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武帝“罷州兵”問題新探

俞海燕，汪 清

(1.安徽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 馬克思主義學院，合肥 230011；2.合肥工業(yè)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合肥 230009)

晉武帝“罷州兵”問題，前人已有一定的研究。唐長孺先生《魏晉州郡兵的設置與罷廢》認為，晉武帝“罷州兵”就是希望“刺史不僅不領(lǐng)兵，而且也不治民，像西漢刺史那樣作為‘監(jiān)司’監(jiān)察地方官”[1]。高敏先生《晉武帝“罷州郡兵”問題辨析》認為，“罷州兵”就是“罷州領(lǐng)兵”制，且“罷州兵”的《省州牧詔》頒布于太康三年，其具體實施是“逐步削弱”[2]155-169的過程。本文擬在相關(guān)成果的基礎上，對該問題未盡意之處進行探討。

西漢很長時期地方基本上是郡縣二級制，但西漢末則逐漸演變?yōu)橹菘たh三級制。東漢末年州勢力膨脹導致割據(jù)分裂，此乃東漢滅亡之重要原因。而郡為何難以形成割據(jù)呢？嚴耕望先生說地方實行郡縣兩級制，“郡以仰達君相，縣以俯親民事，而郡府尤為地方行政重心之所在，統(tǒng)地不廣而權(quán)力極重，故政令推行可徹底，而謀叛中央則未能”[3]。東漢末州成為地方行政重心之所在，且統(tǒng)地廣大，通?！耙陨酱袼滓灾浦萁纭盵4]，即依據(jù)山川形勢和風俗異同劃分州邊界。依賴山川天險，可據(jù)以攻守，有重要的軍事價值；民俗文化相近，可凝聚人心，有重要的政治意義。當州長官既治民又擁有重大兵權(quán)之時，即是以州為范圍的割據(jù)可能產(chǎn)生之日。東漢亡，后歷八十余年動亂，至太康元年(公元280年)西晉滅吳，完成統(tǒng)一大業(yè)。當此之時，由于歷史的際遇導致州兵大量存在，嚴重威脅中央集權(quán)和國家安定，故平吳甫定，晉武帝即下詔罷州兵。但由于相關(guān)史料雜亂，很多問題有待澄清。

咸寧五年(公元279年)西晉伐吳，翌年三月吳滅，于是晉武帝下詔罷州兵?！独m(xù)漢書·百官志五》刺史條下劉昭注曰：“晉太康之初，武帝……乃詔曰：‘……昔漢末四海分崩……自是刺史內(nèi)親民事，外領(lǐng)兵馬，此一時之宜爾。今……江表平定，天下合之為一……與天下休息。諸州無事者罷其兵，刺史分職，皆如漢氏故事……此經(jīng)久之體也。其便省州牧?！盵5]因此晉武帝的這個詔令被稱為《省州牧詔》。漢末以來刺史兼領(lǐng)兵民大權(quán)，是威脅中央集權(quán)及和平統(tǒng)一的重大隱患，因此晉武帝不僅要解除刺史的領(lǐng)兵權(quán)而且還要解除刺史的治民權(quán)，使刺史成為漢武帝時期那樣的專門監(jiān)察官，只有這樣國家才能長治久安。不過由于記載不夠翔實，存在以下的問題需要厘清：其一，《省州牧詔》具體頒布于何時？其二，晉武帝罷州兵實施的情況如何？

1 《省州牧詔》頒布的時間

《省州牧詔》頒布的時間相關(guān)史料很不一致。前引《續(xù)漢書·百官志五》劉昭注曰“晉太康之初”。《晉書·山濤傳》曰：“吳平之后，帝詔天下罷軍役……州郡悉去兵?！盵6]1227《資治通鑒》卷81《晉紀》太康元年歲末條云：“是歲……詔曰：‘昔自漢末，四海分崩，刺史內(nèi)親民事，外領(lǐng)兵馬。今天下為一，當韜戢干戈，刺史分職，皆如漢氏故事，悉去州郡兵。大郡置武吏百人，小郡五十人。’”[7]2575即認為《省州牧詔》頒布于太康元年。由于諸記載的不一致甚至相互抵牾，《省州牧詔》頒布的具體時間引起了許多紛爭。高敏先生說，關(guān)于晉武帝“罷州兵”問題，《晉書·武帝紀》無記載，唯有太康三年(公元282年)七月“刺史三年一入奏事”等等。因此斷定《省州牧詔》“實頒布于太康三年，而非太康元年，《資治通鑒》所載太康元年實誤”。認為《省州牧詔》頒布的時間可精確到太康三年七月。[2]160高先生又云“以情理度之，晉武帝廢除州牧制這樣的大事，不可能不在太康元年有所記述，而實際上卻無之，可見此事不可能發(fā)生在太康元年”[2]159。那么問題來了，太康三年也沒有明確記述?。?/p>

