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迎華
(廈門大學 中文系, 福建 廈門 361005)
“京”者,天子之所居,不僅是國家的政治權力中心,因四方所向、人所都會,同時也是學術文化活動的中心。唐韓愈《御史臺上論天旱人饑狀》云:“京師者,四方之腹心,國家之根本……”(1)屈守元、常思春主編:《韓愈全集校注》,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1996年,第1611頁。作為政治軸心和文化的標征,京城自古是名利追逐之地,也是文人士子施展才華、實現(xiàn)功名理想最好的舞臺,故士人眷念京城,于歷朝歷代并不鮮見。但在唐代,這種情緒在士人身上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唐人卿云《長安言懷寄沈彬侍郎》甚至說:“故園梨嶺下,歸路接天涯。生作長安草,勝為邊地花。”(2)彭定求等編:《全唐詩》,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9295頁。如此強烈的心聲不能不引發(fā)我們關注和思考:為何唐人如此眷念長安?這背后的時代動因是什么?它在唐代士人身上如何得以具體體現(xiàn)?對文學創(chuàng)作有什么影響?翻檢唐代詩歌,我們也發(fā)現(xiàn),這種情緒常成為唐人詩歌創(chuàng)作的誘因,從而使得戀京詩在唐詩中蔚為大觀。而且,由于士人具體身份、生平遭遇和時代環(huán)境的不同,其戀京詩在情感強度、心理內涵和藝術表現(xiàn)上亦有所不同。故有必要對這些問題進行探討,使我們對唐代士人的精神風貌和相關詩歌創(chuàng)作有真切深入的認識。
唐人強烈的戀京心態(tài),首先表現(xiàn)在那些為了科舉功名久寄長安而不肯歸家的普通士子身上。唐代沿習隋代科舉制,而日漸完備。唐代科舉取士制度的推行,打破了士庶界限,為士子進入仕途廣開門徑,激發(fā)了他們積極求取功名的熱情。同時也改變了自漢以來由地方舉薦的察舉制,各級官吏一并由中央核定和任免,都城長安自然成了唐人追逐功名的目的地,其吸引力比此前任何一個王朝的帝京都要強。每逢春榜,無數(shù)士子從各地涌向長安,其場景如張喬《秦原春望》所描繪的:“無窮名利塵,軒蓋逐年新。
北闕東堂路,千山萬水人?!?3)彭定求等編:《全唐詩》,第7307頁。如果在長安摘得桂冠,則可以春風得意,“金鞍鍍了出長安”(4)章孝標:《及第后寄李紳》,彭定求等編:《全唐詩》,第9861頁。??稍诼橐氯缪┑呐e子中,落第者畢竟是多數(shù)。趙匡《舉選議》曾指出:“舉人大率二十人中方收一人,故沒齒而不登科者甚眾,其事難,其路隘也如此?!?5)杜佑撰、王文錦等點校:《通典》,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420頁。這些失意者有的黯然歸鄉(xiāng)或另覓他途,有的則羈旅長安繼續(xù)漂泊,動輒十載甚至數(shù)十載不肯歸家?!度圃姟肪戆肆熨读魟e安鳳》題下記:“壽春人徐侃,與安鳳友善,相期同覓舉長安。鳳先行,侃以母老中止。十年后,侃忽至長安,仍約鳳同歸。鳳辭以久漂泊,恥還故鄉(xiāng)。各為詩贈答,然侃死于家已三年矣?!痹娫疲骸熬拈L安久,恥不還故鄉(xiāng)。我別長安去,切在慰高堂。不意與離恨,泉下亦難忘?!?6)彭定求等編:《全唐詩》,第9791頁。徐侃和安鳳兩人,一者在長安漂泊十多年,未獲功名“恥還故鄉(xiāng)”;一者為了高堂不能在長安覓舉,留下了九泉之下的遺恨,長安對唐代士人的莫大吸引力可見一斑。唐代像安鳳這樣因場屋困頓在京師長期漂泊的舉子大有人在,即使能榮登科榜,他們還要面臨銓選、升遷過程中的干謁和求進,其京城羈旅往往漫長而辛酸。他們常將身在長安的經歷訴之于詩,如:
一官何幸得同時,十載無媒獨見遺。今日不論腰下組,請君看取鬢邊絲。(包何《寄楊侍御》)
陽和不散窮途恨,霄漢長懷捧日心。獻賦十年猶未遇,羞將白發(fā)對華簪。(錢起《贈闕下裴舍人》)
虛拋南楚滯西秦,白首依前衣白身。退鹢已經三十載,登龍曾見一千人?;觌x為役詩篇苦,淚竭緣嗟骨相貧。今日鞠躬高旆下,欲傾肝膽杳無因。(許棠《獻獨孤尚書》)
麻衣穿穴兩京塵,十見東堂綠桂春。今日競飛楊葉箭,魏舒休作畫籌人。(唐彥謙《試夜題省廊桂》)(7)彭定求等編:《全唐詩》,第2173、2674-2675、6985、7686頁。錢起“霄漢長懷捧日心”,《全唐詩》原作“捧日新”,據(jù)《中興間氣集》、《才調集》改。
