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鷟
當今世界正處于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時代背景的變化意味著全球治理進入了一個新發(fā)展階段,這突出表現為全球治理體系主要行為體的力量對比和格局發(fā)生了深刻變化。隨著國際力量對比消長變化,國際社會對變革全球治理體系的呼聲愈發(fā)高漲,“推動全球治理體系變革是大勢所趨”1習近平:《論堅持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中央文獻出版社2018年版,第383頁。?;诖?,本文認為時代背景變化下全球治理體系變革研究關鍵要解決以下兩個問題:第一,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發(fā)展趨勢是什么?這一時代背景的變化給全球治理體系的變革帶來了怎樣的挑戰(zhàn)?面對挑戰(zhàn),全球治理體系將以什么方式并朝何種方向發(fā)展?第二,在全球治理體系變革中,中國的角色和作用如何發(fā)揮,進而實現最有效的全球治理?這兩個問題的解決,不僅關乎全球治理體系的未來發(fā)展方向和中國的戰(zhàn)略選擇,同時也關乎其它國家對中國未來在全球治理體系角色中的定位,因而對其進行深入探討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與現實意義。
在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時代背景下,全球經濟格局、權力格局發(fā)生前所未有的深刻變化,層疊交錯的“黑天鵝”與“灰犀?!笔录θ蛑刃虻恼{整和全球治理體系的變革產生了極大影響,這些“鮮明現象概括起來就是新冷戰(zhàn)趨勢”1俞正樑、秦亞青等:《全球治理體系變革和建設的研究重點與路徑建議》,載于《國際觀察》2021年第3期。與新世界秩序。而全球治理體系變革不僅與時代背景和世界秩序密切相關,而且要在后一個框架中實現,因此研究首先要縝密分析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怎么變、往哪里變?變的動力是什么?這是我們在時代背景變化下思考全球治理體系變革必須要弄清楚的問題。
關于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學術內涵,學術界尚未達成共識。有學者認為“百年”是“既虛又實,虛實結合,既表明當下我們正在經歷數百年未有之變局,也暗合中華民族正經歷‘百年屈辱’后的偉大復興”2袁鵬:《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之我見》,載于《現代國際關系》2020年第1期。;有學者認為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主要表現為“世界地緣經濟與政治格局‘東升西降’、主要大國力量對比‘南升北降’”3中國現代國際關系研究院課題組:《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全面展開》,載于《現代國際關系》2020年第1期。。在此基礎上,本文認為我們可以從時代的變遷與空間的變化兩條主線來理解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變”及其表現。第一,從時代的變遷來看,在第三次科技革命的基礎上,第四次工業(yè)革命以量子信息通訊技術、網絡空間虛擬技術、生物技術等新興技術集群優(yōu)勢,實現了數字空間、物理空間和生物空間的深度融合,使人類進入數字智能化時代,不僅極大改變了國家間的“比較優(yōu)勢和競爭優(yōu)勢”4柴尚金:《世界大變局與資本主義、社會主義兩種制度關系重構》,載于《馬克思主義研究》2019年第10期。,同時也深刻改變了全球的經濟格局、貿易格局、科學技術格局、工業(yè)格局,進而推動世界格局發(fā)生了前所未有的重大變革。第二,從空間的變化來看,其關鍵是國際力量對比變化所導致的國際權力格局的調整。自西方治理以來,沒有人能預見到人類會“迎來一個前所未有的力量重新布局、權力重新分配的時代。一批新興力量的崛起,從根本上改變了數百年來大國如狼似虎,小國如螻蟻的強權政治邏輯”5嚴文斌:《百年大變局》,紅旗出版社2019年版,第1-2頁。,非西方國家第一次擁有了影響乃至決定國際格局基本走向的力量。