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玉春
2013年、2015年國家連續(xù)兩次調整生育政策,先后實施單獨二孩、全面二孩政策;2021年,全面三孩政策落地。截至目前,寬松的生育政策實施效果遠低于預期。人口預測數據與實際增長數據差異較大表明,已有研究尚未完全揭開影響群眾生育意愿的“黑箱”,因而人口研究一方面需要發(fā)展相關技術手段,另一方面需要關注特定的社會情境以及嵌入其中的行動者。本文將從后一角度考察生育意愿約束機制,收集數據的方法不是封閉式問卷調查,而是利用開放的網絡平臺微博爬取相關內容,因而面向的人群更為廣泛,除了已婚群體,還包括未婚群體。鑒于目前我國婚姻登記持續(xù)走低、一孩出生人數增長不足,將未婚育的群體納入生育意愿研究對象是有必要的。
人口低出生率、低死亡率現象取代高出生率、高死亡率自18世紀就在西方國家出現,非西方國家于20世紀后半葉也開始呈現這種趨勢,學者稱之為人口轉變[1][2]。其中,低出生率、低死亡率伴隨著相對早婚、離婚后再婚概率較高、生育發(fā)生于婚姻內等特征被稱為第一次人口轉變;晚婚、不婚、離婚后同居與獨居普遍、丁克、晚育以及非婚生育等現象被稱為第二次人口轉變[3]。第二次人口轉變的發(fā)生基于避孕革命、性革命(性與婚姻、生育分離)、性別革命(女性更加獨立,對生育有了話語權),并且是人們追求高階需求與自我實現的結果[4]。
如何解釋人口轉變現象具有多種視角。首先,社會-經濟結構性視角認為社會經濟發(fā)展到一定程度,生活成本提高會降低生育意愿[5]。此外,當資源、服務、地位等財富由父母單向流動至孩子時,也會降低父母多生孩子的動力[6]。這一視角無法解釋經濟資源豐裕的人少生孩子的原因。其次,文化-觀念視角認為,價值觀念的變化影響人們的生育觀,進而作用于生育行為,例如西方社會世俗化進程、對自我實現的追求等改變了人們的生育觀[7][8]。該視角難以解釋生育行為低于生育意愿的原因。最后,性別視角認為女性在當代社會兼具物質再生產與人口再生產雙重身份,工作場域相對平等的性別關系與家庭場域滯后的性別革命(男女沿襲傳統(tǒng)的角色分工,女性是家務勞動的主要承擔者)[9][10],使得女性不僅得到較少的婚姻溢酬,反而可能因為生育遭受母職懲罰[11][12]。該視角難以解釋日漸增多的男性少生孩子的原因。
上述理論傾向從宏觀視角解釋人口轉變現象,要了解個體的生育決策,需要運用更加微觀的理論模型,本文選用了推拉模型。
“推拉模型”由美國社會學家Stein提出,最初用于分析人們結婚與否的原因[13],后來有學者將其應用于同居原因分析[14]。該模型的核心思路是,結婚、同居皆由諸多因素決定,其中部分因素是基于當前所處環(huán)境中的正面或吸引力因素,即拉力;部分基于負面因素,即推力。推拉模型能夠簡潔明晰地勾勒出個人意志與結構之間的張力,較適用于低生育意愿影響因素分析。
目前,我國已有較多研究調查了解民眾生育意愿,但是多數研究針對已婚或已育一孩的女性開展[15][16][17][18],結果發(fā)現多數受調查者的生育行為低于生育意愿,生育意愿又低于理想的子女數[19][20][21],其約束因素包括:生育年齡的推遲[22],經濟與教育發(fā)展帶來的觀念變遷[23],孩子的功利性效用下降、直接與間接成本上升,其中生育成本顧慮是影響人們生育意愿(特別是二胎)的主要因素[24]。這些研究有利于判斷民眾對生育政策的響應程度,為預測生育行為及人口增長規(guī)模提供參考,并作為制定與調整生育政策和其他社會政策的依據。但目前的研究存在一定的局限性:第一,主要面向已婚或已育群體,沒有關注到更廣大生育主力及其后備軍的想法,也遺漏了影響一孩生育的可能因素;第二,研究設計普遍采用封閉式結構化調查問卷,預設中本身容易忽略或難以捕捉一些與生育相關的無形因素。