盡管有長達十載的獻賦不遇和窮途之恨,依然長懷“捧日”之心、聲稱休作“畫籌”之人,甚至苦心冥求“三十載”,仍然“欲傾肝膽”、不改其志,其對京塵的眷戀與執(zhí)著讓人扼腕。這些士人在京城不僅要承受屢次碰壁、失敗的精神打擊,同時還要遭受饑寒餒凍之苦、飽嘗人情冷暖與世態(tài)炎涼。天寶時杜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云:“騎驢十三載,旅食京華春。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8)杜甫著、仇兆鰲注:《杜詩詳注》,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75頁。大和年間孫樵《寓居對》云:“一入長安,十年屢窮。長日猛赤,餓腸火迫。滿眼花黑,晡西方食。暮雪嚴冽,入夜斷骨。穴衾敗褐,到曉方活。”(9)董誥等編:《全唐文》,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8331頁。個中的坎坷與凄苦可以想見,而這樣的情形在旅食京華的士子身上普遍存在。“四舉于禮部乃一得,三選于吏部卒無成”的韓愈貞元十六年在《與李翱書》中痛苦地回憶道:“仆在京城八、九年,無所取資,日求于人,以度時月。當時行之不覺也,今而思之,如痛定之人思當痛之時,不知何能自處也?!币蛴羞^切膚之痛,次年他在京師調選無成,又有一首《將歸贈孟東野房蜀客》詩,訴說漂泊長安的辛酸:“君門不可入,勢利互相推。借問讀書客,胡為在京師?舉頭未能對,閉眼聊自思。倏忽十六年,終朝苦寒饑?;峦揪沽嚷?,鬢發(fā)坐差池?!?10)屈守元、常思春主編:《韓愈全集校注》,第1239、1387、103頁。然而,即便京城充滿“勢利”、“寒饑”,居大不易,但仍有大批士子眷戀京塵,孜孜以求而不肯歸去。白居易《長安道》云:“君不見,外州客,長安道。一回來,一回老!”(11)白居易著、朱金城箋校:《白居易集箋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682頁。蔡瓌《夏日閨怨》云:“君戀京師久留滯,妾怨高樓積年歲。非關曾入楚王宮,直為相思腰轉細?!?12)彭定求等編:《全唐詩》,第8764頁。久滯長安的客子,不僅自己老了容顏、白了雙鬢,同時也給家人帶來了長期分離的幽怨與痛苦。
身不在長安的文人士子,其戀京懷闕的心緒集中表現(xiàn)在他們大量夢長安、憶長安、望長安的詩歌中。這些詩人曾經在長安游歷、應舉或為官,一旦因調遷、奉使、出塞、入幕、漫游等原因離開,長安便成為他們腦海中最深刻的記憶和魂牽夢繞的地方。如李白離京后作《送陸判官往琵琶峽》:“長安如夢里,何日是歸期?”(13)安旗主編:《李白全集編年注釋》,成都:巴蜀書社,1990年,第851頁。岑參任嘉州刺史時作《郡齋望江山》:“夢魂知憶處,無夜不京華?!?14)岑參撰、廖立箋注:《岑嘉州詩箋注》,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613頁。王翰出塞時作《涼州詞》:“夜聽胡笳折楊柳,教人意氣憶長安。”戎昱寓居劍南時作《羅江客舍》:“近來鄉(xiāng)國夢,夜夜到長安?!睖赝ン蕹蹼x長安在渭川時作《西游書懷》:“高秋辭故國,昨日夢長安。”崔涂羈旅至廬山時作《宿廬山絕頂山舍》:“自嫌心不達,向此夢長安?!?15)彭定求等編:《全唐詩》,第1605、3008、6742、7779頁。在唐代詩歌中,這樣的詩句不勝枚舉。因思念長安,他們會覺得自身與長安之間有一種遙不可及的距離感。在表達這種距離感時,唐人常將長安與自然界中的“日”意象進行對舉,以書寫遙望長安和想往長安的心理感受。如:
行路難,行路難,歧路幾千端。無復歸云憑短翰,空余望日想長安。(駱賓王《從軍中行路難》)(16)駱賓王著、陳熙晉箋注:《駱臨海集箋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40頁。
浦樓低晚照,鄉(xiāng)路隔風煙。去去如何道,長安在日邊。(王勃《白下驛餞唐少府》)(17)彭定求等編:《全唐詩》,第675-676頁。
東望望長安,正值日初出。長安不可見,喜見長安日。(岑參《憶長安曲二章寄龐》其一)(18)岑參撰、廖立箋注:《岑嘉州詩箋注》,第742頁。
北海樽留客,西江水救魚。長安同日遠,不敢詠歸歟。(張南史《早春書事奉寄中書李舍人》)
故國望不見,愁襟難暫開。……長安遠于日,搔首獨徘徊。(崔涂《春日登吳門》)(19)彭定求等編:《全唐詩》,第3359、7774頁。
