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的大莊房,距離故鄉(xiāng)村莊北面十多千米的山坳里,坐落在名為過脈山的崇山峻嶺之下,是適者河一條支流的源頭,居住著寥寥幾戶人家,耕種了數(shù)十畝旱地。莊子坐南朝北, 周邊地勢開闊, 山路四通八達, 箐溝溪流潺潺,山嶺林木蒼翠。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漫山杜鵑綻放,遍野菜花金黃,雞鳴犬吠相間,宛如人間仙境,仿佛世外桃源。
兒時去適者河走親戚,大莊房是無論走哪條路都繞不開的必經之地。因為有親戚居住的關系,往返都會在那里休息一會兒,歇歇腳、喝喝水、敘敘舊,吃些主人家招待的東西,補充體力后翻山越嶺繼續(xù)前行。
欣賞天然美景和感受主人家的熱情之后, 總會心往神馳生發(fā)好奇疑問自己,此地為何叫大莊房?人們?yōu)楹芜h離村子搬遷此地?又為何不搬回村子并入大集體?村莊來歷與長輩身世,在故鄉(xiāng)封閉內斂的世俗社會里,一直被視為禁忌,任何人不得觸碰和提及。
難以解開的疑團,沉睡歲月深處,跟隨時光流淌,一晃幾十年過去。峰回路轉間重踏故土談論鄉(xiāng)村振興,突然發(fā)現(xiàn)已經消失的“莊房”,承載著農耕文明的深度記憶,具有厚重的歷史文化價值。
存留在記憶深處的莊房,鴻蒙混沌霧散云開,繁星般散落在故鄉(xiāng)邊遠的山嶺溝箐,
是為節(jié)省耕作勞力而建蓋在離村子較遠的成片土地附近的房子,有窩棚、土掌房和瓦房之分,經歷了不同的發(fā)展階段。
就地取材砍伐樹木搭建的窩棚,構筑人字形或長方形立體空間,頂部鋪蓋樹枝,可遮風但不擋雨,供冬春季節(jié)耕作山地臨時居住。耕種土地需要大量肥料支撐,那時沒有化肥,村民便在緊挨窩棚的地方建蓋露天柵欄,用于關牛羊踩糞積肥。曾建蓋窩棚的地方,既有彝族地名,也有漢族地名。仄古巴和依基么即為彝語地名,意為毛栗樹搭起的窩棚和牛廄窩棚;漢語地名有大窩棚、李強窩棚、老黑窩棚等。村子僅有的魯、李兩個姓氏,皆為明清時期從外鄉(xiāng)遷入的漢族,融入當?shù)厣鐣?,不斷與周邊彝族通婚,接受彝族文化熏陶,后代逐漸被夷化,整體融入彝族體系,至今在生活習俗和傳統(tǒng)禮俗等方面, 與域外周邊彝族完全一致。由此看來, 具備簡單居住條件的窩棚,適應了早期深度開發(fā)山區(qū)的需要,接納了農耕文明的縷縷曙光,反映了低下的生產力發(fā)展水平,也記錄著民族融合和文化交流的悠久歷史。
土掌房是窩棚的替代物,墻體以土夯筑, 安置門窗,屋頂先用堅實的木材鋪蓋,再取土或拌泥覆蓋木材,能夠遮風避雨,適合四季耕種土地居住。結構更牢實穩(wěn)固,面積更
寬敞宏闊, 功能更齊備完善。一般為兩間, 一間供人耕作居住,另一間關牛羊踩糞積肥。除早期搭建窩棚的地方外,土掌房還建蓋在土地集中連片、具有開發(fā)潛力、交通相對方便、可供來往行人休憩之處。一個叫瑟姆哩