基于上述背景,本文不再是自上而下發(fā)放、回收問卷,而是尋求自下而上的渠道,在自然、開放的情境下收集民眾生育意愿的表達,進而探索塑造人們生育意愿的因素與進路。
本文利用新浪微博作為數據收集平臺。新浪微博是我國應用最為廣泛的信息分享、傳播平臺之一,可以低成本獲取多元、自然、開放情境下的數據。使用Python爬取人們?yōu)楹尾辉干⒆拥膬热輹r,發(fā)現2018年8月6日,新京報微博公眾號轉發(fā)人民日報海外版文章《生孩是家事也是國事,鼓勵政策不能畫餅充饑》的鏈接并發(fā)表微博,有大量用戶參與互動,截至2021年2月1日,共有8737次點贊,11087次轉發(fā),31444條回復(含二級評論,即對一級回復內容的評論)。初步閱讀部分回復,發(fā)現用戶們圍繞生孩這一話題暢所欲言,不少觀點是以往研究未曾捕捉到的。因此,對該微博的回復內容進行爬取,共爬取27959條回復,發(fā)表自19560位用戶(以ID數為準)。
針對爬取后的數據,首先按照用戶ID對其回復內容進行排序,剔除下述內容:同一用戶在不同評論下重復和高度相似的觀點;各類無關言論,如用戶之間與生育話題無關的對話;無個人觀點陳述,僅表示贊同的附和話語,如“太對了”“是呀”等;純表情包回復等。最后只保留闡述了不愿意多生育的原因的評論作為有效內容,共計1619位用戶。有效數據與原始數據差異之巨反映出開放性社交媒體上言論自由與普遍的信息無價值共存的特點,但這一差異并不影響本研究的信效度,因為在開放式平臺收集文本數據更接近質性研究,關注樣本提供的信息是否飽和,而非是否具有代表性。
整體上,較多微博用戶受到負面因素影響,推動其少生孩子,即較高的生育意愿被束縛;但也可以看到,一些用戶被少生孩子的“好處”所吸引,拉動其主動追求少生孩子的生活,即內在具有低生育意愿。
(1)預算約束下的“養(yǎng)不起”
首先,住房、醫(yī)療、養(yǎng)老如同三座大山,對青年產生預算約束,擠壓了養(yǎng)育孩子的經濟承受能力。其中,住房支出成為多數家庭的首要負擔,有人現身說法“我和老公都是研究生畢業(yè),工資還算中上吧,兩個人都在上班,但是禁不住上漲的房價哇!家里幫了忙才付得起房子首付,每個月房貸都占了我們的大部分,第一個都還沒敢生”;即使想要二胎,許多人也無力置換大點的住房容納孩子與照料者,所以有人感慨房價是“最好的避孕藥”。這些觀點暗示生兒育女前擁有房產不僅是現實生活需要,甚至成為社會規(guī)范,使得無房時生育受到自我內在道德審判。還有不少青年極為擔憂自己與父母的身體狀況、養(yǎng)老前景,尤其是獨生子女,“一個人以后要照顧兩個老人,還要買樓,娶妻,我再娶另外一個獨生子,要照顧4個老的,現在全家只要有一個人生病,砸鍋賣鐵要救人,又會沒錢,哪有錢去生那么多孩子”。對養(yǎng)老支出和大病醫(yī)療費用的擔憂反映了社會福利保障制度有待完善。
其次,孩子的直接經濟投入高昂。微博用戶列舉了孩子未出生前的產檢費用(許多項目不能報銷)、出生后嬰幼兒食品與用品支出、正式與非正式教育支出、醫(yī)療費用,乃至成年后結婚買房的支出。其中從幼兒到大學的教育負擔是父母最突出的擔憂,不少用戶表示公立幼兒園少,私立幼兒園貴,小城市幼兒園每月費用上千,大城市動輒上萬,知名幼兒園甚至要搖號、排隊;此外,孩子參加輔導班與其他興趣班同樣面臨較高費用與競爭,如若購置學區(qū)房、送孩子出國讀書,將加重家庭經濟壓力,有用戶總結:“說了半天,其實還是生不起。給不了最好的,也總想給孩子中等偏上的,然而需要大把的錢??!以后的興趣班,真的不報嗎?階級固化?!边@說明,青年之所以期望為孩子提供充足的資源,是為了幫助子代更好應對成長過程中面臨的多重競爭壓力,這其實是一種責任觀,即為自己帶到這個世界的生命福祉負責任。