無論望日懷京,還是直言長安比日遠,皆傳達出長安在詩人心中如同太陽一般高遠、可望不可及的心理感覺。這不僅訴諸唐代詩人對太陽的實際感受,同時也源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里太陽的政治象征意義??鬃釉弧疤鞜o二日,民無二王”(20)孟子著,楊伯峻、楊逢彬注釋:《孟子》,長沙:岳麓書社,2000年,第160頁。,即已將太陽與君王視為一體。之后,在天人合一的思想模式下,“日者人君之象”、君日同構的觀念深入人心,認為太陽是天上的君主,君主是人間的太陽。長安作為天子居宅及權力中心,很自然與太陽發(fā)生了聯(lián)系,故在這些詩歌中,“長安日”隱含著思君戀闕的心理意識,“望日”亦與“望君”、“望京”合而為一。事實上,唐詩中這種遙不可及的距離感在多數(shù)情況下都是一種因不得志而產生的心理距離。岑參《憶長安曲二章寄龐》其二云:“長安何處在?只在馬蹄下。明日歸長安,為君急走馬?!?21)岑參撰、廖立箋注:《岑嘉州詩箋注》,第742頁。皎然《送陸侍御士佳赴上京》云:“長安三千里,喜行不言永。清路黃塵飛,大河滄流靜。”杜荀鶴《出山》云:“處世曾無過,惟天合是媒。長安不覺遠,期遂一名回?!?22)彭定求等編:《全唐詩》,第9213、7926頁。只要有機會回到京城進入修門為君效力,或者只要遂成“一名”,長安即使在三千里外也不覺遠,甚至近在馬蹄之下??梢姡谠娙斯P下,長安的遠近已超越了時空現(xiàn)實距離,成為唐人衡量功名得失的一個心理標尺。崔涂《灞上》云:“長安名利路,役役古由今?!?23)彭定求等編:《全唐詩》,第7777頁。白居易《無夢》云:“漸銷名利想,無夢到長安?!?24)白居易著、朱金城箋校:《白居易集箋校》,第1943頁。沒有了名利之想,也就不再夢及長安。“長安夢”,即功名夢。唐代士人對長安的眷念,也即對功名的眷念。
情感心理學認為:“眷念是具有穩(wěn)定性質的一種情緒態(tài)度。它在個性生活中占有重要位置,并影響個人的行為;但是人具備的這種情感在通常的情況下并不表現(xiàn)為鮮明的、突然的體驗。這是一種深沉而平和的情感。只有在條件急劇變化的情況下(失去人所眷念的事物)才能因這一情感而出現(xiàn)強烈的體驗?!?25)П·М·雅科布松:《情感心理學》,王玉琴等譯,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45頁。如果說久寄不歸的“長安客”和游離遷轉在外的士人們對長安的眷念,是在人生相對平靜狀態(tài)下的一種“深沉而平和的情感”,那么眷念京城最為“強烈的體驗”,則出現(xiàn)在因故貶逐、流寓而被迫離開京城的唐代士人身上。
唐代的科舉制度盡管使文人士子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機遇,但政局多變、君恩無常,士人們的政治生命也時刻面臨著因朝廷變故或個人罪責驟遭貶斥的危機。一旦獲罪斥出京城,便意味著他們從自己所依戀的政治圈子和生存空間里被強制性地驅逐出來。個人處境和客觀條件的急轉而下,自然激化了戀京情緒的急劇增長,使其由“深沉而平和的情感”上升為“強烈情感”。心理學認為,人的情感除了內容有所不同之外,在強度上有明顯的等級,“人所體驗的情感的強度迅速增長,在一定時間內貫穿著人的意志,并在人的全部心理活動中留下鮮明的印跡?!痛硕?,在一定時間內控制了意識,并且構成意識主要內容的一切體驗都是強烈情感”(26)П·М·雅科布松:《情感心理學》,第44頁。。對于被移遠惡處的流貶士人來說,從離京赴任、踏上貶途開始,眷念京城的“強烈情感”便主導著他們的意志,構成其被貶后意識的“主要內容”,所以他們沿途賦詩,在日行漸遠的行程中抒發(fā)對京國的不舍和戀闕望歸的情緒。如宋之問《度大庾嶺》:“度嶺方辭國,停軺一望家?;觌S南翥鳥,淚盡北枝花。”(27)沈佺期、宋之問撰,陶敏、易淑瓊校注:《沈佺期宋之問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428頁。崔湜《至桃林塞作》:“去國未千里,離家已再旬。丹心恒戀闕,白首更辭親?!?28)彭定求等編:《全唐詩》,第666頁。這些詩歌“除了感慨、泄怨以外,還有以詩代簡,希望經傳播以達圣聽并獲得同情和拯救的意圖”(29)尚永亮:《唐五代逐臣與貶謫文學研究》,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72頁。。最能說明這一意圖的,是唐代文人在貶謫途中所作的題壁望歸詩。如宋之問《至端州驛見杜五審言沈三佺期閻五朝隱王二無競題壁慨然成詠》:“逐臣北地承嚴譴,謂到南中每相見。豈意南中岐路多,千山萬水分鄉(xiāng)縣。云搖雨散各翻飛,海闊天長音信稀。處處山川同瘴癘,自憐能得幾人歸?!?30)沈佺期、宋之問撰,陶敏、易淑瓊校注:《沈佺期宋之問集校注》,第433頁。李德?!侗P陀嶺驛樓》:“嵩少心期杳莫攀,好山聊復一開顏。