其中,中國的快速崛起與包括美國在內的西方世界的相對衰落形成了鮮明反差,導致整個西方世界被替代的危機感驟升6張鷟、李桂花:《“人類命運共同體”視域下全球治理的挑戰(zhàn)與中國方案選擇》,載于《社會主義研究》2020年第1期。??梢哉f,這兩大變量是引發(fā)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各種現象的根本原因,而且最終都表現為國際力量對比的變化。所以,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主要表現為國際權力格局變化下的國際舊秩序與新秩序的博弈。由此,我們就抓住了影響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發(fā)展趨勢的最主要變量?;诖?,本文認為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將沿著以下兩條主線發(fā)展。
一方面,從北約東擴對俄羅斯的戰(zhàn)略壓制這條主線來看,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將隨著雙方的博弈充滿更多的不穩(wěn)定性。北約作為冷戰(zhàn)時期的產物,不僅沒有隨著蘇聯的解體而消亡,而且與俄羅斯之間的對抗從未間斷。冷戰(zhàn)結束后,北約為確保俄羅斯沿著其設定的歐洲安全路線發(fā)展,對俄羅斯采取了“合作與對抗兼容、協商與遏制并舉的復合式”7王秋怡、許海云:《烏克蘭危機后北約對俄羅斯安全戰(zhàn)略及其轉型分析》,載于《現代國際關系》2019年第8期。方針,既強調與俄羅斯的對話與合作,又強力推進北約東擴,以形成對俄羅斯的威懾和壓制態(tài)勢。北約的持續(xù)東擴,尤其是北約重申烏克蘭加入北約的既定方針后,地緣政治空間被極度擠壓的俄羅斯不安全感驟升,最終導致烏克蘭危機爆發(fā)。危機爆發(fā)后,北約將俄羅斯視為歐洲——大西洋安全框架的最大威脅,并通過政治隔離、外交孤立、經濟封鎖、金融制裁、資產凍結、能源替代等一系列手段削弱俄羅斯的力量,并退出《中導條約》以加強對俄羅斯的戰(zhàn)略威懾。對此,俄羅斯也采取了一系列反制措施。雙方你來我往的對抗行動模式及其所衍生的諸如能源問題、安全問題、糧食問題等連帶效應,不僅進一步加劇了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下國際社會的無政府狀態(tài),而且將隨著歐洲地緣政治風險的上升,美國主導的國際舊秩序的崩壞和新秩序的形成,使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充滿更多的不穩(wěn)定性和不確定性。
另一方面,從中國的崛起和美國對中國的防范與遏制這條主線來看,新冷戰(zhàn)趨勢下中美間的對立沖突將成為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常態(tài)。中國加入美國主導的全球化進程以來,并沒有按照美國設定的發(fā)展路線和模式前進,反而以中國式現代化實現了快速崛起,“深刻改變了世界發(fā)展的趨勢和格局”,從而被美國視為最大的威脅。自小布什政府提出的新保守主義對華政策以來,加強對中國的防范與遏制是美國一貫的政治原則。奧巴馬政府提出的“重返亞洲”戰(zhàn)略標志著美國戰(zhàn)略重點向中國的轉移,實質上是以小步走的方式遏制中國。特朗普上臺后,宣布放棄長期對華接觸政策,對中國采取了政治隔離、貿易制裁、金融脫鉤、投資審查、技術封鎖、外交抵制等一系列打壓手段,導致雙方關系降至歷史冰點。拜登執(zhí)政后,在特朗普對華政策的基礎上,將中國視為“首要關注的最大挑戰(zhàn)”,以各式各樣的同盟加速推進亞洲軍事化進程,以阻礙中國的國家統一。對此,中國也采取了相應的反制措施,以致越來越多的學者認為雙方的對立沖突使世界正朝著新冷戰(zhàn)的趨勢發(fā)展。伴隨雙方力量的持續(xù)調整與實力差距的逐漸縮小,美國越來越無力維持其單方主導的自由國際秩序,一個沒有超級強權而只有大國和區(qū)域型強國的權力、財富和文化權威更為分散的多元多維多極的國際新秩序正在形成1參見鄭永年:《烏克蘭戰(zhàn)爭與世界秩序重建?》,中國社會科學網(http://ex.cssn.cn/zx/yw/202202/t20220227_5395735.shtml.)。所以,美國防范和遏制中國的政策將長期持續(xù),由此引發(fā)的雙方對立沖突必然成為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常態(tài)。
