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似裙裾,去往山的路繞湖而建,汽車在湖畔蜿蜒前行,和人一道,做了回拜倒于湖的石榴裙之追慕者。煙林漸黃,湖影影綽綽,宛若驚鴻一瞥。觀景闊臺停車遠眺,湖面闊朗宏大,一輪秋日斜掛高天,在湖面拋撒一溜碎銀,光芒閃閃爍爍,有金屬的質地。遠方,瓦屋山如一艘巨大的船,輕輕搖晃在湖的盡頭,又像山居人家青瓦房的屋頂,竟有如此不落俗套的山——沒有圓錐般直刺青冥的山尖,像是被巨斧一板削去了頭頂。
湖山偎依,湖是溫婉嫻靜的柔女子,山是敦實憨蠻的偉丈夫,俯仰之間,山與湖含情脈脈,顧盼生姿。沒有山之高拔、瀑之悠長,無以涵育湖之深淼、水之清朗;沒有湖之凈純、水之清澈,無以映射山之健碩、山之有型。霧來,山與湖偶爾也來一次堪比新婚的小別離;俯瞰,煙鎖平湖,茫茫一片;仰望,山體披紗,樹也朦朧,瀑也朦朧。湖一直在那里,山一直在那里,陽光會給他們的相見制造新的驚喜。
山頂,那些需兩人才能合抱的冷松大多已于此矗立千年,或許,它們的祖先,從地殼運動碰撞擠壓出這座山、這條山脈時已出現(xiàn)在這里。它們冷峻滄桑,不知何時,細微的枝丫已在寒風冷雨中斷落,化為松下新泥;一些粗壯的樹枝卻在風中根根僵直,巋然不移,任苔蘚將時間的痕跡附著其上。有的樹,只剩了小半截兒殘樁,曾經(jīng)致密的肌體腐爛成一捻便如絲如粉的個體;有的樹,早已在風雨中原地坐化,沒有了一絲一毫生命的氣息,但絕不會輕易倒下;有的樹,在被雷電劈下高昂的頭顱后,那脆生生滴血的脖頸上又蓬勃出了一大簇綠的新枝。
樹的世界和人間何其相似——逝去與新生代代因承,生生不息。
遠方,淡霧在冷松間繚繞,薄紗一般,讓人想起出浴的美人。走過去,它們卻又流到了更遠的前方,矜持著,與人若即若離,仿佛一場發(fā)生在《詩經(jīng)》里的一見鐘情——面對愛情告白,欲迎還拒。霧從峽谷升上來,莫非山腳正架著一口滾水騰騰的大鍋?風一吹,霧在埡口沓沓而起,轉著蕩著,棉花糖一樣蓬松膨大……一陣稍大的秋風斜刺里竄出來,似糖絮一縷縷從糖團抽離,終于,霧消散于無形。然而,前霧剛去,后霧又起,慢慢地,一大團翻涌著的霧,又悄悄在峽谷聚攏起來……
空山不見瀑,但聞流水聲。在幾乎平面的山頂,想要看到那橫沖直撞,飛出山體的瀑簡直是奢望——雖然,渾然不覺間,水正在腳底的草皮下緩緩流淌。泉,一小股一小股,不知從哪里冒出來,于山頂坡度舒緩的地面走得幽靜無聲。他們終于流到了山的邊緣,這才扯開喉嚨一聲長嘯,奔跑,騰空,急速下墜,將所有韜光養(yǎng)晦的壓抑都噴射向山體之外的遠方。自上往下看,大地一片混沌,那瀑猶如一條見首不見尾的神龍,只有發(fā)端,不知蹤跡。廬山乎?他山乎?山不在“名”,有瀑則靈。此時,你定會不由自主地吟詠起“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的妙句。
蟲鳥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匯聚到酒店對面的小山。蟬一夜不眠,像一支晝伏夜出的急行軍——黑夜是布,遮住了蟬引頸高嘶的喉嚨,聲音低沉持久,亞光的質感,在半空中飄浮,又像被踩了低音踏板的鋼琴,抑或是初登舞臺的歌手,且發(fā)且止,欲唱還羞。