(彝語,意為河頭或有木耳的山箐)的地方, 土掌房的規(guī)模較大,存在時間較長,據父輩們說,解放前即有一戶人家居住。為了考證此處建蓋土掌房的歷史,我曾尋訪長輩和查閱史志資料,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蛛絲馬跡。但從一世祖魯學周明末清初修筑從村子通向這里的水溝判斷,應當肇始于那個遙遠的年代。其既開鑿溝渠引水進村供人畜飲用和灌溉田地,為保護水源和維護溝渠,在水源地附近開墾土地,建蓋莊房,當為應然之舉。由此推之,瑟姆哩的土掌房,是村子最古老的莊房。其用途囊括保護水源、護理溝渠、耕種土地、放牧牛羊。此外,還可為夏季到山間采摘香菌、木耳、野生菌的村民們,提供休憩和避雨場所。上世紀七十年代中后期,生產隊為迅速增加社隊收入,在一個叫小黑凹子的地方種植三七,專門在地旁建蓋土掌房, 供守護人居住。
瓦房既是土掌房的升級版,也是大集體時代的產物。那個時代,為開墾耕種規(guī)模連片的山地,村村寨寨都建蓋莊房。故鄉(xiāng)周邊的村子,岔河村在塌嚜稀堵(彝語,意為老鷹山或松樹林)、過拉鲊(彝語,意為種植苦蕎的山箐),何家村在白水井、王大地,依達拉(彝語,意為抽煙箐)村在山神更、磨割
( 彝語, 意為捉魚塘)、新村在犁馱( 彝語, 意為上墳凹)、磨割,朵苴村在早苴頭( 彝語, 意為送上午飯的地方)、西科么山( 彝語,意為敲樹疙瘩上片)建蓋莊房,并且都是瓦房。莊房遍及高山深箐,曠野四季人聲鼎沸,牧歌響徹山川原野,體現(xiàn)了莊房的聚集效應,實為以莊房為依托的山地耕作文化
鼎盛時期。
生產隊在離村子西北一千米的山崗上, 建蓋一所瓦房做羊圈,用于關羊積肥,為耕種周邊的田地提供充足的肥料。羊圈具有莊房性質,規(guī)模宏大,結構勻稱,錯落有致, 主體建筑為二層樓的正房三間,附屬工程有三間廂房、一間耳房,中間布局一個很大的院子。莊房周圍和田間地頭,種植了許多果樹。春天百花遍山開,秋天果實任人摘,品嘗甘苦勞作后,歡歌笑語盼豐收。
羊圈的二層樓上,曾是村里的小學,我在那里上過二年級,印象中爬坡上坎有平路, 頂風冒雪淋過雨。那個年代,教育衛(wèi)生普及到邊遠山寨,村莊依托民辦代課教師辦學校, 大隊有全心全意為社員服務的赤腳醫(yī)生,條件是簡陋了些,但能滿足群眾基本需求。校舍設置在牛、羊圈樓上,教學設施全是村民自己動手打制,教學模式為復式班,一個老師教一二兩個年級十多名學生。其教益普惠潤澤群眾,醫(yī)療衛(wèi)生深入人心,沒有上學難、看病難之說,未見上不起學、看不起病現(xiàn)象, 也未聞難以治愈的絕癥。
生產隊還在村子北部三千米的侯姆鲊
(彝語,意為房子面前)建蓋瓦房三間。因離村子不遠,只關牛羊,不居住人。此地有秧田數(shù)坵,水田十多畝,也是建蓋瓦房關牛羊種田的地方。因田地位于高山深箐,周圍森林茂密,四季日照較短,冬季氣溫驟降,莊房邊的秧田里結出近十厘米厚的冰塊。
離村子最遠的瓦房,建蓋在村子北面十多千米的哈租(彝語,意為老鼠啃食莊稼的地方)。此處地勢高峻, 視野開闊, 日照充足,山坡緩和,地塊連片,還有明清時期開采和冶煉銅礦的遺痕。經過祖輩上百年的開發(fā),有山地數(shù)百畝,種植苞谷、洋芋、苦蕎、干豆、麥子、青稞等作物。大集體時代建蓋瓦房三間,樓上住人,樓下做牛、羊圈踩糞