基于以上分析,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發(fā)展趨勢與兩條主線的未來走向緊密相關。無論是從北約東擴對俄羅斯的戰(zhàn)略壓制這條主線來看,還是從中國的崛起和美國對中國的防范與遏制這條主線來看,皆表明美國單方主導的自由國際秩序正在迅速瓦解。在新舊國際秩序的轉型期,大國關于國際新秩序的圖景往往彼此沖突,在核心關切上分歧明顯、對抗加劇。在這種情況下,權力政治強勢回歸,地緣政治風險上升。所以,無論是從短期來看,還是從長期來看,以美國為核心的西方發(fā)達國家將會“趨向于采取更為保守主義的立場和政策”2劉建飛、謝劍南:《全球治理體系變革與中美新型大國關系建構》,載于《太平洋學報》2018年第1期。,防范、壓制、削弱俄羅斯和中國的既定方針不會發(fā)生實質性改變,不僅將繼續(xù)沿著地緣政治的方向及其安全邏輯牽制俄羅斯和中國,而且所涉及的議題、領域及其采用的方式還會更加多樣化,但也會就國際事務展開對話并在某些領域加強合作。因此,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將長期處于對立沖突國際秩序下的無政府狀態(tài),這將嚴重弱化全球治理體系參與主體的合作共識并大大降低其治理效能。當前,國際社會面臨著共同的安全威脅,尤其是新冠肺炎疫情已經成全人類面臨的最重大挑戰(zhàn),迫切需要全球強化“合作型安全文化共識”3秦亞青:《美國大選與世界格局的走向》,載于《現代國際關系》2020年第12期。,從而以集體性行動提升全球治理的有效性。然而,有效的全球治理是建立在對立統一的國際秩序基礎上的。顯然,對立統一是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未來的發(fā)展趨勢和方向所在。
兩次世界大戰(zhàn)的爆發(fā)對西方文明造成了毀滅性的打擊,為了解決“人類整體面臨的挑戰(zhàn)與問題,塑造維護人類整體利益與秩序的規(guī)則、機制,以達到促進人類整體進步與發(fā)展的價值目標”4蔡拓:《全球治理的中國視角與實踐》,載于《中國社會科學》2004年第1期。,全球在美國的領導下建立了現行的全球治理體系。但美國在戰(zhàn)略收縮過程中逐漸抽離曾經主導的全球治理體系,而快速崛起的中國“在全球治理體系中展示了自己的意愿、實力和能力”5俞正樑、秦亞青等:《全球治理體系變革和建設的研究重點與路徑建議》,載于《國際觀察》2021年第3期。并將發(fā)揮更重要的作用。拜登政府已經開始重返全球治理體系并準備再度扮演領導角色,借此捍衛(wèi)美國制定的全球治理制度與規(guī)則。由此,中美在全球治理體系中的共“進”不僅有所重疊,而且雙方圍繞全球治理體系變革所進行的對外戰(zhàn)略調整和新的較量正在展開“,美國會通過按議題和領域建立分門別類的聯盟這種方式來壓制中國”6俞正樑、秦亞青等:《全球治理體系變革和建設的研究重點與路徑建議》,載于《國際觀察》2021年第3期。,從而使全球治理體系的變革面臨著多重挑戰(zhàn)。
首先,全球治理體系“中西對立”的“陷阱”。二戰(zhàn)后,各國在美國的領導下建立了眾多多邊全球治理組織,并將其治理理念、治理價值、治理方案嵌入其中,逐步形成了現行的全球治理體系。隨著時代背景變化下國際權力格局的調整,現行全球治理體系的格局不僅沒有反映國際力量對比變化的現實,而且治理規(guī)則、治理理念嚴重滯后,尤其是特朗普政府從部分全球治理機制中的抽離,現行全球治理體系“越發(fā)突顯出無能為力的治理困境”7張鷟:《人類命運共同體與全球治理體系的變革》,載于《社會主義研究》2021年第6期。?;诖耍焖籴绕鸬闹袊鲃映袚髧熑?,積極引領全球治理體系變革,為全球治理貢獻了中國治理理念、治理價值、治理方式和治理方案,在全球治理體系中的話語權、影響力和感召力有了較大的提升。盡管中國引領全球治理體系變革符合國際社會的期待,但現行全球治理體系仍然是以美國為核心的西方發(fā)達國家主導下的多邊秩序,尤其是拜登政府準備重新確立美國在全球治理體系中的領導地位,并重點與中國爭奪主導權。盡管中國多次表明既無意愿也無能力取代美國在現行全球治理體中的主導地位,但美國始終對中國缺乏戰(zhàn)略互信。所以我們看到,現行全球治理體系在治理理念、價值理念、治理方式、治理方案以及變革方向等方面,存在“中國之治”與“西方之治”兩種敘事模式和話語體系相對立的局面,進而構成了中美乃至中西之間難以繞過的結構性矛盾。因此,雙方圍繞全球治理體系變革不僅難以展開有效溝通對話,導致全球治理體系變革進程緩慢或陷入難以調和的僵局,而且越來越多的戰(zhàn)略家擔憂,全球治理體系將陷入“中西對立”的陷阱,甚至徹底裂解為“半球化”的排他性全球治理體系。所以,中美之間的持續(xù)競爭甚至對抗所面臨的“中西對立”的陷阱,對于推動全球治理體系的變革是一個不小的挑戰(zhàn)。