明朝便是南荒路,更上層樓望故關?!?31)彭定求等編:《全唐詩》,第5416頁。這些題壁詩因創(chuàng)作、發(fā)布于驛站、寺院等來往行人眾多的公共空間,具有廣而告之的傳播效應,可以通過時人的觀覽和傳誦播揚出去,讓世者知其事、了其情?!杜f唐書·宋之問傳》即載:“之問再被竄謫,經途江、嶺,所有篇詠,傳布遠近?!?32)劉昫等撰:《舊唐書》,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5025頁。有學人就端州題壁現(xiàn)象解釋道:“謫臣行經同地,先后留詩慰解聲援。或許借著詩作的發(fā)表,共同形成一種聲音,以期能夠引起執(zhí)政者的注意,矜憐悃忠,還得清白,獲得釋罪召回?!?33)嚴紀華:《試論兩組與歷史事件相關的謫貶題寫詩——“端州驛題壁”與“玄都觀題壁”》,《唐代文學研究》第7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78頁。這種觀點切合貶謫士人眷念京城的主要意識,可以說不無道理。到達貶所后,一方面,因異地陌生、荒惡環(huán)境對身體的侵蝕和折磨,他們覺得生命得不到保障,心中自踏上貶途那一刻便如影隨行的死亡恐懼感愈發(fā)逼近和真實;另一方面,人生的打擊挫敗,置身異地的文化隔膜和艱難不適,使他們備感精神的孤獨苦悶。這雙重的刺激和痛苦又會隨時觸發(fā)并加深他們內心對朝廷一罪永棄的憂恐,其戀京歸闕之思益發(fā)濃郁和強烈。如沈佺期《初達驩州二首》云:“雨露何時及,京華若個邊。思君無限淚,堪作日南泉?!?34)沈佺期、宋之問撰,陶敏、易淑瓊校注:《沈佺期宋之問集校注》,第95頁。元和十四年因論佛骨事被貶的韓愈,到了潮州之后覺“自拘海島,戚戚嗟嗟,日與死迫”,為了爭取還朝,主動上表認錯:“懷痛窮天,死不閉目,瞻望宸極,魂神飛去。伏惟皇帝陛下,天地父母,哀而憐之,無任感恩戀闕、慚惶懇迫之至?!?35)韓愈:《潮州刺史謝上表》,屈守元、常思春主編:《韓愈全集校注》,第2308頁。其哀憐望還之心,可謂懇切至極!
心理學認為:“人所體驗的情感(暫時很難說出這一現(xiàn)象產生的原因)的強度不等。體驗的時刻不同,體驗的強度往往有一定的‘增’或‘減’?!嗽隗w驗最大痛苦時,眼淚會將情感‘轉向’新的不甚緊張期,情感上的強烈刺激似乎會減弱?!?36)П·М·雅科布松:《情感心理學》,第47頁。隨著謫居時間的延續(xù)和生命體驗的加深,唐代士人戀京懷歸的情感強度,亦表現(xiàn)出兩種不同的發(fā)展趨向。對有的士人來說,謫居時間的延長進一步加劇了他們的生命荒廢感和沉淪此生的被棄感,其戀京的情感強度進一步“增長”,詩中思闕望歸的聲情在時間的累積中愈發(fā)哀怨凄厲,甚至轉化為一種絕望無助的情緒,讀之讓人動容。如韋承慶《南中詠雁詩》:“萬里人南去,三春雁北飛。不知何歲月,得與爾同歸?!比株拧吨喒俪街荻寥铡灿小硲选罚骸皦綦S行伍朝天去,身寄窮荒報國難。北望南郊消息斷,江頭唯有淚闌干?!?37)彭定求等編:《全唐詩》,第557、3012頁。而有的士人,如“投跡山水地,放情詠離騷”的柳宗元(38)柳宗元:《游南亭夜還敘志七十韻》,彭定求等編:《全唐詩》,第3943頁。,“唯以逍遙自得,吟詠情性為事”的白居易等(39)劉昫等撰:《舊唐書》,第4354頁。,則在貶地以文史自娛、寄情山水、遁跡佛老的方式,努力將內心的苦悶與期望沉潛、調適或淡化,從而表現(xiàn)出情感強度的“減”和弱化。賀裳《載酒園詩話又編》云:“燕公中年淹縶江潭,曲江晚亦淪落荊楚,其詩皆多哀傷憔悴。然燕公惟切歸闕之思,曲江已安止足之分,恬競自別。言發(fā)于衷,作者亦不自知也?!?40)郭紹虞編選、富壽蓀校點:《清詩話續(xù)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304頁。認為張說和張九齡二相在被貶后,張說有強烈的“歸闕之思”,張九齡則較為安然自適,也正是這兩種情況的具體表現(xiàn)。實際上,貶逐士人在謫地的精神狀態(tài)雖然有別,但戀闕望歸的心理期待卻是如一的。在他們心底,時刻期望著有朝一日能被召回朝、再展宏圖和功業(yè)。即使是“不戚戚嬰望,惟文史自娛”(41)歐陽修、宋祁撰:《新唐書》,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4429頁。的張九齡,其被貶后的詩文中亦溢滿“瘴癘之嘆”和“拘囚之思”(42)劉昫等撰:《舊唐書》,第4211頁。。而一旦被召還朝或再遷,他們戀闕忠君的衷心、躊躇滿志的雄心便在激動的情緒中再度曝光。如張說《四月一日過江赴荊州》:“春色沅湘盡,三年客始回。……比肩羊叔子,千載豈無才?!绷谠躲枇_遇風》:“南來不作楚臣悲,重入修門自有期。為報春風汨羅道,莫將波浪枉明時。”(43)彭定求等編:《全唐詩》,第956、3932頁。這種沉潛于貶謫苦悶中的丹心不滅和壯心不已,有力闡釋了唐代士人的執(zhí)著意識和上進精神。