由于工薪階層收入、時間、精力等資源均有限,這使得生孩,尤其是生二孩、三孩成為奢望。有青年現身說法“我30有2了,早上七點半起床,接著一小時公交上班,晚上加班十來點;老公早上七點半出門,凌晨兩三點回家,程序狗一枚,一個娃都沒時間生”;孩子出生后的照料問題也困擾不少青年,“我家兩邊老人明確表示不愿意幫帶小孩……現在的老人正好也是思想解放追求自己生活的一批,退休后要去旅游、跳舞、聚會,不愿意被孫子拴住。這是他們的自由,但是獨生子女表示真的很無助了”。當前職場對私人時間的侵占、女性勞動參與的普遍現象伴隨著第三方照料服務提供的不足,使得年輕父母的主要外援為老年父母,然而老年人生活方式選擇的日益多元化也在促使他們轉變觀念,不愿受縛于孫輩照料中。
與此同時,孩子的預期收益大為下降,許多人生養(yǎng)孩子主要是妥協于家庭成員與社會主流規(guī)范的要求,或是喜歡孩子,即使生養(yǎng)二孩也主要是為了讓一孩有伴、家庭結構實現兒女雙全,而不是養(yǎng)兒防老,因為“實際上誰都靠不住,人老了都很可憐,一旦生病住院,喪失了勞動力,孩子不可能辭了工作來照顧老人,畢竟也不現實,還是要在有能力的時候多存點錢,為自己老了做打算”。當孩子無法成為老年生活保障時,金錢的重要性似乎愈加凸顯,一部分人未雨綢繆規(guī)劃個人的將來,自然不愿意多生育子女。
(2)精神負擔下的“不敢生”
首先,當代青年對孩子的責任感不僅體現在對孩子的物質投入,還強烈體現在對孩子身心健康和社會成就的在意。前者表現為青年對任何可能的風險因素具有心理負擔,如食品藥品安全、校園與社會安全、生態(tài)安全等。有用戶談道:“先不說教育資源,就是打疫苗都不知道怎么辦呢,還有奶粉。二胎肯定不考慮了,養(yǎng)個孩子真的過五關斬六將,衣食住行不能松懈?!本科湓颍鐣礃嫿ㄆ饍和押眯偷姆諊?,表現為兒童相關產業(yè)缺乏相應的社會責任感,以至各類侵害兒童的事件屢屢加重父母與準父母的顧慮。
其次,青年對子女能否成才抱有期望和負擔。換言之,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期待在現代社會將落實責任從子女自身努力,轉嫁為父母首先要給孩子提供好的環(huán)境及教育?!吧聛聿荒茏屍浣邮芰己玫慕逃?,優(yōu)質的教育,在不能保證能將其培養(yǎng)成品行端正,國之棟梁之前,生孩子就是一個不負責任的行為”,不負責任的后果將是不能承受之重。就家庭階層流動而言,“生一個,大人要好操心,沒有優(yōu)良的教育資源,養(yǎng)大了也是一個廉價勞動力人口,何必呢,娃娃也造孽”,這說明廉價勞動力被視為社會底層,而成為底層等同于失敗者,其邏輯背后映照出加劇的社會不平等與階層對立;就社會整體福祉而言,“如果教育不好,做出危害社會的事情來,寧可別生”。這些言論折射出部分青年不是片面地思考生育行為本身,還考慮了育兒行為及其外部效應,系統(tǒng)性地將子女、家庭、社會聯結起來。
(3)婚育懲罰下的“不婚不育保平安”
首先,已婚育女性困境的示范效應。女性往往承受生育前后的身體痛苦,如果她們是孩子的主要照料者,心理健康也面臨挑戰(zhàn)。一位用戶說:“寶寶快七個月,從出了月子就我一個人帶,每天累得渾身疼,雙方父母都不管的,孩子上幼兒園之前我是沒辦法工作了。雖然寶寶很可愛,但是還是掩蓋不了痛苦,非常煎熬,條件不夠真的別生?!碑斉缘纳钪匦霓D移到孩子身上后,難免放棄和犧牲個人原有的生活狀態(tài):“生了一個,目前生活質量直線下降,可以說沒有,吃舍不得吃,喝舍不得喝,給孩子代購奶粉,代購日用品,馬上又要送早教,不能比別的孩子差呀!自己?省省吧,買衣服化妝品下午茶,感覺像是上輩子的事?!蹦嘎毑粌H意味著女性對個人生活關注度下降,還可能遭受事業(yè)發(fā)展瓶頸,“現在單位上班,都要先問你還要不要生二胎,生嘛就不要了或者考慮下”。與此同時,婚姻市場的不穩(wěn)定性與婚姻法的相關規(guī)定使得全職媽媽的權益難以得到有效維護,有用戶提到“女性生倆孩子,時間成本上事業(yè)基本不成樣了,然后沒什么經濟能力,如果老公出軌,涼涼,孩子一般跟經濟能力強的……”這些現象讓部分未婚育女性心有戚戚。