其次,全球治理體系權威性與合法性的雙重缺失。全球治理體系作為多元主體廣泛參與、共同治理全球性問題的一種制度機制,權威性與合法性是保障其治理效能進而實現有效治理的前提。這取決于全球治理體系中的大國是否合作以及如何合作。所以,全球治理體系是否有效,“往往取決于主要大國在核心觀念上能否達成和保持一致、默契或必要的妥協”1門洪華:《地區(qū)秩序建構的邏輯》,載于《世界經濟與政治》2014年第7期。。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下,國際秩序的無政府狀態(tài)中,大國戰(zhàn)略競爭加劇,合作意愿衰減。面對新冠肺炎疫情這一全球公共安全問題治理的失敗,既沒有一個權威的大國,也沒有一個權威的多邊國際組織統一協調、統一推進全球治理體系變革,同時也缺乏一個促進國際社會發(fā)展進步的權威制度,充分暴露了現行全球治理體系權威性與合法性的雙重缺失這一極為嚴重的問題。雖然中國積極推動全球治理系變革,并扮演了有限的領導角色,但美國乃至西方世界無法接受中國在全球治理體系中占據主導地位,更不會輕易放棄在現行全球治理體系中的霸權,所以將中國視為另起爐灶的挑戰(zhàn)者,導致雙方難以就全球治理體系變革展開有效合作。正如美國學者雷勒·伯曼(Rainer Baumann)所認為的那樣,美國極力反對與其國家利益相悖的治理形式,從而成為制約和阻礙全球治理體系發(fā)展的重要力量2Rainer Baumann,"Incompatible Conceptions of Global Order?Empire,Hegemony,and Global Governance",Paper Prepared for Presentation at the 6th Pan-European Conference of the Standing Group o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in Turin,2007,pp.12-15.。盡管一直以來聯合國被視為全球公共事務治理的權威,在應對全球重大挑戰(zhàn)中發(fā)揮了關鍵作用,但這是建立在大國協調合作基礎上的。當前,聯合國在全球許多重大政治和安全問題上越發(fā)突顯出“無能為力”窘境,尤其是美國經常無視國際法并繞開聯合國采取單邊主義行徑,導致其權威和治理效能在大國博弈與缺乏認可的非法治理中大打折扣,從而使其飽受詬病。所以,增強全球治理體系的權威性與合法性,既是其變革的方向,也是其變革的一大挑戰(zhàn)。
最后,全球治理體系主要行為體間價值共識的缺失。價值共識是全球治理體系主要行為體進行合作的“事先”理由,是實現“全球治理目標的橋梁和紐帶”3殷文貴:《批判與重塑:全球治理體系的內在缺陷及其變革轉向》,載于《社會主義研究》2021年第5期。。多元主義認為價值共識作為共同體成員“談判的共同語言”,不僅使成員擁有通過集體合作來推進的共同利益,也降低了他們在“‘世界應當如何秩序化’這一問題上產生沖突的程度”4[英]安德魯?赫里爾:《全球秩序與全球治理》,林曦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51頁。。但中美在全球治理體系中的共“進”,不同程度地存在著話語權和主動權的競爭,尤其是美國為繼續(xù)捍衛(wèi)在全球治理體系中的霸權地位,不遺余力地打壓中國,導致全球治理體系初具雛形的合作型安全文化價值共識正退向“沖突型安全文化”5秦亞青:《美國大選與世界格局的走向》,載于《現代國際關系》2020年第12期。。面對新冠肺炎疫情這一最需要大國合作的全球性挑戰(zhàn),中美兩國作為世界上最大的兩個經濟體,完全可以通過合作實現各方共同利益的最大公約數。這既符合國際社會的期待,也有助于提升全球治理的有效性。然而,美國基于國家利益優(yōu)先的價值理念消極抗疫,并“從大國博弈的視角看待中國參與全球疫情治理和公共衛(wèi)生外交”6李云龍、趙長峰:《新冠疫情背景下中國的公共衛(wèi)生外交:成就、困難與進一步推進的路徑》,載于《社會主義研究》2021年第1期。,始終將疫情政治武器化,因而備受國際社會期待的合作未能實現,從而使全球持續(xù)處于新冠肺炎疫情的威脅之中。此外,從當前的俄烏沖突來看,這一沖突本可避免,但以美國為首的西方發(fā)達國家基于自身利益非但不想平息沖突,反而進一步“拱火澆油”,并多次以中國拒絕制裁俄羅斯為由攻擊中國??梢?,新冠肺炎疫情治理與俄烏沖突治理的合作困境,不僅充分暴露了現行全球治理體系主要行為體間價值共識的缺失,而且嚴重破壞了中美兩國攜手合作解決國際事務的愿景與實踐,從而在一定程度上遲緩了全球治理體系變革的整體進程。
