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曉雯
(西南政法大學民商法學院,重慶 401120)
婚姻的存續(xù)是確證生育子女與配偶間法律關系的重要手段。根據婚姻關系的存在,推定丈夫是妻子在婚姻存續(xù)期間所生或懷孕的任何孩子的合法父親,這一推定被稱為婚生推定制度,曾被描述為“法律上最牢固、最有說服力的教義之一”①Baker v.Baker,582 S.E.2d 102,103(Ga.2003).。我國《民法典》雖未明確婚生推定制度,但司法實踐中一直以習慣法的方式沿襲此種傳統(tǒng)做法。婚生推定可以被反駁,親子否認之訴就是對該推定的反駁[1]327。我國親子否認之訴制度規(guī)定于《民法典》第1073 第1 款,即“對親子關系有異議且有正當理由的,父或者母可以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請求確認或者否認親子關系”。最高人民法院民法典貫徹實施工作領導小組對該條中的“父或者母”限定解釋為“法定父親或者法定母親”[1]223。換言之,即“否認生父的原告資格”。此種解釋論以維護婚姻家庭穩(wěn)定性為出發(fā)點,已為理論界大多數學者所接受,但司法實踐中仍然出現(xiàn)了不少承認生父原告資格的裁判案例,這一司法異化現(xiàn)象有待探討。下文擬通過選取相關案例,檢視“否認生父原告資格”之解釋論在司法實踐中的困境,剖析司法實踐中法官能動適用法律所遵循的制度利益,并在此基礎上以該制度利益證成特定條件下承認生父原告資格的正當性,提出紓解這一異化現(xiàn)象的有效路徑。
以“親子關系”+“撫養(yǎng)”/“監(jiān)護”為檢索關鍵詞在“無訟”網進行搜索,因本文主要探討原告資格問題,從一審判決或裁定中可得知法院是否受理該案件以及相應的原告,故同時在“審理程序”一欄選擇“一審”,“文書性質”一欄選擇“判決書”“裁定書”,搜索顯示的“親子關系”+“撫養(yǎng)”的判決書共325 份,裁定書17 份;“親子關系”+“監(jiān)護”的判決書24 份;共計368 份(截止日期2021 年5 月19 日)。經過逐一篩選查看,屬于本文的案例選取對象,即以生父為原告(包括生父與生母同為原告的情況),訴訟請求為確認其與子女(該子女已有法律意義上的父母親)存在親子關系的案例共29 個。
在上述29 個相關案例中,法院受理起訴的案例為22 個①法院受理起訴的22 個案例的案號分別為:(2013)梧民三終14 號;(2015)瓦民初字第04800 號;(2014)濟民終字第1002 號;(2015)吉中民一終字第206 號;(2014)臨蘭民初字第4552 號;(2016)粵0303 民初17799 號;(2015)深寶法少民初字第206 號;(2016)粵0513 民初827 號;(2020)贛0781 民初4506 號;(2016)粵0303 民初18713 號;(2013)衡桃西民一初字第86 號;(2015)深龍法山民初字第681 號;(2016)桂0981 民初1820 號;(2016)粵0303 民初20127號;(2015)泰靖園民初字第154 號;(2014)汕河法民一初字第150 號;(2013)南溪觀民初字第80 號;(2014)衢龍民初字第136 號;(2015)鄂通城民初字第759 號;(2015)梅華法民一初字第39 號;(2013)平民二終字第522 號;(2014)秦少民初字第45 號。,駁回起訴的案例為7 個②法院駁回起訴的7 個案例的案號分別為:(2017)贛1030 民初178 號;(2014)穗越法少民初字第78 號;(2016)粵0305民初13016 號;(2016)粵0305 民初13701 號;(2016)粵0303 民初20558 號;(2016)粵0305 民初13494 號;(2015)深南法西民初字第1112 號。。被法院駁回起訴的7 個案例均是受到計劃生育政策的影響。