閩南糊

清同治年間，南路出幫海賊，搶劫財物，殺人放火，無惡不作，當?shù)匕傩蘸拗牍恰?/p>

那年的冬至時節(jié)，海賊趁青壯年出海打魚之機，想干它幾票，首站選在居安村。居安地處半山腰，這賊船一靠岸，就有人喊道：“海賊入村了，快逃命?。　睕]片刻，全村人都溜了光光。

居安有個大財主姓沈，名寶盛。沈寶盛是個見過世面的人物，臨逃前做了個手腳，讓下人撤去灶頭上的菜油，把一罐桐油擺了上去。

海賊手腳可謂利索，還沒一個時辰，便將居安村洗劫一空。什么金銀細軟、綾羅綢緞，就連沈寶盛的內(nèi)衣，也被他們揣進褲兜中，總之值錢的家什全部掏來了。

沈寶盛的財主厝，房中有池，池中有房，氣派不凡，是南路屈指可數(shù)的豪宅。沈厝如此宜居，海賊自然落腳在此。瞧著滿廳貨物，海賊個個樂壞了。此刻已是晌午，賊首見灶臺上有魚有肉，決定吃飽了再趕船。

講到吃，海賊就來了勁，留下幾個看哨，其余的就聚在廚房，忙著剖魚、切肉。頓時，鐵器的撞擊聲和瓷器的磕碰聲，讓廚房熱鬧無比。

海賊不辨真?zhèn)?，就用那罐桐油做菜。桐油炸出魚肉，香味誘人，格外勾人食欲，歹人爭相搶食。待到大餐結束時，桐油毒性發(fā)作，海賊上吐下瀉，個個癱軟無力。

沈寶盛帶著留守老人，輕易地將海賤悉數(shù)拿下。此事一傳開，南路三十六村熱鬧起來。每家每戶燒香拜佛，空氣中彌漫著煨桑的香味，讓寒冬的南路充滿生機與活力。

居安村不大，在南路三十六村中，放屁都不會放個響的。如今卻做件天大的好事，可真讓南路人刮目相看。沈寶盛吩咐族人，開了祠堂大慶，他財大氣粗果真任性，請來涵下戲班，演三天三夜大戲。涵下班是行里大班，閩地有句口頭禪叫：“無涵不成班”，意思就是只要閩劇戲班，就會有涵江人。涵下班的幾個角色都是狠人，尤其是小生陸天洞，其扮相俊美、唱腔圓潤清亮、表演大氣穩(wěn)重，氣場十足，往臺上一站，立馬征服臺下看客，隨之樂，隨之愁，隨之哭。他出場時，東家要另送上紅包。沈寶盛要的是名氣，花點錢算是小菜一碟。

傍晚，上岐的黃李全收拾好擔子，明天一早趕往居安。明晚，沈寶盛辦酒二十桌，請他去主廚。黃李全十三歲起就跟人學廚，到眼下整整二十載，在南路雖小有名氣，卻不是紅起來的那類。但他懂得做人，十里八鄉(xiāng)的紅白喜事，大都請他。不論是做酒席，還是屠宰豬羊，他一人全搞定。也許是殺生的緣故，沾染了一身煞氣，一直沒有成家。

這節(jié)氣，老天說黑就黑。黃李全抽了幾筒水煙，一陣醉煙之后，睡意襲來。他正要吹滅油燈時，傳來一陣清脆的敲門聲。

“何人？”

“趕路的，能否借宿一晚。”

黃李全是個古道熱腸的人，趕忙起身開了門。

來者中等身材，歲數(shù)與黃李全不相上下，一看就知道是個厚道之人，只是面容憔悴略顯疲憊。他朝黃李全作了個揖后，說南路的河山寺菩薩很靈驗，此次特意前來點香，返程時走錯了路，希望能留他一宿。