唐代所修《晉書》距晉朝已有三百年左右，《資治通鑒》更是后出，許多史料在流傳過程中，難免會模糊甚至出現(xiàn)訛誤。《晉書》尚且不能指出《省州牧詔》的準確時間，只能模糊指出是“平吳之后”，《資治通鑒》根據(jù)什么將其系于太康元年呢？筆者認為《資治通鑒》將《省州牧詔》系于太康元年在沒有新的材料出現(xiàn)前是難以否定的。高敏先生認為《省州牧詔》“實頒布于太康三年”的結(jié)論根據(jù)不足，問題在于其將《省州牧詔》的頒布與實施混為一談；若精確到太康三年七月則是誤判。理由如下：

其一，高敏先生認為《晉書·山濤傳》很多材料是來源于《世說新語》，其中涉及“罷州郡兵”時間的材料，來源于《世說新語·識鑒》中梁人劉孝標注引《竹林七賢論》中這樣一段內(nèi)容：“咸寧中，吳既平，上將為桃林華山之事，息役弭兵，示天下以大安。于是州郡悉去兵，大郡置武吏百人，小郡五十人?！备呙粝壬J為，此說“顯然年代錯誤?！盵2]162然而仔細推敲“咸寧中，吳既平”并無錯誤。咸寧五年“十一月，大舉伐吳……太康元年三月，壬寅，王濬以舟師至于建鄴之石頭，孫皓大懼，面縛輿梓，降于軍門……乙酉，大赦，改元”[6]71。即太康元年三月滅吳以前，年號仍為“咸寧”(咸寧六年)，故“咸寧中，吳既平”是沒有錯誤的?！顿Y治通鑒》卷81《晉紀》太康元年條下注曰“是年四月改元。”[7]2575中華書局版《晉書·武帝紀》的《?？庇洝?二八)曰：“乙酉，三月戊子朔，無乙酉?！啊锻ㄨb》”八一作‘四月乙酉’，為四月二十九日?！盵6]85《通鑒》八一即《資治通鑒》81卷，若此，“咸寧”年號一直使用到“四月二十九日”。按照時間邏輯，平吳在前，改年號太康在后，故“咸寧中，吳既平”是沒有錯誤的，且更精準。劉孝標是南朝梁人，比唐修《晉書》《資治通鑒》的編纂者年代要早，而所引的《竹林七賢論》的年代無疑更早，因此可信度更高?！吨窳制哔t論》所云與《省州牧詔》精神一致，“咸寧中，吳既平”介紹的是歷史背景，其中一個“既”字，包含“急切”的意味；“于是州郡悉去兵”介紹的是具體實施情況，“于是”包含“緊接著”的意思。表現(xiàn)出當時晉武帝“息役弭兵”的急迫心情和雷厲風行的處事風格，《省州牧詔》完全有可能在平吳后不久就頒布了。

其二，高敏先生為了否定《資治通鑒》將“省州牧詔”系于太康元年，說“《晉書》卷3《武帝紀》載太康元年三月平吳，同年就‘詔天下罷兵役’，似乎太倉促。”[2]159其實無所謂倉促，因為平吳前晉廷早有思想準備和謀劃。《晉書·山濤傳》載：“吳平之后，帝詔天下罷軍役……帝嘗講武于宣武場，濤時有疾，詔乘步輦從。因與盧欽論用兵之本，以為不宜去州郡武備，其論甚精。于是咸以濤不習孫吳，而暗與之合。帝稱之曰：‘天下名言也。’而不能用?！盵6]1227有人懷疑“山濤與盧欽論用兵之本”的真實性，因為盧欽已于咸寧四年死去，平吳之后不可能與山濤還有什么討論，從而進一步懷疑《晉書·山濤傳》的真實可靠性。《資治通鑒》之《考異》曰：“《山濤傳》云‘與盧欽論之’。按欽，咸寧四年三月卒?！币饧雌絽侵蟊R欽不可能與山濤討論。高敏先生對這一問題作了縝密的辨析，認為懷疑者“忽視了‘帝嘗講武于宣武場’的‘帝嘗’二字?！渡綕齻鳌返倪@段記載，本是用追述的筆法，說晉武帝曾經(jīng)講武于宣武場時，發(fā)生過‘與盧欽論用兵之本’之事”[2]163。高敏先生經(jīng)考證，認為山濤“與盧欽論用兵之本”一事發(fā)生于咸寧元年十一月。[2]163若此成立，則知山濤與盧欽所論內(nèi)容是“以為不宜去州郡武備”，即是“罷州郡兵”問題。山濤反對“罷州郡兵”，晉武帝稱其為“天下名言”但“不能用”，說明晉武帝主張“罷州郡兵”，與山濤意見相反。故在平吳之前晉武帝早有“罷州郡兵”的動議和規(guī)劃，而且這還不應是最早的討論，山濤所論既然稱為“天下名言”是經(jīng)過相當時間醞釀的。不過天下還沒有統(tǒng)一，罷州兵的客觀條件尚不成熟，所以晉武帝的主觀愿望難以完成。但州兵的存在是巨大隱患，是漢末以來長期動亂之源，解決州兵問題刻不容緩。晉武帝在《省州牧詔》中明確地表達了這種憂郁，一俟吳平，晉武帝旋下《省州牧詔》，順理成章，并不存在太倉促的問題。