馬斯洛將人的需求分為生理需要、安全需要、歸屬和愛的需要、尊重的需要、自我實現(xiàn)的需要五個層次,并認為人的需要層次越低,需要的力量越大、潛力越大。對因罪受罰的貶謫士人來說,朝廷的斥逐與棄置,不僅直接削減了他們在歸屬、尊重與自我實現(xiàn)需要層面的滿足,同時,貶臣的枷鎖、謫居環(huán)境的荒惡,還造成他們生命自由和安全的缺失,故張說《廣州蕭都督入朝過岳州宴餞得冬字》云:“京華遙比日,疲老颯如冬。竊羨能言鳥,銜恩向九重?!痹 督耆龎簟吩疲骸伴L安遠于日,山川云間之??v我生羽翼,網羅生縶維?!痹 冻陿诽煊旰笠姂洝吩疲骸包S泉便是通州郡,漸入深泥漸到州?!?44)彭定求等編:《全唐詩》,第950、4511、4590頁。韓愈《左遷至藍關示姪孫湘》云:“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45)屈守元、常思春主編:《韓愈全集校注》,第759頁。心理上低層次需要力量的強大,導致他們戀京懷闕的情緒和希望得以拯救的意圖最為強烈。
除了貶謫士人,還值得注意的是,在唐代動亂時期因國之災難被迫流寓在外的士人,他們對京城的思念也顯得情辭悲切。他們并非由于個人的挫敗、朝廷的拋置離開長安,在生存環(huán)境和生命保障上亦有自己選擇的自由,所以在情感強度上并非如被拘被囚的貶謫士人那樣冤屈深重。但社會的動蕩不安、生活的飄轉不定,使他們缺乏歸屬感和逞志報國、實現(xiàn)自身價值的機遇。故在其京國之思中,家和國交融在一起,自身的功名訴求與朝闕君王的命運交融在一起。如奉守儒業(yè)、生死以之的杜甫,安史之亂后流寓西南,“時危思報主,衰謝不能休”(46)杜甫:《江上》,杜甫著、仇兆鰲注:《杜詩詳注》,第1328-1329頁。,他的詩作里,家和國、鄉(xiāng)與闕相互融通而趨一,思家念親與憂國懷京兩重情感常常相互交織,共同指向對國家時事的關切和憂慮。其夔州所作《秋興八首》中“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華”、“關塞極天唯鳥道,江湖滿地一漁翁”(47)杜甫著、仇兆鰲注:《杜詩詳注》,第1494頁。等,思親懷鄉(xiāng)、憂慮國事、老人遲暮、君恩未報與壯志未酬等諸種情感交融并蓄。對此,有學人論曰:“思鄉(xiāng)對于他來說,有著更為重要的意義。家鄉(xiāng)意味著親人,意味著自己的兄弟姐妹;家鄉(xiāng)意味著故國,意味著朝廷以及個人的政治生涯;家鄉(xiāng)生活意味著一個逝去的、繁榮鼎盛的時代,意味著美好安定的生活。所以,在杜詩中,家鄉(xiāng)、故國、兄弟姐妹、故園等等都相互聯(lián)系在一起,共同構成了詩人晚年復雜的思鄉(xiāng)情感。”(48)莫礪鋒、童強:《杜甫傳:仁者在苦難中的追求》,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235-236頁。又如出身關中望族、“平生志業(yè)匡堯舜”(49)韋莊:《關河道中》,彭定求等編:《全唐詩》,第7998頁。的唐末詩人韋莊,因黃巢農民軍攻占京城、僖宗迫走,故于中和二年春離開長安。此后,在其流離飄零的過程中,深慨世亂、有家難歸便成為其詩歌創(chuàng)作的主要情感內容。如《中渡晚眺》:
“魏王堤畔草如煙,有客傷時獨扣舷。妖氣欲昏唐社稷,夕陽空照漢山川。千重碧樹籠春苑,萬縷紅霞襯碧天。家寄杜陵歸不得,一迴回首一潸然?!薄逗袜嵤斑z秋日感事一百韻》:“竄逐同天寶,遭罹異建康。道孤悲海澨,家遠隔天潢。……去國時雖久,安邦志不常。良金爐自躍,美玉櫝難藏。北望心如旆,西歸律變商。跡隨江燕去,心逐塞鴻翔。”(50)彭定求等編:《全唐詩》,第8011、8026-8028頁。有國不得報、有家不得歸、有志不得逞,皆融會在他對京城的思念里。在動亂的時代背景下,士人們關注的不僅是一己之身,而是朝廷命運、社會安寧、黎民疾苦:杜甫“流落饑寒,終身不用”,而“一飯未嘗忘君也歟”(51)蘇軾:《王定國詩集敘》,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318頁。;韋莊顛沛漂泊,一心夢想“重筑太平基”(52)韋莊:《長年》,彭定求等編:《全唐詩》,第8006頁。,即使在仕蜀之后,依然擺脫不了對家園故國的思念,時刻企盼與親人“攜手入長安”(53)韋莊:《浣溪沙》,彭定求等編:《全唐詩》,第10074頁。。儒學認為家和國不可分,《孟子》曰:“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54)孟子著,楊伯峻、楊逢彬注釋:《孟子》,第120頁。之后《大學》又明確提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社會倫理觀,將個人、家庭與國家三者緊密相聯(lián),給予士人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和使命感。身經離亂的杜甫、韋莊對長安的思念,除了含有對個人溫馨寧靜生活和政治歸屬的訴求,還有對國事民生的憂慮和社會現(xiàn)實的關注,其家國同一精神與屈原一脈相承,在唐代戀京詩中顯示出更豐富的情感內涵和更高遠的思想境界。