“行，行！”黃李全邊回答，邊把他領進家門。

看到主人如此豪爽，來者露出一絲笑容，忙不迭地道謝。

黃李全把一碗閩南糊放進鍋里，一灶火過后，一股香味在空氣里彌漫開來。這碗東西是下午煮的，因為母舅要回家，黃李全特意制作給老人家當點心。當時他多弄了一碗，留作次日早飯。黃李全雖為廚二十載，時下流行的菜都能露一手，讓他最頭怵的活，就是煮閩南糊，地方的閩南糊，原本是閩南傳過來的一種小吃，當?shù)厝藚s將其本土化，加入特有的物產(chǎn)后，極合人們口味，逢年過節(jié)百姓都做這道菜，后來還入了酒宴，且是酒桌的壓軸菜。在地方上，母舅來做客，是必上閩南糊，否則就不夠敬重。

為了學煮閩南糊，黃李全曾備了一大腿的豬腳肉，走三十里路，向一個廚師求教。對方卻婉言謝絕，理由很簡單，手藝這東西傳內(nèi)不傳外。黃李全討個沒趣，從此就沒了這個念頭。黃李全的閩南糊，一直是他的短板，總是理不出頭緒。

客人果真饑餓，三下五除二，就把一碗閩南糊吃個底朝天。黃李全便問：“吃飽了沒？”

這人一笑，說：“夠飽了，端出這么好的東西招待我，不知如何回報呀？”

“相逢便是緣，你別放在心上?！秉S李全想討客人一聲叫好，就主動地問：“好吃嗎？”

“料是精料，但欠點兒功夫！”

黃李全看他講得有理，就謙卑地說：“碰上食家了，請賜教！”

這人微笑一下，說：“地方上的閩南糊特有講究，葷素食材搭配、先下后下都有拿捏；水溫的把握、火候的掌控要到點上；食材煮熟后，把大火變小火，讓湯降溫，而后將稀釋的薯粉緩緩地入鍋，邊倒邊用糊棒輕輕攪拌?！?/p>

客人的這番點撥，讓他頓然醒悟。一剎那間，多年來的疑惑煙消云散，一份色、香、味全新的閩南糊，在他腦子里漸漸變得清晰，那正是自己苦苦尋覓的閩南糊呀。

黃李全知道自己遇見高手，便說：“敢問大哥怎么稱呼？日后有人問，此藝從何學的，也好答復人家。”

誰知此話一出，這個人卻變得遮遮掩掩，答道：“都是同行，不必放在心上，日后若有緣分相遇再告知。”

次日凌晨，天才蒙蒙亮，就各自趕路了。一路上，黃李全反復溫習著閩南糊制法，不知不覺到了居安村。

今晚宴請的主，都不是一般的角色。有南路三十六村財主、居安大小村頭，甚至小生陸天洞也在名單上。

此宴的黃李全特有精氣神，煮的菜讓賓客是贊賞有加。壓軸菜是閩南糊，這道菜上桌時，賓客發(fā)現(xiàn)了大不同，只見盤中閩南糊翡翠般晶瑩剔透，其散發(fā)的裊裊香味，瞬間在席間彌漫，單這色香就勾起大家的食欲，忘了冬天的寒冷。他們小心翼翼地舀進嘴里時，臉上飛起一片舒心的云彩。

最高興的當數(shù)東家沈寶盛，特地來到廚房加賞黃李全?！袄钊珟?，沒想到你有這一手。太給我寶盛面子了?！闭f完遞上賞錢。

黃李全沒吭聲，只是笑，他隨著沈寶盛出來喊謝。

小生陸天洞說：“李全師呀，你這閩南糊煮法，我曾吃過?！辈坏赛S李全問話，陸天洞又說：“你這種煮法，極像一個人的手藝。”

“誰？”

“吳憲國?！标懱於淳従彽氐溃骸暗麖臎]收過徒，那你的手藝從何學到？”

“一位借宿的客人教的。他是誰，也沒告訴我?！秉S李全如實說。

“那人是否中等身材，左耳朵旁有顆黑痣？年齡在五十上下?！?/p>

“確是中等身材，至于是否長有黑痣，夜里無法看清?！秉S李全心想與自己不相上下，不像有五十歲呀。

陸天洞一口肯定是吳憲國的真?zhèn)?。他吃遍地方的美食，閩南糊是最愛，而上品閩南糊，當屬吳憲國閩南糊。

“那是什么時候教你的呀？”

