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年身之后

作者簡介：

尹文勛，筆名畫柳亦畫風(fēng)，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寫作多年，著有長篇小說《大明監(jiān)國皇帝》《細沙河》《天步九重》。其中長篇歷史小說《大明監(jiān)國皇帝》分為四部：《奉天靖難》《儲位之爭》《監(jiān)國之痛》《壯志未酬》。此外在報刊上發(fā)表多篇文學(xué)作品。

1

自從退休后，向柏年幾乎足不出戶，我說他犯了電梯恐懼癥。他可以一整天待在書房里，不喊他不出來。這次疫情，我和身邊親戚朋友都經(jīng)受了“陽過”的痛苦，他依然沒有任何狀況。正在我們都很羨慕時，卻發(fā)現(xiàn)他最近一反常態(tài)，不宅在家里了，早出晚歸，神神秘秘，話也多起來，有時說話語無倫次。

我們結(jié)婚40年，他一向惜話如金。都說結(jié)婚前，男人總是甜言蜜語，在他這里可以翻轉(zhuǎn)了，自始至終都一副高高在上天下大事爛熟于心的姿態(tài)。我想我也和全天下女人一樣，剛結(jié)婚時愛他到死去活來，他就是我的世界，我的天。有了孩子，孩子代替了他。

幾十年時間就像是劃火柴，擦出了火花，但沒點燃，一陣淺淺煙霧，一股淡淡硫黃味，只在一瞬間，眨一下眼睛還不等睜開，就什么都沒有了。忙忙碌碌養(yǎng)大孩子，我們退休了。

再回頭審視柏年，我們辦公室老王、隔壁老李、修鞋的于師傅、拾荒的駝背公，我看著都比他好。我用他們各種各樣的優(yōu)點去對比他，最后大腦里出了一個大大問句：我為什么嫁給他？

女兒薇薇上大學(xué)、成家，留在深圳，家里只剩下我們兩個人，開始分房睡。這倒不是想分居，而是他那呼嚕聲變成了地動山搖的雷聲，很特別的雷聲，從空中炸響，中間還要轉(zhuǎn)幾個彎，仿佛在廣袤寰宇走上一遭，最后很不情愿地落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夫妻間那點兒事還一如既往，不做還想，做完后各回各屋，覺得沒什么意思，過幾天又湊合到一起。沒有人提議，很自然地完成天地人三才的周公之禮。

“我們得考慮身后事了?！边@天吃完晚飯，我在廚房忙活完，回到客廳，他放下報紙，嚴肅地說。

我當(dāng)然明白柏年所說的身后事。其實我一直就有這個想法，揮之不去。我們今年都66歲，這個年齡是要擺酒的。他對女兒說不準擺酒，原因是他聽說有人擺酒后死掉了。尤其這段時間，噩耗不斷傳來。我忽然想到他會不會死掉，他要是死掉了，我是不是就解脫了？有這個想法，我大吃一驚，我自認為是一個善良人。不敢說一直做好事，敢說沒做過壞事。從這方面來看，我這人還真有幾分陰暗。記得前一段時間看過某國的一本雜志，采訪該國的老年女性，80%以上的老婦人都不介意老公死掉。有的盼著他死掉，有的是聽之任之?？雌饋碓谌魏螄译x婚都是很丟人的事。

我是一個要強的人，上學(xué)時也很文藝。日子不緊不慢地過了這么多年，在外面可全靠著這張臉撐著呢，死要面子活受罪。離了婚有各種負面東西，自己最好的朋友經(jīng)?？滟澃啬?，羨慕我的生活。柏年要是自然死亡，那就沒什么。遺憾的是柏年沒毛病，單位和查水表一樣檢查身體，百病不生，看架勢，我八成得死在他前面。我們辦公室老王的老伴兒沒了，年輕時他不止一次說喜歡我，有一次我差點迷失?，F(xiàn)在我如果單身，我們就會走到一起。當(dāng)然不是結(jié)婚，我絕不會再婚，絕不會再伺候別人，聞別人臭腳丫子，聽別人打呼嚕。我要放飛自我，飛得更高。

“問你話呢，你今天是怎么了？把魂丟了？”

