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傳統(tǒng)技藝的堅守和創(chuàng)新看非遺傳承人的社會擔當
——以“谷氏香”傳承人為視角的考察

陳夢莎，張寶環(huán),金久紅

（廊坊師范學院 a.外國語學院；b.理學院；c.期刊部，河北 廊坊 065000）

“香之為用從上古”[1]，香文化在我國的歷史可謂源遠流長。早在上古時期，先民們便開始通過燔木升煙的方式進行“燎祭”，以氣聞達，告祭天地。至春秋時期，人們已對香料取之用之，歌之詠之，《詩經(jīng)》《楚辭》中都有很多對香的記載，而且以之詠美人、喻君子、言志潔、寄情思，已經(jīng)孕育了愛香崇香的審美文化土壤。秦漢時期，疆域不斷擴大，大批香料隨 “絲綢之路”傳入中國，風靡一時的博山爐，進一步促使熏香之習風行于上層社會。魏晉南北朝時期，文人高士，隱于林泉，焚香操琴，成為一時之雅事。唐代逐漸形成了以文人為主導的用香文化。而至遲到宋代，焚香、品香就已經(jīng)從皇家貴胄豪宅深入了平民百姓之家。元明時期,文人香事更是得到了極大的發(fā)展。“至清中期以后,外敵入侵,國力衰弱,焚香雅事漸漸淡出人們的生活,香文化由此開始沒落。[2]”建國后，香文化更是備受冷落，作為香文化重要組成部分的制香工藝也因失去市場而瀕于失傳。直到國家大力振興傳統(tǒng)文化，香文化重新走入人們的視野，傳統(tǒng)的“谷氏香”及其傳承人谷俊明對傳統(tǒng)合香工藝的傳承與發(fā)展才逐漸為大眾所認知。

一、傳承古制，手工匠作

谷俊明是“谷氏香”的第十三代傳人。他出生于廊坊安次的谷莊村。這是一個始建于明永樂二年的移民村落，其早期的谷氏村民都是來自于山西洪洞縣的谷莊村。早在山西時，谷莊村民便世代以制香為業(yè)，在明永樂年間的移民潮中，由于服務京師的手工業(yè)需要，也由于永定河邊豐富的天然制香原料，洪洞縣的部分谷莊村民便在天子腳下的這個新的谷莊村落地生根。他們用祖輩相傳的制香工藝服務于京師及周邊的用香需求，逐漸發(fā)展成為北方制香的一處重鎮(zhèn)。

古法制香，用料講究，工序繁瑣，對制香人的要求也頗為嚴格，谷氏一脈便有“千煩不抽一簡，百味不省一香”的祖訓。因為簡省了任何一道工序，都會影響香的品質(zhì)；省去了任何一味香料，都會損害香的韻味。以其手工線香的制作為例，其制香程序之繁雜便可見一斑。

（1）選料篩粉。一般選擇天然料，手工打碎過篩篩到100 目以上。

（2）配伍混合。1）按“香乘”古方比例混合均勻后,將配比好的香粉、粘粉充分混合攪拌，加適量的清水揉搓成面團狀，不粘碟壁為適中。2）用手反復將香泥從四周往中間疊壓，充分調(diào)勻加強香泥拉扯的柔韌性與香泥多余水分的揮發(fā)。

（3）壓制線香。1）將香泥放入香簡中，盡量塞滿、壓滿、壓實香筒以加強線香出條的密度。2）雙手用力按壓香筒撬扛，擠出香筒中的香泥成線香，從近身端向上托木質(zhì)香盤接住線香條，有規(guī)則地調(diào)整線香的落點。

