數(shù)的細節(jié),包含著父母對子女的無限愛意,也是無數(shù)中國父母對于子女愛意的縮影。導演父母在女兒生病時陪伴在女兒左右,在女兒離世后給她留座位,在她的墳前種植花草,在家中不斷翻看她以前的照片。在這個家庭空間中,有幸福家庭無數(shù)的回憶瞬間,有子女在家時留下的足跡,有子女離去后父母的無限期盼。
在影片《四個春天》中,物像符號是存在于畫面語言中的重要表達,[2]導演在敘事空間中采用了大量的物像符號來推動敘事發(fā)展。例如水池、天井、燕子和小魚等。每一個物像符號背后都隱喻呼喚著個體游離記憶與家庭的身份認同。[3]父母對于游子的思念和愛意都隱匿在這些物像符號中,觀眾可以在相似的物像基礎上以共同的記憶,喚醒內(nèi)心的情感共鳴?!疤炀痹诰坝^層面,像一個四四方方的牢籠,它似乎禁錮住了父母,父母只能日復一日地在其中盼望著春天的到來,因為春天是子女歸來之時。而在某種意義上,天井又是空巢老人的象征,歸家的孩子就像偶爾飛過天井的鳥兒。影片中有多處天井和鳥兒的鏡頭穿插在父母準備春節(jié)的年貨中,以重復蒙太奇的剪輯手法加強了觀眾對于家庭,對于親人的思念。而天井雖小,卻也給兩位老人帶來了平凡生活中的無盡詩意。父親可以圍繞著天井鍛煉身體,而母親可以種植花草,愜意又舒適?!盁o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毖嘧幼鳛橹袊膶W意向中的典型代表,在影片中的首要含義就代表著“子女”,年復一年,這群燕子都會回到家中搭巢,雖然嘰嘰喳喳的聲音十分吵鬧,但陸父卻十分歡喜,認為它們?yōu)榧抑性鎏砹松鷼?,使家中變得十分熱鬧。而陸母卻會告訴父親,不要太開心,不然過段時間它們走了又該難過了。這也從側面代表著子女們的歸家現(xiàn)狀,子女們剛回家時,父母滿心歡喜,而子女們離開時,父母又滿面愁容。陸母的話看似淺顯隨意,實際上也引發(fā)了觀眾們的無限深思。而在第二含義中,燕子也代表著時間,燕子歸來,春天就要來臨,在《四個春天》中,燕子的到來與離去也代表著時間的流逝,推動著影片的發(fā)展。在天井之下,有一方水池,父親在水池中飼養(yǎng)著金魚。水池是父親心境的代表,而金魚則是生命的象征。在姐姐病逝之前,父親常常掛著笑容去看金魚,透過鏡頭也能看到水池十分明凈,金魚在其中也十分歡快,而在姐姐病逝后,家庭都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父親的心境也隨之發(fā)生了變化,水池不再有水,金魚也不再出現(xiàn),水池壁上鋪滿了青苔,導演在此通過重復蒙太奇和對比蒙太奇的剪輯手法,將“水池”和“金魚”兩個物像符號進行對比和重復,以此展現(xiàn)應好好珍惜當下,珍惜生命的主題隱喻。
“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春節(jié)對于每個中國人來說都是一年中不可忽視的節(jié)日,離家的游子大多都會回歸家鄉(xiāng),與家人相聚,共同迎接新的一年的到來。春節(jié)對于中國人來說,有著家的延續(xù)意義,非常容易勾起人們的情懷感應。
四個春天,四個春節(jié),每當春節(jié)來臨之時,三個子女陸續(xù)歸家,家庭相聚后又是長時間的分離。也正是這相同而又特殊的時間節(jié)點,陸家卻發(fā)生了不同的故事。第一個春天,伴隨著母親“歸來吧”的音樂聲,父親一邊看書一邊準備著年貨,貼春聯(lián),準備年夜飯,放煙花,點爆竹,這一系列關于春節(jié)的記憶都在導演的鏡頭下一一展開,導演通過這些碎片化的鏡頭引出了父親、母親的形象,也為觀眾展示了一幅熱鬧的新春團圓圖景。第二個春節(jié),姐姐陸慶偉歸家,她開心地與父母分享著歸途中的趣事,樂觀開朗的形象展露在觀眾面前。也正是這個春節(jié)期間,姐姐在日常生活中展現(xiàn)出了美好豁達的形象,才讓觀眾們在看到姐姐離世前后的瘦弱悲觀形象,而受到巨大沖擊。第三個春節(jié),家中充滿了悲傷的氛圍,與過去春節(jié)熱鬧的氛圍形成強烈對比。姐姐匆匆離世,父母沉浸在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悲痛中,餐桌上的歡聲笑語不再存在,父親不再彈起樂器,母親不再唱歌跳舞。父親母親頭上的白發(fā)增長了很多,他們只能直面女兒逝去的悲傷。觀眾透過熱鬧與悲傷氛圍的變化,父母行動與言語的變化,進一步感受到了姐姐去世后,這個家庭的大悲大痛。第四個春節(jié),整個家庭在慢慢復蘇,父母逐步從女兒去世的悲傷中走出來,臉上的笑容也開始重回,兒子開始教父母如何使用微信,以便于他們與兒子多聯(lián)系,父母也開始接受新事物。在姐姐的墳前,陸母重新唱響的歌謠可以看作是父母的釋懷,對于生老病死、悲歡離合的樂觀豁達。
《四個春天》用四個春節(jié)的特殊時間節(jié)點,留下了四個春節(jié)的特殊故事,以四個章節(jié)的方式記錄了四個春節(jié)的喜怒哀樂,人間百態(tài)。從第一個和第二個春節(jié)的歡聲笑語到對三個春節(jié)的悲傷失落,最終到第四個春節(jié)的樂觀豁達。時間流逝,這個家庭經(jīng)歷了相聚離別,生老病死,這是中國家庭史的縮影,它也向觀眾傳達了樂觀豁達的人生追求和人生態(tài)度。
本文以《四個春天》為樣本,分析了私紀錄片的創(chuàng)作特征,但每部私紀錄片都具有自身特性,具有不可復制性?!端膫€春天》在具有獨特性的同時,也與其他私紀錄片在敘事人物、敘事空間、敘事時間上存在共性。但私紀錄片的存在一直受到倫理道德的爭議,一是對于影片本身真實性與藝術性的邊界,二是私人空間的開放程度,但這些問題的存在都無法否認私紀錄片自身的藝術價值與研究價值??偠灾?,《四個春天》雖然將視野聚焦在平平淡淡的日常生活中,但給觀眾帶去了不可言喻的溫情與感動。它的成功上映及取得的優(yōu)異成績,也說明私紀錄片越來越受到人們的關注與重視,并且拓寬了私紀錄片創(chuàng)作與傳播的方式和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