“什么身后事？咱們虛歲才六十六，你這大體格子，又叫向柏年，活一百多歲沒問題。”我為自己的想法感到震驚，也突然生出一種恥辱感，不敢正視他的眼神。我有感覺，他最近這段時間在忙乎這件事。

“哪有不死的，君子不諱言死，六十六過完了，我感覺最近氣色不好，早晨起來，胸口發(fā)悶，頭隱隱作痛。要是發(fā)燒還好，那是陽了.可惜不發(fā)燒。有一天我的腳心突然一陣陣發(fā)麻。我也懂一些醫(yī)理，百度一下，這很可能是得了癌癥的征兆?！彼劬τ我浦?，好像在措辭。

我越發(fā)狐疑，柏年向來認為自己還是一個小伙子，感冒了，讓他吃一粒藥就像把豬趕到了屠宰場。說句實話，我平時真不注意他的健康。他這樣說會不會是檢查出問題了？我莫名其妙地緊張：“上次檢查沒問題，這才不過四個月，你……”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接著說：“死生有命，也不用太在意。我要給你說的是另一件事。我們死后埋在哪兒？”

我從來沒考慮過這件事。很多人被墓園的業(yè)務(wù)員忽悠去看墓地，我沒去，盡管這些人也忽悠過我?guī)状?。我只說過一句，我死后要埋到向家祖墳。這也是我隨口一說。向柏年和我一樣，都出身于農(nóng)村，算是第一代“小鎮(zhèn)做題家”。他們家在八盤里，祖墳的風(fēng)景不錯。我不懂風(fēng)水，只能說風(fēng)景。墓園業(yè)務(wù)員哂笑道：大姨，活到這個歲數(shù)了，還沒活明白？您老在年輕時奮斗過，才在城里有了一席之地，最后還要回到原點?。?/p>

我沒明白，死后魂歸故里，和回到原點是一回事嗎？

大姨，死人和活人一樣，也分為城里人和鄉(xiāng)下人。城里人活著住樓房，死后就是公墓，公墓就是城里的樓房，有取暖，有衛(wèi)生間上下水。祖墳再大再寬敞也是您老當(dāng)初鄉(xiāng)下的房子，住著不舒服。

事實似乎的確如此，現(xiàn)在婆家還有一個大院子空著呢，加在一起六間房子，空著。

業(yè)務(wù)員說的時候，我不愿意去思考。今天柏年提出來，當(dāng)然不一樣。我判斷，柏年心里有數(shù)了，再和我商量，抑或是通知我。

2

柏年最初想法也是魂歸故里，這只是愿望，家里人還認他嗎？他心里不免生出幾分怯意。算了，還是在城里想辦法吧。連續(xù)一個多月，他開著車把周邊的公墓都看了一遍。他退休前是一個學(xué)者型公務(wù)員，也懂一些堪輿風(fēng)水，感覺哪里都有風(fēng)水不錯的地方，也有不適合死人居住的。他記下來一個電話咨詢穴位和價錢。好穴位價錢高得嚇人，他聽到報價時，驚得差一點跳起來。他作為一個邊緣化的退休公務(wù)員，不吃不喝也得七八年。以前只是聽說人死不起，現(xiàn)在真的明白其中含義，他偃旗息鼓了。

墓園知道了他的電話，豈能輕易放棄？加微信發(fā)短信打電話，每天問候不斷，比自己的親女兒還無微不至。一直在問他是剛需還是儲備，他們說：這里一聽報價好像挺高，其實包含所有服務(wù)，一條龍。眼下正在搞促銷活動，買二送一，買四送三。通過這次疫情，大家對生死都看得明白，有識之士把自己孫子外孫子孫女外孫女甚至重孫子重外孫的靈魂歸處都預(yù)備好了。這是格局，大格局，聽您老的聲音就不是一般人，有學(xué)問有地位有品位，你報一下位置，我們出專車接您親自來現(xiàn)場看一下。我敢保證，來了你就不想走了。嚇得柏年趕緊掛了電話，果斷拉黑，再也不敢和墓園聯(lián)系了。