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為緩解人口對于我國資源、環(huán)境以及經濟的壓力,控制人口增長,提高人口素質,我國推行了計劃生育政策。也正是在這一政策下,部分夫妻出于生育多個子女和規(guī)避社會撫養(yǎng)費的目的,將原本由其本人生育的子女戶籍信息登記在血親或姻親的名義下。近年來,為應對嚴峻的人口老齡化趨勢,我國于2016 年推行“二孩政策”,2021 年更是全面開放“三孩政策”。為此,部分夫妻出于子女升學等原因,欲通過訴訟的方式,將原本登記在其血親或姻親名義下的子女戶籍,轉而重新登記在親生父母親的名義下。由于此類案件不屬于民事訴訟的受案范圍,故被法院駁回起訴。
除因受計劃生育政策影響被法院駁回起訴的案件外,對于其他以生父為原告,請求確認其與子女的親子關系的案例,法院均以撫養(yǎng)權糾紛或監(jiān)護權糾紛為案由進行受理,并依法作出裁判。然而,從法理層面剖析,上述案例并未具有變更撫養(yǎng)權或監(jiān)護權的法定事由,認定為撫養(yǎng)權糾紛或監(jiān)護權糾紛于法無據;上述案例亦非落入親子確認之訴的范疇,蓋因在此類案件中,大多數子女已有法定父親,或相關醫(yī)學證明上載明法定父親的信息,或行政機關登記的戶籍信息中已明確法定父親的身份。從我國婚姻法的立法歷程來看,除了基于事實撫養(yǎng)而形成的繼父母繼子女關系中的繼父可以與繼子女的法定父親同時并存外,法律并不允許未成年子女在法定父親之外另有一個法律意義上的父親,即使其是真正的生父。因此,在子女的法定父親并非其真正生父的情況下,若生父欲與子女確認親子關系,其邏輯過程應當為:子女的法定父親先提起親子否認之訴,確認其與子女間不存在親子關系。爾后,子女的生父才能提起親子確認之訴,確認其對于該子女具有法律上的父親身份。
倘若嚴格依據最高人民法院民法典貫徹實施工作領導小組對《民法典》親子否認之訴原告資格所作出的解釋:“父或者母”指代的是“法定父親或者法定母親”[1]223,則生父不能對婚內出生的子女提起親子否認之訴。如此一來,前述案例在司法實踐中將陷入兩難境地:生父既無法直接向法院訴請否認子女與法定父母親之間的親子關系,也無法直接向法院訴請確認其與子女間的親子關系。為破解這一司法困境,部分法官通過能動適用司法,認可了生父的親子否認之訴原告資格,但這就無可避免地潛藏了破壞法律規(guī)范的權威性與可預見性的風險。因此,如何進一步明確親子否認之訴的原告資格,是否應當允許生父對婚內出生子女提起親子否認之訴,應當在何種條件下允許生父對婚內出生子女提起親子否認之訴等是立法亟待回應的問題。
每一種社會制度的設計都是基于一定的社會背景和現(xiàn)實需要,對制度所涉多方利益進行權衡后作出的選擇。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發(fā)展進程中,我國親子否認之訴制度也是在歷經多方利益博弈后才得以確立。而司法實踐中法官之所以會能動適用法律,也是緣于親子否認之訴背后的制度利益驅使。因此,回應親子否認之訴中的生父原告資格是否有必要在特定條件下得到承認這一問題,首要是厘清我國親子否認之訴上所負載的多元利益及其沖突,并在利益衡量的基礎上作出判斷,尋求最為恰當的解決方案。
親子否認之訴制度涉及多方當事人的利益,通常包括子女利益、婚姻雙方當事人利益、婚姻雙方當事人以外的第三人利益,以及社會公共利益。
第一,子女的利益識別。一方面,負載在親子否認之訴上關于子女的首要利益就是未成年子女的個人發(fā)展權,包括經濟上受撫養(yǎng)的權利、精神上受關懷的權利、發(fā)展上接受教育的權利等內容[2]。19 世紀以來,世界各國突破種族、文化、政治體制等各方面藩籬,在國際社會漸趨形成兒童中心主義觀,達成兒童利益最大化的共識。1989年《兒童權利公約》將“兒童最大利益原則”①參見《兒童權利公約》第3 條第1 款。確立為基本原則后,世界各國相繼以國內立法的形式貫徹落實這一原則,例如,美國法在親子關系的認定標準上由“血緣聯(lián)系”逐步轉變?yōu)椤皩嵸|性聯(lián)系”標準,在司法審判過程中愈加強調與“兒童最大利益原則”聯(lián)系密切的相關考量因素。