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佳佳
年近七旬的張艾嘉,依然站在電影創(chuàng)作的第一線。
這印證了,女演員的生命力,不會只局限于對“少女感”的隨逐。
張艾嘉的再度現(xiàn)身讓人驚奇。這位從1972年就開始活躍在銀幕上的文藝明星,歷經50年光陰變幻,竟還頑固地盤踞在電影行業(yè)的第一線,留守于眾人矚目的中心地帶。
在這漫長的歲月中,她不僅僅作為演員存在,也作為歌手存在。與此同時,她還從電影的臺前轉身走向幕后,成為導演、編劇和制片人。
或許正是于臺前與幕后之間的流轉,許知遠才評價張艾嘉說,她從來沒有被鮮明地符號化,而是每個時代的介入者。
她的確從來沒有像同時代出生的林青霞、林鳳嬌等人那樣,真正成為某個足以被符號化的文化偶像,不曾真正走上被狂熱追捧的巔峰。
但我們也可以將其理解為,張艾嘉是個更酷的、從不在某一縷具體的光輝中駐留的女人。因為那同時也極大程度地讓她免于被固化在具體的框架中,使得她能夠順應內心的直覺,不斷走向一個更加廣大的世界。
這是被張艾嘉實踐的活法:隨心所欲。
從影的最初十年,因出演瓊瑤電影《碧云天》以及家庭喜劇片《我的爺爺》,張艾嘉就已經拿下了自己人生最早的兩個重量級獎項,進入了影后的行列。
獎項,是一種肯定,但這種肯定并不意味著張艾嘉進入了輿論關注的風暴中心。
演藝圈彼時當屬林青霞與林鳳嬌炙手可熱,雖然她們三人的年齡相差無幾,但就關注度而言,張艾嘉似乎始終沒有走向一個最極致的高處。
1975年,導演丁善璽想讓張艾嘉在電影《八百壯士》中出演主角楊慧敏,但在角色公布時張艾嘉才發(fā)現(xiàn),飾演楊慧敏的演員變成了林青霞。丁善璽在向張艾嘉道歉時非常坦誠地告訴她,公司覺得,如果從票房的角度出發(fā),讓林青霞出演主角會更好一點。
換角,對于演員而言,無疑是一種輕視甚至是放棄,但后來的事實證明,張艾嘉沒有被這些來自外界的喧囂遏制住她對電影的好奇心與行動力。
她曾說過,電影是她從很年輕的時候就下定決心要付出一生的時間去從事的工作。“因為我自己深深地感到電影是學不完的,所以它對我來講是一個很大的生命的動力?!?/p>
1979年,她剛剛拍完胡金銓導演的影片《山中傳奇》,與籌制該片的幾位老板結識,成為很好的朋友。大家聚在一起想要共同創(chuàng)立一家公司,于是就有了比高電影公司的雛形。就在這一年,比高公司開始力推香港新浪潮導演,他們首先就選定許鞍華,拍出了后來新浪潮電影的代表作之一《瘋劫》。
我們可以看見從這個時期開始,一直到張艾嘉此后幾十年的生命軌跡里,面目更清晰、更多樣的電影作品逐漸出現(xiàn),它們中的絕大部分都是她作為導演創(chuàng)造出來的,而不單單是作為一名演員。
也正是這些作品,才奠定了我們如今對張艾嘉的認識。
在張艾嘉33歲那年,她自導自演的劇情片《最愛》面世,讓她同時拿下兩座最佳女主角獎杯。46歲時,她憑借《心動》拿下金像獎最佳編劇獎。65歲,她導演的《相愛相親》再次為她帶回了最佳編劇獎杯。
作為女性編劇和導演,她真正獲得了為電影創(chuàng)造生命的權力。
在某種程度上,這種權力可以讓她超越演員的演繹,而真正表達自己思想的流動,以及情感的掙扎。它驅動著她不斷進取,同時也極大地延展了她的藝術生命。因而直到如今,我們還能有機會看見她仍舊在進行著難能可貴的、屬于女性的表達。
1995年,張艾嘉正在拍攝《少女小漁》。那時的她想在影片中講述的,是一個為了愛情遠赴紐約成為非法勞工的女孩。為取得合法居留權,女孩與年逾六十的老頭假結婚。
當時李安是影片的監(jiān)制,起初,他的制片人詹姆斯·沙姆斯在幫張艾嘉修改劇本,結果張艾嘉拿到初稿后發(fā)現(xiàn),對方寫的故事全都是關于片中的男性,“沒有小漁”。
她指出這其中的問題,說“小漁”才是這部影片的主人公。但制片人強烈質疑:“我根本不明白,這個女人除了每天到工廠去,然后等她的男人回來上床以外,她還能干什么?”