積肥種地。同時,帶動周邊山地和輪作地耕種。行人過往,可到瓦房休息,遇到雨天, 也可進屋避雨。母親去世后,有村民跟我講述,建蓋莊房的瓦片,多數(shù)是母親和一個姊妹,一籃一籃從村子沿崎嶇山路,爬坡上坎, 背到哈租。那時母親二十多歲, 年輕力壯, 究竟歷經了多少艱辛,浸透了多少汗水,耗費了多少氣力,也因母親過早謝世無以言說。
故鄉(xiāng)的莊房,當然遠不止這些。有一種古老的傳統(tǒng),一些老年夫婦年過花甲之后, 兒孫滿堂,負擔減輕,為擺脫家庭瑣事羈絆和尋求清凈開脫,會到山間建蓋莊房,耕種土地,放牧牛羊,頤養(yǎng)天年,待年邁體弱生活不能自理,方返回家中。上世紀八十年代初,農村推行家庭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經營方式, 村民的生產積極性空前高漲,家家戶戶熱衷開墾連片山地。為方便耕作,在地邊搭建窩棚、土掌房,除了關牛羊積肥,可供午間休息和存放生產工具。那時,每戶人家都在建蓋多處莊房,莊房如雨后春筍般生機勃發(fā), 數(shù)量迅速增加,規(guī)模前所未有,功能不斷完備。進入上世紀九十年代, 山地基本撂荒, 莊房完成歷史使命,墻屋頹圮廢棄,淹沒于市場經濟大潮之中,存留在村民的記憶深處。
還有一種以獨家村形式存在的莊房較為特殊。有些人家,歷史上或因遭受欺壓,或因犯錯被罰,或為躲避亂世,直接從自然村落遷居更為偏僻的山區(qū),選擇宜居之所開墾土地,建蓋莊房,定居生存,在村落之外形成單家獨戶莊子。這部分人家,在新中國成立后的土地改革時期,遵循自愿原則,就近并入附近的自然村落。有的實現(xiàn)理性回歸村子,有的繼續(xù)保持自給自足的生產方式,至今仍然散落在邊遠地區(qū)繁衍生息,形成獨家村或幾戶人家的村子。前文所述的大莊房即為此種類型,是從附近一個叫落腳地的村子遷居而來。在家鄉(xiāng)方圓十多千米范圍內,也
存留幾個類似的村落, 分別為廖家、鄭家、果家、李家。于是,我恍然如夢間忽發(fā)奇想, 村莊的稱謂當為“村子”與“莊子”的合稱, “莊子”即為第二村子。
回首往事,莊房連著童趣,溫潤如玉般伴隨青蔥歲月,絲絲縷縷間散發(fā)兒時頑皮。從記事時起,跟隨長輩到山地勞作,冬春背蕎把、正月種洋芋、雨季采香菌、暑假找豬草、農忙假割麥子、挖洋芋、收苦蕎、掰包谷,少不了到莊房休息。夏秋季節(jié)到山間勞作, 遇到大雨淋濕衣服, 也會到莊房烤火。成群結隊的小伙伴聚結在一起,翻箱揭罐圖好奇、上房揭瓦掏鳥蛋、翻越圍墻躲貓貓、撿拾野果打彈弓、模仿電影玩打戰(zhàn)、引“山飽水”(夏秋季節(jié)大雨過后山澗冒出的泉水)支水碾子、用棍子捅馬蜂窩,盡顯少年天真淘氣,享受山鄉(xiāng)無窮野趣。有時也會從家里帶上些食品、肉類,借用莊房的鍋具烹飪當野炊,與小伙伴們一起“打牙祭”,品味“隔鍋香”的樂趣。更為有趣的是玩坐飛機游戲, 在山坡上砍伐一棵小松樹,一人手扶松枝坐在尾部,一人拖著松枝順山坡飛奔而下,真有飄飄欲飛的感覺。最值得炫耀的趣事,是冬季約上幾個小伙伴,到侯姆鲊莊房附近的秧田里,鑿開靜候在那兒的厚厚冰塊,串根木棍抬回家玩耍。