另一方面,親子否認之訴還涉及子女的血統(tǒng)知情權。兒童享有的血統(tǒng)知情權是幫助其認識“我是誰”的有效路徑,是尊重其人格尊嚴的重要體現(xiàn)。2003 年修訂后的《瑞士民法典》肯定了十八周歲以上的子女享有血統(tǒng)知情權,十八周歲以下的子女可在主張其合法利益時享有血統(tǒng)知情權②參見《瑞士民法典》第268c 條第1 款。。德國聯(lián)邦憲法法院則立基人格自由發(fā)展權③參見《德國基本法》第2 條第2 款。和尊重人格原則④參見《德國基本法》第1 條第1 款。,推導出個體對其自身的知悉權,并確定知悉自我基因出身是個體的一項高度人身屬性的權利[3]293。子女作為獨立的個體,自然也毫不例外享有血統(tǒng)知情權。
第二,婚姻雙方當事人的利益識別?;橐鲭p方當事人在親子否認之訴上存在著三種利益:血統(tǒng)知情權、隱私權以及對未成年子女撫養(yǎng)、教育和保護的權利。首先,婚姻雙方當事人的血統(tǒng)知情權緣自其有權知悉其祖先及祖先的基因是否傳遞給自己子孫的相關信息[3]。其次,傳統(tǒng)“性交—受孕—生育”鏈條必然涉及生育雙方當事人的性生活隱私。在現(xiàn)代家庭結構背景下,知曉自己的出身信息會與父母的性生活隱私利益相沖突[4],故《歐洲人權公約》《法國民法典》《魁北克人權憲章》均明確賦予公民私人生活受尊重的權利⑤參見《歐洲人權公約》第8 條第1 款;《法國民法典》第9 條;《魁北克人權憲章》第5 條。。最后,婚姻雙方當事人享有對未成年子女撫養(yǎng)、教育和保護的權利,我國《民法典》也明確賦予了夫妻雙方這一權利⑥參見《民法典》第1058 條。。
第三,婚姻當事人以外第三人的利益識別。除未成年子女與婚姻雙方當事人享有血統(tǒng)知情權外,婚姻當事人以外的第三人同樣享有此項權利,尤其是未成年子女的生父母。當第三人為未成年子女的生父母時,可能存在該子女的法定父親或母親出現(xiàn)婚外情的情況,這就關系到個人的性生活隱私保護問題。因此,婚姻當事人以外的第三人在親子否認之訴上存在著兩種利益:血統(tǒng)知情權與隱私權。
第四,社會公共利益的識別。親子否認之訴上的公共利益在我國是以“維護婚姻家庭”為表現(xiàn)形式的。維護婚姻家庭對于社會、國家和民族都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習近平總書記強調,“家庭和睦則社會安定,家庭幸福則社會祥和,家庭文明則社會文明”。為此,《民法典》婚姻家庭編第1041 條開章明義地規(guī)定:“婚姻家庭受國家保護?!边@是對《憲法》第33 條第3 款、第49 條中有關國家保護婚姻家庭責任的重申,亦是婚姻家庭編的重要立法理念[5]。在以“建設與維護家庭”為表現(xiàn)形式的社會公共利益的指引下,受到保護的不僅僅是某一特定的家庭成員,更多的是具體的家庭單位。
就各方當事人的血統(tǒng)知情權,婚姻當事人及其第三人的隱私權,以及未成年子女的個人發(fā)展權而言,三者在親子否認之訴中通常存在著相互之間顯現(xiàn)或潛在的利益沖突。
首先,實際生活中,血統(tǒng)知情權與隱私權往往存在沖突。欲知曉自己的真實出身信息,必然需要探知婚姻當事人及其第三人的性生活隱私。其次,父母與未成年子女的血統(tǒng)知情權通常以破壞現(xiàn)有家庭以及收縮未成年子女的受撫養(yǎng)權、受教育權為前提,更直接影響的是未成年子女的利益,尤其在“父權主義”盛行的時代,“無父子女”會受到社會歧視。例如,早期美國大多數州不僅剝奪非婚生子女的繼承權,也限制非婚生子女的受撫養(yǎng)權[6]。最后,無論是各方當事人的血統(tǒng)知情權、婚姻當事人及第三人的隱私權還是未成年人的發(fā)展權與社會公共利益間都可能存在潛在的利益沖突。實踐中因未成年子女、婚姻當事人以及第三人探求血統(tǒng)真實來源所引起的家庭破裂不在少數,這顯然不利于維護社會安定與保護婚姻安全。社會公共利益追求的是“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幸?!保恰皞€人利益的總和”,這一觀念在社會范圍內基本已達成共識。當父母這一行為人群體構成社會成員的多數,那么他們可能會形成另一種意義上的“社會公共利益”。此時倘若過分強調子女的利益保護,對于父母而言又未嘗不會演變?yōu)橐环N不公平的社會現(xiàn)狀,從而產生損害社會公共利益的可能性。