其次,已婚育家庭“負能量”的傳遞效應。對比已婚育家庭的生活狀態(tài),不少未婚育青年展示出財務自由、時間自由、精神自由的狀態(tài)。一位無孩用戶說:“我姐80后兩個孩子,每個月窮得叮當響。而我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發(fā)了工資還能給爸媽發(fā)個紅包,為什么要給自己找麻煩(生孩子)?”有孩用戶也表達了對無孩家庭的羨慕:“生啥生,如果可以重來,我一個都不會生。對面鄰居兩口子丁克,日子不要過得太爽,有空到處旅游?!边@說明,許多青年頻繁看到孩子為家庭造成各項約束,這些約束相對可見且較易量化;相反,孩子給家庭帶來的正向影響通常主觀且不可見,如育兒的成就感和滿足感等,所以權衡生育利弊時,人們更傾向以可見的效用下降來評判有孩生活。
最后,一些不堪重負的年輕人將婚育與人生困境相聯系,質疑人生的意義,產生存在主義危機。例如:“85年夫妻,丁克,再過10年有4個70歲老人要照顧,如果再生個娃,仿佛人生短短幾十年就是來遭罪的?!薄?0后不僅僅女方不愿意要孩子,很多男方也不愿意要孩子。想想以后一輩子就為了還車貸房貸,供孩子讀書上大學出來找工作然后重復自己的路?人過這一輩子就真的是實現了人生價值了嗎,真的快樂嗎?真的有意義嗎?”這些言論背后是青年對生育意義、人生意義的思考,其中“遭罪”等感情色彩強烈的詞語體現了青年對育兒過程的否定,將父母為子女長期、持久、大量的付出視為不快樂的源泉,也看不到子女陷于為車、房、孩子奮斗的意義,進而反對將生育與人生價值相掛鉤;在沒有其他價值理念指引時,追求快樂成為部分人秉持的價值優(yōu)先項。
(4)保障缺位下的“養(yǎng)娃是家事”
首先,家庭友好型政策供給方面面臨政府與市場的雙重失靈。教育、醫(yī)療、住房、養(yǎng)老、照料、安全等服務具有公共產品或準公共產品性質(消費具有非排他性),但是目前這些服務供給要么缺位,要么過度市場化,對效益的追求壓倒了對公平的注重。例如“不孕不育醫(yī)院每天掛號排隊幾百人,一分都不報銷,全國調查下現在很多一孩都生不出來,還二孩呢,老人說以前沒這么多人不孕,現在也跟社會環(huán)境有關,不孕人(數)直線增加”。有些人認為西方福利國家都不能提升其生育率,國內缺少相應的福利政策必然導致低生育水平,“……其實中國人已經很勤奮,不多生甚至不生真的不是為了自己過得更舒適,確實無能為力。出于父母對下一代的愛護,也不想下一代出來沒出息”。從這些角度來看,完善的社會支持政策有利于釋放這部分青年的生育意愿。
其次,過去計劃生育政策執(zhí)行偏差通過網絡互動被喚起。許多人憶起計劃生育在基層,特別是在農村推行時,由于傳統(tǒng)觀念的阻力以及部分工作人員的粗放手段,對一些家庭造成經濟、身體、心理創(chuàng)傷,用戶提到的創(chuàng)傷包括童年時東躲西藏的恐懼、多年“黑戶”(超生者沒有登記戶籍)被嘲笑的負面心理、被親生父母寄養(yǎng)或遺棄的傷痛,這導致部分親歷者比較抵觸政府干預生育,想要自主決定是否生育以及生育數量。此外,獨生子女普遍認為其父母領取到極低的獨生子女補貼,這與記憶中的政策承諾相去甚遠,因而對生育鼓勵宣傳的公信力有質疑。
(5)其他原因
怕疼、不喜歡孩子也是一些青年不想要孩子的原因,這些原因在現代社會有了可順心而為的路徑,“喜歡孩子的可以生,不喜歡孩子又沒有耐心的,把培養(yǎng)孩子的錢拿來給自己養(yǎng)老不是更樂哉”。還有些人對地球承載力的在意超過對人口老齡化的擔憂,不希望為地球增加人口負擔。