退去青澀的童年,我與莊房的緣分,若即若離般難解難分,如歌如訴中意猶未盡。初中畢業(yè)后未能繼續(xù)升學,我回家務農半年、放羊半年,住過村里所有的莊房,爬過莊房附近所有的山坡,耕種過莊房所在位置的土地,熟悉了莊房生產的詳規(guī)縟節(jié),也觀察到水與森林對莊房生產的決定性影響,夢想從父輩手中接過犁耙和鋤頭,把青春的夢想播撒在希望的田野上。重返學業(yè)后,每年寒暑假的勞動,多數(shù)時間圍繞莊房進行,不斷在山間負重挑擔逐鹿人生,期盼有朝一日走出
大山夢想成真。上大學期間,每年暑假返鄉(xiāng), 都會去哈租的莊房住上幾周,幫家里放牛關圈積肥。聽晨昏鳥鳴蟬詠,觀漫山遍野美景, 看日出月落景觀,悟穿林打葉雨聲,順便采摘些野生菌,燒幾窩葫蘆包、黑土蜂品嘗山珍美味,十分愜意。
回望悠悠歲月,漫觀長河落日。莊房的建蓋需要擁有固定的水源和連片的土地。水是生命的源泉,人的生存離不開水源。莊房的選址自然要靠近水源或方便取水的地方, 特別是冬春季節(jié)干旱少雨,必須有不間斷的水源供人蓄飲用。遠離水源或沒有水源的地方,自然沒有建蓋莊房的價值。莊房一般建在地勢相對平坦的地方,開墾的土地達到一定規(guī)模,至少也要三五畝,形成“莊子”,出 產糧食,最初為了節(jié)省與村子之間來回奔波的勞力,也使耕作土地有了相對穩(wěn)固的定居場所,改變風餐露宿、櫛風沐雨的生存環(huán)境。居住莊房耕種土地,集中在春秋收種兩季, 具有臨時性質。隨著耕作土地面積擴大和范圍擴充,需要提供穩(wěn)定的肥料保證糧食穩(wěn)產增產,于是增加了常年放牧牛羊積肥的功能, 莊房逐步成為重要的糧食生產基地和畜牧繁殖基地。以莊房為基礎的山地耕作方式,存留農耕文明的古樸業(yè)態(tài),我們不妨稱其為“莊房生產模式”。
約定俗成的風習,每年春節(jié)過后,村民住進莊房,要舉行隆重“出羊群”儀式。大集體時代一戶參加一人,包產到戶后合伙人家參加,每家?guī)弦环菥?、肉、米、菜,統(tǒng)一到莊房辦伙食。當年選定的兩名牧羊人“羊伙頭”,召集并攏入伙的羊群,趕往莊房。中午舉行祭祀山神和“羊籠子”儀式,祈禱山神保佑,庇護莊房吉祥如意、村民少病少災、莊稼五谷豐登、羊群繁衍興盛。然后, 敬獻“羊伙頭”,開懷暢飲,慶賀羊群入伙成 功,莊房生產啟動。
哪里有煙火,哪里就有人氣。莊房的聚集效應,以火塘為基礎積淀。人們入住莊房后,火塘晝夜不熄是基本規(guī)矩?;鹛辽幌ⅲ砩永m(xù);火塘旺盛無比,預示火紅運勢。為保證火塘晝夜不熄,增添人間煙火氣,砍伐些又粗又硬的活櫟木做“伙柴”,既 “做火”旺勢又特別耐燒,不斷增添疊加,夜間熱氣騰騰,白天火種傳承,隨時扒開熱辣的子母火灰燒個本地洋芋與苦蕎粑粑,脆香的品味退卻淡淡苦澀,盡顯底色本色,如大山般厚重純真。莊房有了煙火氣息,村民在季節(jié)輪回中耕種山地充滿生機,風吹日曬雨淋的生產勞動有了落腳之地,亙古荒蕪的土地生發(fā)利用價值。莊房煙火的熱力,還光耀路人匆匆的步履,無論是趕路的行人駐足歇腳休息喝一碗熱水,還是放牛的老倌路過用火炭點燃抽一支旱煙,也不論是進山的村民不方便時去搭伙吃頓飯,還是小孩一時貪圖快樂翻遍主人的鍋莊,其總能給予體貼與帶來溫暖。