針對上述蘊含的利益沖突作出衡量后,我國親子否認之訴的制度價值定位于:該制度緣起于當事人血統(tǒng)知情權的保護,但當附著于該制度的多元利益發(fā)生沖突時,對當事人血統(tǒng)知情權的保護應當讓位于社會公共利益(以婚姻家庭穩(wěn)定為表現(xiàn)形式)與未成年子女利益(以未成年子女的發(fā)展權為主)。
親子否認之訴制度緣起于當事人血統(tǒng)知情權的保護不難理解。子女對其基因來源的知曉是子女探求“我是誰”的重要路徑,也是國家乃至整個社會尊重子女作為獨立個體的人格尊嚴的外在表現(xiàn)。同時婚姻當事人也享有知曉其基因是否遺傳給后代子孫的權利。但當事人的血統(tǒng)知情權須讓位于社會公共利益與未成年子女利益,具體原因如下。
其一,當事人的血統(tǒng)知情權須讓位于社會公共利益與我國基本制度和國情密切相關。我國是社會主義國家,更重視社會公共利益,并致力于全國的整體協(xié)調發(fā)展,故在社會制度設計的利益衡量中,社會公共利益的確定是非常關鍵的,尤其需要著重行為人利益和公共利益的平衡,從而使社會利益總量最大化,使社會制度達到最佳效果[7]。
其二,法律應給予未成年子女傾向性保護的主要理由在于:一方面,未成年子女處于親子否認之訴所涉多元主體的弱勢地位。未成年子女因心智尚未成熟且缺乏獨立經濟條件,亟待家庭的關懷與雙親的呵護。家庭變故不僅意味著未成年子女可能喪失經濟上的撫養(yǎng),甚至可能改變其人生發(fā)展方向。有研究表明:與完整家庭相比,重組家庭子女的受教育水平將降低約12.18%~15.5%[8]。另一方面,未成年子女對其出生及可能發(fā)生的親子否認之訴沒有過錯。親子否認之訴提出的緣由往往是夫妻婚內出生的子女與丈夫并不具有血緣關系,衍生出來的則是女方違背忠誠義務之行為。對于該行為,子女雖為“場景的無辜受害者”,但卻無法通過合同責任與侵權責任尋求救濟[9],法律理應對其給予更多的傾向性保護。
需要強調的是,未成年子女利益的保護程度會直接影響社會公共利益的實現(xiàn),蓋因社會普遍觀念認為,在婚姻中建立親子關系和保護婚姻家庭單位免受外界侵害可以促進未成年子女的利益最大化。
上述所及,我國親子否認之訴制度緣起于當事人血統(tǒng)知情權的保護,但當附著于該制度的多元利益發(fā)生沖突時,對當事人血統(tǒng)知情權的保護應當讓位于社會公共利益(以婚姻家庭穩(wěn)定為表現(xiàn)形式)與未成年子女利益(以未成年子女的發(fā)展權為主)。然而,當未成年子女的法定父親未與該子女建立實質家庭關系,且喪失撫養(yǎng)該子女的意愿時,仍然限制生父的血統(tǒng)知情權并不合理。
作為第三人的生父提起親子否認之訴一直被認為有違保護“家庭”的基本法律價值觀,因此立法者在婚姻家庭保障與生父血統(tǒng)知情權發(fā)生沖突時予以權衡,選擇了保護原有婚姻家庭的和諧秩序。值得深思的是:中國“家庭”的基本法律價值觀在親子關系層面究竟體現(xiàn)為何?綜觀國際社會親子關系的立法流變,從1924 年《日內瓦兒童權利宣言》,聯(lián)合國1959 年的《兒童權利宣言》,1989 年的《兒童權利公約》到1990 年的《兒童生存、保護和發(fā)展世界宣言》,無一例外地表明一種態(tài)度:所有兒童均應當得到照料和保護。可以認為,親子法的價值取向已逐漸從“親本位”轉向“子女本位”,“家庭”的基本法律價值觀在親子關系層面應以“子女本位”為核心要義。但“子女本位”的“家庭”基本法律價值觀不僅需要保護子女的生存權,還需要在父母子女間建立實質性聯(lián)系,即重視子女的發(fā)展權。