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劉勇,安徽省作協(xié)會員,亳州市國學文化研究會副會長,蒙城縣文聯(lián)副主席,全國小小說高研班輔導老師。作品榮獲十四屆全國青年文學大賽一等獎,多次榮獲“金穗文學獎”“政府文藝獎”。出版作品集《折子戲》《清廉莊子》《能不能陪我跳支舞》等。
一
1978年7月,放暑假的我心里別提多興奮了,高興勁兒不亞于要過新年。我像個武士,穿著黑色寬大迎風抖動的對襟褂子在大院里游蕩,尋覓著大院里的犄角旮旯,期待有新發(fā)現(xiàn)??崾畹母邷囟甲柚共涣宋矣问幍囊靶模税橹以诿⒌臉渖蠜]心沒肺地號叫。
夏天的我,擁有一顆躁動好奇欣喜的心,如雨后瘋長的拉拉藤一樣,漫無目的在整個大院東西左右穿行。
上午,我坐在馬扎子上像個呆瓜,兩眼無神地盯著樹干,滿腦子都是昨天評書楊家將中的“大戰(zhàn)金沙灘”的場景。說的是,楊令公手持金刀,騎著深棕色駿馬,高聲吶喊,契丹狗賊,拿命來!于是,金刀如流星雨一般,金兵人頭紛紛落地。想到這些,我眼前也騰起一團烽火,硝煙彌漫的奔跑中,我緊緊地攥著韁繩,生怕自己從戰(zhàn)馬上跌下來。
老費咳了一聲,見我沒抬頭看他。又聲音加大地咳了一下,正緊張揪心的我被他的咳聲嚇了一下。就皺起眉頭,不耐煩地翻白眼瞅他。老費說,昨晚是你在樓頂上咚咚咚半夜不睡吧?我高聲地說,咋了!老費見我理直氣壯,遲疑一下,皮笑肉不笑地說,沒啥,就是樓板過音,你們動靜太大,我睡不踏實。
這和我有關系嗎?要是天上打雷,你睡不著怪誰呢?我反問道。
老費滿臉的驚詫,嘴里說,這孩子,火氣不小!怪不得冬冬常說你刺毛呢?我跟你說,夜里不準再鬧。如果不聽,我跟院長說,以后還想上樓,沒門!
我站起來,把馬扎子一踢,嚷著說,你不要狐假虎威。管天管地,管不住打噴嚏、放屁,我沒見過有管人家睡覺的。
老費眼中盛氣凌人的火焰頓時熄滅了,他重重唉了一聲,拍拍屁股,說,我咋說你呢?扭身走了,留下一個怒氣沖沖的背影。
趙三胖笑瞇瞇遞給我一本連環(huán)畫書,嘴里說,俺哥,我真佩服你,敢懟老費。還有,你那個狐假虎威的詞用得真好,最恰當不過了。
傍晚,費冬冬來了,嘴噘得老高。就問,你今個是咋了,跟我爸嚷嚷啥,看把我爸給氣得,逮著我數(shù)落。這下好了,他不讓我找你玩了,非讓我跟你劃清界限。以后,咱井水不犯河水,你也別去俺家找我。
我一愣,討好般嘻嘻地笑著說,冬冬,冬冬,你千萬別誤會,就是給我一萬個豹子膽,我可敢跟你爸吵架啊。其實啊,也沒啥,不信你問三胖。就是你爸問啥,我答啥,回答時,我怕他聽不清,聲音大了點,真沒吵。
說實話,整個大院里,我最最喜歡的就是找冬冬玩。她一副大城市女孩的俊俏樣子,留著簡約的短發(fā),一嘴整齊的米字小白牙,大眼睛一會兒撲閃著,一會兒狠狠地瞪著,像俺家過年時貼在墻上,帶有日歷的年畫里的大眼睛女童星,著實讓人看著都心生歡喜。
冬冬說,我不管,反正我爸下通牒了,派我來通知你。我急著說,別啊,你千萬別這樣,給你畫書看。還有,還有,給你一個這。
我把滕海清送我的紀念章,遞到冬冬眼前。