莊房生產模式,勞動創(chuàng)造解決生活所需。即為生產定居,得有基本的生活條件保障。鍋碗瓢盆、糧食油鹽可從家里帶去,柴禾順手砍伐和俯身撿拾輕松解決,唯一的問題是蔬菜供給。因陋就簡靠山吃山當然可以解決一些,主要是春夏之交采摘山間或水邊野菜, 其它季節(jié)就得自己開墾菜園種植。在長期生產勞動中,人們摸索出夏天在包谷地里套種南瓜、白菜,秋冬季節(jié)在麥子地里套種蘿卜、豌豆等方法,在種植主要糧食作物的同時, 順勢解決蔬菜供給,可謂一舉兩得。閑暇之余,莊房的主人在房前屋后栽種桃樹、梨樹、李子、杏子、梅子、櫻桃、核桃、花椒等果樹,林間樹下飼養(yǎng)些家禽和蜜蜂,春天欣賞無限風光,秋天收獲累累果實,冬夏兩季采割甘甜蜜汁,辛勤勞作為的是營造一方溫馨寧靜的生活。
莊房生產模式,促進了適應高寒山區(qū)的洋芋、苦蕎、大麻等耐寒作物品種的廣泛種植。山地種植的作物是雜糧,苞谷、麥子、豆類等常見作物,與平地種植沒有本質區(qū)別, 因氣溫偏低和主次耕種順序制約,時間上要晚半個月(一個節(jié)令)左右。而洋芋、苦蕎、大麻等耐寒作物,只在山地種植。
洋芋產量較高,耐肥性強,適宜在莊房附近的熟地種植。每年秋天開始準備,在地里圍網成圈“歇地”,讓羊群在其中過夜,以增加土地肥力,然后翻捂?zhèn)涓?。來年春?jié)過后,開始起墑種植洋芋,需從莊房搬運肥料作為底肥。待到立夏、小滿節(jié)雨季來臨,幼苗出齊逐步壯實,需要除草、松鏟、培土, 秋天即可收獲。然后,在洋芋地里種植蘿卜, 供冬春季節(jié)做蔬菜食用,還可制作蘿卜干或腌菜,在缺乏新鮮蔬菜的時候食用。
種蕎屬刀耕火種的輪作方式,每隔二至三年要輪換一遍土地。每年立秋之后,村民到莊房居住,選擇附近荒地翻新,平緩者用牛犁,陡峭者用人挖。此時,野草生長茂盛, 草籽尚未成熟,翻捂之后,野草腐爛在土里, 可以增加肥力,也不易叢生繁殖。冬春季節(jié), 到所翻蕎地周圍砍伐栗樹枝葉,積累成捆背
多在莊房附近的深山箐邊種植。每年驚蟄節(jié)過后,春暖花開,氣溫升高,牧羊歇地,先從莊房附近的麻地開始。大集體時代麻地多, 要歇一個月左右,谷雨節(jié)前后翻地撒籽種植。隨雨季到來,麻子生根發(fā)芽,自然生長,無需中耕管理。秋天麻子開花授粉后,先收割公麻麻桿,并收集部分麻花入藥,每當頭熱腦脹發(fā)燒感冒,用麻花沖開水服用立即見效。入冬之后,麻子成熟,再收割母麻麻桿和收獲麻子。麻子出油率高,品香質優(yōu),是不可多得的植物油料。麻桿晾曬干燥后,在冬春季節(jié)放置到溪水中浸泡一周左右,撕剝麻皮。麻皮纖維含量高,最初用于織麻布做衣服, 后來用于捻麻線納鞋底,還可捻麻繩捆東西。由于麻皮韌性好、防腐蝕,還被用于金屬水管接頭處防滲漏,效果優(yōu)于生料帶。隨著禁毒工作的深入開展,人們發(fā)現(xiàn)山區(qū)居民傳統(tǒng)種植的麻子,新鮮麻葉、麻皮和麻花可以提煉出毒品大麻。因此,國家立法禁止種植, 種麻紡線的生產消失。