當前中國正處于社會轉型階段,國內經濟在飛速增長的同時,家庭組織也日益呈現(xiàn)多元化態(tài)勢。十九大報告強調,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已進入新時代,我國社會主要矛盾已經轉化為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fā)展之間的矛盾。子女在家庭中的需求也已經從簡單的經濟撫養(yǎng)轉變?yōu)閷椭C美好家庭生活的追求。父母子女關系的意義在家庭中所體現(xiàn)的也不再是過去中國婚姻家庭法立法時父母僅為子女提供溫飽的角色,而是轉向了積極參與子女事務、與子女建立實質性聯(lián)系的可能性。
當法定父親與子女并無共同生活在一起并建立社會家庭關系時,原先維護親子關系安定性作為維護婚姻家庭的重要路徑被切斷,實現(xiàn)以維護家庭穩(wěn)定性為表現(xiàn)形式的社會公共利益的優(yōu)先考量也失去立足點。正如有學者提出的質疑:“子女受推定為他人之婚生子女,不等于他人之婚姻永久安定,也不等于他人之家庭生活永遠和諧,也不能與子女在他人家庭受教養(yǎng)之權益畫上等號。世上之境遇實屬難料,可能子女受婚生推定之家庭,其婚姻安定或家庭和諧之因素已不存在?!盵10]此時賦予作為第三人的生父以親子關系否認權應當有其合理性。生父提起親子否認之訴的本質實乃追求血統(tǒng)真實,期望與其子女建立法定關系。
禁止作為第三人的生父提起親子否認之訴的背后呈現(xiàn)的利益衡量結果是:法律對第三人利益的保護應當讓位于對未成年子女利益的保護。當法定父親與子女未共同生活或不具有建立社會家庭關系的意愿或行動時,允許生父提起親子否認之訴與未成年子女利益并不沖突。
親子否認之訴制度上所附著的未成年子女的利益主要為其個人發(fā)展權。該權利包括未成年子女經濟上受撫養(yǎng)的權利、精神上受關懷的權利、發(fā)展上接受教育的權利等內容。我國著重加強和維護婚姻家庭的穩(wěn)定性,一方面是出于社會公共利益的考量,另一方面也是認為和諧穩(wěn)定的婚姻家庭關系有利于未成年子女的個人發(fā)展。但實踐中,親子否認之訴會涉及生父利益的根源一般是母親出現(xiàn)婚外情,當法定父親察覺母親存在婚外情后,被欺騙的心理感受可能會讓法定父親無意識地表現(xiàn)出對該未成年子女的歧視或冷漠,甚至出現(xiàn)不積極履行或不履行撫養(yǎng)義務的情況。再者,若此時母親因各種原因成為無民事行為能力人或已去世,而我國相關法律法規(guī)又并未允許未成年子女提起親子否認之訴,此時,仍然排除生父否認權的主體資格,非但不會增加未成年子女的福祉,相反會損害未成年子女的合法權益。蓋因我國《民法典》雖明確了夫妻具有撫養(yǎng)、教育和保護未成年子女的權利和義務,但這一義務具有身份屬性,即便法定父親怠于履行義務,法律亦不能強迫其關心愛護該子女,最大限度僅能要求其向子女提供相應的撫養(yǎng)費。但未成年子女的合法權益不僅包括生存權,還有影響其一生的發(fā)展權。因此,未成年人利益的保護并非僅以加強家庭制度保障的面貌出現(xiàn),也有可能以注重實質親子共同生活的形式呈現(xiàn)。
婚姻雙方當事人附著在親子否認之訴上的利益主要表現(xiàn)為血統(tǒng)知情權、個人性生活隱私權以及對未成年子女撫養(yǎng)、教育和保護的權利。
第一,特定條件下生父的血統(tǒng)知情權與婚姻雙方當事人的血統(tǒng)知情權不存在沖突。首先,母親的血統(tǒng)知情權與生父的血統(tǒng)知情權并不存在內在聯(lián)系。傳統(tǒng)的生育鏈條“性交—懷孕—生育”顯示出來的是:母親在子女血緣信息的掌握上是十分充足的,正如羅馬法格言所道,“母親是確定的,父親常是不確定的”[11]。其次,生父的血統(tǒng)知情權與法定父親的血統(tǒng)知情權間并不沖突。父母子女間的血緣聯(lián)系是客觀存在的事實,不因當事人的主觀意向而發(fā)生變化。當前親子鑒定所采用的生物技術主要為DNA 技術,通過采集當事人的生物材料來確定親子關系,其準確率可高達99%。在不對家庭與未成年子女造成損害的前提下,生父與法定父親知悉特定子女與其是否具有血緣聯(lián)系的權利并不存在沖突。