(1)追求為自己而活的人生
有人表示“結婚都不是剛需了,哪兒來的孩子”,可見即使婚育是主要的私人生活安排形式,其壟斷地位也不是一成不變的。不想婚育的重要原因是人們的婚育觀念發(fā)生變化,傳宗接代的想法淡化,個人幸福和追求成為決定是否婚育的首要考慮,“我不是很喜歡孩子,我也沒有億萬家產非得生個孩子繼承,我也沒有傳宗接代的觀念,能把父母照顧好,在有生之年多做一些自己喜歡的事情,就夠了?!薄拔腋杏X生孩子以后,后半生都得圍繞孩子轉了,根本沒有時間和精力去做別的事,就是孩子長大你也得操心著,因為生了孩子一定得負責??!所以不生孩子能更加規(guī)劃自己的人生?!边@些觀點與前文提到的思考婚育、人生意義的言論有交疊,其共通點在于價值排序時,將個人開心快樂置于首位,也說明大家認為個人開心與負責任地育兒難以兼容。此外,許多不想要孩子的言論傳遞出青年愿意回報父母,卻不愿將資源分配給孩子的想法,這說明資源有限時,青年以“差序格局”承擔責任:相比想象中的孩子,青年更愿意對現實中的父母之恩與自己的生活盡職責。
(2)浪漫想象無孩生活
有些青年將有孩子的人生等同于不自在、不快樂,并且常常樂觀,甚至浪漫想象單身、“無后”的人生?!敖Y什么婚啊,還不如單身,房錢養(yǎng)老錢多了去了,怎么著省下一百萬吧,老了房子一賣,和幾個單身老友相約租個小院,旅旅游扯扯淡多好,然后悠哉等死,美滋滋?!薄叭绻簧?,等退休以后,把房子賣了,去旅游,等玩不動了,老兩口拿著剩下的錢攜手住進養(yǎng)老院,舒舒服服的一輩子,爽?!边@些想象說明青年認為無須孩子,只要有充足的經濟資源足以解決養(yǎng)老問題,所以干脆放棄生育,將資源留給自己。但即使不要孩子,他們還是表達了情感需求,例如友情或者夫妻情。
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當前情境下,我國青年的低生育意愿主要受到推力因素影響,顧慮預算約束、精神負擔、婚育懲罰、保障缺位等。這說明我國根深蒂固的成家立業(yè)、生兒育女的文化規(guī)范,協同婚育本身的幸福感,持續(xù)構成生育的強勁拉力,但是,急劇的社會變革已經開始沖擊這些拉力,不婚、丁克等新型婚育關系逐漸增多,其“好處”與傳統(tǒng)婚育的“害處”頻繁被放大,吸引更多青年選擇主流道路之外的生活方式。這里從社會、家庭和個人三個層面進一步分析少子化趨勢的成因。
改革開放初期,我國社會因資源擴散產生財富增長與平等化效應,但是自20世紀 80年代末期開始,財富重新聚斂,社會分層逐步顯現[25],各階層以代際繼承的方式實現階層的再生產,跨階層的循環(huán)流動更加困難[26]。雪上加霜的是,本可以發(fā)揮再分配作用的家庭友好型政策,如教育、醫(yī)療、住房、養(yǎng)老、照料、安全等方面的供給面臨政府與市場的雙重失靈[27]。
在這一背景下成長起來的“80后”“90后”“00后”,恰是當前生育主力與后備軍,他們既見證了中國經濟騰飛,又親歷了社會貧富差距擴大,感受到多子女家庭與獨生子女家庭資源投入的差異,因而普通階層焦慮于在階層上升的洪流中不進則退,只能寄希望于以“質量取勝”—集中家庭資源培養(yǎng)一位優(yōu)質后代,從而加劇子代教育競爭。青年的焦慮映照出他們直觀感受到以經濟資本為邊界的社會階層日益固化,并且階層之間不平等更為顯著,因而極為擔憂子女因為缺乏資源投入和缺乏好的教育而落入底層。
社會不平等與社會保障缺位不僅會加劇人們的不安全感,還會導致消費主義文化乘虛而入,誘使人們相信擁有更多的財富和物質是好生活的基本,教育人們通過“買買買”建立自尊自愛、反擊不安全感[28]。消費主義理念對生育的影響體現在,一些青年認為擁有足夠的經濟等同于擁有幸福快樂,因而傾向以經濟自由與否權衡育兒意義,也更愿意將資源留給自己,要么作為當下的物質享受基礎,要么作為以后的養(yǎng)老保障。