張艾嘉于是才明白,一個外國男人對于一個非法移民的中國女人的處境是無法具有同理心的。他無法理解她的漂泊與孤獨,也無法理解她的愛與掙扎。
后來,張艾嘉告訴李安,片中的男性可以交給他們來寫,至于小漁,“我自己寫”。女性故事的敘述視角,應該要握在女性手里。
在張艾嘉近些年的作品《念念》和《相愛相親》中,這種情感的幽微被放在了更加醒目的位置,被作為一個敘事的整體給呈現(xiàn)出來。她始終在關注愛,拆解愛的表現(xiàn)形式,促成角色對愛的認識,最終讓他們在愛中達成和解。
她的柔情如此溫厚,讓觀眾一看就知道,這些是屬于一位女性導演的作品。
無論是“少女小漁”,還是《念念》中的母親,抑或是《相愛相親》中的姥姥,這些女性角色全都出身于社會底層。在張艾嘉的鏡頭下,她們幾乎全都堅守著人性中最美好的那部分特質。她們的精神、行為、語言表達,美好又清澈,通透得少見小人物身上那種刺拉拉的毛邊。
這對于一名出身于中產的電影創(chuàng)作者來說,是可貴的。在《成為張艾嘉》一文中,香港導演林奕華曾評價道:“作為一顆明星(或偶像),張艾嘉是很中產的—甚至有點貴族的味道。我可以想象喜歡她或者愿意認識她的人,有部分是被她的‘中產女性’氣質所吸引?!?/p>
此番評價的中肯之處在于,它一方面指出了張艾嘉身上的迷人之處,另一方面也解釋了存在于她作品中的那種普遍的懸浮。
但她最讓人敬佩的特點也正在于此,多少年過去,無論她是否成功地跳脫出了自身階層的局限,她都始終很勤懇地在講述關于愛的故事。她試圖讓一個最為通透的愛的理念貫穿自己的影像表達,戲里面的人無論怎樣產生糾葛,最終幾乎都在愛里達成和解。
張艾嘉的中產氣質其來有自。1953年,她出生于臺灣名門。她的外祖父曾任新聞局局長,叔叔是作家張北海,小姨是報社董事長,父親是空軍軍官,她的母親魏淑娟是社交名媛、那個年代享譽臺灣的大美人。
在這樣一個家庭中,她曾經接受的是最森嚴的教育,吃飯不準說話,睡午覺不準眨眼睛,要習得極其嚴格的禮節(jié)。直到她13歲那年,母親將她送往美國讀書,才倏忽解放了她自由自在的天性。
彼時正是美國垮掉派詩人艾倫·金斯堡提出“Flower Power(權力歸花)”的時期,人們擁向中央公園,唱著歌表達反戰(zhàn)情緒。張艾嘉也打著赤腳進入人潮,身穿迷你裙,頭頂花環(huán),和所有人一起唱歌,成為了“花的孩子”。
她的父親在她一歲時就經歷空難去世,于是她的母親就似白先勇在《一把青》里寫的朱青那樣,年紀輕輕就守了新寡,而父親的角色則從此消失在張艾嘉的生命里。
她曾坦言自己因為父親的缺席而產生了戀父情結,因此總是喜歡那些成熟穩(wěn)重的男性。
張艾嘉似乎從小就喜歡談戀愛,甚至在1969年時還因“太喜歡談戀愛”而被母親從美國召喚回國。此后她亮相影視行業(yè),也始終不服膺于電影公司對藝人提出的“禁止戀愛”條文。
她和羅大佑談戀愛,和離異的劉幼林結婚,又在輿論的狂風暴雨下未婚生子,最終嫁給香港富商王靖雄。而這些都不過是她繽紛情史的小小一隅。
如今看來,張艾嘉的這份對愛的渴望,隨著歲月的流變已經不斷變幻并逐步加深,最終注入了她所熱愛的電影事業(yè)。
我們如今看到的《念念(Murmur of the Hearts)》與《相愛相親(Love Education)》,已經脫離了她早期的瓊瑤敘事,而進入了一個有關代際之愛的更深刻的層面??梢哉f,她對愛的渴望經年累月地沉積,最終在內心深處的湖底激起回響。
我想影像對張艾嘉而言,是人生中最迷人的一種途徑,就像顏料之于畫家,文字之于詩人,它們都將協(xié)助她通向自己的內心。曾經在人群中高呼Flower Power的孩子已然長大并逐漸衰老了,如今驅動著她的,是Love Power(愛的能量),它將指引她向更深更遠處走去。