在明確全球治理體系變革所面臨的嚴峻挑戰(zhàn)后,我們必須要弄清楚的問題是: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這一時代背景下,尤其是中美雙方力量對比的深刻變化,全球治理體系的大格局怎樣變、往哪里變?是否會重回霸權進而出現兩極對立的全球治理體系?如果不會出現兩極對立,全球治理體系將以什么方式或形態(tài)向前發(fā)展?對此,本文認為全球治理體系大格局的變化方向,將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對其所面臨挑戰(zhàn)的解決程度,即大國是否合作以及如何合作。因而,一個有效的、正當的和在道義上更為有抱負的全球治理體系,必然是建立在良好的大國協調基礎上的合作共治,“只有大國間的協調與合作才能有效地解決諸多全球性問題”1Daniel W.Drezner,All Politics Is Global:Explaining International Regulatory Regimes,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7,p.9.。然而,一個建立在多元主義基礎上的、擁有調整國際行為的能力、可以提供穩(wěn)定的制度框架、具有協商的共同語言和權威性且能夠以一整套正式規(guī)則對強權國家的霸權與野心進行有效限制的全球治理體系,既不符合美國在全球治理體系中的特殊利益,也不利于美國施行霸權。這樣一來,良好的大國協調與合作便難以實現,從而導致全球治理體系變革難以取得實質性進展。
當前,中美在全球治理體系中的共“進”使雙方的戰(zhàn)略重心有所重合,雙方圍繞全球治理體系變革正展開新的較量。因而越來越多的戰(zhàn)略家擔憂全球治理體系將重回霸權進而形成兩極對立、“半球之治”的治理格局。對此,筆者認為,包括中國在內的新興力量正快速崛起,美國的整體實力逐漸衰落,多元多極多維的“深層多元主義”已經成為世界格局不可逆轉的發(fā)展趨勢。在這樣一個發(fā)展階段,“任何單一國家主導的霸權體系都不會復現,任何兩個超級大國及其各自盟友構成的兩極對抗體系也不會再現”2秦亞青:《美國大選與世界格局的走向》,載于《現代國際關系》2020年第12期。。盡管在較長的時期內,美國的硬實力仍然具有相對優(yōu)勢,但美國以霸權單方主宰世界的時代已經隨著其整體實力的逐漸衰落而終結。因此說,兩極對立、“半球之治”的治理格局并不會成型,具體原因如下:
其一,就中國參與全球治理的根本目的而言,主要是“服從服務于實現‘兩個一百年’奮斗目標、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3《習近平在中共中央政治局第二十七次集體學習時強調 推動全球治理體制更加公正更加合理 為我國發(fā)展和世界和平創(chuàng)造有利條件》,《人民日報》,2015年10月14日。,而這離不開一個穩(wěn)定的國際環(huán)境。盡管當前中美雙方關于全球治理體系變革分歧明顯,合作意愿降低,但這一根本目的和中國在全球治理體系中的角色定位決定了中國既不會尋求與美國對抗,也不會試圖取代美國在現行全球治理體系中的主導地位,更不會同他國建立任何形式的同盟。同時,中國在保持“進”的總趨勢中,為避免發(fā)生戰(zhàn)略誤判,始終同美國展開對話協商,這種“進”實則是“進中有退”和“退中有進”的統一。因此,兩極對立、“半球之治”的治理格局無法形成。
其二,從國際社會對全球治理體系的期待來看,現行全球治理體系本質上是以美國為首的西方發(fā)達國家主導下的單級霸權治理,其根本目的是“以‘治理之名’行‘統治之實’”4孔艷麗、韓升:《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下全球治理的價值共識凝聚》,載于《社會主義研究》2021年第3期。。這種單級霸權治理模式既缺乏合法性和有效性,也不符合國際社會的期待,以致其越來越不被大多數國際社會成員所接受。當前,中美圍繞全球治理體系變革展開的較量,不僅使部分主體產生了選邊站隊的憂慮,而且大多數國際社會成員也無法忍受兩級對抗下的主導性政治,更不符合各方的共同利益,這表明兩級對抗“、半球之治”也不被國際社會所接受。
總之,雖然大國戰(zhàn)略競爭致使全球治理體系變革受阻,但氣候變化、恐怖主義、核擴散、重大傳染病和生物安全風險等傳統安全威脅和非傳統安全威脅,依然是國際社會面臨的重大挑戰(zhàn),尤其是非傳統安全威脅的全球性與跨國性顯著增強。所以,國際社會依然對全球治理體系充滿期待。在這種情況下,全球治理體系將更多地以區(qū)域性治理體系為主,“會在全球、區(qū)域、領域分別展開,呈現分層分塊治理的發(fā)展趨向”5秦亞青:《美國大選與世界格局的走向》,載于《現代國際關系》2020年第12期。,同時在多方力量的博弈中艱難行進。