無論是唐代士子普遍懷有的“長安夢”,還是貶逐、流寓士人的歸闕之思,皆緣于唐人執(zhí)著的事功追求,其背后的精神本質即對儒家經世致用思想的信守。唐代道教、佛教得以重視并頗為流行,但儒學仍是一國的統(tǒng)治思想和社會根基。加之科舉制度的有力推行,使得唐人心懷濟世之志,奮進于仕途、汲汲于功名。但同時也應該看到,儒釋道三教合流,使得士人在堅守儒業(yè)、追求功名之外,亦普遍重視個人的生存狀態(tài)和生命價值。即使在意氣風發(fā)的盛唐時期,亦有王維“退朝以后,焚香獨坐,以禪誦為事”(55)劉昫等撰:《舊唐書》,第5052頁。般的吏隱情志、李白“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fā)弄扁舟”(56)安旗主編:《李白全集編年注釋》,第1103頁。式的抽身還林。安史之亂后,唐代由盛轉衰,各種社會問題和政治危機日趨嚴重,繼之的卻是政治革新的破產和王朝中興的破滅。憲宗以降,宦官坐大、黨爭加劇,朝堂政治更是險象環(huán)生。在復雜險惡的政治情勢下,有的士人出于懼禍遠害,選擇退隱閑居、獨善其身,從而導致對長安一定程度的退避和疏離。如韓愈元和二年因避饞自請離開長安,他在《東都遇春》中說:“幸蒙東都官,獲離機與穽?!?57)屈守元、常思春主編:《韓愈全集校注》,第484頁。白居易屢次自請分司東都,在分司任上作《贈談客》云:“上客清談何亹亹,幽人閑思自寥寥。請君休說長安事,膝上風清琴正調?!?58)白居易著、朱金城箋校:《白居易集箋校》,第2266頁。皆道出了遠離“長安事”的幸運與滿足。還有的士人懷才不遇、欲仕不能,最后心生疲倦,回歸自我,走向山林。如顧況《長安道》寫道:“長安道,人無衣,馬無草,何不歸來山中老?!眹谰S《送丘為下第歸蘇州》亦云:“無媒既不達,余亦思歸田?!?59)彭定求等編:《全唐詩》,第2941、2923頁。然而,這些詩人都懷抱入世之本心,渴望建功立業(yè),“處身于木雁,任世變桑田”(60)劉禹錫:《酬樂天醉后狂吟十韻》,陶敏、陶紅雨校注:《劉禹錫全集編年校注》,長沙:岳麓書社,2003年,第672頁。,只是他們遠離政治旋渦、調節(jié)內心矛盾、保全個體生命的權宜之計;求仕不得、卻歸滄浪,也只是他們迫于時局、為了安頓一己之身而作出的退而求其次的選擇。在他們的內心深處,對政治和現(xiàn)世總是難以釋懷。在中晚唐的場屋之中,我們看到的仍是在長安孜孜以求的士子,如“九試澤宮,九黜有司”(61)孫樵:《罵僮志》,董誥等編:《全唐文》,第8337頁。的孫樵,“退鹢已經三十載,登龍曾見一千人”的許棠。無論迎難而上,還是無奈退避,唐代士子都不曾真正放棄對京塵和仕宦的眷戀,從而表現(xiàn)出“為儒逢世亂,吾道欲何之”(62)韋莊:《寓言》,彭定求等編:《全唐詩》,第8020頁。的矛盾與痛苦。
除此之外,唐人強烈的戀京心態(tài)還可從以下幾個時代因素中獲得解釋。
首先,漢唐長安的雄風繁華和政治意義造就了唐代士人心中的長安情結和盛世情結。唐代以前,古都長安在漢武盛世時最為輝煌。作為統(tǒng)一帝國和強大王朝的象征,其繁盛壯麗的形象在漢代京都賦中有濃墨重彩的書寫。漢代的兩都之爭中,長安因其山河地利的優(yōu)勢,被視為帝王育業(yè)、霸王衍功之地,在政治上承載著“王氣”和“武功”的文化意義。唐朝的都城長安,既在魏晉六朝長期分裂之后恢復了統(tǒng)一王朝的帝京身份,同時又是李唐王室的軍事根據(jù)地,其大一統(tǒng)帝國的政治象征意義益發(fā)濃重?!洞筇菩抡Z》卷八載,“太宗常制《帝京篇》”,命李百藥“和作,嘆其精妙”(63)劉肅撰,許德楠、李鼎霞點校:《大唐新語》,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123頁。。此《帝京篇》描繪長安的壯偉形象和唐太宗安居帝京的宮廷生活,并在篇末表達“虛心”、“誠敬”、“納善”等為政理念,實際上就是一篇帝王雄心和皇權威嚴的政治宣言。