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克金筆（外一篇）

作者簡介：

周獨明，十八歲開始創(chuàng)作，主攻微型小說?，F(xiàn)已在《北方文學》《芒種》《微型小說月報》《金山》《山東文學》《百花園》《小小說月刊》《佛山文藝》等期刊發(fā)表微型小說一千多篇。

牛春生大學畢業(yè)了。因為他學的是給排水專業(yè)，便被分配到市自來水公司技術科。與別的新同事有點兒區(qū)別的是，牛春生總是用一支金光閃閃的派克鋼筆來寫字?？茊T們開始以為牛春生是低調的奢華或者無意的顯擺，不過，在入職培訓班上看到牛春生作的筆記時，也都認為只有這樣的筆才能配得上他的字。培訓班結束了，牛春生的課堂筆記被多人嘻嘻哈哈地分成了幾部分，大家都把它們當作鋼筆字帖甚至書法作品留存著。牛春生說，四處奔波做買賣的叔叔認為他平時的工作就是大筆一揮，在需要他同意的地方簽上名字就行了，所以，便將珍藏了多年的派克鋼筆“讓”給了他。

牛春生多次解釋，自己剛上班，還干不上這個決策的差事。叔叔卻堅持說，這就是運勢和氣派，能讓你迅速當上高官。你用這支金筆，起碼可以讓上層快速知道你的好字和文化水平，提高你的影響。牛春生卻覺得，自己寫下的字和這支派克金筆倒還很搭配，就像大俠必須有一把好劍。

正式上班的那天早晨，牛春生上衣兜插著金光閃閃的派克鋼筆來到技術科。孫科長一下子就看到了他的金筆，說，看來你寫字應當不錯啊，不過……以后你的字估計派不上太多用場。除非，除非你當了經(jīng)理。然后，孫科長拿起一份文件對他說，沒有電子版，掃描儀也壞了，你把它給我錄一下吧。

牛春生一看，足足有七八頁紙，他的派克金筆派不上用場了，孤獨地趴在桌子上，孤獨地閃著熠熠金光。

那天，牛春生去找曹經(jīng)理簽字，看到他也用一支金筆簽字，不過，比自己那只小多了。雖然曹經(jīng)理的字也不賴，但是沒有自己的柳體字漂亮?；氐娇评铮瑢O科長對他說，我看你這筆桿子還是別用了，經(jīng)理的都沒有你的高級！你別怪我多嘴，剛來還是小心點兒好，時時處處都要注意。

自來水公司系統(tǒng)舉辦硬筆書法比賽，牛春生興沖沖地報了名。就在牛春生奮筆揮毫，著手準備作品的時候，孫科長又出現(xiàn)了。孫科長表情嚴肅地告訴牛春生，你知道嗎？這場比賽是愛好書法的曹經(jīng)理提議的，所以，你寫得差不多就行了，好讓經(jīng)理得個好名次。

牛春生聽了就感到很冷——這不是明擺著欺上壓下嗎？孫科長接著說，我知道你寫得一手好字，但是你要考慮到自己未來的發(fā)展。還有，你的“作品”就不要落那些圓圓圈圈的紅戳子了，好像那么回事似的。牛春生糾正道，那是印章。孫科長就一瞪眼睛，說，什么金章、銀章的！咱們這些人就是“磨道的驢聽喝”就得了。

比賽結果公布了，牛春生的鋼筆書法得了一等獎，獎金五千元。經(jīng)理將牛春生叫到辦公室，說，前幾天，市里新一屆書法協(xié)會要我在咱們系統(tǒng)里推選一名會員。他們特意叮囑，一定要推選有風骨的創(chuàng)作者。他們說，以前的會員把太多的精力放在恭維領導和維護人際關系上了，弄得書法協(xié)會的風氣很不好。我在你的簡歷上發(fā)現(xiàn)你有這個特長，但是為了考驗你的人品，或者說檢驗下你作為一名書法愛好者的骨氣，我就借孫科長的口氣試探了你一下?？疾旖Y果表明你還是不錯的。小伙子，希望你能成為一名真正的書法家和技術骨干。你那支派克金筆，我看不要輕易放下啊?，F(xiàn)在的人啊，傳統(tǒng)的東西都丟得不少了。你可要發(fā)揮自己的特長，組織個書法小組吧。牛春生聽了，覺得一塊石頭落了地，同時也為自己感到驕傲。

借著機器貓的時光機倒轉，話說之前牛春生聽完了孫科長的話，用派克金筆寫了兩樣東西：一份是參賽的作品柳體楹聯(lián)“新松恨不高千尺，惡竹應須斬萬竿”。另一份則是辭職報告。

門衛(wèi)“醉八仙”