全球治理體系的變革客觀上需要中美兩國的合作。然而,伴隨雙方關系的根本性變化和由此引發(fā)的戰(zhàn)略競爭,全球治理體系變革進程緩慢并充滿了諸多不確定性。實際上,全球化的深度發(fā)展使雙方具有“高度的一體化和相互依賴”1[英]巴里?布贊:《劃時代變遷中的大國關系》,節(jié)大磊譯,載于《國際政治研究》2014年第1期。的特點。因此,“中西對立”并不是雙方發(fā)展的唯一選擇,“合則兩利,斗則俱傷”2中共中央宣傳部:《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學習問答》,學習出版社、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第414頁。,合作共贏才是實現雙方共同利益的最佳選擇,也有利于推進全球治理體系的變革。這樣一來,中國的戰(zhàn)略選擇和角色定位無疑對雙方關系發(fā)展與全球治理體系變革更具塑造力,而且國際社會對此也充滿了期待。
首先,理性面對現行全球治理體系,在中美共“進”中實現合作共贏。當前,由美國等西方發(fā)達國家主導的全球治理體系盡管存在種種缺陷,但仍然是國際社會應對全球性挑戰(zhàn)唯一所能依賴的體系,因而依然被國際社會寄予厚望。這意味著全球治理體系的變革必然要建立在符合各方利益最大公約數的基礎上。所以,包括中國在內的廣大發(fā)展中國家對全球治理體系的變革并非“另起爐灶”,而是對現行全球治理體系諸多缺陷的修正。這是因為不僅“維持現有體系所需要的條件比創(chuàng)建它們時低”3Robert O.Keohane,After Hegemony:Cooperation and Discord in the World Political Economy,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5,p.49.,而且全球治理體系的良性發(fā)展符合各方共同利益,沒有一個國家“愿意采取反體制立場”4林利民:《當前大國合作及其發(fā)展前景析論》,載于《現代國際關系》2003年第3期。。因此,依靠并變革現行全球治理體系是國際社會的最佳選擇。這樣一來,中國要在全球治理體系變革中發(fā)揮更加積極的作用,不僅要理性地面對美國主導下的現行全球治理體系,更要將中國的治理理念、治理價值、治理方式、治理方案等智識資源合理地嵌入其中。盡管中美雙方圍繞全球治理體系變革存在競爭和分歧,有些分歧短期內還難以解決,但雙方仍存在深厚的合作基礎,而且彼此也都認識到合作共贏才能創(chuàng)造美好未來,反之,只能給世界帶來災難。所以,中國從國際秩序的建設者和維護者的角色出發(fā),主張中美雙方在全球治理體系變革中尊重彼此核心關切,并通過議程性、選擇性的合作形式,就氣候變化、生物多樣性、國際安全、全球經貿等全球性問題和各自關心的問題的治理上保持對話與協調,進一步深化在全球層面、區(qū)域層面和雙邊層面合作的廣度和深度,在尋求雙方利益最大公約數的基礎上形成彼此認同的合作模式,從而“營造更全面的合作機遇,開辟更廣闊的共贏空間”5劉建飛、謝劍南:《全球治理體系變革與中美新型大國關系建構》,載于《太平洋學報》2018年第1期。。正如習近平所言:“寬廣的太平洋有足夠空間容納中美兩個大國?!?國紀平:《任何挑戰(zhàn)都擋不住中國前進的步伐》,《人民日報》,2019年05月13日。這樣,就可以在避免現行全球治理體系出現較大震蕩的情況下,以合作的方式實現全球治理體系變革的整體立新不破舊和局部破舊立新7俞正樑、秦亞青等:《全球治理體系變革和建設的研究重點與路徑建議》,載于《國際觀察》2021年第3期。。
其次,理性看待現行全球治理體系的治理機制,積極推動全球治理體系治理機制的創(chuàng)新、改革與完善。盡管美國主導下的現行全球治理體系越來越不適應國際社會發(fā)展的需要,但其內含的一些全球治理機制在過去幾十年國際事務的解決中發(fā)揮了關鍵作用。所以,在推動全球治理體系變革中,我們要理性地看待現行全球治理體系的治理機制,不僅要看到這些機制在哪些方面需要改革和完善,也要看到在哪些方面需要予以維護和建設。實際上,全球治理機制的創(chuàng)新、改革與完善所關涉的核心問題就在于:國際社會成員是否有意愿提供以及可以提供什么樣的公共產品。