莊房生產模式,掩藏副業(yè)生產?!敖畼桥_先得月, 向陽花木易為春?!鼻f房地處深山,享有靠山吃山的優(yōu)勢。耕作者可以利用閑暇時間或放牧牛羊機會,從事副業(yè)生產
到蕎地內均勻鋪曬。每年清明、谷雨節(jié)令, “掙外快”。大集體時代,一個青壯年勞動力
從坡地的上部點燃蕎把,待其燃燒到坡地的中部后,再從下部點燃。這樣,既避免火勢蔓延發(fā)生森林火災,又利于蕎把充分燃燒改良土壤。隨后,播撒籽種,自然生長,無需中耕管理。待到夏糧和秋糧青黃不接的“六黃七月”,苦蕎及時成熟,補充食物來源,順利度過饑荒。另外,苦蕎營養(yǎng)豐富,食用價值高,既可食用,又可釀酒,蕎糠能做飼料喂豬,蕎稈可做肥料墊圈,因此在山區(qū)長期廣泛種植。
大麻的生產周期在十個月左右,一年只能種一季。其耐寒喜陰,適應生長范圍廣泛,
出工一天的分紅只有幾分錢,而莊房生產者在深山找一斤香菌,或挖一斤藥材,收入可達幾角甚至幾元?!巴饪臁辈皇翘焯煊?,但可日積月累經常掙。那時野生菌“不值錢”,僅香菌、木耳可出售。莊房耕作者總會以不誤農時的方式,處理好立夏、小滿、芒種三個黃金節(jié)令采摘香菌、木耳“ 掙外快” 問題。入秋后,采挖茯苓、黃芩、續(xù)斷等野生藥材,零星收集起來,適時集中出售。寒冬季節(jié),伐薪燒炭,在莊房附近的洼地修筑土窯, 從山嶺砍伐優(yōu)質櫟樹,沿山順勢溜滑到土窯附近,斷砍為四尺左右的毛料,搬運到土窯
中直立緊密裝放,用砂石密封土窯,再從副窯(俗稱狗洞)點火,從土窯頂部引燃櫟木。經過一周左右時間燃燒,待青煙散盡,白煙升騰,關閉副窯,焐燜櫟炭。再經一周左右, 火勢徹底熄滅,便可出炭。碎炭自用,好炭出售。辛苦一年,掙得幾十塊“外快”補貼家用,在那個年代,已是一筆不菲的收益。
莊房生產模式,順應自然規(guī)律,保護生態(tài)環(huán)境。當?shù)鼐用裥欧钭匀怀绨?,崇尚萬物有靈。在人們的潛意識里,樹木是天神、地神、山神、水神的化身和象征,對其敬奉能夠祛災辟邪、護佑平安、獲得財富,而砍伐樹木就會得罪神靈、惹怒神祗、影響風水, 是對神靈的冒犯和“大不敬”,會遭受“天打地劈五雷轟”的懲罰和報應。因此,建蓋莊房耕種土地,必然在房子附近找到最大的樹木,敬立山神,每年初春“出羊群”入住莊房和春節(jié)前夕離開莊房,都要舉行簡單儀式敬奉山神樹,祈求風調雨順、人壽年豐、六畜興旺。另外,為了保護莊房周圍的生態(tài)環(huán)境,人們約定俗成的忌禁是不砍伐樹木幼苗, 不放火燒山墾荒,不污染水流源頭。
