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茶同源，并非虛指

姜浩峰

茶本是入藥之物。

“神農(nóng)嘗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荼而解之……”近些年，記者采訪各路茶人，幾乎眾口一詞地說出這句話，并有人仔細解釋“荼”為何就是“茶”。

唐代盧仝在《七碗茶歌》中如此寫道：“一碗喉吻潤，二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發(fā)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北举|上說，這不僅僅是一種飲茶的體驗與推崇，更是解析出茶與水結合之后，所產(chǎn)生的養(yǎng)生與藥用價值。中醫(yī)講究“通則不痛”。茶飲下肚，加大了人體循環(huán)的力度，扶正祛邪，是藥之妙。

在上海市茶葉學會副理事長，上海中醫(yī)藥大學研究員、教授施毅看來，中國不僅僅是茶的祖國?！安枳鳛槿粘ｏ嬈芬咽侨藗兊墓沧R，但作為防病治病的藥品可不是眾所皆知的，更讓人意外的是它作為藥品竟然是出現(xiàn)在食品之前?！?022年5月21日國際茶日到來之際，施毅曾做過一檔“專家說茶”節(jié)目，不僅向公眾進一步證實藥茶同源并非虛指，更提及了幾個中藥茶飲方。

從歷代醫(yī)籍文獻整理中發(fā)現(xiàn)，茶葉作為藥用被頻繁記載在醫(yī)籍中，并隨著時代的發(fā)展不斷提升。

“茶，在古代稱之為茗、槚、荈、元茶、仙芽、云華、嘉草、甘露、不夜侯、滌煩子、余甘氏、苦口師等。主要是指用山茶科灌木或小喬木的葉，經(jīng)加工制作后的茶葉沖泡而成的飲品，是中國主要的傳統(tǒng)飲品之一?！笔┮沔告傅纴?，“但茶真正成為飲品并提升至雅道的高度，始于唐人陸羽?！?/p>

在施毅看來，陸羽之前，茶并非一種飲品，而是一種藥物。“傳說茶是‘發(fā)乎于神農(nóng)，聞于魯周公，興于唐而盛于宋’，最初是作為藥用，后來發(fā)展成為飲料。長期以來，茶被視為多種功能的中藥。從歷代醫(yī)籍文獻整理中發(fā)現(xiàn)，茶葉作為藥用被頻繁記載在醫(yī)籍中，并隨著時代的發(fā)展不斷提升?！笔┮阏f道。他認為，成書于東漢時期的《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記述的上古時期神農(nóng)“得荼而解之”的故事，正顯示了中華先民發(fā)現(xiàn)茶的藥用價值的歷程。“味苦，飲之使人益思，少臥，輕身，明目”，這都是《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上有所記錄的茶的藥效。

東漢末年，三國時期，名醫(yī)華佗在《食論》中寫下了“苦茶久食益意思”。施毅認為，這指出了飲茶具有提神醒腦的作用；漢代張仲景在《傷寒雜病論》中記述有“茶治便膿血甚效”的驗證；唐代孫思邈編著的《千金要方》《千金翼方》，在食治節(jié)中稱茶“令人有力，悅志”，并記有茶藥方十余方；唐代藥學家陳藏器在《本草拾遺》中將茶稱之為“萬藥之藥”；宋朝的《太平圣惠方》《圣濟總錄》中記有不少藥茶方；元朝宮廷飲膳太醫(yī)忽思慧所著的《飲膳正要》中提到不少藥茶方，并指出：“凡諸茶，味甘苦微寒無毒，去痰熱止渴利小便，消食下氣，清神少睡?！?/p>

“嫩芽香且靈，吾謂草中英”，這是唐人鄭愚一首《茶詩》中的首聯(lián)?！安葜杏ⅰ?，在鄭愚看來，已經(jīng)是“夜臼和煙搗，寒爐對雪烹”的雅物，但其實也道盡了茶之為茶，本與藥同的概念。中藥中，許多是草藥?！安葜杏ⅰ保簿褪遣葜械木A之物的意思，與“萬藥之藥”其實暗合。茶，豈非本該是藥？更何況，在唐時，制茶之法類似制藥。用臼搗茶，和用臼搗藥，在制作工具、工序上都大無二致?！拔n碧粉散，嘗見綠花生”，美則美已，可更也要看出，中藥可以搗成粉劑，這一點與唐人制茶幾乎一模一樣。如今日本的抹茶，其實傳承的就是這一脈制茶之法。