雖然美國極力反對可能對其霸權帶來任何削弱的全球治理機制的改革,但美國學者約翰·伊肯伯里(G.John Ikenberry)認為,美國的霸權源于其持續(xù)為國際社會提供公共產品,二者是共生的關系8G.John Ikenberry,Liberal Leviathan:The Origins,Crisis,and Transformation of the American World Order,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p.281.。由于沒有一個國家可以單方面為全球提供公共產品,美國也不例外,因而只能依賴國際合作。對此,美國學者約瑟夫·奈(Joseph S.Nye)指出:“在美國單方面無法得到想要的結果的領域,美國必須與其他國家合作”1Nye.Joseph S,"The American national interest and global public goods",International Affairs,Vol.78,No.2,2002,pp.238.。這表明,推動全球治理機制的創(chuàng)新、改革與完善,符合各方的共同利益。所以,中國在同包括美國在內的多元主體強化既有雙邊和多邊機制性合作的基礎上,不僅以“金磚+”合作模式、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一帶一路”倡議等方式實現了全球治理機制的創(chuàng)新,而且堅決維護聯合國和WTO的權威性,始終致力于以《國際法》、《聯合國憲章》的制度規(guī)則協調各行為體間的利益關系,堅定不移做全球治理機制公正合理的推動者、實踐者,堅持為廣大發(fā)展中國家發(fā)聲。只有保障全球治理機制的公平正義,才能有效增強國際社會成員的供給意愿,進而形成有效的雙邊和多邊治理機制,從而在和平合作中推動全球治理體系的變革。
再次,重建中美雙方的價值共識,持續(xù)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價值是行動的先導,也是我們“理解沖突本質和合作可能性的根本”2[英]安德魯?赫里爾:《全球秩序與全球治理》,林曦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49頁。。全球治理體系的有效性及其變革的實現歸根結底需要大國間具有實質性的集體目標,并通過集體性行動來實施這些目標,從而在形成價值共識的基礎上達成大國合作與互信。盡管全球治理體系變革不止是中美關系,但中美作為世界上最大的兩個經濟體,在資金、人才、技術的調配以及全球公共產品的供給上相對優(yōu)勢明顯,雙方能否形成價值共識并展開有效合作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全球治理體系的未來。所以,中國作為全球發(fā)展的貢獻者、國際秩序的維護者,在推動全球治理體系變革的過程中,始終立足于中美雙方的共同利益與全球整體利益,致力于構建中美新型大國關系,尊重彼此核心關切,在敏感問題上展開溝通對話,妥善管控雙方分歧,并就全球性問題和區(qū)域熱點問題治理的優(yōu)先級、責任分擔、方案、目標等方面同美國加強協調與合作。同時,中國堅持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始終秉持安全不可分割和合作共贏原則,堅持“弘揚和平、發(fā)展、公平、正義、民主、自由的全人類共同價值”3《中共中央關于黨的百年奮斗重大成就和歷史經驗的決議》,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第60頁。,認為中美雙方不僅在推動構建全球“均衡、有效、可持續(xù)的安全架構”4《習近平在博鰲亞洲論壇2022年年會開幕式上發(fā)表主旨演講》,《人民日報》,2022年04月22日。和人類命運共同體中負有重大責任,而且在促進世界和平發(fā)展、繁榮穩(wěn)定上負有歷史使命。盡管雙方在部分領域存在分歧和競爭,但中國堅決反對大搞集團政治、陣營對抗和極限施壓的冷戰(zhàn)思維,因為這樣只會弱化雙方已有的價值共識并給世界帶來災難。所以,樹立人類命運共同體意識,在維護共同利益中求同存異,推動全球性問題妥善解決,實現合作共贏,是雙方唯一現實的選擇,而且美國實力的衰落也使其認識到必須在某些領域同中國加強合作,從而維護自身利益并穩(wěn)定既有國際秩序。這既是重建雙方價值共識進而實現有效治理的前提,也是推動全球治理體系變革的必由之路。
