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戚佳佳,安徽省作協會員。作品散見于《意林》《鴨綠江》《安徽文學》《海外文摘》《奔流》《山東文學》《解放軍文藝》《當代人》《陽光》《四川文學》等期刊,作品入選年鑒、作文和被轉載,多次獲得全國征文獎。
1
現在想來,走與留都可能是人生的一個意象。
琪兒走的那天,背的是那個黑色帶白杠的卡通畫像的雙肩包,琪兒走在前,我跟在后,有好幾次,我被甩出老遠,中間的間隔從十步增加到二十步開外,琪兒一見我跟不上來,就趕緊停下步子說,說了不要你送,你非要送。我可是一個成年人了,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一時語塞,不好意思地扮出一串傻乎乎的笑。隔一會兒,我半嬌嗔,又舉重若輕地說,還是大城市好,樓高路寬街道也繁華,最重要的是人多,一棍子撂出去,都落不了地。我說時把兩只手撐開,指指頭頂的樹、身旁的人和路上奔跑的車。我還夸張地湊湊鼻子,說,我聞到槐花的香味了。琪兒回臉看看我,表情復雜。
我總想和琪兒談談為什么非要漂泊異鄉(xiāng)的話題,卻又害怕和他談這個話題。我在心里試著拿捏我說話的語氣,輕了,怕他說我不重視,琪兒走與不走,于我沒大區(qū)別,琪兒就會放心大膽地,越走越遠,直到我看不見;重了,琪兒會覺得我是個拖累,贅住了他的翅膀,束縛了他飛行的能量,一些硬生生的骨頭渣般的話就會從他的牙縫里蹦出來。
琪兒說,你還不老,就前怕狼后怕虎了?難道你還比不過文盲的我外公外婆?
我的心猛然一揪。
2
那年,我18歲,我背著床單布裹起來的包裹,沒說一句話,頭也不回像一根樹棍直挺挺地跨出了家門。我實在無法回頭,那種斷腸的感覺,我怕把我最后的防線擊潰。我的眼淚在一樹燦爛的粉紅桃花的掩蓋下,成了終其一生也無法愈合的傷口。我就像一具行尸走肉,內心的空仿佛一個巨大的黑洞,深不見底。我不敢回頭,身后是患了絕癥的父親和淚水漣漣的母親,他們茫然地倚在門框的兩邊,看著我的背影一點點變小。
那也是我第一次看到火車,第一次喝上汽水。我攥著包裹,懵懂地立在站臺,驚慌失措地看著黃線。以一顆迫切而又崇敬的心企盼著火車轟隆隆由遠而近地開過來。我還沒來得及松松心口的那團氣,就被一堆人擠進了車廂。雖然我手里的票是有座位號的,我卻不敢,也無法脫身去尋找。在一片方方圓圓,凹凸不平的腦袋間,我深陷其中,茫然無措。門被堵實了,有人從半截窗上橫著被送進了車廂里,然后是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子,蛇皮袋抵住了我的腰。
耳畔不覺響起了父親回答鄉(xiāng)鄰的話:“我家四子去闖大世界,見大世面去了。”想到這,我的眼淚又一次在一個猝不及防的時刻在心海里呼嘯起來。琪兒突然停住,掉頭看我,像一根柱子擋在我面前,給了我個猝不及防,琪兒高大的身體把我整個人淹沒。心跳加速,卻又在瞬間被溫暖包圍。琪兒說,“你走時,你媽送你了嗎?”
我懵怔地搖頭。其實我是想說,那不是我想要的樣子,真的,要是有個人能送我的話,我定會感動得涕泗橫流。而這,以琪兒現在的心情是無論如何也理解不了的。幾元錢的來去車票錢都湊不齊,父親生病,母親又不識字,沒人能夠送我。而琪兒卻像是找到了武器,我倒成了一個做錯事的孩子,束手就擒,并坐以待斃。
3
那時,在南方待了不到兩個月,我又急急地往回趕。我的表妹來信說,父親只能喝流汁了,恐怕熬不多長時間了。我的心急得像著了火,沒有人能阻擋我回家的念頭。為了回家,我甚至又借了錢,我來時借的生活費還沒有還完,我已經顧不了那么多了。
在南方那個城市的火車站買票時,我排了一天時間,我的身體無數次地像一張就要拉折的弓,彎過來又彎過去,前面的人不斷地插隊,我的身體被擠得根本無法站直。快輪到我時,已是日暮時分,賣票的拿出停止服務的牌子,放在了臺子上,我差點暈厥。這一天,我粒米未進,有人見我可憐,塞給我一瓶飲料。我就是靠這一瓶飲料,原本凹凸的身體被人群擠壓得快成一張薄紙片了,汗水像倒灌的渠水,在我的臉上流了一層又一層。