“你看看吧，地方有的是，這是爺爺奶奶的墳，這是你爸我爸他們老哥仨的。你看三叔的，都是每年我來上墳。他們這一支沒了，地方也都閑著呢。我說句難聽話，不怕你們生氣，按原來計劃生育形勢，早絕戶晚絕戶，早晚都得絕戶?！边^年回家，我們站在祖墳地，堂弟向柏仁向我們介紹。

柏年的臉越來越黑了，烏云密布。這話說得太崩耳朵?？窗啬昝嫔蠠o所謂的樣子，其實蠻傳統(tǒng)的。這個瞞不過我，為他生了一個女兒，我也一直很歉疚，這就是我?guī)缀醭闪怂诺闹饕?。其實我對柏仁的話還是贊成的，話糙理不糙。我笑著說：“柏仁，你們這一支是保住了?！?/p>

他搖搖頭，苦笑著說：“嫂子，我說的不單單是這方面。怎么說呢，我一時也表達不清楚。就拿我來說吧，肯定得埋到祖墳。家族里還有子侄輩的在家務(wù)農(nóng)。但是你看一下，一共還有幾個？一年比一年少?，F(xiàn)在家族里有人去世，找?guī)兔Τ鰵浀娜硕紱]有。”

這時候我才明白，不是他不愿意我們葬在祖墳，他說的也是實際情況。我是農(nóng)村人出身，這些我都懂。出殯也不是簡單的事，還要挖坑，夏天泥濘，冬天凍土，冬天一個釘，夏天兩腳泥，現(xiàn)在的年輕人誰給你干這個？舉行葬禮，農(nóng)村非常煩瑣，還要抬棺材，用車拉或在程序上使用了機器，鄰居親戚親人都說你不孝順?，F(xiàn)在火化，人死一把灰，還照樣一本正經(jīng)地買一口上好的棺材，沒有棺材好像就沒有了房子，讓死去的親人住在哪里？可是這些活誰干？

我打量一下柏仁，這體格還得活二十年，再過二十年，會是什么樣子？誰能預(yù)見？家族還有幾人留守？四十年以后，一百年以后呢？這些墳地還在不在？還有沒有人打理？如果我埋在這里，薇薇、薇薇的孩子還能不能找到我們的墓地？我忽然覺得灰心。我是學(xué)哲學(xué)的，但我從來不喜歡深度思考。人活得要簡單，這是我自己找的理由。理性非理性反理性當(dāng)不得飯吃，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叔本華尼采沒教到我柴米油鹽生兒育女孝敬公婆。

“爺爺說過，不管身在何處，死那天都要埋在祖墳，這靈魂才有了歸宿。這話你知道，是爺爺經(jīng)常講的，我倒著說都不會錯，這是原話?！蔽铱窗啬挈c點頭?！奥窆撬l(xiāng)，是游魂野鬼，飄在陰陽三界，無法超度?！?/p>

我看見柏年的臉色一點點變了，變得慘白。我趕緊打斷：“那你的意思是讓我們埋到祖墳了，轉(zhuǎn)這么大彎干啥？”

柏仁不在乎柏年的表情，搖搖頭，說：“我當(dāng)然希望你們回來，百年之后我們也有伴兒。問題在于怎么處理。我要是死在你們后面，哪怕只有一把老骨頭，也把你們拱到這來。你們想過沒有，我要是死在前面呢？現(xiàn)在農(nóng)村這種現(xiàn)狀，你說吧，誰管我們？你能指望薇薇嗎？她能做到嗎？即使做到，以后誰來給你上墳？薇薇，薇薇的孩子知道哪是哪嗎？回來以后還有人接待他們嗎？我們的后人都在哪里？”說到這里，他已經(jīng)是老淚縱橫了。

這是不得不面對的現(xiàn)實，也是我們從來沒考慮過的現(xiàn)實。

8

“游魂野鬼.飄在陰陽三界，無法超度。沒錯。”吃過晚飯，一直不開口的柏年突然說了一句，然后靠在沙發(fā)上，閉上眼睛，臉呈痛苦。我看不慣他現(xiàn)在的樣子，嘀咕一句：“人死如燈滅。”他睜開眼睛，臉上瞬間顯出一種不屑，這是我見過多年的表情，一副天下大事了然于胸你懂什么的架勢，這架勢足足鎮(zhèn)住了我四十年，盡管我的學(xué)歷和級別一點不比他低。今天晚上他的表情又多了幾分陰冷。