中國古代中醫(yī)典籍中，堪稱集大成者的，無疑是明代李時珍的《本草綱目》?！袄顣r珍在《本草綱目》中附錄藥茶方十余個，并對藥茶的功效作了全面的論述。”施毅說。

盡管從《本草綱目》所提及的藥茶方來看，如茅根茶、萱草根茶等，并非單純的茶葉制品，而是用了其他草藥。也就是說，從形態(tài)上看，它們與《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所言之荼，已經(jīng)不是一回事了。可總體上說，這些以“茶”名狀之物，與茶都有著難解之緣。

施毅說，清代載藥茶方的著作日益增多。陸廷燦的《續(xù)茶經(jīng)》、劉源長的《茶史》、王士雄的《隨息居飲食譜》等書均有藥茶方的記載。沈金鰲在《沈氏尊生書》中記載的瘟病學家葉天士藥茶方，后來改制成“天中茶”，至今還運用于臨床。

清宮重視強身健體、延年益壽的藥茶方，如清宮仙藥茶，由烏龍茶、六安茶、澤瀉等組成?！洞褥饩w醫(yī)方選議》一書的清熱茶方中，就有清熱理氣茶、清熱化濕茶、清熱養(yǎng)陰茶、清熱止咳茶等。

20世紀中期，從大陸移居臺灣的唐魯孫先生曾撰文，提及在大陸時，他曾應約拜訪在北平的四川藏書家傅增湘老人。剛到傅增湘處，唐魯孫就見傅老準備了茶器——宜興陶壺，一壺三盅，比平常所見約大一倍。炭爐上正燒著早上才從玉泉山“天下第一泉”汲來的水。老人讓茶童為他準備的是“核桃大小顏色元黑的茶焦一塊”。唐魯孫后來記敘道，據(jù)說這是傅老家藏的一塊普洱茶，是他的先世在云南做官的時候一位上司送的，茶齡大約百歲開外了。這當然是好茶。在他《談喝茶》一文中，將這次茶事排序在第一位寫來，可見比之他也認為是其一生喝到過的其他好茶——四川“猴茶”、黃山極品云霧茶來，更為出色。所謂“猴茶”，乃猴子從絕壁上采來茶葉所制；黃山極品云霧茶或許也源于采摘困難。而此普洱茶焦之妙，就在于是一塊百年老茶膏——有著時光陳下的味道。出身鑲紅旗，為光緒皇帝的珍妃、瑾妃之堂侄孫的唐魯孫，也曾在其他文章中提及普洱茶餅等，稱之本非清宮皇室日常飲用之物，而是逢著積食或者偶感風寒等時，可作藥用之物?？梢?，他與傅增湘老人之會，是相當難得的品飲體驗。在當時來說，沒病，喝什么普洱？唐魯孫長時間也沒搞懂，只是覺得這茶很妙。

“有文獻報道，中國歷代古籍中與茶葉的藥用價值和藥用配方相關的古醫(yī)籍多達61種，其中涉及治療疾病的方劑219方。茶葉作為藥物也被我國首部也是世界第一部藥典《新修本草》所收錄?！笔┮闾峒?。

其實，現(xiàn)代醫(yī)學也已經(jīng)驗證了茶的藥效。2020年，中國科學院院士、中國醫(yī)學科學院阜外醫(yī)院原副院長顧東風團隊在《歐洲預防心臟病學雜志》（European Journal of Preventive Cardiology）發(fā)表的研究顯示，經(jīng)常喝茶能夠降低心腦血管事件及全因死亡發(fā)生風險，尤其對于長期堅持喝茶習慣的人群、男性以及喝綠茶者，健康獲益更為顯著。北京醫(yī)院心血管內科主任醫(yī)師汪芳2017年在個人微信公眾號刊文表示，茶雖然不是藥，不能神話。但作為保健來說，確實茶含有多種茶多酚、茶色素、茶多糖和咖啡堿等成分，這些物質能輔助調節(jié)脂代謝、糖代謝、血液流變特性和血管彈性等作用。

茶本是入藥之物。

如何將茶的健康屬性發(fā)揮得更大？肯定不是逢病就找茶喝。

有意思的是，記者最近在一檔直播帶貨節(jié)目中看到一款茶粉膠囊，看上去與一些藥物在外形上又有新的雷同之處。當然，這樣的茶膠囊，并非藥用，而是給人一種全新的更為便捷的泡茶或者說沖飲體驗?？吹竭@茶膠囊，無疑讓當代人再次回想起茶的“初心”——是一味藥呢。

并非萬能靈藥

茶雖為“萬藥之藥”，但絕非萬能靈藥。也就是說，并非遇見疾病，飲茶即可解病?！侗静菥V目》上那些藥茶方，就證明了這一點。純粹的茶，無論白茶、黑茶、綠茶、紅茶，其所針對的疾病極其有限?！吧褶r(nóng)嘗百草”以茶解毒，是一種傳說，有著極大的象征意味，但絕非確信！