那晚,我沒有回打工的地方,我在車站廣場要了一碗四塊錢的韭菜餃子,那可能是我這輩子吃過的最好吃的餃子。然后,我坐在火車站門前的臺階上,渾身的汗臭在涼颼颼的風里亂竄,漸漸地我睡了過去。在那略顯破落的火車站門前,白天的沸騰與混亂似乎是一場夢。夜晚的寧靜像親人一般撫慰著我的心。
次日醒來,我還沒回過味來,站門打開,烏泱泱的人群蜂擁而進,我這才知道,站在站門前,就以為自己會排在前面的這個想法是多么可笑。我無奈地被人群擋在了人群之外。我茫然地站在人群之外,慌慌地看著排在隊伍前面的人,我哭著說,我要回家,我爸爸快不行了,我要回去看看他。你們誰能幫我代買一張票,求求你們!我以為我完了,回家突然間比登天還難。就在我絕望得近乎崩潰時,一個人向我伸出了手。他說,他去蕪湖,他問我去哪?我說南京。他說我?guī)湍愦I。小姑娘昨天排一天,我看到了,你也不容易。拿到票時,我千恩萬謝,淚流滿面。
兩天一夜,我一直站在擁擠的車廂里,粒米未進,連廁所也沒上,車廂里悶熱,汗一個勁地流,口渴了喝雪碧,沒心思吃東西,也吃不下,想著千里奔波,只為見父親一面,心里就針扎般的痛??墒腔厝ビ帜茉趺礃幽??我不會留下,父親也不會讓我留下。我還是要回去,跟我要出來時一樣。那是我生命中一道無解的題,我的宿命。
車廂里亂哄哄的,大人叫小孩鬧,耳朵里仿佛鉆進了千萬只蚊子,嗡嗡的,沒完沒了,連綿不絕,如同架了一口煮沸的鍋。不知道怎么會有那么多人,每個人的臉上都充滿了生命的光輝,在這耀眼的光輝下,是萎靡了的我和即將凋謝的父親。
中午,我在南京下的火車,又轉坐汽車到了鄰鄉(xiāng)的街,在街上,我躊躇了一會兒,不知道給父親買什么好,最終我選了一大瓶雪碧和兩袋奶粉,我也不知道父親還能吃什么。還有五六里路,我是走回去的,沿途怒放的槐花把整個村莊都淹沒了,我猶似在夢中行走。
4
后來,我陷入了無限的自責中。
我回了家又再次離開家,可能加速了父親的病情惡化,撒手人寰。要是我不回去,父親或許不會那么快死?我走的第二天父親臥床不起,一個月后就走了。父親走時,沒有給我留下一句話。從小到大,父親見人就說我是他最疼愛的孩子,可父親卻不給我留一句話!為這,我耿耿于懷。
這是我隱秘的痛楚,有一次我和琪兒面對面吃飯的時候,我說著說著,眼淚突然就肆無忌憚地流了出來,飯粒像毒藥,腐蝕著我的五臟六腑。
琪兒卻說,你們女人就喜歡意氣用事,什么事都要往自己的身上攬。老人遲早是要走的,早一天晚一天。他在臨死前見了你最后一面,心也定了,知足了。
琪兒說的口若懸河,琪兒啥時候變得這般能說了?讓我刮目相看。
我眼前的黑幕徐徐拉開,我看見了隱藏的粉紅桃花和雪白槐花,在這絢爛的花的世界里,我聽見了被腐蝕的五臟六腑,正悄悄地長出枝芽來。多年來聚壓在我心中的烏云被一道艷麗的彩虹破開。我充滿感激地望著琪兒。琪兒的臉上漾著燦爛的笑。我情不自禁地抓起琪兒的手,琪兒的手掌好大,我的手放在琪兒的手里,好似孩子的手。
高樓間裸露的藍天上,飛過兩只鳥兒,它們在變小,在一點點消失。家里人一直在小心翼翼地躲著我,從不與我談父親生前最后的一個月,父親到底說了什么。他們不說,我也沒試圖問。那是我心里的一塊傷疤。父親走了,家里人并沒有告訴我,那時正是酷暑。而家鄉(xiāng)剛開始實行殯葬改革,除了知道的人,家人沒再通知親戚,也沒辦事,夜里就偷偷地把父親埋進了土里。
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到中轉站時,已是黃昏時分,離琪兒晚上乘坐的飛機還有兩個多小時,中轉點的中巴車說是飛機起飛兩個小時前準時發(fā)出,大廳里人不多,三兩個閑散地坐在柜臺外的凳子上,大家似乎都互不相識,只有兩個年紀相仿的老人在拉家常,多數的情形下,也是大媽聽大爺說,他們并不看我們。
琪兒卸下肩上的包,我去買票。賣票的是一個中年女子,著一身深藍色制服,面無表情。我說,大姐,大巴車還沒來嗎?她說,一會兒就來。我說,趕九點的飛機能來得及嗎?她說到機場一個小時的路程,大巴車七點鐘準時發(fā)車。一張票二十五元錢,我毫不猶豫地買了兩張票。
琪兒望著我手中的兩張票,顯出無奈的表情,說,你還要去嗎?那么晚了,還有那么遠的路?
我說,票都買了,我去看看吧!
你還是回去吧?