第二,特定條件下生父的血統(tǒng)知情權與婚姻雙方當事人對未成年子女撫養(yǎng)、教育和保護的權利并不存在沖突。就母親而言,是否允許生父提起親子否認之訴并不會動搖母親的法律地位,不影響母親行使對未成年子女撫養(yǎng)、教育和保護的權利。就法定父親而言,當法定父親未與其未成年子女建立實質性家庭關系,且不再具有撫養(yǎng)該子女的意愿時,實質上已經以其行動外在地表現(xiàn)出其拒絕履行撫養(yǎng)、教育和保護未成年子女權利的意向,即法定父親欲放棄該權利。此時,生父提起親子否認之訴與法定父親撫養(yǎng)、教育和保護未成年子女的權利并不沖突。
因此,在本文所言之特定條件下,實質上存在的是生父血統(tǒng)知情權與婚姻雙方當事人性生活隱私權的沖突。我們需要深入思考的是,婚姻雙方當事人性生活隱私權的保護問題真的是親子否認之訴制度需要解決的問題嗎?事實上,生父血統(tǒng)知情權的保護可以通過親子否認之訴實現(xiàn),但婚姻雙方當事人性生活隱私權的保護并非應當通過該制度去解決。若生父未經訴訟程序確認即大肆散播子女與法定父親或母親不具有血緣關系的信息,并給法定父親或母親帶來精神或物質損害時,他們可以侵犯隱私權為由提起訴訟,而非落入親子否認之訴制度的調整范疇。親子否認之訴中,婚姻雙方當事人性生活隱私權的保護問題的內在本質應當是司法公開限度與隱私權保護的問題。我國三大訴訟法均明確規(guī)定了涉及個人隱私的案件不公開審理。因此,在親子否認之訴上法定父母親的性生活隱私權的保護問題應當落入司法公開限度的范疇內,而非作為限制生父提起親子否認之訴的因素存在。
針對前述所言之矛盾裁判,或可從立法完善的視角探求解決路徑,或可從規(guī)范適用解釋的角度尋求破解之道。我國《民法典》現(xiàn)已頒布,重新修改立法作進一步地細化明晰,不僅有損《民法典》的權威性,且短時間內欲修改立法并不現(xiàn)實。因此,立足立法成本與司法時效性的考量,可采用發(fā)布司法解釋的方式破解難題。具體而言,包括兩方面內容:一是封閉式明確列舉親子否認之訴的原告主體范圍;二是明確生父提起親子否認之訴的限制性條件。
《婚姻法司法解釋(三)》將提起親子否認之訴適格原告限定為夫妻一方?!睹穹ǖ洹返?073 條第1 款也采取了謹慎的“列舉式”方法,明確將父或母列舉為親子否認之訴的適格原告。最高人民法院民法典貫徹實施工作領導小組亦將法條規(guī)定的“父或者母”解釋為“法定父親或者母親”。但依據此種解釋,從嚴格適法的角度出發(fā),除子女法定父母之外的第三人提起親子否認之訴,法院應當駁回起訴。然而一體否認上述主體的原告資格并不符合保障子女利益的立法初衷,因此,實踐中也出現(xiàn)了部分法院將法律規(guī)定的“父”擴張解釋為包括法定父親與事實父親的情形,如此即會出現(xiàn)同案不同判之風險。2020 年發(fā)布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婚姻家庭編的解釋(一)》(以下簡稱《婚姻家庭編司法解釋一》)第39 條就《民法典》第1073 條作了相應解釋,但對比原《婚姻法司法解釋(三)》第2條第1 款,《婚姻家庭編司法解釋一》第39 條的實質性變動也僅僅是將“夫妻一方”更改為“父或母”,并未對“父或母”作詳細釋明。
由于親子法律關系不同于自由結合的婚姻等身份關系,是身份關系中倫理性、公益性最強的一種,不僅涉及子女利益保障,同時將輻射至婚姻雙方當事人以及第三人的利益保障,甚至可能影響社會公共利益的保護。因此,應采用封閉式列舉的方式,將具有適格主體的原告范圍詳盡無遺地明確列舉,同時要求法院嚴格適法,不得任意擴張解釋原告范圍。具體可在相關司法解釋中明確《民法典》第1073 條第1 款中的“父或者母”包括:子女的法定父親和母親、子女的事實父親和母親,并在立法理由等補充性文件中對不具有原告資格的主體進行說明。
