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事二題

作者簡介：

馮偉山，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小說選刊》《北京文學(xué)》《青年作家》《作家文摘》《北京青年報》等百余家報刊發(fā)表或轉(zhuǎn)載文學(xué)作品。10余篇小小說被全國近百座城市中學(xué)選作語文試卷閱讀問答題。

恩人

楊連長和小陳躲在一座大山半山腰的山洞里，已經(jīng)兩天兩夜沒吃東西了。楊連長望著瘦弱的小陳，眼睛濕了。他吃力地從地上坐起來，拍了拍小陳的肩膀，說：“干革命嘛，總有困難和犧牲的，咬咬牙，我們會挺過去的?！毙￡愂撬耐ㄓ崋T，剛滿十六歲，身子骨瘦小，但聰明機(jī)敏，楊連長很喜歡他。

已是深冬，從洞口向外望去，大山連綿，那些光禿禿的樹木在寒風(fēng)中戰(zhàn)栗，滿眼的蕭瑟。小陳說：“連長，這附近連個野果也沒有，你又有傷，咱不能困死在這里啊。我下山看看附近有沒有村子，想法弄點吃的吧？”連長說：“也好，一定要注意安全啊。”小陳點了點頭，為了便于隱藏身份，他把舊軍衣脫下來，又反著穿上了。

半夜時分，小陳悄悄下了山洞，他定了定方向，沿著崎嶇的小路一直向西走去。走了大約十幾里，竟聽到了狗叫聲。是村子！小陳興奮得在心里叫起來。村子不大，住戶也稀稀拉拉，小陳小心翼翼地在村子里走著。走到村北的一座屋子時里面露出了微弱的燈光，小陳停下腳步，竟隱約聽到了說話聲。他停頓了片刻，走到后窗輕輕敲了幾下。里面問：“誰?。俊毙￡愓f：“過路的，想討碗水喝。”里面又說：“院子沒有院門，進(jìn)來就行?！?/p>

小陳進(jìn)去時，屋子里飄著一股直鉆鼻孔的香氣。他忍不住使勁吸了吸鼻子，又仔細(xì)看了看，才發(fā)現(xiàn)屋里一男一女兩個老人正在忙活著。老頭很瘦，但精神挺足，他抬頭打量了小陳幾眼，和藹地說：“孩子，不光渴了，也餓了吧？”小陳趕緊說：“是啊，是餓了?！薄斑@鍋里燒的是豆?jié){，馬上就好了。”老人說著，又往灶膛里添了一把柴。

通過簡單交談，小陳才知道老人是做豆腐的，每天都是這個時候忙活，等豆腐做好就雞叫頭遍了。稍微打個盹兒，再早起到各個村子走街串巷去賣。每天起早貪黑，好歹能掙碗飯吃。等一碗熱氣騰騰的豆?jié){遞給小陳時，他競有些不好意思了。推辭了一下，還是接過來一口氣喝下了肚。老人又給他盛了一碗，他說啥也不喝了，猶豫了一會兒說：“大伯，我還有個伙伴在挨餓呢，能不能給我找點吃的捎著？”老人點了下頭，讓老伴給拿了幾個窩窩頭，又用瓢盛了一些豆?jié){讓小陳端著。然后說：“走吧孩子，你的伙伴也許餓壞了?！毙￡愖鰤粢矝]想到，這老人太通情達(dá)理了，心里暖烘烘的，說了聲謝謝，轉(zhuǎn)身走了。