這棟寫字樓有三個部門，聘請了三個門衛(wèi)，分別是老柴、老沈、老馬。倒不是一個部門一個門衛(wèi)，而是，在一樓的公關部門請了三個門衛(wèi)，負責整棟大樓的安保工作。老沈和老馬是本地人，只上白班，夜晚就由老柴負責。老柴外號醉八仙，老家在會寧府鄉(xiāng)下。他只有過春節(jié)才回家，平時都住在公司門衛(wèi)室的里間。

這天中午，大家吃完午飯，散得七零八落的，飯桌上留下一堆剩菜、果皮和紙巾。老沈放下手中的碗筷，揮手叫來食堂的廚工曹師傅。老沈說：醉八仙昨天死了，趕緊將他的碗筷扔了。

說這句話時，瘦削的老沈一臉嫌棄。老馬十分驚訝：這……老酒鬼，怎么說不行就不行了？

說完，曹師傅打包了醉八仙的碗筷，扔進了門口的垃圾桶。人死了，留著他的遺物不吉利，別人也不會用那些東西，扔了也正常。不過，老沈卻希望快點兒扔掉醉八仙的東西。腦滿腸肥的醉八仙是三個門衛(wèi)中年紀最大的，孫子都已經(jīng)上初中。按照他這個年齡，應該在家里享清福了，但偏偏選擇離開老家來大城市做門衛(wèi)。醉八仙不是一個容易相處的老頭，別人的意見哪怕是善意的，譬如，叫他別酗酒，上班時間弄得醉醺醺的不好。他也不會聽，還大著舌頭呵斥人家：花……花你的銀子打……打酒了？

醉八仙從來不會主動幫助別人，即使別人求他，事情在他的能力范圍內(nèi)，他也會想辦法推脫。去年五一勞動節(jié)，老沈的兒子結婚了，要張羅酒席，不能上班，就想叫醉八仙頂替一下。醉八仙連借口都無，直接說不，冷漠得很，這讓平時有所不滿的老沈更加討厭這個老酒鬼。在三個門衛(wèi)當中，最會做人的可能是老馬。也許這么說，老馬是一個悶葫蘆，一桌人圍在一起，他幾乎從頭到尾都是一言不發(fā)，這種從不參與其中的作風讓他專心做好自己，避免沖突。

醉八仙是一個鰥夫，前幾年老伴去世了。醉八仙老伴不喜歡他經(jīng)常喝酒，曾經(jīng)偷偷地將醉八仙收藏的紅薯燒酒送給鄰居們。為此，老兩口經(jīng)常吵架。對于父親喝酒，兩個兒子意見不一。大兒子站在母親那邊，勸父親盡早戒酒，小兒子則順從父親，經(jīng)常沽酒孝敬父親。因此，老伴疼大兒子，醉八仙則喜歡小兒子。老伴在世時，醉八仙厭煩其啰唆，他每天都晚歸，而且寧愿睡雜物間，也不愿意與老伴同床。老伴終于去世了，總算耳根清凈了，醉八仙成了快樂的單身漢，但他覺得生活缺了點什么。他抽了更多的煙，每頓酒也不止半斤八兩了。

醉八仙喝酒出了意外，早已不是新聞。有一次，醉八仙約了幾位朋友去一處高麗屯吃狗肉，喝得爛醉，還敢開電動車回家。結果，到了一段泥濘道路時，電動車打滑，醉八仙摔得遍體鱗傷，久久不能動彈，最終被巡邏路過的治安員救起來。又有一次，醉八仙喝得酩酊大醉，趔趔趄趄地走在路上，撞到一名中年男人，還往人家身上嘔了一攤穢物。中年男子臭罵他一頓，一開始兩個人只是口角，最終動手打了起來。醉八仙年紀大，體態(tài)笨重，根本打不過那名一米八的漢子，又落下一身傷痛。自此，醉八仙右邊大臉蛋子上留下一道長長的疤痕。

誰也不知道在醫(yī)院的一星期是醉八仙人生的完結篇。這天中午，老沈和老馬同桌吃飯。一向不過問事情的老馬主動開口了：醉八仙最近怎么樣了？老沈淡淡地說：死了。

老馬的心頭一震，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老沈補充道：今日凌晨死了，剛剛他的家人來收拾他的東西。

說完后，食堂的曹師傅扔了醉八仙的碗筷。老沈似乎覺得不夠，說了一句：門衛(wèi)室的木床醉八仙睡過，下午也拿去扔掉。

老沈的建議沒有人應答，只見大家一臉愁容，心事重重。醉八仙死了，門衛(wèi)有了一個空缺。不久，就有一名男子來面試。經(jīng)理錄用了他，叫他下周一來上班，但那男子卻沒來。男子爽約后，經(jīng)理再也沒有提過招聘門衛(wèi)一事。他似乎感覺三缺一也無所謂，醉八仙本是可有可無的人物，他去世后，一天，兩天，成了同事們茶余飯后的話題。但是，第三天就聽不到關于他的半句話了。看來，腦滿腸肥的醉八仙真的徹底從這棟大樓消失了。

責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