據(jù)《墨池編》所收《碑刻·唐記》:“唐太宗御制《帝京篇》,貞觀十六年岑文本撰,褚遂良書?!?64)朱長文:《墨池編》,《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12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885頁。知其問世后即以碑刻的形式得以流傳,可以說,皇居長安坐鎮(zhèn)全國的帝都姿態(tài)和中心意義在李唐江山得以穩(wěn)定后即被及時強調和昭示。為了鞏固中央集權,朝廷面向各階層廣泛取士,“唐代官僚制度中的選制對地方人物產生巨大的吸引力,使郡姓大族疏離原籍、遷居兩京,以便于投身官僚層;科舉入仕者以適合官僚政治為主,地方代表性質較低,士族子弟將以大社會中的知識分子求取晉身,大帝國由此獲得人才以充實其官吏群”(65)毛漢光:《中國中古社會史論》,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第333頁。。人才的籠絡、士族的分化,皆以皇權的鞏固和京城的壯大為中心。此時的長安既是擁有歷史輝煌和文學記憶的長安,也是繼漢之后具有王朝新氣象的長安。所以,當盧照鄰、駱賓王、王勃等人來到長安求仕時,皆思接漢武,不約而同地寫下了《帝京篇》、《長安古意》、《臨高臺》等詩表達他們對長安的感知和體驗。他們感嘆漢唐長安的繁華和權貴驕奢,在歷史世事變遷的思索中,生發(fā)風光須臾、富貴無常的感慨;又因個人不遇和賢士沉淪,一抒憤慨寂寥之胸臆。岑參《送張秘書充劉相公通汴河判官便赴江外覲省》云:“因送故人行,試歌《行路難》。何處路最難?最難在長安?!?66)岑參撰、廖立箋注:《岑嘉州詩箋注》,第65頁。即使他們以批判的眼光審視長安、思考人事,長安仍是他們揮之不去的仕途情結和最終理想。當他們離開之后,長安的形象反復出現(xiàn)在他們的詩歌中,有了憶長安、望長安、夢長安的情思。他們的一切仕途活動,如干謁、遠游、從軍、入幕、奉使等,也最終是以長安為目的地。安史之亂后,王朝由盛轉衰,中晚唐士人對長安的情感,不僅有個人仕途的寄托,還表現(xiàn)出對開天盛世的懷念。其中最典型的例子,是大歷四年左右鮑防、嚴維、丘丹等人在越州所作《憶長安十二詠》。諸位詩人同題分月,就一年各月長安最具有特征性的城市景象進行了一次集體追憶,再現(xiàn)了大唐社會繁榮和政治清明的盛世圖景,其創(chuàng)作背后的心理動因,即文人士子對盛世不再的嘆恨與緬懷?!鞍最^宮女在,閑坐說玄宗”(67)王建:《故行宮》,彭定求等編:《全唐詩》,第3423頁。,“繡嶺宮前鶴發(fā)翁,猶唱開元太平曲”(68)李洞:《繡嶺宮詞》,彭定求等編:《全唐詩》,第8302頁。,這種盛世情結不僅成為中晚唐時期社會性的普遍情結,亦是詩人筆下詠及長安的重要情愫。尤其是在晚唐的詠史懷古詩中,唐玄宗、楊貴妃、華清宮、驪山等盛世人物和古跡成為詩人追思逝去王朝的重要媒介。
其次,這一心態(tài)與唐代官僚對君主的強烈依附以及唐代士大夫忠君戀闕的人臣之節(jié)密切相關。唐代科舉制度的施行,一方面成功削弱了門閥士族勢力對皇權的制約,將大批文人士子輸送到官僚階層,使他們有機會參與國家政治,從而圓了古代學子“學而優(yōu)則仕”的夢;另一方面,科舉制對庶族寒門的吸納和士族官僚的分化,也使唐代的官員失去了與君主專制相對抗的經濟背景和社會實力??婆e出身的文人士大夫,必須依賴君主的恩典得以保全,其官職成為皇權的附庸,具有高度的流動性和不穩(wěn)定性,所以唐代士人的事功理想,與帝王和事君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杜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云:“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69)杜甫著、仇兆鰲注:《杜詩詳注》,第74頁。貫休《聞征四處士》云:“一詔群公起,移山四海聞。因知丈夫事,須佐圣明君?!?70)彭定求等編:《全唐詩》,第9350頁。皆體現(xiàn)了唐代文人以在闕佐君為最高理想和政治歸宿。忠君弘道,本是儒家所倡導的士大夫精神,到了唐代,與官僚對君主的強烈依附相結合,使得唐代士大夫政治理想中的向君意識和戀闕情緒至為濃厚,杜甫所謂“葵藿傾太陽,物性固難奪”(71)杜甫著、仇兆鰲注:《杜詩詳注》,第265頁。并非夸飾之辭。出仕的唐人一旦有所授任,即身受朝廷之命、天子之恩,意味著他們接受了君主的籠絡和控制,即使是貶秩降職,皆要上表叩謝皇恩。唐代的官員無論在朝還是外任,亦普遍恪守臣道,重視忠君愛闕的名節(jié)意識。貞元中,席相出刺泉州,“欲因戀主,向北瞻矚。惟北有樓,半傾半摧”,于是命工重新修筑,以“展北面拱辰之心”,當?shù)匚氖繗W陽詹撰《泉州北樓記》大贊:“夫完城壯邑,有邦之本也;戀闕愛君,為臣之節(jié)也。善矣哉!公廣茲樓也,遠得有邦之本,近貞為臣之節(jié)。執(zhí)邦之本曰公,謹臣之節(jié)曰忠,唯公與忠,公斯昭矣?!?72)董誥等編:《全唐文》,第6035-6036頁。可見,在唐人看來,事君弘道,為臣義;忠君戀闕,即臣節(jié)。