冬冬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拿起紀念章,哼一聲,一蹦一跳地走了,望著她上下翻舞的羊角小辮子,把晚霞帶到眼前。
二
傍晚,我們就把曹躍進和滕海清誆一邊玩去了。我計劃著和趙三胖晚上開始行動。
上午,趙三胖就纏著我說,老費家的葡萄紫的越來越多了,我估摸著,要不了幾天,他就得摘光。到時,你就是想吃也是干急。其實,我心里踏實。有冬冬在,想吃了,言語一聲,她會想盡一切辦法給我送來的,我有這個自信。但又不能和趙三胖說,這個家伙嘴不嚴實,擱在戰(zhàn)爭時期,他早成叛徒或者漢奸了。上次,曹躍進拿著彈弓,一不留神,把老費最喜歡的大紅公雞左眼給打瞎了,中彈的瞬間我們都在場,就見大公雞像一只蒙著眼的花蝴蝶一樣東一頭西一頭往墻上撞,比酒暈子打醉拳還逗。逗得我們幾個扯著嗓子哄然大笑,滕海清嗷嗷叫笑得肚子疼。
傍晚,老費看到找不到北,亂撞墻的大公雞,就找到趙三胖,三句話不到,趙三胖就招了。不大會就聽到曹躍進撕心裂肺般地號叫,叫聲從前院傳到后院,從后院傳到南關大街。
鄰居們都曉得曹躍進又闖禍了,我拽著爸爸,推開他家院門,就見曹躍進被綁在長條板凳上,露著白晃晃的腚蛋子,他爸拿著藤條,在曹躍進的屁股上翻舞。趁著爸爸勸說的空隙,我給曹躍進松了綁,他下了凳子,提上褲子后,恨恨地說了一句:老費,從今個起,我與你勢不兩立,咱走著瞧。
冬冬約我晚上在小樹林里見,我整個下午,心就像三天沒喝米稀飯一樣,空蕩蕩的。我一會兒抬頭,看看天際,盼望著夕陽西下,盼望著炊煙裊裊,盼望著天趕緊地黑。趙三胖看著我手里拿著書眼老是往天上瞅,也歪著頭往天上看。還自言自語地叨叨,不會吧,今天能有飛機過?
我就氣不打一處來,就立睖著眼熊他,一邊玩去,有多遠滾多遠。我就不能思考個問題,非得等看飛機才抬頭望天嗎?趙三胖撓著頭,不知咋回答,就伸手遞過來,給,我問滕海清要的,不知道干啥用的,怪好玩的。我看著紅色閃著寶石色光芒的發(fā)卡,甚是喜歡,正愁著不知給冬冬啥好呢?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我裝著一臉很平靜的樣子,說,這就是小破夾子,能有啥用啊。你要不要,我就拿著了。
冬冬剛洗過澡,海鷗洗發(fā)水的香氣,一枝梅香皂味,交叉散發(fā)著,我就感到鼻子發(fā)癢,趕緊捂著。冬冬說,咋了,可是我臭,熏著你了?我搖搖手,說,哪有,看你說的,我只是想打噴嚏了。說著上前牽住冬冬的手,小手真柔滑。冬冬嘿嘿著把我的手甩掉,說,你干嗎,男女授受不親,老師說過多少遍,你忘了。
昨天,我忘了從哪本書上看到這句話,你如果喜歡一個人,就大膽牽著她的手,前進,前進!所以,我決定要牽冬冬的手。看著直愣神的我,冬冬說,給你一個“任務”,幫我查一下,誰在搞我們家。這幾天,我爸屋子窗戶的玻璃爛了三塊。還有,哪個王八羔子把一塊蜂窩煤球放在俺家燒水壺里了。你不知道,都七八天了,我一喝開水都是煤炭味,只想干噦。