拋開電影批評的視角去看待張艾嘉至今為止的電影生命,我想它即便不夠質樸,卻也至少算得上足夠執(zhí)拗,并且足夠誠實。
臺灣樂評人焦元溥曾在自己的專欄中,寫到一件有關張艾嘉的往事。
2014年,焦元溥開始與臺灣的樂團進行嘗試,以文學作品作為專題舉辦音樂會,選擇相關的古典音樂作品,以講述與演奏的方式呈現(xiàn)給觀眾。他選擇的其中一首作品,是匈牙利音樂家李斯特的《雷諾兒》,以音樂詮釋鬼魅的典范。
當時,他需要找到一位“有舞臺戲劇表演經驗、對詩歌朗誦有興趣、對古典音樂不排斥”的演員。在林奕華的推薦下,他嘗試著向張艾嘉發(fā)出了邀約。讓他沒想到的是,即便他與張艾嘉從未謀面,且能夠給出的薪酬也十分微薄,她卻一口應下。
他曾追問張艾嘉愿意參演的緣由,她給出的答案是:“無論作為演員或導演,我總是想做沒有做過的事,迎接尚未遭遇的挑戰(zhàn),學習未曾獲得的經驗與能力?!?/p>
這番宣言式的自白乍聽有些機械,但在張艾嘉的人生中,她始終在不遺余力地踐行著她所說的話。這也是她區(qū)別于同時代女演員的一個最為顯著的特質,她幾乎從不樂意將自己隱沒于歷史的山頭,反而是不斷向前行進,不斷自我更新。
在所有的媒體報道中,要數(shù)林奕華對張艾嘉的評價最為貼切:“張艾嘉直至60多歲,依然活得很現(xiàn)代、自我,從來不封鎖自己?!?/p>
賈樟柯拍攝《山河故人》時,想要在影片中講述一段超越年齡界限的忘年之戀,男演員董子健彼時只有20多歲,要為他找到一個合適的對手戲演員成為令人困擾的難題。思來想去,賈樟柯還是找了張艾嘉。因為出演這個角色的演員首先必須是個“內心自由的人”。于是,才有了影片中二人在直升機上跨越年齡與代際的驚世一吻。
時代的更新與逐日的衰老,其實也曾讓張艾嘉迷失自己的位置。
從50歲向60歲過渡時,存在于她內心的困惑漸漸加深:“你已經不是這個時代年輕人的偶像了,也不是年輕人的思維。但還要與市場保持接觸,到底應該做哪個方向?在生活上,我的孩子也長大了,人家都會覺得你60歲應該退休了,你的位置在哪里?”
她最終之所以能從迷惘中走出來,依靠的還是行動。她經歷的其實是衰老帶來的自我社會性的消解,而她用以對抗這種消解的方式,就是繼續(xù)拿起自己的筆,重新掌握她的攝影機,進一步加固自我的根基。只有當自我的根基足夠穩(wěn)固時,人才真正擁有了對抗衰老、對抗消解的力量。
在拍攝《念念》并進行長久的思索之后,張艾嘉問自己,我怎么能退休?
“現(xiàn)在是我的又一個新階段,重新找回了快樂,不再顧忌市場有沒有歡迎我。我還要拍很多的戲,有好角色我就去演。成功、名利,都不會是困擾,這樣的狀態(tài)下創(chuàng)作是很開心的,這是我與自己的一個和解?!?/p>
明年她就將年滿七十,如今我們又看見她出現(xiàn)在“最佳女主角”的領獎臺上了。她還在尋找藝術形式的創(chuàng)新,還在追問關于愛的一切問題。
2009年,張艾嘉參加《魯豫有約》時,提到嘉禾創(chuàng)始人鄒文懷曾說她不太上鏡,但后來還是給了她機會,讓她第一次學著導演電影。而這導演之路一發(fā)不可收拾,就這樣延續(xù)至今。
在節(jié)目中,魯豫問她:“他現(xiàn)在覺得你上鏡嗎?”張艾嘉大笑起來:“他現(xiàn)在覺得我很‘上進’!”
她已經成功改變了外界對她的評價方式。她如今得到的那些形容詞,早已不再局限于女人的外貌如何俏麗、言行如何乖張、戀情如何驚世駭俗。時間會殘忍地把所有誘人的皮相都削去,但對愛的追尋是永恒的,好奇心、自由、開放,永遠值得推崇。
張艾嘉從不沉湎于逝去的歲月,她還將向著一個更加開闊的世界,持續(xù)不斷地行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