（4）初步成形。1）觀察線香，挑出有氣泡斷條的線香，不然干后易斷。2）用裁刀將線香切成所需長度。

（5）二次翻曬籮。等線香在油籮上裁切好后，用一個等同于油籮大小尺寸的曬籮翻轉(zhuǎn)到曬籮上，到陽光下曬干。

（6）壓形陰干。1）待線香兩頭出現(xiàn)變色時，重復步驟五，使線香平直。2）把線香捋至根根緊貼，用兩塊邊緣平滑的板壓住線香排的兩邊。3）蓋上一張紙，陰干。

（7）窖藏保存。用香筒或香盒保存。

谷俊明就是在這樣古法制香的熏陶下成長起來，手工匠制，恪守傳統(tǒng)。他也認識到目前日漸普及的機器生產(chǎn)確實提高了生產(chǎn)效率，但是他發(fā)現(xiàn)機器大生產(chǎn)追求效益的結果，往往不好把握制香的底線，即在金錢和良知的博弈中，在廠房租金、工人薪酬等現(xiàn)實壓力下，良知往往讓位于金錢。而且，最重要的是機器根本無法生產(chǎn)出高品質(zhì)合香。合香與單品香不同，它真正體現(xiàn)了我國中醫(yī)藥的精髓，不僅講究“君臣佐輔”，根據(jù)需要區(qū)分香料的主次、把握入香的順序，而且每一種香料還會因為其產(chǎn)地的差異、性狀的不同而需要隨時微調(diào)其入香的比例，這些都是簡單、機械的機器加工所無法完成的。所以，在人們紛紛轉(zhuǎn)為機器生產(chǎn)、追求更高的經(jīng)濟效益的同時，谷俊明仍力排眾議，在傳統(tǒng)手工制香的道路上勉力前行。

二、精選香材，取自天然

香材的選用，是極其考究的。制香的用料，不下千百種，每一種香材的屬性都各不相同。甚至，即使是同一種香料，由于其產(chǎn)地不同、年份不同乃至收集采摘的時刻不同，其品質(zhì)都會有所區(qū)別。也正因如此，不同的選料、不同的配伍、不同的炮制方法才成就了南北方不同流派的制香風格。

谷氏香作為北方制香的四大重鎮(zhèn)之一，也有著自身獨特的選材標準和選材偏好，但無論其怎么選擇，都始終堅持精選香材，取自天然。谷俊明嚴格恪守祖訓，在香料的選擇上從不馬虎，而且為了尋找到滿意的香料來彌補北方制香的不足，常常南下、西上，足跡遍及西部和江南。為此，他披風沐雨，鉆林爬坡，歷盡艱難，也歷盡艱險。

谷氏香方中有一款“驅(qū)穢避瘟香”，此香方源自宮廷御醫(yī)，后輾轉(zhuǎn)傳到山東扈家，又經(jīng)過道觀傳到了專為此道觀供奉香材的谷家?！膀?qū)穢避瘟香”中有一味名為“降香”的主料。降香有降血壓、開竅、醒腦的作用，在此香方中非常重要。但降香的品類很多，有木本的黃花梨（又叫降香黃檀），有藤本對葉黃檀和斜葉黃檀，有海南人俗謂的花梨公、花梨母，還有緬甸、老撾等域外產(chǎn)的番降香等。而傳世香方中卻并沒有明確具體應該采用哪一種。為此，谷俊明就需要尋找到至少五種以上的降香，通過逐一的調(diào)試比對，來選擇哪一種最合適進入這款香藥。這幾款降香的原產(chǎn)地都是南方，谷俊明就為此專程南下考察。在南方友人和當?shù)厣贁?shù)民族群眾的幫助下，他涉溪爬山，經(jīng)常凌晨四點鐘就要起床，不僅起早貪黑，而且歷盡艱險。一次，由于山路濕滑，他不小心滾下來，尖銳的斷竹都穿透了他貼身的衣服，險些喪命，他說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還是一身冷汗。

