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傷認定中自殺事由的判斷

■文／向春華

核心提示：在案證據(jù)顯示和各方當事人認可，勞動者是主動跳入破碎機給料池內(nèi)導致的死亡，公安機關鑒定結論為“非正常死亡”。該勞動者死亡是否屬于工作原因?qū)е拢渴欠翊嬖凇豆ｋU條例》第十六條規(guī)定的除外情形？

基本案情

2019 年4 月10日6 時50 分許，某鋼鐵公司職工王某在工作崗位墜落至破碎機給料池內(nèi)，于當日12 時被單位工作人員發(fā)現(xiàn)，經(jīng)急救診斷為死亡，公安機關鑒定屬非正常死亡。事后，公司申請工傷認定，社會保險行政部門受理后，通過現(xiàn)場勘查和查閱監(jiān)控視頻，確定破碎機周圍有防護欄，認定王某系主動跳入破碎機給料池，而且并非出于工作原因，其死亡不符合《工傷保險條例》第十四條、第十五條規(guī)定的認定工傷或視同工傷的情形，決定不予認定工亡。王某親屬遂提起行政訴訟。

審判

原告認為，王某的工種為破碎機操作工，其在工作期間巡查和維護破碎機正常運轉是其工作職責所在，即使是王某主動跳入破碎機給料池，也不能否認其是因為工作原因。巡查和維護破碎機的運轉安全是王某的職責和義務，其行為就是在履行自己的職責和義務，即使是王某在判斷及維護方式上存在失誤和偏差，也不能否認其積極負責的工作態(tài)度。其死亡應予認定為工傷。被告辯稱，破碎機周邊有防護欄，其履行正常工作職責時，不需要越過防護欄，更不需要直接跳入破碎機內(nèi)。王某的實際情況，不符合《工傷保險條例》第十四條、第十五條認定工傷的情形。

一審法院認為，被告被訴具體行政行為程序合法，認定的事實清楚、證據(jù)確鑿，適用法律正確。判決駁回原告訴訟請求。

王某親屬不服，提起上訴。主張其不否認王某系主動跳入破碎機給料池中，但被上訴人沒有給出這不是因為工作原因的分析，一審法院對于不是因為工作原因也沒有進行具體明確的論述，一審判決沒有事實和法律依據(jù)。

二審法院查明，王某的工作崗位是破碎工，依據(jù)破碎工崗位職責和崗位作業(yè)規(guī)范，在設備運轉后，其主要職責是觀察巡視，發(fā)現(xiàn)異常及時報告。4 月10日6 時許，王某是值夜班，其在破碎機運轉時進入圍欄內(nèi)側后，跳入破碎機給料池。

二審法院認為，本案中王某在工作時間和工作場所因跳入破碎機給料池死亡，雙方的爭議焦點是王某跳入破碎機給料池是否因為工作原因。根據(jù)被上訴人及第三人提供的證據(jù)可以證明王某跳入破碎機給料池并非工作原因，不予認定工亡決定的事實清楚，證據(jù)確實充分，適用法律、法規(guī)正確，符合法定程序。判決駁回上訴，維持原判。王某親屬仍不服，申請再審。

再審法院認為，《工傷保險條例》第十四條第（一）項規(guī)定，職工在工作時間和工作場所內(nèi)，因工作原因受到事故傷害的，應當認定為工傷。第十六條規(guī)定，職工符合本條例第十四條、第十五條的規(guī)定，但是有下列情形之一的，不得認定為工傷或者視同工傷：自殘或者自殺的?！哆|寧省工傷保險實施辦法》第十一條第一款第（四）項、第三款規(guī)定，除法律、行政法規(guī)另有規(guī)定外，應當遵守下列規(guī)定：涉及醉酒、吸毒、自殘、自殺等情形的，以有權機關或者機構出具的生效法律文書或者結論性意見為依據(jù)處理。不能獲得前款規(guī)定依據(jù)的，可以根據(jù)工傷調(diào)查結果，結合相關證據(jù)處理。本案中，被申請人以破碎機周圍有防護欄，王某系主動跳入破碎機給料池，其跳入破碎機給料池不是因工作原因為由，認定其死亡不屬于認定工傷或者視同工傷的情形，決定不予認定工亡。因工作原因通常是指職工所受傷害與所從事的工作之間存在因果關系，除了《工傷保險條例》第十六條規(guī)定的排除情形外，職工在履行工作職責中存在過失行為并不影響上述因果關系的成立。王某作為破碎機操作工，巡查破碎機運轉和給料是否正常是其工作職責所在，即使其在工作時間和工作場所內(nèi)受到事故傷害與其違反安全操作規(guī)程有關，亦不屬于阻卻認定工傷的法定事由。社會保險行政部門向一審法院提供的事發(fā)現(xiàn)場監(jiān)控視頻資料雖能證明王某系主動跳入破碎機給料池內(nèi)，但并不能排除系由于工作原因?qū)е缕渌劳?，而且沒有任何機關認定王某存在《工傷保險條例》第十六條規(guī)定的除外情形，故其認定王某非因工作原因受到事故傷害的依據(jù)不足。裁定指令再審。[（2019）遼0381 行初214 號（2020）遼03 行終47 號，（2020）遼行申1027 號]