首先,計劃經濟解體后,家庭在住房購買、孫代照料、父代養(yǎng)老等事項上 抱團取暖,這其實暗含著家庭的脆弱性,例如家中成員罹患重大疾病或主要的經濟支柱失業(yè),整個家庭可能因此致貧、返貧,因此,少生孩子成為普通工薪家庭的風險防范舉措之一;同時,抱團取暖背后的責任捆綁使部分不堪重負的青年質疑生活的意義,進而失去延續(xù)后代的動力。
其次,由于滯后的性別革命,女性兼具物質生產者與社會再生產者的雙重身份,面臨雙重負擔[29];同時,婚姻相較以往更加不穩(wěn)定,動搖女性步入婚姻、生育孩子的信心和安全感,于是一些職業(yè)女性放棄婚育,選擇公共場域作為自我實現的替代路徑。
最后,市場經濟中的家庭面臨職場這一“貪婪制度”(greedy institution)的入侵,員工的時間與精力往往難以平衡家庭照料與工作要求[30],加上大城市普遍的長通勤時間,許多職場人士早出晚歸,每日有效親情時間極為短暫,甚至難以實現“回家吃飯”,這意味著一家人情感交流、親子陪伴與健康調適功能失去重要的承載,而工作壓力與家庭陪伴責任的沖突加劇了人們的焦慮[31]。這些現實情境制約了生育意愿的落實。
社會變遷決定了代際價值觀的差異,不同國家的數據表明,后現代社會的青年更注重自主性和自我表達[32],即具有更強烈的表達型個人主義理念。表達型個人主義是對人類本身的特性、品質、潛能的重視,關注自我感受,表達個人需求,在意個人成長,強調終身自我持續(xù)發(fā)展[33][34]。眾多青年提到的讓自己開心快樂、過好自己的生活等觀點,就是表達型個人主義理念的寫照。究其原因,當代青年教育水平提升、獨生子女成長環(huán)境等因素賦權青年人優(yōu)先考慮個人感受。
與此同時,老年人也在適應新的時代,開始轉變觀念與生活方式,有許多老年人擁有更加多元的生活,如跳廣場舞、旅游等,主動松綁自己照料孫輩的義務,也松綁子女必須傳宗接代的義務。相較于一生勞作、晚年繼續(xù)照料孫輩的生活,顯然,自由自在享受個人生活的老年模式為當下青年提供了另一種未來生活模板。
需要說明的是,表達型個人主義并不等于自私,相反,對個人感受的關注可能促使許多人反身性思考,由己及人對孩子產生同理心,極為強調父母對孩子的“責任心”,其責任范圍涵蓋物質供養(yǎng)、情感投入、心理關照、成就促成等多方面,即對于育兒質量有較高期待。如果權衡個人資源,青年發(fā)現難以兼顧個人、父母與子女的生活質量時,認為更負責任的選擇是照顧好自己與父母。
本文的研究對象擴展到廣大的婚育主體及其后備軍,在開放、自然的環(huán)境中收集到的數據補充了現有生育意愿約束因素的研究,結果發(fā)現不愿意婚育的年輕人普遍期望自己與下一代均能有高質量的生活,而社會變遷為實現這一期望提供了多種替代路徑,且青年及其父母都在調適新的路徑;不但城市青年將更加自主地選擇婚育行為,農村青年的觀念和行為同樣會被波及。屆時低生育現象的扭轉難度必然增大。
進行人口預測與制定人口政策時,一方面尊重而非強制干涉?zhèn)€人有新的家庭模式的選擇;另一方面,針對這些變化制定相應的措施引導而非空頭的承諾呼吁民眾改變生育行為。鑒于人口規(guī)劃的長遠性,特別要關注廣大未婚育青年的低生育意愿,避免眼下的被動單身、不育現象轉為主動的單身、丁克文化;對于許多無法兼顧孩子與個人發(fā)展、孩子數量與質量的人而言,國家應當致力于提供更好的保障,特別是提供家庭友好型、女性友好型制度,讓他們免于生育的后顧之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