我睡醒了一覺，客廳的燈還在亮著，我打著哈欠去關(guān)燈。柏年還在沙發(fā)上畫著什么。這很奇怪，他很少在客廳做事情。他聽到了我的腳步聲，眼皮抬了一下，眼仁好像還在原地沒動。其實在告訴我，他注意到了我。他的事情我向來不過問。他經(jīng)常寫東西，說是文學(xué)，我心里冷笑。他每天不食人間煙火世人皆醉我獨醒清濁不兩立那一套，能有什么好作品？他大罵文學(xué)失去了語言、邏輯、意義，沒有了道德觀人性論歷史觀，總認為自己的作品才是中華民族優(yōu)良傳統(tǒng)的典型代表。依他退休前位置，想出書、想發(fā)表都不是什么難事。他反對干謁，反對人情稿，于是就寫了一些東西自娛自樂。對親戚朋友也從不談及這些，有人問起來，他就說大器晚成長風(fēng)破浪會有時來解嘲。

我給他倒了一杯水，其實我在看他拿著筆畫了什么，在茶幾上臺歷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東西。我的眼睛已經(jīng)看不到了，不知道花了多少度。他放下筆，說：“你坐下，我給你說一件事?！币荒樴嵵亍Ｎ也惶?xí)慣，怔怔地看著他?！澳憧次覍懙摹！闭f著拿起臺歷放在我的眼前。我看了一會兒，看不懂。他說：“我們不用怕了，我看好了，頂多再有兩年?！?/p>

“柏年，這半夜三更的，你沒發(fā)燒吧？這是什么東西？什么兩年？”

“你真是太笨了，這么淺顯的東西你都看不懂。通過這幾年檢查，加上這次疫情，我分析總結(jié)：我活不過兩年?！?/p>

我吃了一驚，柏年盡管有些不著調(diào)，但這么多年來還算是正常人。怎么反倒慶幸起快死了？“你看我這兩年的糖，一年高過一年，現(xiàn)在我的左邊腿腳都麻木抽筋，我已經(jīng)弄得明明白白，和那天我說的一樣，我得了癌癥。”

我真想摸一下他的額頭，看他滿臉興奮，看起來這是高興了。都說人有瀕死的恐懼和悲哀，他卻輕松加愉快的樣子。“人活百歲也是死，要死得其所。趁現(xiàn)在柏仁還硬朗，我先死了，回到祖墳占上位置。你慢慢活著，到時候我們都魂歸故里，不做游魂野鬼。”

我不吃驚了，他的這些話必須引起我的重視，柏年有問題，這幾天我看著不對勁?！办`異和玄幻的東西你向來不信，今天這是怎么了？天地人三界那是虛妄的說法，你才高八斗學(xué)富五車學(xué)貫中西，為什么參不透這個？”

他搖搖頭：“你不懂，你這個人不愛去深度思考，我也沒少批評你。茫茫宇宙，未知的東西太多了，你是學(xué)哲學(xué)的，質(zhì)量守恒，物質(zhì)不滅，生生死死，人的魂魄在哪里？你怎么解釋一些超自然的東西？你告訴我。”他今天倒是很平靜。

邏輯鬼才，我今天忍受不了他對我的蔑視：“你這是唯心論，形而上?！甭曇袈源螅坪醭粤艘惑@，竟然笑了：“我原來也不信，但我這個人喜歡深度思考，退休以后，經(jīng)常讀一些這方面的書籍。世界上那么多教派，有那么多高端人士去追捧，不會無緣無故吧？想一想古今中外的偉人，他們都相信一些虛妄的東西，你敢說不存在嗎？你這是純粹的意志力哲學(xué)。我要去醫(yī)院，問一下我到底還有多長壽命?！?/p>

“醫(yī)生不知道，你還是去問十殿閻羅西方佛祖先知或上帝，他們會告訴你，和他們混熟了，也許你永遠也不用去報到了。你慢慢玩，我得睡了?！蔽依U槍了，我打定主意，明天得去找老王想辦法。柏年這是病了，也許是走火入魔。