其三，《省州牧詔》頒布于太康三年七月是誤判?！稌x書·陶璜傳》載：“吳既平，普減州郡兵，璜上言曰：‘交土荒裔……又廣州……二州唇齒，唯兵是鎮(zhèn)。又寧州興古接據(jù)上流……州兵未宜約損，以示單虛?！盵6]1560說明陶璜“上言”時“寧州”猶在。高敏先生認為陶璜這個“上言”[2]168是在執(zhí)行《省州牧詔》時的討價還價，故“上言”是在《省州牧詔》頒布之后。但是《晉書·武帝紀》載，“太康三年秋七月，罷平州、寧州，刺史三年一入奏事”[6]73。太康三年七月，才罷“寧州”，故“普減州郡兵”應是太康三年七月前，而《省州牧詔》更應在此之前，而高敏先生就是以太康三年秋七月“刺史三年一入奏事”作為斷定《省州牧詔》頒布于太康三年七月的依據(jù)，只是把“罷平州、寧州”幾個字省略了。因此之故，《省州牧詔》頒布于太康三年七月顯然是誤判。

其四，從詔書內(nèi)容來看，《省州牧詔》中有“諸州無事者罷其兵”，應是太康元年剛剛平吳之時的情況。雖然“江表平定”，大局已定，但有些局部地區(qū)還存在軍事，不能所有的州都“罷州兵”，應具體問題具體對待，這符合剛平吳時的實際。

其五，抑制州勢力發(fā)展是司馬氏一貫的政策作法?！疤┦嘉迥甓拢杂褐蓦]右五郡……置秦州?！碧┦计吣辍胺忠嬷荨脤幹荨盵6]61；泰始十年，“分幽州五郡置平州?！盵6]63州域范圍縮小，州官勢力就被減弱，分而治之，有利于中央集權(quán)。司馬氏控制魏政權(quán)及晉建立過程中，通過設置都督，都督不得兼任刺史，從而牽制刺史獨立自主的擁兵權(quán)。如：“甘露四年……使石苞都督揚州，陳騫都督豫州，鐘毓都督徐州，宋鈞監(jiān)青州諸軍事。”[6]72不見一例都督兼刺史者。直到晉武帝平吳前一直保持這一做法。

其六，晉武帝太康元年五月“庚午，詔諸士卒年六十以上罷歸于家?！盵6]72首先罷歸老年“州兵”，這可看作“罷州兵”開始實施。三月平吳，其后至四月底間頒《省州牧詔》，五月開始實施，“罷州郡兵”先從老年士兵開始，合乎情理。

綜上所述，晉武帝《省州牧詔》應頒布于太康元年，且極有可能頒布于太康元年(咸寧六年)三月滅吳至改元“太康”的“四月二十九日”之間。

2 從“普減州兵”到“罷州領(lǐng)兵”

高敏先生認為“晉武帝‘罷州郡兵’的措施有一個不斷的變化的過程”。這個過程中“一步一步后退”，“逐步削弱‘罷州郡兵’措施的改革力度?！盵2]164筆者認為恰恰相反，是一個從“普減州兵”到“罷州領(lǐng)兵”由量變到質(zhì)變，力度逐步加強的過程。原因是高敏先生對省州牧詔的頒布和實施不作區(qū)別以及對有關(guān)史料系年不準確，導致判斷失誤?！妒≈菽猎t》的實施是一個分步走的過程。