隔了一天，小陳又來了。老人一點也沒感到意外，邊做豆腐邊和小陳聊天。他輕聲問：“孩子，你是隊伍上的人吧？”小陳吃了一驚，還沒回答，老人又說：“那晚你一進(jìn)屋，雖然你特意反穿了衣服，我還是一眼看出了軍服?？茨隳敲炊?guī)矩，我猜你是共產(chǎn)黨隊伍上的人吧？”小陳警惕地看著老人，一句話不說，下意識地用手碰了下腰里的盒子槍。老人一笑，低聲說：“這個村里沒有雜七雜八的人，你就放心吧。我兒子也是共產(chǎn)黨隊伍上的人，比你大不少呢，他參軍整整八年了。”老人說得很自豪。小陳松了口氣，說：“大伯，那咱們就是一家人了?！毙￡惥秃唵伟堰B長如何帶人去村子里籌糧，如何遭到日本兵伏擊，隊伍如何被打散簡單說了幾句。老人皺眉聽完，長長地唉了一聲。屋子里的香氣又氤氳開來，豆?jié){在大鐵鍋里歡快地跳躍著。還和上次一樣，小陳喝完，除了帶走一些窩頭和豆?jié){，還讓老人給準(zhǔn)備了一捆干草。老人說：“路上不好走，我?guī)湍闼腿グ?，也順便看看那位受傷的同志?！背鲇诎踩途瑁￡愅裱灾x絕了。小陳還和往常一樣，隔一天來一次，算算也五六次了。每次老人都是竭盡所能，除了吃喝，還去鎮(zhèn)子上的藥鋪好說歹說買了一些消炎止痛的藥物，并把自己平時不舍得穿的一件棉襖也送給了小陳。小陳最后一次來的時候，天快亮了。豆?jié){沒喝上，卻得到了老人割下來的一大塊豆腐，熱氣騰騰的，把小陳感動得不知說啥好。小陳說：“大伯，我倆要去找隊伍了，您的恩情永世不忘，請您留下名字，等革命勝利的那天，我們會來報答您的?！闭f完，從口袋里摸出僅有的一塊銀圓塞到了老人手里。老人說啥也不要，銀圓又塞回小陳的口袋里。他說：“孩子，這點小事不值得報恩，都是為了革命嘛，你就知道這個村里有個做豆腐的盧老漢就行了。”小陳再三感謝，朝老人深鞠一躬，帶著豆腐走了。

五年后，楊連長帶著隊伍又打到了當(dāng)年避難養(yǎng)傷的大山附近。這時，楊連長已經(jīng)是楊團(tuán)長了。他沒有忘記那位做豆腐的盧大伯，就讓小陳去找，并一定把盧大伯請來當(dāng)面感謝。當(dāng)小陳高高興興把老人請來時，楊團(tuán)長快步迎上前去。當(dāng)兩雙手緊緊握在一起時，他一下愣住了?！暗?！怎么會是你呢？”老人聽到喊爹，也愣住了，等看清真是自己兒子時，哇一聲哭了。好久，老人才說：“那年你跟八路軍走了，地方反動武裝三天兩頭來家里折騰，實在沒法活了，就和你娘逃到了一百里外的盧村，多虧村里的族長相幫才住下來。因村里全是盧姓，為了親近，也為了不暴露自己的身份，就謊稱也姓盧，還學(xué)了做豆腐的手藝，總算活下來了?；钪褪桥沃珖夥诺哪翘?，咱們一家團(tuán)圓啊！”

楊團(tuán)長眼含熱淚，意味深長地說：“是啊.全國解放的那天，團(tuán)圓的何止咱一家啊，是千家萬家，這多虧了咱們軍民的魚水之J隋啊?！?/p>

斗酒

那年，盧村浮橋上突然來了一隊日本兵，在橋兩頭駐扎了下來。領(lǐng)頭的是個矬胖子，叫龜田，三角眼，人丹胡，一臉的煞氣。他手下有十幾個鬼子兵，每天的任務(wù)就是檢查來往的行人。

我家門前幾十米的地方有條大清河，自西向東奔渤海而去。河不寬，但水流湍急，水性再好的人要想橫渡也費很多周折，要是遇上汛期，河水暴漲，濁浪滾滾，神人也只能望水興嘆。大清河近百里的河面上就一座浮橋，因靠近盧村，附近的百姓就稱盧村浮橋。浮橋用十幾只小木船搭成，船之間用大鐵鏈相連，在兩岸固定后，船上鋪滿木板，簡易又安全。每天橋上人來人往，好不熱鬧。自從鬼子兵來到后，隔三岔五就有百姓被當(dāng)成八路軍抓走拷打，一時間人心惶惶。

龜田是個中國通，除了心狠手毒，還善飲，更喜歡跟人斗酒。來浮橋駐扎后，沒事就讓幾個日本兵到附近村子找人來比試，誰贏了給十斤大米。村子里能喝酒的人不少，又有十斤大米的誘惑，來比試的自然不少，但都大敗而歸。沒有對手的龜田很得意，沒事就叉腰站在橋頭大吼大叫。后來，他聽人說盧村的盧大是個酒簍子，一斤不醉，二斤不倒，就想找盧大斗一場酒過過癮?？晒碜颖フ伊吮R大幾次都不在家，他老婆說自己男人在老遠(yuǎn)的山里給人家推石頭，一兩個月才回家一次。龜田聽了鬼子兵的匯報，有些惱火，嘰里哇啦罵了幾句。