“睡去吧，給你說了也沒用，你不懂叔本華和尼采，看一下你就明白了。”我發(fā)現(xiàn)大事不好，他思路也混亂了，事情讓他說反了。我不想再糾纏，還得讓他知道，我比你懂叔本華尼采，回懟一句：“上帝死了，已經(jīng)被殺死。

4

早晨醒來，不知道柏年什么時候已經(jīng)出去了。打開手機看一下，沒有什么留言。他很少給我留言，不知道他的一日三餐在哪吃。給他做出來，他有時在外面吃了。不做，又突然回來吃，然后就是一臉不滿，一副妻不賢子不孝生不如死大丈夫難立于天地之間的不滿。今天我顧不上了，我一定得想辦法，不假思索地給老王發(fā)了微信。

我和老王算不上是約會，有些事情我愿意和他聊聊，我們買一些早點到湖邊上坐坐?？諝夂?，說話就像是空曠的湖水，隨便聊，主題空曠，天南地北無所不談，把一些事情完美化解。尤其是心里郁悶的事情，在老王嘴里都成了湖面上的一個個水泡，瞬間即逝，我就會開開心心地回家或者上班。

老王是部隊轉(zhuǎn)業(yè)到我們單位的，也沒什么文化，可我就是聽他的。我對他的依賴不知道是不是出于愛。我對他并沒有什么感覺，是他一直在追求我，我們都是有家室的人，但我并不反感；我也是女人，哪有女人不喜歡男人追？開始時也覺得別扭，后來呢，一有難事還是找老王。這是辯證法還是形而上？可能都不是。

“他這是把魂丟了，也叫靈魂無所托。發(fā)展下去就是阿爾茨海默綜合征。”老王一張口，就令我無言以對，這算不算是學(xué)問？哪本書上寫著靈魂無所托？在哲學(xué)高才生這里大談?wù)軐W(xué)，是不是挑水江邊賣？很奇怪，我就是信他，無條件地信他。

5

老王騎著電動車帶著我去聽講座。讓我始料不及的是，是靈魂歸宿地——墓地的講座。

“是祖墳的事刺激了他，趕緊給他選一個墓地，一切都解決了?！崩贤踅忉尩?。

“我們家里沒有那么多錢，買不起墓地?！蔽覍嵲拰嵳f。

“你們老家不是有一個大院子嗎？現(xiàn)在值錢了，賣掉換墓地。”老王胸有成竹，且不容置疑和反駁。

我們進去的時候，一個人正在講話：“……祖墳這條路已經(jīng)堵死了，我們就得另辟蹊徑，讓自己魂歸故里。我和墓園談過了，他們有這項業(yè)務(wù)，為死者做法事，埋在公墓，能使魂魄歸鄉(xiāng)。當(dāng)然，五百里地以外失效……”甕聲甕氣的，聲音非常耳熟。開始沒在意，聽了幾句，有幾分疑惑。主席臺昏暗的燈光下，有一位戴著帽子和口罩的人在講話。這個人看見了我，停下來，喊道：“剛剛進來的是我太太……”

我的感覺就是學(xué)游泳時第一次下水，一口水嗆住了，耳朵鼻子腦袋眼睛頭發(fā)亂作一團，耳朵里一陣陣轟鳴，不知道在叫著什么。一陣掌聲，把我驚醒。組織者有人過來說向太太這邊請。這位是……老王的手還牽著我的手，兩個人都已經(jīng)暈頭轉(zhuǎn)向了，我一時不知道怎么回答。柏年在上面接過來大聲說：“這是我太太?！宾畷r間一陣寂靜。一個“家人”說：“那位先生是誰？”聲音怯怯的，話音一落，隨即響起嗡嗡聲。

柏年喊道：“繼續(xù)，什么先生？先生先死，先死先生，我們在討論死，不是在討論生。”一陣笑聲過后，我感覺這笑聲是嘲笑，抑或是幸災(zāi)樂禍。柏年喊道：“告訴我太太和那位先生，找位置坐好?！贝蠹毅等?。