最后,構建共商共建共享的全球治理體系,形成推動全球治理體系變革的合力。推動全球治理體系變革是國際社會大家庭的事,單靠中國的力量遠遠不夠。由于美國重返全球治理體系的主要目的是維系霸權,所以美國對包括中國在內的一些國家推動全球治理體系變革的態(tài)度是矛盾的。一方面,美國在氣候變化、疫情治理以及全球化等問題上離不開中國的支持和參與;另一方面,美國又極力抵制任何違反其國家利益的全球治理體系改革,從而成為阻礙全球治理體系變革的主要力量。實際上,雖然中國推動全球治理體系變革不尋求取代美國的領導地位,但也不可能被美國所主導,進而損害自身的發(fā)展權益。因而,雙方需要“共同尋求如何容納彼此”5《專訪美中國問題專家:選擇跟中國對抗是惰性思維》,《環(huán)球時報》,2015年09月02日。,正如澳大利亞學者休·懷特(Hugh White)所認為的那樣,美國與中國共同分享權力將是一種雙贏選擇6White H,The China choice:Why we should share power,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3,p.103-104.。所以,全球治理體系的變革應當建立在各方利益最大公約數的基礎上。基于此,中國致力于構建共商共建共享的全球治理體系,真正踐行多邊主義,堅決推動變革全球治理體系中不公正不合理的安排,穩(wěn)步推進全球治理多邊機構改革并切實反應國際格局的變化,“主張各國不分大小、強弱共同參與國際事務,共同書寫國際規(guī)則”7張鷟:《人類命運共同體與全球治理體系的變革》,載于《社會主義研究》2021年第6期。,共同建設國際體系,共享全球化發(fā)展成果,特別是要增強新興市場國家和發(fā)展中國家在全球治理體系中的代表性和發(fā)言權,最大限度地保障各國在全球治理體系中的“權利平等、機會平等、規(guī)則平等”8《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第2卷,外文出版社2017年版,第539頁。,進而在增進共同利益中有效降低各國負外部性政策對全球治理體系變革的阻力,“使關于全球治理體系變革的主張轉化為各方共識,形成一致行動”1習近平:《論堅持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中央文獻出版社2018年版,第384頁。,從而實現各方的互利共贏。
總之,中美兩國作為世界性大國和全球數一數二的經濟體,雙方關系的發(fā)展已經與全球治理體系的變革深度關聯并決定其變革的方向。盡管雙方在全球治理體系中的結構性矛盾還將長期存在,由此引發(fā)的戰(zhàn)略競爭甚至可能進一步加劇,但雙方在全球治理中的共同利益與所肩負的責任使命決定了實現不沖突不對抗和在合作共贏中推動全球治理體系變革是各自的最佳選擇。否則,將是世界難以承受的災難。如果中美雙方求同存異并加強協調合作,就將建成一個穩(wěn)定且有效的全球治理體系,這不僅符合中美雙方的利益,而且也符合國際社會的期待。
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下國際格局的深刻調整加速了國際舊秩序的瓦解,在新舊國際秩序的交替期,權力政治強勢回歸,大國戰(zhàn)略競爭加劇,尤其是美國為維護其世界霸權準備再度建立以美國為核心的國際秩序,從而成為制約和阻礙全球治理體系變革的最大力量。而日益崛起的中國逐漸走向世界舞臺的中央,已經由全球治理體系的參與者轉變?yōu)槿蛑卫眢w系的建設者和改革者。角色的變化和中國參與全球治理的根本目的,不僅客觀上要求中國在全球治理體系中扮演更重要的角色并發(fā)揮更大的作用,同時也決定了中國不會與美國爭奪霸權,但為維護自身合理權益會堅決反對霸權,并推動全球治理體系朝著公正合理的方向發(fā)展。這就要求我國必須立足于“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戰(zhàn)略全局和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既要加快補齊國內治理的短板,降低國內對抗式制度對推動全球治理體系變革的影響,從而進一步提升我國推動全球治理體系變革的能力與實力;又要始終“堅持胸懷天下”,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并始終以不沖突不對抗、相互尊重、合作共贏為原則處理大國關系,加強同美國在亞洲乃至全球的協調與合作,從而凝聚雙方價值共識,為全球治理體系變革營造良好的國際環(huán)境。盡管推動全球治理體系變革對美國的霸權有所制約,但仍然是美國以最小代價實現其國家利益的最佳選擇,而且一個穩(wěn)定且有效的全球治理體系也離不開大國的協調與合作。因此,隨著國際新秩序的確立,全球治理體系的變革終將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