“昨夜，就是昨夜呀。”

“那就奇了怪了，這個吳憲國已死一年多了?！标懱於凑f完這話，突然打了一個冷戰(zhàn)。他接著說：“我的媽啊，吳憲國就是讓這伙海賊殺的呀！難道是……”

眾人這才恍然大悟，鬼師父用閩南糊答謝居安人。這事立馬傳遍南路三十六，成為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

黃李全不信這邪，昨晚的這個人，有血有肉的，怎么會是鬼呢！這里邊一定有玄機，既然是這款閩南糊的傳人，他想解開其中謎團。有閩南糊替他打招牌，地方上都曉得南路的黃李全。請他做廚的帖接個不停，黃李全也樂此不疲，借此機會尋找那個人。

也真的是見鬼了，一年來，黃李全幾乎把地方走遍，卻沒得到對方半兒點信息，仿佛人間蒸發(fā)。有一點得到驗證的是，自己的閩南糊確是吳憲國真?zhèn)?，讓他納悶的是，人人都說吳憲國沒有傳人。果真如此，那晚來客的廚藝是怎么來的呢？他聯(lián)想到那客人遮遮掩掩的態(tài)度，心想這里面必有故事。

這天，東路有個大戶人家討媳婦，請的廚師正是黃李全。酒宴結束后，有個老者求見。

老者道：“黃師傅，曾在雙獅鎮(zhèn)做過閩南糊？”

黃李全立刻瞪大眼睛，彬彬有禮地問：“老伯，你知道憲國師收徒一事吧？”

“曉得，曉得！”老者點點頭，又說，“想必黃師傅就是那個徒弟吧！”

聽了黃李全的講述后，老者緩緩地說道：“吳憲國是我的好友，是個有名的廚者，尤其是善于閩南糊的制作。由于沒有子女，他需要物色一個人來傳承自己的絕活。那日，路過雙獅鎮(zhèn)時，一個閩南糊攤點的攤主給他留下很好的印象，當即進行點撥，倆人還約定當晚再次相見。誰料，當日下午雙獅鎮(zhèn)發(fā)生匪亂，他就匆匆離開那地方，因此雙方姓啥叫啥也沒搞懂?；丶液鬀]幾天，他就死于一場匪亂?！?/p>

好不容易找到的線索，沒想到又斷了，黃李全一陣失望，由于那次是夜遇，印象本就模糊，又經(jīng)時間的洗滌，如今那人站在自己的跟前，也未必能認出了啊。

這事也傳到了沈寶盛的耳邊，他哈哈一笑，認真地說：“我老沈能圓上這個故事。”

兩個月后，地方閩南糊制作大賽在居安舉行。沈寶盛砸下五十兩銀子重獎頭名，不論是開館店的還是擺攤點的，都踴躍報名，想碰碰運氣。

有三十名中老年人角逐大獎。為何青年沒有資格參賽，誰也不懂，規(guī)則是沈大財主定的。三十個攤位擺成五個排排坐的陣勢，現(xiàn)場頗為壯觀，黃李全也在其中。

在眾人的期待中，激動人心的時刻到了。一位蔡姓評委道：“今天有兩位廚者煮出的閩南糊，無論是色、香、味，還是口感，像是從一鍋里打出的兩份，因此無法決出頭名。獎金由兩人平均分得，現(xiàn)在請沈財主宣布名單?！?/p>

只見沈寶盛笑瞇瞇地打開帖子說：金獎得主分別是，北路蘆洋的林華玲、南路上岐的黃李全。

在眾人的歡呼聲中，黃李全突然大悟，明白沈寶盛的用心，遂上前拜謝。然后走到林華玲跟前行了一個大禮。

林華玲認出黃李全，師徒倆在這種場合相見，讓眾人一陣感慨。黃李全將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林華玲。

林華玲終于明白，老者沒兌現(xiàn)諾言的原因，他發(fā)出了低沉的哽咽聲，說：“我也曾苦苦地找過師父?！?/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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