生父提起親子否認之訴是為了追求真實血緣關系,推翻已被法律推定的婚生親子關系狀態(tài),并在變更已有身份關系的基礎上確定未來撫養(yǎng)、贍養(yǎng)以及繼承等權利義務關系。當子女與法定父母親已建成實質家庭關系,這場訴訟可能會損害子女的利益甚至使得原有的家庭分崩離析。因此,即便基于利益衡量的視角,特定條件下承認生父的原告資格具有正當性,立法仍然需要對生父的原告資格設置嚴格限制。在特定條件下承認生父原告資格的域外立法中,德國(《德國民法典》第1600 條)立法例最為典型。
2003 年德國聯(lián)邦憲法法院宣布《德國民法典》第1600 條完全排除生父取得法律上父親地位之規(guī)定涉嫌違反《德國基本法》第6 條第2 款規(guī)定的“撫養(yǎng)與教育子女為父母之自然權利,亦為其至高義務,其行使應受國家監(jiān)督”。這成為立法者重新審視德國民法完全排除生父取得法律上父親地位之正當性的直接原因。旋即,2004年4 月30 日《德國民法典》在原基礎上增訂了第1600 條,賦予了生父在一定條件下的父的身份撤銷權。
《德國民法典》第1600 條明確了潛在生父行使撤銷權的三項限制性條件[3]281:一是該男子須作出曾與子女之母在懷胎期間同居的代替宣示的保證,該限制性條件的設置目的是通過代替宣示的保證這一方式,防止不相干的男子輕率地提起訴訟,從而干擾現(xiàn)有的家庭關系。二是子女和法定父親之間不存在“社會家庭關系”。條件二的立法初衷是,當法定父親與子女已經歷經長期共同生活時,子女對該父親已產生了依戀關系,維持子女現(xiàn)處的家庭關系更能保護子女利益。對“社會家庭關系”概念的解讀是理解該條款的核心要件?!吧鐣彝リP系”是指法定父親“在適當的時間實際或曾經承擔過對子女的責任”,只要法定父親不再與母親及子女共同生活,或經認領之父親長期不與子女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時,即可認為與該子女實質的家庭生活不存在[12]。認定是否形成“社會家庭關系”的時間點為撤銷時,或法定父親已經死亡的為死亡時。三是該男子須證明自己確系子女的生父。此規(guī)定是為了防止法定父親與潛在生父均不為子女的血緣父親,以致出現(xiàn)子女“失去”父親的情形。
我國可借鑒德國法的相關規(guī)定,要求生父提起親子否認之訴應同時滿足以下條件:(1)提起訴訟的事實父親應當與子女經由DNA 鑒定確認存在血緣關系;(2)提起訴訟的事實父親應當具有與子女建立社會家庭關系的意愿,且在訴訟勝利后具有認領子女的義務;(3)提起訴訟的事實父親應當證明不提起親子否認之訴,子女的合法利益可能遭受損害。例如,子女遭受法定父親的虐待、冷暴力等;(4)事實父親提起親子否認之訴的,子女未滿八周歲的,應征得子女母親之同意;子女已滿八周歲的,應征得子女及其母親的同意。將征求子女意見的年齡界限劃定為八周歲的主要原因在于,《民法典》已將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的年齡下調至八周歲,且在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審議民法典婚姻家庭編草案時,多名常委會委員曾建議“離婚撫養(yǎng)應聽取8 歲以上未成年子女意見”[13]。
在“家庭”內部所呈現(xiàn)的夫妻關系、父母子女關系以及兄弟姐妹關系中,唯父母子女關系扎根于共同血緣,是“家庭”內部三重關系中最為關鍵的一環(huán),親子否認之訴制度對于作為社會細胞的家庭而言影響深遠。親子否認之訴制度因受以往“宜粗不宜細”的立法理念影響,條文規(guī)定過于簡潔,除原告范圍需結合實踐作進一步明晰外,對于否認權的消滅、否認的效力等問題,學界也應當作更深入的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