我茫然地移開目光,不看琪兒。
我對我與父親最后見面的記憶很單薄,只有父親見到我時眼睛里瞬間閃爍的光,像一根釘子,牢牢地扎進我的心中,我將終生不忘。
父親先是一愣,接著就孩子般笑了。父親笑時,露出了那兩排參差不齊,因為多日不用,已顯腐蝕了的黃牙,我的心一顫。
瘦得皮包骨般的父親還惦記著,他走了之后,誰會給母親把塑料薄膜釘在空了的窗框上,父親說,得釘上,看現在熱,很快就冷了,等到那時候,誰給釘?我的心劇烈地顫抖著,卻還是慌忙制止住自己即將決堤的情緒,我定了定,想說你都瘦成這樣,還釘什么釘,你不釘,自然會有人釘,留給他們釘好了??墒窃挼阶爝?,卻像刀子一樣迅速地割破了我的舌根,我什么也說不出來,只能眼巴巴地看著父親。
5
所有的槐花都爭先恐后地開放著,在一樹素白的槐花環(huán)繞的門前,父親舉著錘子把釘子一根根砸進木框里,父親舉錘、落錘,錘子向父親另一只手的方向砸下去,我的心也隨即向下落。錘子每砸一下,都仿佛砸在我的心上,我感到心已鮮血淋漓,痛徹心扉。我無數次地瞥過頭去,把眼淚擠進了肚子里。遠處是油綠綠的稻稞,發(fā)出誘人的新鮮的香味,村子被包裹在一片汪汪的綠中,鳥兒在樹杈上翻飛,家里喂養(yǎng)多年的老母豬又帶窩了,這人間還是這么沁香四溢,如此美妙,卻容不下我的父親了。
父親終于停了下來,沉沉地坐在小板凳上,木然地抬眼看了看他釘好的窗戶,父親張開嘴,有一種氣體從父親的口中吐出來,父親在喘,父親喝了一口雪碧,慢慢地往下咽,那些妖魔鬼怪大概正虎視眈眈地擋在他的食道口,正一點點地縮小縫隙。我們要吃中午飯了,父親從小板凳上站起來,接過母親為他沖好的奶粉,坐在床沿,慢慢地喝。父親沒有喝藥,我也不敢提,父親喝完一碗奶,便心滿意足地躺在床上,笑吟吟地朝我們看看,回臉又朝屋頂的燕子窩看看,幾只還沒長出毛,一身肉紅的雛燕向立在窩邊的老燕子喳喳叫。父親看著看著,發(fā)出了緊密的鼾聲。
時間要是就那樣停止了該有多好,我和母親情不自禁地停止了咀嚼,我們就那樣靜靜地看著父親,看得出神,看得眼圈發(fā)酸發(fā)熱發(fā)潮發(fā)脹。母親突然站起來,走到父親身旁,抬手在父親的眼角輕輕地拭著。父親果然什么飯食都沒吃,他真的不能進食了。我的心急劇變涼,那剛剛泛起的暖意,那曾經有過的僥幸,遭遇到人世間前所未有的恐慌和徹骨的寒涼。
沒有人知道那幾天我是怎么過來的,每一天都是喜著、痛著、焦灼著、恍恍惚惚著,陽光,把每一個日子都照耀得清朗而怡人。而我卻仿佛游走在寒冷的冰窖里。該走的時刻到了,我像被貼了符,畫了咒語,不得不再次離開家,心也再次浮在了半空。
走后的那一個月我竟然沒有收到一封家里的回信,我一封一封地給家里寫信,卻都石沉大海。我焦灼的心仿佛被火烤著,最后,我跟他們攤牌,我說,告訴我實情,不管發(fā)生了什么事都請你們告訴我實情,要不,我今生今世都不會原諒你們,我會恨你們一輩子。
那天下班,我在門衛(wèi)室收到家里的信,我不敢當即拆開,我的心撲通撲通地狂跳著,我撇開所有人,來到一個無人的橋下,顫抖著拆開信。父親最后的時光到底是什么樣子的,那一個月,是我生命里的一段空白,除了盼望著信,我便不記得我還做過什么。后來,我進入了失憶的狀態(tài),我甚至不記得之前我在廠里做過什么。當我的工作搭檔把一大堆需要染色的皮帶條放在我跟前的時候,我懵怔地看著她,我說,這是做什么?
6
我最終退掉了一張票。
時間到了七點,大巴車來了,大廳里等候的十來個人幾乎同時站了起來,各自背上包,一起往車上走。我站在琪兒和一群人的背后,和琪兒說再見,看著他上車,琪兒的背影總是鶴立雞群,高大,寬闊,手長腿長。我和琪兒說再見,隔著玻璃窗,想再看他一眼,人上齊了,車子徐徐向前,后座的椅背擋住了琪兒。
我的眼睛迷糊一片。
十一點我接到了琪兒平安抵達的電話,琪兒聲音顫抖.又無比興奮地說,我到了。
我冷不丁地問,那邊的槐花落了嗎?
琪兒頓了一下,哈哈笑了說,你怎么就知道你的槐花?這里怎么可能會有槐花?
是?。∧抢镌趺磿谢被?!
責任編輯/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