“柏年，你不想問我點兒什么嗎？”不知道柏年又在哪里浪了一天，直到晚上八點多才回家，我問他。

他一臉迷惑不解的樣子：“你是說我想法變了？其實我沒變。一顆紅心兩手準備。如果兩年內(nèi)就死了，那就謝天謝地，一切都解決了。萬一不死呢，只好找公墓。這是他們的推介書。你是說錢吧？沒問題，咱們家里的老院子能賣二十萬，足夠了。你……”

“我是說老王。”盡管我們不謀而合，可眼下我對他說的這些一點兒興趣也沒有。

“我說墓地，你直給我提老王干嗎？他能幫助我們魂歸故里嗎？哦，對，老王是誰？”他的眼睛很真誠，不像是故意的。

“就是你白天看到的老王，我們單位那個，當(dāng)兵的?！笨此腥淮笪虻臉幼?，我只當(dāng)他是故意的，“你不多心吧？”

他已經(jīng)坐在那里了，指了一下墓地的推介書，正色說道：“年輕時候都沒多心，馬上就要去另一個世界了.還有什么多心的！這么多年我還不了解你嗎？你辦事有分寸?？煺f正事吧?！?/p>

不知道為什么，幾秒的感動就被一種莫名的委屈掩蓋住了。柏年從來沒把我當(dāng)一回事，從來不重視?！澳懵芯?，我沒興趣。”撂下一句話，我轉(zhuǎn)身而去。

6

一陣陣拍桌子的聲音把我驚醒。我感到奇怪，都說人上了年齡睡眠自然就少了，不知道為什么，我的睡眠和年輕時一樣好，早晨如果是自然醒，可能得太陽偏西。聲音從書房傳出來，我趕緊沖過去。柏年站在那里，滿臉通紅，看我進來，右手在寫字臺桌面上用力一擊說：“一切都解決了，我剛剛發(fā)過微信。咱們只買陽面穴位好的那塊墓地，我已經(jīng)看過了……”

“你發(fā)什么瘋，一大清早的？”我忍無可忍，打斷了他。

“我沒瘋，瘋子看正常人才瘋了呢。我給你講，明天我就帶你去看那塊墓地，十八萬八千八百八十八，全包，一條龍服務(wù)。三七五七七七做超拔，找全國最有名的和尚。找大觀有名道士作法，我們躲過十六小獄，不墮輪回，回到家鄉(xiāng)，住別墅，還有……”柏年的眼睛放著光芒。

我哭了，我承認我抗壓力極弱，他這不是走火入魔了，很可能是病了。我的想法是轉(zhuǎn)身就走，不知道為什么，我不忍心。我不是一直不在乎他的生死嗎？“柏年，你是不是不舒服？”

“胡說，這么多年，你就是見不得我好，我一高興你就難受?！彼鹊?。

我又沒毛病，干什么你高興我就難受？我瞥了一眼他在看《××寶鈔》，沒理他，自己走了出去。我沒出息，止不住眼淚，我也沒人商量，不敢告訴薇薇，只好給老王打電話。老王略一沉吟，說不行就告訴薇薇，把柏年送到該去的地方。

7

一個月過去，柏年越來越糊涂了，我只好給薇薇打電話?！稗鞭?，你爸爸最近不太好?！?/p>

“不太好是什么意思？他病了嗎？趕緊住院?！迸畠阂粫r沒明白。

“你爸爸精神有些問題?！?/p>

“精神……”她頓住了，過了幾秒，問：“什么時候的事？因為啥？嚴重嗎？”

“還不是這疫情鬧的！他認為自己得了絕癥，開始考慮身后事，這個墓地把他折磨的……哎，這種情況有兩個月了?！?/p>

“你們真是的，這還用你們操心嗎？我和你姑爺早都在深圳替你們選好了公墓，三年了。怕你們心里不得勁，一直沒告訴你們。我今天就回去，當(dāng)面告訴他?！?/p>

柏年知道了墓地之事，沉默片刻，嘀咕道：“超過幾個五百里了，作法失效?！闭f著隨即臉色變得灰白，雙目失神，喃喃地走了出去。薇薇聽不清，看著我，我淚流滿面點點頭又搖搖頭，追了出去。

責(zé)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