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看書,突然手機響了。我按下接聽鍵,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譚老師,你在家嗎?”是我旅居的白族村寨的村支書老楊的電話。我忙答:“在,在?!薄澳汩_開門,我在你門口。”
打開院門,只見老楊抱著一大把萵筍,立在門口。他說:“我老婆剛從地里采回的萵筍,要我給你家送一點來?!闭f完,他把萵筍交給我,屋也沒進,轉(zhuǎn)身走了。
這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白族漢子。年輕時在部隊當過幾年兵,現(xiàn)在是村里的黨支部書記。也許是我也在年輕的時候當過兵,我們同有軍旅生活的緣故,交往時,自然有一種親近感。有一次他家里辦喜事,把我也請去了,我要奉上一份禮金,他死活不收。他說他們這里的風俗,請客不收客人的禮。客人能來,就是給足了主人的面子,主人就高興。后來了解到,村寨里辦喜事的確如此。這就是這個白族村寨的鄉(xiāng)風民俗。
我真記不起是第多少次接受村里的鄉(xiāng)親送的菜了。
我們剛剛住進這個村的那一年,有一次散步回來,在路上碰到一個從地里摘菜回家的大娘。她一把攔住我,硬要從她背上的背簍里取一把她剛摘回來的青菜給我?!澳銈冏约簺]種菜,拿著?!?/p>
這村寨里的村民太純樸了, 我一時還不適應(yīng)。此后,這樣的事情經(jīng)常發(fā)生。有一次,也是春節(jié)過后不久,清晨,就聽到有人敲門,開門一看,是七十多歲的房東大娘站在門口。她背上背著一個空背簍,比劃著手勢對我們說著。因為鄉(xiāng)音太重,半天我們才弄明白。那一年正是新冠病毒暴發(fā)的頭一年,村里種的菜銷不出去。一個老鄉(xiāng)一丘田的青菜都砍在地里不要了。她要我們?nèi)ツ靡恍┗貋碜龈刹恕?/p>
我老伴便跟著她出門了。一會,房東大娘背著滿滿的一背簍大青菜,我老伴也抱回一大抱。我們以為,房東大娘背簍里的菜,她是要背回自己家去的。哪知,她是給我們背來的……
這一下,我們小院的地坪里,堆起一大堆青菜了。兩個老人,怎么吃得完??!房東大娘囑咐說:做成干菜,以后慢慢吃?。?/p>
我和老伴,都是從農(nóng)村里出來的。老伴很小的時候,就跟著奶奶學(xué)做鹽干菜,以及各種各樣壇子菜。搬到城里居住以后,每年老伴還沒有放棄這一手。于是,一連兩天,老伴都忙著處理這一大堆青菜。先洗凈一批,放到一個大盆里,然后用大鍋燒開一鍋水,將青萊燙泡起來,兩三天后,燙泡的青菜,就由青變黃了。吃起來的味道,又酸又脆。那是童年的味道,農(nóng)家的味道?。?/p>
接著,老伴又動手把沒燙泡的青菜,洗凈晾曬,等青菜上的水分散去些后,再把它取下放到一個竹盤子里,撒上鹽,用手使勁揉搓。漸漸地,竹盤子里的青菜,便像用開水燙過的一樣。這時候,她取來一根竹竿,將揉搓過的青菜,晾到竹竿上,放在太陽底下曝曬……
經(jīng)老伴這么一處理,一大堆青菜便華麗轉(zhuǎn)身,成了鹽干菜、酸泡菜了。最后,還剩下一批菜桿桿。老伴又把這些菜桿桿的皮削掉,切成片片,撒上鹽和辣椒粉,放入壇子里。吃早餐時,夾出一碟來,是吃饅頭喝粥的絕配!
一個人,離開故鄉(xiāng),走南闖北,有兩樣故鄉(xiāng)給你打上的烙印,是頑固地依附終身的,是很難改造的。一是口音,一是口味。我十七歲就離開故鄉(xiāng),參軍到了外省的海防前線。然后又長居都市。但你只要一開口,人家就知道你是哪個地方的人。正如我在外地聽一堆人說話,就知道哪一個是自己的老鄉(xiāng)。有一年,我隨中國作家代表團出訪歐洲一個國家。行李里,就帶了一瓶剁辣椒,一瓶霉豆腐(腐乳)。外國的飯菜,實在不合口味,每次用餐,我離不開這兩樣。在這個國家的首都訪問了兩天后,要去到另外一個地方訪問一兩天。接待方告訴我們,回來還住這個酒店,房間不退,不帶的行李就放房間里就是。我想,時間短,剁辣椒和霉豆腐就不帶了。哪知,從那里回來后,這兩樣寶貝不見了。一詢問,是酒店的服務(wù)員以為是變質(zhì)的罐頭,便把它當垃圾丟掉了。此后十來天,這日子就可想而知了。半個月里,我整整瘦了六斤!在回國的飛機上,代表團團長對我們說:“回國后,我在家里請幾位吃個飯。譚談,你最想吃什么?”“辣椒,大米飯!”我毫不猶豫地告訴團長。
趁著好天氣,大太陽,老伴又把這次楊支書送的萵筍,切成片,攤放在竹盤里,放在太陽下曝曬。頓時,農(nóng)家小院里飄逸出了濃濃的農(nóng)家味來。這是伴隨自己一生的故鄉(xiāng)味?。?/p>
想起來,這個白族村寨純樸的鄉(xiāng)風鄉(xiāng)情,又何嘗不是一種可親可愛的農(nóng)家味呢!
題圖/陳自罡 " 編輯/賀小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