最可氣的是,昨個,不知哪個缺德鬼,把我爸那屋的門從外面給扣上了,害得我爸我媽上班遲到,被扣十塊錢。你要查到后告訴我,我非劈臉烀死他。要么把他剁成八瓣子,扔到溝里喂王八、花斑蛇,氣死姑奶奶了。就見冬冬跺著腳,牙咬著下嘴唇,還不解氣地跺著柳樹,驚得睡夢中的麻雀呼啦啦地四處亂飛。
第二天傍晚,我找到曹躍進時,就見他一抬手,嗖地一個石子彈出,墻角的罐頭壺砰的一聲變成碎渣。嘴里還不解氣地說,TM的南蠻子,我讓你告狀,我讓你告狀。我抓住曹躍進的胳膊,說,該歇歇了,仇也報了。安靜幾天吧,把作業(yè)補補,要開學了。
月光晶瑩,上面的玉兔寶寶也不嫌寂寞嗎?嫦娥都應悔偷靈藥,何況兔兔呢,吳剛的桂花酒也不知啥味的?我胡思亂想著,蹺著腿,等下樓的趙三胖。
這小子咋又沒動靜了,我順著月光找趙三胖,就見他耳朵貼在窗戶玻璃上,有點呆遲。我剛想下樓,就聽到老費喊,誰啊,誰個!吧嗒,燈亮了。
我和趙三胖嚇得,撒腿就跑。跑到前院剛鉆進小胡同里,正哆嗦著呢,就見一個黑影過來,趙三胖嚇得緊緊地攥著我的胳膊,攥得生疼。我斗著膽低聲問,是誰?那邊小聲說,我,馬衛(wèi)東。
三
爸爸競選院長之事勝券在握,他是科班畢業(yè),根正苗紅??墒菋寢尣粯芬饬耍煤卯攤€醫(yī)生得了,去當啥官,都是得罪人的活。
老費落選了,據(jù)說票數(shù)很低。他是中專生,學歷上明顯不占優(yōu)勢。可他不這樣想,認為自己是大上海來的資歷優(yōu),知青咋了?知青就不能當院長啦?老費逢人就一肚子的怨言。
這時,一邊是媽媽托熟人找到衛(wèi)生局局長,不讓爸爸當院長。那邊是老費聯(lián)系一幫子人搞“地下活動”,想當院長。于是,矛盾像池塘里的水,越攪越渾,越攪越變味。
一天放學后,我跟在冬冬身后,平常我喜歡這樣,看著她像小鹿一樣快捷地跳躍,歡快中還喊著我:“快點,快點呀?!蔽覀儎傋哌M后院,就聽見老費媳婦在院子里罵起來,沒良心的東西,坑哧我們家老費,寫匿名信,耍壞點子。這是罵誰呢?圍觀的鄰居越聚越多,她夾雜著上海話正鏗鏘有力地罵得起勁時,一扭頭,看到冬冬和我,就訓斥冬冬,說,你跟一個小赤佬混搭啥子。
媽媽聽到后,不愿意了,跟著頂她幾句。結果倒好,你一句,我一句,開罵起來。她還含沙射影地說我媽媽常到衛(wèi)生局去,這不擺明說我媽去告他家的老費嗎?要說這罵架外地人可不占優(yōu)勢,她自感不占上風后,就鼻涕一把淚一把地說我們家欺負外地人。
老費下班后,一看這陣勢,跑到我媽面前掄起拳頭就要開打,趙三胖爸爸上前,緊緊攥住老費的手,攔住了他。這時我也喊來了爸爸,曹躍進手持著彈弓,滕海清雙手掐著腰,他們瞪著一對對牛眼斜視著老費和他媳婦,冬冬早就嚇得一臉的淚水,被她媽關進了屋里。
劉大爺來了,他高聲嚷著,不可理喻。你們看看一個個的啥態(tài)度,丟死個人了,都給我滾回去!不大會兒鄰居們就撤了。曹躍進不解氣地說,只要老費敢動你媽一根手指頭,我就上去廢了他,還得把他左眼打瞎,讓他成為獨眼龍。
幾縷炊煙帶著怨氣翻過了院墻,飄向南門外,我望著即將落幕的夕陽,眼中的院子頓時黑了起來,像一個無底的黑洞。我身子一晃,跌進黑洞里,大聲喊著救命,救命。媽媽晃醒了我,摸著我的頭說,你大半夜喊啥救命,做噩夢了吧!