評析

在工傷認定中，必須基于法律與法理對是否構成工傷進行判斷。本案主要涉及自殘或自殺問題，這是《工傷保險條例》第十六條規(guī)定的排除工傷事由。確定行為人是否存在自殘或自殺事由對工傷認定結論具有決定性意義。

一、基本事實及其確定

本案證據(jù)顯示王某系主動跳入破碎機給料池，社會保險行政部門、王某親屬以及三級法院均認可勞動者系主動跳入破碎機給料池內(nèi)。該事實屬于無爭議事實?；诒景盖樾危袨槿诉M入工作狀態(tài)中的破碎機給料池必然導致死亡。對于該死亡，行政部門否認與工作之間存在因果關系，一、二審法院同意該觀點，而王某親屬與再審法院則不予認可，再審法院還指出不構成工傷排除事由，但對為何不構成工傷排除事由沒有分析。

本案中，行政部門沒有對王某的死亡為何與工作之間不存在因果關系進行分析,這也是王某親屬與再審法院質(zhì)疑工傷認定結論的根源所在。王某主動跳入破碎機給料池并導致其直接死亡，需要對這一行為的性質(zhì)進行定性，由此才能進一步分析其法律后果。該行為性質(zhì)主要涉及其是否屬于《工傷保險條例》第十六條規(guī)定的自殺事由。

二、自殺事由的判斷

自殺指自己故意造成自己的死亡。判斷自殺成立的核心問題是如何判斷故意的成立。關于故意的學說有意志說、動機說、容認說等諸種理論。以對法律事實認定最為嚴格的刑法來說，其采取了容認說，即行為人明知自己的行為會發(fā)生危害社會的結果，并且希望或者放任這種結果發(fā)生時，成立故意。在工傷認定中，對于自殺這一法律事實的判斷，其嚴格程度不可能超越刑法。對自殺中故意的判斷，包括認識因素與意志因素。在本案中，作為鋼鐵廠的員工，王某對進入破碎機給料池會導致死亡的結果是明知的，王某主動跳入破碎機給料池亦表明其對自己的死亡持“希望”或放任態(tài)度，因此其自殺故意成立。事實上其行為亦導致其死亡，故自殺事實成立。

需要注意的是，確定自殺是否必須依據(jù)有權機關或者機構出具的生效法律文書或者結論性意見？一方面，有權機關如公安機關或司法機關在多數(shù)情形下不可能認定是否構成自殺，如本案中，公安機關出具的是非正常死亡結論；另一方面，自殺的認定并非職權法定，沒有法律規(guī)定只能由特定機構實施，并不需要其他“機關認定王某存在《工傷保險條例》第十六條規(guī)定的除外情形”。因此，行政機關“可以根據(jù)工傷調(diào)查結果，結合相關證據(jù)處理”。

三、主動行為導致傷亡的因果關系判斷

工傷構成的基本要求是，勞動者的傷亡后果與工作之間存在因果關系?！豆ｋU條例》并未規(guī)定工傷認定中適用何種因果關系理論。最為寬松的條件理論認為，只要某因素是結果行為的條件之一，則該因素與結果之間成立因果關系。根據(jù)條件理論，王某系在工作時間和工作場所跳入破碎機給料池并導致死亡，因此因果關系成立。該理論存在明顯的缺陷，即該理論實際上將在工作時間和工作場所發(fā)生的所有傷亡結果都納入了工傷范圍，無須再考慮因果關系是否成立。即便不考慮自殺問題，王某故意選擇死亡的行為事實是可以確定的，除非存在工作肇因的心理、精神疾病并因此導致死亡，否則就一般工作而言，工作不會導致勞動者主動實施導致自己死亡的行為，條件論以外的因果關系理論均不能支持勞動者故意選擇的死亡結果與工作之間存在因果關系。

由于王某系主動跳入破碎機給料池而死亡，其對該死亡后果的心理狀態(tài)為故意，根據(jù)因果關系理論，即便工作與死亡結果之間存在因果關系，但如果死亡結果系行為人故意行為所致，則該故意行為切斷了原因果關系，在此情形下，工作與死亡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中斷，即二者不存在因果關系。

基于王某的身份、工作性質(zhì)，其對進入破碎機給料池必然導致死亡的結果明知，卻仍然主動跳入破碎機給料池并發(fā)生死亡后果，其對死亡后果持“希望”或放任態(tài)度，主觀上構成故意。因此，無論根據(jù)因果關系理論還是根據(jù)因果關系中斷理論，其工作與死亡之間均不存在因果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