《新民周刊》記者甚至也聽一些醫(yī)生提及一些疾病不適合喝茶。譬如有朋友腎結石術后，醫(yī)生提醒，日常多喝水，但切忌咖啡、濃茶。還有中醫(yī)開方時，提醒患者，不可與茶配伍，不能與茶同時飲用。理由是茶葉中的鞣酸、咖啡堿、茶堿會與藥物中的蛋白質、生物堿或重金屬鹽等起化學反應，生成不溶性的沉淀物，影響人體對藥物有效成分的吸收，降低療效?；虼碳の改c道，引起腹痛和便秘。亦有中醫(yī)認為，有些方劑，本就該以茶送服。譬如治療偏頭痛的名方“川芎茶調散”，就是用清茶送服藥末或煎湯與茶同服的，目的是利用茶的苦寒之性，清上降下以利血行，從而達到息風止痛的作用。

施毅認為，當下來說，藥茶組合應注意性味，以“情”配伍，辨證選茶。他表示：“中藥配伍原則有“七情”，即單行、相須、相使、相畏、相殺、相惡、相反。配伍則應盡量相須、相使，注意相畏、相殺，避免相惡、相反。那茶與藥的配伍也是同理?！?/p>

如何將茶的健康屬性發(fā)揮得更大？肯定不是逢病就找茶喝。中國工程院院士劉仲華表示，中國中藥材眾多，“中藥+地方好茶”的有機融合模式可以是未來發(fā)展方向。至于病人本身用藥，最好是謹遵醫(yī)囑。

回看中國茶文化的歷史，陸羽不僅著有《茶經(jīng)》，并被人譽為“茶圣”“茶神”，更因與僧人皎然有“緇素之交”，而讓后人津津樂道。

皎然曾在五言絕句《九日與陸處士羽飲茶》中留下了這樣絕美的詩句——“九日山僧院，東籬菊也黃。俗人多泛酒，誰解助茶香。”這是與知己品茗的生活樂趣之一種，但更重要的是——皎然已經(jīng)將茶，特別是與陸羽一起喝茶，當做了一種精神世界的慰藉。由此，茶擺脫了簡單的藥用價值，也擺脫了解渴之用的價值，而有了精神層面的意指。

從陸羽時代到其后世，再到如今，這樣的生活樂趣，總不缺乏。

朝代更替時期，飲茶避禍是一種方式。明末清初的禪師永覺元賢就曾吟出這樣的句子——“鐵牛踞地休加策，石鼓懸空勿用撾。且學寒蟬甘自閉，客來不點趙州茶?！边@首詩的末句，禪師用了一個典故——“趙州茶”。唐代高僧從諗八十歲時，受僧眾之請住趙州（今河北趙縣）城東觀音院，因此人稱“趙州從諗”，或者更簡單地稱呼他為“趙州”。相傳，趙州曾問新到的和尚：“曾到此間么？”和尚說：“曾到?！壁w州說：“吃茶去?！庇謫柫硪粋€和尚，和尚說：“不曾到?！壁w州說：“吃茶去?！痹褐髀牭胶髥枺骸盀槭裁丛揭苍瞥圆枞?，不曾到也云吃茶去？”趙州于是呼院主，院主應諾。趙州說：“吃茶去。” 從禪宗的意思來看，趙州凡事都以“吃茶去”來引導弟子，無非在顯示一種“萬千世界，色即是空”的禪意?？蓡栴}在于，這“空”之中，竟然還有“茶”。盡管此“茶”后來成了寺院茶水的代指，可逐漸又有各種詮釋。明人高啟《廉上人水竹居》詩云“林下本采參玉板，不須更煮趙州茶”，其實已經(jīng)在點出“趙州茶”并沒有全部“空空”。永覺元賢所謂“客來不點趙州茶”，某種角度指出，在明清鼎革之際，索性什么話都不說，如寒蟬自閉一般，才是對的。至于這茶到底喝沒喝？想來還是得喝的。這是否就真的“空空”了，各路方家有各種解法。無論如何，這些禪詩與茶，亦是在當時起著精神療傷的作用。

民國時期，周作人《喝茶》一文，“瓦屋紙窗，清泉綠茶，得半日之閑，可抵十年的塵夢”，實際上也有類似的意思。而當代以來，細品前人著述、佛門公案等，在飲茶之余，似乎也能在精神層面有所揚棄——茶湯蕩滌腸胃，詩文蕩滌心靈，無可無不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