1980年秋季,醫(yī)院里來了新院長,下鄉(xiāng)的兩批醫(yī)生也陸續(xù)回城了。人口一多,食堂的菜樣也是時常翻新,肉片明顯比以前厚實了,花卷子也大了。
爸爸被聘到衛(wèi)校兼職代課,他的論文《淺論中風病的成因分析》發(fā)表了,成為全醫(yī)院發(fā)表論文第一人。深秋,他被邀參加在吉林長春召開的全國中風病學術研討會。年底,他的論文被評為全省優(yōu)秀論文二等獎,發(fā)了一筆不菲的獎金。爸爸用它買了一臺14英寸的黑白電視機,還添了一輛“永久”牌自行車。那段日子里,常見爸爸高興地擦著自行車。還時不時對媽媽說,再等等,再等等,明年添一輛“鳳凰”。
我從此結束了在劉大爺家站著、擠著看電視的歷史。高興中,也有傷心之事,雖然弟弟們經(jīng)常和我爭臺,電視機雪花點時隱時現(xiàn),但這都不是大事。最主要的是冬冬與我形同陌路,一直躲著我,不理我了。
四
伴著趙三胖的呼聲,夜安靜下來。可蛐蛐們歡悅起來,還有池塘的青蛙也呱呱地叫個不停。我突然想到冬冬永遠不理我了嗎?瞌睡勁頓時全無,溜下了樓。在冬冬的窗前,我舉起敲窗子的手,又收了回來,反復幾次。還是趁著夜色,上了樓,躲在被窩里,任淚水順著眼眶滴到耳邊,滲濕天邊的月牙。
中午,我從滕海清家回來,走在樓道的走廊里,剛過老費門口,他猛地一下開門從冬冬房里竄出來。高聲喝道:“可逮著你了,不要走?!彼锨白プ∥业暮股李I子。
我當時都懵了,就拼命打他抓我衣領的手。老費見我反抗,更加用力了,用手掐著我的脖子,高聲地說,又是你,把我家的門又扣上了。說,你還想干啥壞事?我們家的啤酒、麥乳精、餅干經(jīng)常少,都是你偷的。
我一邊掙扎,一邊大聲喊:“你不要冤枉好人,你不要冤枉人?!?/p>
老費兇巴巴地嚷著,不是你,你說是誰?我盯你不是一天了,昨晚上你在冬冬窗前,磨嘰半天,你想弄啥?
老費一說這茬,我頓時啞巴了,沒詞反駁他了。就嗷嗷大哭起來。媽媽聽到后,慌忙跑來,逮著老費的黑臉,啪啪啪上去就是幾個耳光。嘴里喊著,欺負小孩,你可是人了?老費疼得一松手的空,我從老費手里掙脫了,抬起腳就往他褲襠里踢,因個子矮,兩腳都踹他大腿上了。
老費一看這陣勢,扭身向我媽撲去。就見他抓著媽媽的頭發(fā),拼命拽著,掄起拳頭。
我大聲哭著,也拼命踹老費的后腰。眼看他的拳頭直擊我媽的頭部,媽媽就要栽倒。就聽著咚的一聲,緊接著就是老費一聲慘痛地叫。就見劉大爺拿著拐杖,狠狠地夯在老費的手上。
這時爸爸也趕來了,老費媳婦也來了。爸爸上前凌空幾腳就把老費踹倒在地,老費媳婦一看,就發(fā)了瘋嗷嗷地上前去撕我媽,我媽也是巧妙一躲,伸出左腳,老費媳婦當即跌個嘴啃泥。一看打得不可開交,鄰居們是拉的拉,拽的拽,拖的拖。嘴里喊著,不能再打了,不能再打了,再打要出人命啦!還勸著說:“家和萬事興,都是同事,啥事不能坐下來說說,可至于打架?”
我看見冬冬站在門口,兩眼冒著冷冷的光,帶著仇恨瞪著我,像兩把利劍直面扎來,我扭過頭去,不敢接她的目光。沒大會兒,我還是轉過身來,看到她眼中的淚水嘩嘩地落下來。
晚上,曹躍進后悔地拍著大腿說,真背運,我要不是去逮蛤蟆,就能趕上。看他屌樣,我非把他的蛋踢腫。我咋沒趕上呢,我咋恁命苦呢?
看著媽媽紅紅的眼,知道她一夜沒少哭。我也不知咋安慰她,心痛得像扭曲撕扯中的輸液皮條,一陣陣痙攣。
我去找曹躍進,問他:你的氣槍呢?曹躍進一愣,問我:你想干啥?我跟你說,氣槍打不死人,只能打傷人。況且俺爸一直交代,用槍打人是犯法的,要進監(jiān)獄的,你啥也別想。
我抹了一下嘴,牙咬得咯嘣咯嘣地說,就這樣便宜他了?