經(jīng)過認真的調(diào)試和比對，谷俊明發(fā)現(xiàn)：番降香的味道趨于黃花梨，但沒有黃花梨的花蜜香甜。藤本的降香有一藤五香的特點，但油性太大，點燃后煙氣太重，而且具體偏于哪個味道很不穩(wěn)定，也無法進入香方?；ɡ婀?、花梨母接近黃花梨，但沒有黃花梨更有韻味。所以綜合比較，黃花梨才是首選。但“降香黃檀，樹心皆油”，也有油性較大的缺點。為此，要在炮制中注意去除其油性。首先，要收集起來，慢慢陰干，再打粉，之后用綠茶充分浸泡，撇去浮油，澄清，然后再慢慢陰干，最后才能使用。調(diào)試成功的“驅(qū)穢避瘟香”曾在抗疫時節(jié)捐贈給武漢，得到了很好的反饋。國家相關部門為此還發(fā)給了“谷氏驅(qū)穢避瘟香”一個批準文號。探索的路上，谷俊明沒有止步于此。目前，他又把“驅(qū)穢避瘟香”的成品送到了廣州某量子研究所，檢測它在點燃的過程中每立方米空氣中的芳香醇和芳香酮的含量，并進一步檢測這種物質(zhì)在空氣中漂浮時對病毒的預防和治療作用，檢驗其針對流感、針對新冠效果是否明顯。

一款香品的成功問世，需要幾十次甚至上百次的反復試驗，其中有很多香料都價值不菲。曾經(jīng)錢花的像流水一樣，卻看不到希望，而谷俊明就是鐵了心“一條道跑到黑”，為此，他曾經(jīng)花光了積蓄，典賣了房子，甚至氣的妻子要跟他離婚。

賺錢的路不是沒有，像沉香、麝香等名貴香材，只要稍稍降低一些品質(zhì)要求，成本就可以大大降低，而且一般用戶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作為粘合劑的輔料是使用天然的榆樹皮粉，還是使用工業(yè)生產(chǎn)的凝膠，其成本更是有著極大的區(qū)分。更不用說采用廉價的工業(yè)香精作為添加劑，又能在成本上省下多少錢。工業(yè)制香的一炷香的時間可以精確到分鐘，但傳統(tǒng)七寸香的一炷香的時間還只能是一個大概，所以不斷有香友表示期望“谷氏香”燃香的時間也能更精確。面對這種市場的渴求，谷俊明卻不為所動。因為他知道，工業(yè)制香之所以燃香時間控制的如此精準，是因為加入了工業(yè)阻燃劑，而這種阻燃劑在燃燒中會對人體有害，所以就是大利當前，他也不做此選。

在一切向錢看的經(jīng)濟社會，谷俊明堅守著一個傳統(tǒng)制香人的本色，矢志打造天然香材的上等香品。用他的話說：“世界上的事，有因必有果。你覺著自己做的這件事別人可能不知道，但是良心是過不去的。良心不會放過任何人。錢怎么是個多？那種用化工產(chǎn)品做成的香點燃后對人體是有害的。我老媽一直教導我，一輩子都要干干凈凈做香，干干凈凈做人！”

三、香藥合一，濡養(yǎng)身心

人類對香的喜好，有如蝶之戀花，木之向陽，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天性,這一點，中西皆然。但由于中醫(yī)的影響，中國的香文化又表現(xiàn)出了香藥合一的文化特征。中國人用香，不僅是追求氣味的芳醇，更是對健康的呵護。早在《黃帝內(nèi)經(jīng)》中就有“佩服”的記載，即佩戴香囊和服用湯劑結合，治療乃至預防疾病。在孫思邈的《備急千金方》中，也記載了焚燒香藥以避溫氣的作用。宋代的醫(yī)書中更是記載了大量香藥方劑，香藥已經(jīng)廣泛應用于平民百姓的醫(yī)療保健中。如《太平圣惠方》中就記錄了燃香、配香、嗅香等很多芳香療法，“芳香藥劑的大量應用完善了芳香化濕、芳香理氣、芳香避穢、芳香開竅等治療的功效，也提高了中醫(yī)治療的水平”[3]。陸游的“獨坐閑無事，燒香賦小詩”是文人的風雅見證，芳香避穢、理氣化濕、省神開竅，則是人們青睞香療的健康追求。而“谷氏香”之所以聲名遠播、備受青睞，就是由于其香藥合一的特性。

到谷俊明這一代，他不僅掌握了幾百個香方，而且不斷鉆研古方，改善配伍，精進制香技能。他認識到谷氏的傳統(tǒng)香方中，香料多以北方的為主，所以在可以得到很多南方香料和域外香料的今天，香方也應該與時俱進。而且一些著名的古方中往往偏愛一些名貴香材的使用，成本高昂，售價更是不菲，使很多老百姓無緣享受。于是他不斷改良配方，不僅積極地嘗試恢復古方的韻味，而且大膽革新，盡量選用較常見香材來調(diào)配香藥，使得改良的古方香藥更具親民性。