以建蓋莊房的形式耕作土地和放牧牛羊的生產模式,實則是云貴高原大山深處早期農耕文明的階段性經營方式?;蛘哒f,早期農耕文明都經歷過這樣粗放經營的發(fā)展階段, 凝聚人類戰(zhàn)勝自然的智慧和力量。因地處偏隅,交通閉塞,其作為歷史遺跡在一些邊遠山區(qū)被完整保存下來,可謂“天子失禮,求之四野”。其以自力更生的頑強創(chuàng)舉、因陋就簡的生存所需、因地制宜的耕作方式,深度開發(fā)山區(qū), 深耕細耘土地, 種植麻麥菽稷, 兼營畜牧生產,發(fā)展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 適應了山區(qū)緩慢進步的生產力。
艱辛備至的莊房生產勞動,不乏田園牧歌點綴。人們總以淡定從容、自由自在、充滿陽光的心態(tài), 過好每一天, 累并快樂著,
堅毅又執(zhí)著。他們懷抱大山,心系家園,辛勤耕耘,以豁達樂觀的至善風范,自強不息的精神追求,奮發(fā)有為的行為品質,在四季交替中演繹歲月輪回,于日出月沒間守候時光不老,在光陰荏苒中回望世事變遷,春耕夏耘秋收冬藏,面朝黃土背朝天,起早貪黑披星戴月,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世世代代祖祖輩輩,以勤勞智慧和辛勤汗水,播撒美好心愿,耕耘貧瘠土地,筑夢小富即安,賡續(xù)農耕文明,把貧困交加的苦日子,過成了一幅幅悠然自得的風景畫。
歲月不居,未來可期。莊房生產模式作為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自然不敵商品經濟的沖擊,終究淹沒于市場經濟大潮。兒時隨處可見的莊房,僅存殘垣斷壁,和著撂荒的土地,任憑歲月磨礪和風雨侵蝕。值得慶幸的是,在黨的富民政策感召下,曾經世代耕種莊房土地的父老鄉(xiāng)親,緊跟時代潮流,實現(xiàn)千年夢想,步入小康社會。面對邊遠山區(qū)脆弱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和落后的經濟狀況,我們應當汲取掠奪式開發(fā)造成毀滅性破壞的慘痛教訓,牢記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發(fā)展思想, 恪守順應自然保護生態(tài)的傳統(tǒng)習俗,依靠現(xiàn)代科學技術提升改造傳統(tǒng)產業(yè)的路徑選擇, 挖掘培優(yōu)特色優(yōu)勢產業(yè)持續(xù)發(fā)展,因地制宜對接市場做好做強,傳承優(yōu)秀農耕傳統(tǒng)文化, 建設美麗宜居鄉(xiāng)村,切莫貪大求全,脫離實際不接地氣,遑論什么土地流轉、規(guī)模經營和生態(tài)種植養(yǎng)殖。莊房所處的優(yōu)美生態(tài)環(huán)境和已經荒蕪的土地,本是最堅固的天然屏障、最豐厚的資源優(yōu)勢、最安全的避風港和最穩(wěn)定的大后方??v然山高坡陡偏居一隅,目前沒有或不具備開發(fā)利用價值,也一定要倍加珍惜認真保護,至少不要人為有意無意破壞。這或許是我們留給子孫后代的一方不被污染的凈土、一泓清澈潔凈的泉水、一片萬古長青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