再者,唐人在官職選授上重內輕外的觀念直接導致了戀京心態(tài)的普遍性。為利于統(tǒng)治,中國自古以來就有以首都為中心的地理秩序和尊卑觀念。唐王朝為樹立中央政府的權威性,在職官制度上亦以京畿為威、重內輕外,故唐代的州依地理位置劃為輔、雄、望、緊若干等,縣亦依地望輕重分為京、畿、望、緊若干等。雖然唐代歷史上有少數(shù)帝王如太宗、玄宗重視治人之本和刺史縣令的選任,但總體上仍不能改變唐人以京官為榮而輕外職的觀念。即使是閑散的東都分司官,在唐人眼中也不失為恩遇榮寵之職。張說不附太平公主被罷相留司東都,他在《酬崔光祿冬日述懷贈答》序中說:“太極殿眾君子,分司洛城,自春涉秋,日有游討?!舴蚴r、榮位、華景、勝會,此四者古難一遇,而我輩比實兼之?!?73)彭定求等編:《全唐詩》,第970頁。明確稱分司職為“榮位”。王建《寄分司張郎中》云:“江郡遷移猶遠地,仙官榮寵是分司?!?74)彭定求等編:《全唐詩》,第3407頁。認為與外郡相比,分司之“榮寵”可謂為“仙官”。在官職遷轉上,若由外入內,唐人譽之為“登仙”(75)鄭處誨撰:《明皇雜錄》,鄭處誨、裴庭裕撰,田廷柱點校:《明皇雜錄東觀奏記》,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第33頁。;反之,由京出外則被朝廷作為處罰官員的主要手段。除了典型的降罪貶逐,一般的出京外放通常也是對無才不賢者的一種責罰,《唐會要》卷六八《刺史上》即載,“京職之不稱者,乃左為外任”,“京官有犯罪聲望下者,方遣牧州”(76)王溥撰:《唐會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418、1419頁。。這使得唐代官員普遍薄居外任,“縱使超資,尚多懷恥”(77)唐玄宗:《京官都督刺史中外迭用敕》,宋敏求編:《唐大詔令集》,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508頁。。中晚唐時期頻繁出現(xiàn)的宰相出鎮(zhèn),其中也有相當不少具有被天子摒棄、左遷貶降的性質,他們也同樣表現(xiàn)出濃厚的戀闕思京情緒。如李逢吉任劍南東川節(jié)度使,在駐所梓州建望京樓,登臺賦詩。鄭從讜出鎮(zhèn)嶺南,“以久在番禺,不樂風土,思歸戀闕,形于賦詠”(78)劉昫等撰:《舊唐書》,第4169頁。。相應地,時人的送別詩對朝中要員出守也持以“同情”心理,無可《夏日送田中丞赴蔡州》即云:“出守汝南城,應多戀闕情。地遙人久望,風起旆初行?!?79)彭定求等編:《全唐詩》,第9155頁。而一旦被召還朝,以赴京、歸闕為主題的送別作品,則普遍表現(xiàn)出昂揚、暢快或者艷羨的情緒,如李中三《送閻侍御歸闕》:“羨君乘紫詔,歸路指通津。鼓棹煙波暖,還京雨露新。趨朝丹禁曉,聳轡九衢春。自愧湮沈者,隨軒未有因?!?80)彭定求等編:《全唐詩》,第8536頁。
總之,在唐代特定的政治文化背景下,多方面的因素造就了這一時期士人普遍濃厚的戀京情緒。這種情緒直接滲透到士人創(chuàng)作中,便衍生出大量以望京、憶京、夢京、思京、赴京、歸闕等為主題的詩歌。唐詩中的“長安客”、“長安夢”、“長安日”等并非個別和簡單的意象。漢末至魏晉南北朝時期,因分裂動亂,大一統(tǒng)的政治局面還未形成,京城還不具備像唐代長安那樣對士人們的集體向心力。加之社會動蕩、政局多變,儒學衰微、玄學興起,使得士人們更為關注的是生死、游仙、隱逸等關乎個體生命的主題。唐代之后,各時期的政治形勢、社會生活、人生態(tài)度、時代風貌均發(fā)生變化。而且,封建社會至宋而走下坡路,理學、心學先后得以發(fā)展,唐人身上那種高昂的理想、噴涌的激情和銳意進取的時代精神已經消逝,代之而起的是對現(xiàn)實社會、實際人生的關注和反思,宋人傅夢得《許村》即云:“人生要行樂,何苦戀京塵?!?81)北京大學古文獻研究所編:《全宋詩》第72冊,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45390頁。故而唐代士人對“京塵”的眷戀具有鮮明的時代獨特性,是我們解讀唐人精神風貌和詩歌創(chuàng)作的一條重要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