一個月后，汛期來了，浮橋在洪水的沖擊下起伏搖擺，讓人心驚，過橋的人一下少了很多。突然清閑下來的龜田異常煩躁，喉嚨更是被酒撩撥得奇癢難耐。說來也怪，突然有一天，盧大提著兩只酒壇子來了。他走進(jìn)橋頭的帳篷哨卡時，天剛擦黑，浮橋兩頭的大汽燈已經(jīng)亮了。盧大自報家門，龜田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久，沒說話。心想，這個矮小干瘦，一陣風(fēng)就能吹倒的人是個酒簍子也太夸張了吧，就這小身板兩碗酒下肚不撐死才怪呢。盧大說：“實在不好意思，我出外干活剛回來，老婆說太君找過我多次，特意帶了兩壇老酒來賠罪，還請多擔(dān)待啊?！饼斕镉稚仙舷孪麓蛄苛吮R大一遍，突然心生邪念，說：“賠罪的不要，我要和你斗酒！”盧大說：“太君要是想喝酒，我就陪你喝幾杯，斗酒是萬萬不敢的?！饼斕镅垡坏?，咬著牙說：“一定斗酒！誰輸了就扔進(jìn)大清河里！”

想到波濤滾滾的河面，盧大可能害怕了，起身就走。龜田一揮手，幾個日本兵架小雞一樣把他扔到了地上。盧大看看沒法，犟勁就上來了，一梗脖子說：“要斗酒也行，但扔大清河里多受罪啊，干脆來個痛快的，誰輸了就一槍崩了他！”龜田臉色一變，惡狠狠地說：“斗酒的結(jié)果只有一個，是我崩了你！”他掏出短槍，把槍管使勁地頂在盧大的后腦勺上。盧大說：“這個可不是說著玩的，誰都不能反悔，你要讓手下所有的士兵都來作證！”

龜田點了下頭，嘿嘿干笑著，把短槍扣上扳機(jī)，放到桌子上。兩人在桌子兩端坐好。盧大把壇子里的酒倒在兩只大碗里，又在桌面上灑了一點，摸出火柴劃著，往上一扔，藍(lán)色的火苗瞬間騰起。盧大說：“斗酒要有規(guī)矩，一口氣一碗，不準(zhǔn)吃任何食物。”

“吆西！”龜田說完，端起大碗一飲而盡。盧大也端起碗來一飲而盡。眨眼工夫，兩人各五碗烈酒下肚。此時的龜田覺得肚子里火燒火燎，頭疼得要炸，胃里的東西也一個勁往上涌。他強(qiáng)忍著難受死死盯著盧大。盧大鎮(zhèn)定自若，兩眼也死死盯著龜田。盧大又倒?jié)M了兩碗，端起一碗一飲而盡。龜田見狀，也端起一碗一飲而盡。可碗還沒放下，一股濁物就從肚子里涌了出來，碗也掉到地上摔碎了。盧大哈哈一笑，說：“你輸了！”“你才輸了呢，巴格！”龜田說著，伸手就去摸槍。可此時，盧大早就把槍握在手中對準(zhǔn)了龜田，砰一聲槍響，瞬間讓看熱鬧的鬼子兵清醒過來，五六把刺刀齊刷刷刺向了盧大。這時，浮橋兩岸留下的幾個鬼子兵聽到槍聲，也都快速跑來涌進(jìn)了哨卡里。盧大捂著汩汩流血的胸口趴在桌子上，突然，他一下站起來，從懷里摸出一顆手榴彈拉動了引線。一聲巨響，驚得大清河兩岸的夜鳥撲棱棱亂飛。

六七十年后，爹對我說起這段往事還唏噓不已。盧大是我的爺爺，那年爹六歲，爺爺跟龜田斗酒前，就再三囑咐奶奶快帶著爹遠(yuǎn)走高飛。

爹還說，爺爺是個老游擊隊員，和龜田斗酒的前幾天，他接到了一個特殊任務(wù)，八路軍的幾個大領(lǐng)導(dǎo)要過大清河去延安，讓爺爺想辦法務(wù)必完成。爺爺提著酒壇子進(jìn)哨卡時，那幾個八路軍的領(lǐng)導(dǎo)和警衛(wèi)員就隱藏在離哨卡不遠(yuǎn)的雜草叢里。

我問爹：“你怎么知道這些事兒的？”

“書上寫得清清楚楚呢，是當(dāng)年過浮橋去延安的一個大領(lǐng)導(dǎo)寫的回憶錄?！钡f著，眼里掛滿了淚花。

責(zé)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