曹躍進從抽屜拿出三把彈弓,拍著胸脯說,搞南蠻子我有的是辦法。
從那后,我們家和老費家是徹底地割裂了,兩家之間隔了不是一堵墻,而是一座山,一條比渦河還寬的河,河里蕩著剪不斷理還亂的仇,飄著欲罷不能的怨。我比趙三胖他們心中也多了一種情愫,孤獨的我時常站在屋頂上,望著煩亂紛紛的炊煙,一直把夕陽看到黑夜里,也會走進想冬冬的日日夜夜。
五
1981年春節(jié)比往年熱鬧多了,久違的小車子旱船、踩高蹺、舞龍的都出來了,圍著南北大街繞啊繞。就見馬衛(wèi)東穿個大狗熊的外罩,晃晃悠悠著,憨態(tài)可掬,引得一幫孩羔子們跟在他屁股后面,膽子大的還上前摸一下,然后裝著很怕的樣子,迅速把手收回來。孩子們嬉笑著,馬衛(wèi)東看到路邊的我們,跑上前來打個招呼,還摸了摸弟弟的頭。我們高興地聊著,瞅著,跟劉姥姥進大觀園一樣,眼都不知往哪看好了,感覺再安兩眼都不夠用的。
我揮著手高聲喝彩,猛然間發(fā)現(xiàn)手里牽著的弟弟不見了,弟弟呢?我滴個娘來,弟弟啥時候未見的來?這黑壓壓的人群里,咋找吧?我頭皮一炸,這還得了,我把弟弟弄丟了。我哭著趕緊讓趙三胖去通知我爸,就和曹躍進逆著人群往回找,我一邊大聲喊著,一邊焦急地小跑著。
我嗓子也喊啞了,哭得也沒淚了,從南關到北關,從上午找到傍晚。大舅還帶著幾個民兵從東關到西關,從碼頭到車站,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天要黑了,我也不敢回家,回家不死才怪,你想想爸爸可能饒了我,媽媽也得把我撕了,弟兄三個,這是她最疼的一個。
外姥、爺爺更不用說了,也得把我大卸八塊不解恨。我不敢回家,兩條腿跟墜了鉛塊子一樣抬不起來,身上的內(nèi)衣汗?jié)裎娓?,捂干了再汗?jié)?,不知幾遍了,冷風吹來,直往脖子里灌,我哆嗦著,抱緊肩,縮著頭,像一只被人遺棄在空曠草原上的羔羊,找不到家的方向。
這上哪兒去呢?我真想找一輛客車或者拖拉機啥的,把我拉到一個無憂無慮的地方,聽聽鳥叫,看看花開。我茫然地進了院子,來到半人巷,說是半人巷,其實就是兩家蓋房時各留出的滴水死胡同,寬度不到三十厘米,大人不側著身子都進不來,也是上次我和趙三胖“藏身”處。我想好了,在胡同里待一夜再說,這里最避風。于是,低著頭鉆了進去。快到胡同中間時,就見弟弟蹲在那里,身子還在抖著。我氣不打一處來,揪著他的耳朵,問,誰讓你亂跑的,誰讓你亂跑的,咋不回家?弟弟疼得咧著嘴說,怕,大狗熊,怕怕。我往他腚上踹了三腳,拽著他的耳朵,把嗷嗷直哭的弟弟往家拖。
一進門,弟弟就哭著告狀,哥哥打我,還踢我。爺爺向我使個眼色,對口型說,快跑。我丟下弟弟,撒腿就跑。
夜深了,我像個游神在院子里閑逛游,拽拽草根子,晃晃樹。心想:上誰家去呢?這大過年的。一扭身,看到冬冬站在松樹下,向我擺手。我跑過去,她一伸手說,給。我一看是三個熱乎乎的包子。她接著說,你真不理我了。唉,沒想到,你真是個沒良心的東西。大伙都說,正月十五要放煙花,到時找人喊著我,我也去。
我看著冬冬,不知咋了,一時語塞,呆在那里。包子噙在嘴里,眼淚唰唰直流,像護城河開閘一樣,奔涌不息。冬冬拿著手絹,在我臉上擦了又擦,說,好了。不哭,咱不哭。我不是怨你,老師和我說了,大人們的恩怨,與孩子們無關。放心吧,我不會不理你的。我得走了,要是讓爸爸看到了不打死我才怪。