第一步，削減州兵數(shù)量?！稌x書·陶璜傳》曰“吳既平，普減州郡兵?！盵6]1560一個“既”字表明立即執(zhí)行，一個“普”字表明全面執(zhí)行。所謂“州郡悉去兵”應是指所有的州郡都減少兵員數(shù)量，而不是所有的州郡將所有的兵員都罷去。晉武帝首先從容易執(zhí)行的方面著手。太康元年五月“庚午，詔諸士卒年六十以上罷歸于家?！盵6]72全面罷去六十歲以上的老兵，當然包括“州兵”中的老兵，合乎人倫道德。同時也說明老兵數(shù)量不少，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平吳前的窮兵黷武，大量的勞動力消耗在軍事方面。其次在罷去老兵后將郡兵全部罷去?！吨窳制哔t論》曰：“于是州郡悉去兵。大郡置武吏百人，小郡五十人?！盵2]162由此可知，郡兵被全部罷去，然后根據(jù)郡的大小保留維持治安的有限武裝力量“武吏”。晉武帝在處理“州郡兵”問題時很講究策略，從易到難，從小到大，逐步深入。緊接著就應是解決“州兵”的問題，按照《省州牧詔》中徹底的方案是要罷去刺史的兵民權(quán)，專職監(jiān)察。然而晉武帝遇到了抵制，交州牧陶璜就是典型，“吳既平，普減州郡兵，璜上言曰：‘……州兵未宜約損，以示單虛’”[6]1560。本來晉武帝《省州牧詔》中就表明“諸州無事者罷其兵”，所以交州牧陶璜強調(diào)交州“有事”，“州兵未宜約損”即反對減少“州兵”數(shù)量，更不要說罷去全部州兵了。同樣與交州情況類似的廣州兵也未能“約損”。吳被滅之后，晉武帝詔以滕修“為安南將軍、廣州牧、持節(jié)、都督如故”，未見削減其州兵，直至“太康九年卒”[6]1553。故吳地區(qū)的州牧擁兵自重，需徐徐圖之，不可操之過急，因此對其特殊對待。所以晉武帝《省州牧詔》中曰“諸州無事者罷其兵”，是有選擇性的，說明晉武帝充分預料到“罷州兵”的困難性和復雜性。除交、廣二州外，故吳諸州同樣都采取了特殊政策，史載：“太康元年三月，收其圖籍，克州四……其牧守已下皆因吳所置?！盵6]71“自平吳以來，東南六州將士更守江表，此時之至患也。”[6]1294即故吳諸州都一直擁有強大的兵力。平吳后似乎內(nèi)地的刺史也有領(lǐng)兵權(quán)，“(太康三年)九月，吳故將莞恭、帛奉舉兵反，攻害建鄴令，遂圍揚州，徐州刺史嵇喜討平之”[6]74。不過揚州動亂由徐州刺史平定不合常理?！度龂尽の簳わ祩鳌放崴芍⒁讹献V》曰：“兄喜，字公穆，晉揚州刺史?！盵8]605不見嵇喜任徐州刺史，應是《晉書》將“揚州”誤為“徐州”了，若如此，這恰與“東南六州”特殊情況相合，不過嵇喜未加將軍號，不稱州牧而稱為刺史。

第二步，“罷州領(lǐng)兵”。減少州兵數(shù)量僅是治標而已，要徹底根除割據(jù)隱患必須完全奪取刺史統(tǒng)領(lǐng)的兵權(quán)，即廢除州領(lǐng)兵制度。高敏先生認為“罷刺史將軍官”，即為“罷州領(lǐng)兵”。所謂罷州領(lǐng)兵，“并非真正把州(郡)兵全部去掉，而主要在于改變州(郡)兵的領(lǐng)兵權(quán)制度”[2]158，即剝奪刺史的領(lǐng)兵權(quán)。而原來的“州兵”怎么處置呢？《南齊書》卷16《百官志》州牧刺史條云：“晉太康中，都督知軍事，刺史治民，各用人?！贝淌返念I(lǐng)兵權(quán)轉(zhuǎn)隸屬于都督，領(lǐng)兵與治民分張，刺史、都督不相兼。刺史不領(lǐng)兵、不加軍號，都督不兼地方官職成為常態(tài)，州軍分軌，各專一職。但刺史只是交出了領(lǐng)兵權(quán)，而仍有治民權(quán)，成了地方行政官員，州是地方最高行政單元，刺史未能恢復為西漢武帝時的專門監(jiān)察官。

綜上所述，晉武帝《省州牧詔》在實施過程中逐漸偏離了詔書初衷，未能使“刺史分職，皆如漢氏故事”，完全恢復到西漢那種專門的監(jiān)察制度，但除故吳諸州外，刺史“外領(lǐng)兵馬”的擁兵權(quán)確實是解除了，從而一定程度上消除了割據(jù)之源，維護了西晉一段時間的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