比較典型的就是他那款廣受香友好評的“鵝梨帳中香”。

“鵝梨帳中香”據(jù)說傳自南唐李后主宮中，因備受李后主喜愛，故又稱“江南李主帳中香”。此香宮廷古方中就有六種作法，多是以龍涎、麝香等名貴的香材為原料。而其中有一款被稱為“丐版”，也就是最廉價的一款。其主料是沉香、檀香和鵝梨。先將沉香、檀香按比例磨成粉混合，再將鵝梨去核使如甕子狀，加入香末，再將梨頂簽蓋，三蒸三溜，再去梨皮，研碎和勻。沉香和檀香有安神解郁之功，配合梨的清甜果香，更有助于放松身心。谷俊明對這款造價親民的香方進行了深入的研究和大膽的改進。

關于鵝梨到底是指哪一種梨，歷來說法不一。但查閱古籍可見，宋代的董弅在《閑燕常談》中曾寫道：“河朔十分清氣，為鵝梨占了八分?！倍稳酥茏现サ摹短珎}稊米集》中則有:“自從北郡無人到，不見鵝梨今幾年?！薄侗静菥V目》中記載：“鵝梨，河之南北州郡皆有之，皮薄而漿多?！睋?jù)此，大致可以推斷鵝梨產(chǎn)自北方。為了調(diào)試出最佳的韻味，谷俊明幾乎嘗試了黃河南北所有的品種，但這些梨或汁水過多、或甜味不足，感覺都不甚理想。于是他大膽突破傳統(tǒng)香方，又進一步擴大了探索的范圍，一直搜尋到內(nèi)蒙和新疆。最后，在眾多品種中他選中了汁水不多但分外甘甜的庫爾勒香梨，而且一經(jīng)推出，就在眾多香友中產(chǎn)生了很大反響。

為了幫助人們打造健康體魄，他又鉆研并推出有谷氏特色“五行養(yǎng)生香”：金（主肺），以沙參、黃芩、批把葉、甘草等配伍，平燥潤肺；木（主肝），以黨參、黃芪、百合、田七、靈芝、五味子等配伍，疏肝理氣；水（主腎），以鹿茸、肉蓯蓉、枸杞、芝麻、肉桂、杜仲等配伍，滋陰補陽；火（主心），以西洋參、決明子、菊花、何首烏等配伍，靜心安神；土（主脾），以人參、白術、砂仁、茯苓等配伍，益氣健脾。他在自己的非遺直播間不厭其煩地介紹香藥特性，并有針對性地指導不同的人群采用不同的香藥養(yǎng)生。

更為可貴的是，谷俊明潛心制香的同時，還積極倡導有品位的慢生活，呼吁人們靜下心來，聞香、品茗、靜思，用心去感受世界的美好芬芳，尋求心靈的寧靜。目前，他正在積極籌備手工制香體驗館，以便讓更多的人尤其是年輕人了解香、喜愛香，進而熱愛我們博大精深的傳統(tǒng)文化，并從中得到寶貴的滋養(yǎng)。盡管今天品香、用香已經(jīng)不像往昔那樣普及，顯得非常小眾，但是谷俊明仍然堅信中國源遠流長的香文化的巨大價值，并矢志堅守，用他的話說，就是“站好我的這一班崗，要對得起祖宗！”

谷俊明在非遺傳承中的堅守與抉擇，體現(xiàn)了一位傳承人的良知與擔當，在非遺的保護與發(fā)掘、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傳承與弘揚中發(fā)揮了引領示范作用，在社會上產(chǎn)生了廣泛而積極的影響。放眼全國，這種責任感和使命感也是很多非遺傳承人的共有情懷，而也正是由于這種可貴的擔當與情懷，我們的傳統(tǒng)文化才得以生生不息，我們的非遺傳承與發(fā)展才能夠充滿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