我倚在松樹旁,止不住地低號著,有點天昏地暗,有點肝腸寸斷。此時,不知誰家電視機里飄出歌聲:“是喜,是愁。浪里分不清歡笑悲憂……”
十五的夜被一場雨沖掉,寒風中,我站在街道邊等冬冬,望著燈影里,匆匆的人群,始終未能驀然回首,看到冬冬就在燈火闌珊處。滕海清呲哼著鼻子說,真冷,咱走吧,走吧!放“架花”改在二月初二了。
放煙花地點在百貨大樓的樓頂上,街中心最高處。一邊燃放,一邊有播音員介紹。就聽“嗖……嘣!”隨著一聲巨響,煙火像箭一樣,直沖云霄,它宛如一位孤傲的仙子,全身被華麗璀璨的金色包圍,那流光溢彩四散開來的點點金光,把夜空裝點得如此燦爛奪目。
冬冬緊緊抓住我的手,她的手柔和溫暖,剛巧補缺了我的寒冷,我開始心潮澎湃,想把眼前的璀璨都停留下來,這盛大的煙花盛宴,像為我們準備的一樣。不停歇的煙花時而像金菊怒放、牡丹盛開:時而像彩蝶翩躚、巨龍騰飛:時而像火樹爛漫、虹彩狂舞。
砰一聲,一顆碩大的禮花在我們頭上方驕傲地綻放,一團團盛大的煙花像一柄柄巨大的傘花在夜空開放,我看到冬冬久違的微笑,眼淚也跟著流了下來。
六
曹躍進跟我說,老費最近不知又搞啥幺蛾子,他的沙發(fā)、音響都賣給小周了。我說,能搞啥,換新的唄!好像還沒等到正規(guī)的畢業(yè)典禮,1982年漫長的暑假開始了,說漫長也不對,那就短暫吧!說短暫也不妥。
八月中旬的一個早晨,太陽照常升起。剛下樓的我,被正在洗衣服兩手泡沫的媽媽喊?。骸鞍验_水倒進暖水瓶里?!?/p>
我提著吊子壺,就見老費來了,露一臉從未見過的誠懇微笑。他雙手抱拳拱著手對我們說,抱歉,真抱歉。以前老給你們添麻煩,對不住,對不住了,對不起!我們家就要走了,回上海,歡迎有機會去做客。
爸爸也熱情地連連說,沒啥,沒啥。一路順風。寒暄了幾句,老費就走了。
望著老費的背影,我的眼淚唰的一下就涌出來,滴在火紅的蜂窩煤球上,發(fā)出嗞嗞的響聲,騰起一團團水霧。我感到自己像個在濃霧中迷路的孩子,發(fā)著慌拼命地找出口。
冬冬就在那天消失在我生命的歷程中,悄無聲息。想著冬冬離去的身影,正如歌中唱到的那樣:“我只有忍著傷悲,望著你一去不回。
傍晚,我鉆進小樹林,倚在那棵刻著我倆名字的銀杏樹旁,摸著樹干上她的名字,眼淚就簌簌落下了。
黑夜隨著哭聲悄悄地登場,此時的我像一個被大地遺棄的孤兒,寂寥地站在無垠的荒野之中,悲情的巨浪一層層襲來,排山倒海。風呼呼地撲面吹來,肆虐地撕著樹葉,雨滴淅淅瀝瀝地吧嗒吧嗒起來,伴著我那碎了九十瓣子的心,將深夜涂得更黑。
多年后,我讀席慕蓉的《無怨的青春》才知道一個詞叫“無瑕的美麗”。我有過美麗嗎?只不過是冬冬的美麗而已。那個夏天,有很多的故事。只是冬冬的離去,夏天再絢麗的日子都感到索然無味了。
我在日記里寫下,童年走遠,少年別離。少年日月卷著冬冬的芬芳,惆悵跌進未知的黑洞里,看不到一點的光亮。同時,我知道年少時落進我心里的情愫叫“憂傷”。
年少時的憂傷,就像我時常偷偷帶冬冬爬到房頂上看落日夕陽一樣。冬冬總喜歡歪著頭撲閃著大眼睛問我,你說,夕陽眨巴眼的工夫就沒了,它不知道憂傷嗎?我捧著肚子哈哈大笑說,傻瓜,它懂啥叫憂傷??!實在沒轍了,大不了偷偷哭一場。天一亮,到傍晚,還會冒出來的。
多年后,每每沉浸在夕陽下,我不知道冬冬想我時,會不會偷偷地落淚??晌抑?,那一抹獨醉的夕陽,一直帶著少年哀愁走進遙不可及的都市里,再也找不到流淚的童年了。
責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