東方的天空開始露出魚肚白時,蟬最先感知黎明的到來。今天,素日司令的蟬,不做驚天動地的吶喊,只喑啞著歌喉,拉出一排排有起有落、有低谷有高潮的滑音。每一聲,都是一首完整的黎明之歌。那音不是高處跌落的飛瀑,是涓涓流來又輕輕流去的淺溪。秋陽明晃晃、慢吞吞地在空中游蕩,秋風不急不躁。蟬終于叫得倦了,有些力不從心,敷衍著偶爾來一兩聲,算是表達一下對秋后依然火熱的天空的基本尊重而已。
秋日午后,雜鳥間或出來攛掇一番,其聲歡快,彈跳,似是落入玉盤的大珠小珠。唯恐秋的風頭被鳥搶盡,蟬松開先前踩著的低音踏板,遼遠的鳴音脆生生響起,是飄過窗前的一串串鴿哨,是交響樂奏響時沙錘手有節(jié)奏的輕輕搖動。
蟬們就這樣唱著一曲最后的秋日暮歌。
秋入甘孜
“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橋橫鐵索寒?!贝蠖珊樱欢仁侨氩靥靿q。如今,天塹變通途,大渡河大橋雄跨波濤洶涌的大渡河上,獲譽“川藏第一橋”,還將橋梁界的諾貝爾獎“古斯塔夫·林登少”金獎收入囊中。瀘定縣“二郎山川藏公路紀念館”內的資料詳細記載了這一人類筑路史上恢宏悲壯的史詩——1950年修建國道318線二郎山段,平均每前進一公里,就犧牲了7名解放軍戰(zhàn)士;2018年,雅康高速建成通車,其中,單二郎山隧道的全長就有13406米。318國道二郎山隧道及雅康高速二郎山隧道的相繼開通,不但大大縮短了進藏時間,還把盤山公路交還給大自然,最大程度保護了二郎山大熊貓棲息地自然保護區(qū)的生態(tài)環(huán)境。
康定城在萬山簇擁的逼仄狹谷中艱難生存。折多河南來,雅拉河北至,它們在郭達山腳匯合后相擁東去。流過康定城的雪山莽水有了一個最質樸無華的名字——康定河。諸葛亮的《出師表》里,它被稱為“五月渡瀘”的“瀘水”??刀ǔ茄睾佣ǎ菂^(qū)坡度大,河堤足足兩人高,河水流到此處,只能挨挨擠擠繼續(xù)往下游奔注。秋夜的天幕下,河兩岸燈火輝煌,五彩光芒映射到水里,那水便有了彩色的層次,仿佛雪山大河收斂起康巴漢子的雄性,多出幾許女性的羞澀和溫婉,讓人想起高原紅的臉蛋上綻放的笑容。但是,那水聲依然是磅礴的、熱烈的,像康巴女人面對薄土、青稞和初秋依然焦灼的烈日時的倔強與豪邁。
河面建起三座橋,中橋和上橋人氣尤旺。著漢服、藏服、西裝的人云集于此,融歷史與現(xiàn)代、民族與世界為一爐,真應了入城處那塊巨型屏幕上的城市宣傳語——“讓世界愛上這座城”。
小孩子們在賣糖畫的攤子前挪不動步,花10元可一轉,龍須、鳳尾、魚鱗、蝶翅,無不栩栩如生;吹薩克斯的樂手把一曲《回家》吹得惹人秋愁氤氳;獨腿歌手一手拄拐,一手持話筒深情演唱“我想要怒放的生命,就像飛翔在遼闊天空……”只聽歌聲,完全感受不到生活的艱辛與無助,有的只是面對苦難的陽光與樂觀——歌手用歌喉贏得游人的喝彩,也贏得了生活的尊嚴。一座幾米長的歌譜石塑在康定情歌廣場呈翻開狀,是那首蜚聲海內外的名曲《康定情歌》。時代飛速發(fā)展,老曲子留在老一輩的心中,年輕人口中哼唱得更多的是歌曲《成都》,是“我走過你走過的路,這算不算相逢……”。
時間創(chuàng)造生命,也讓生命終結,它的翻云覆雨手讓一粒種子萌發(fā)、生長,也讓一棵大樹默默老去。地震、山洪、泥石流橫沖直撞,所到之處,一棵正值英年的樹也可能于瞬間轟然倒下。水從雪山來,把山谷中的這塊平地變成一個巨大的湖泊——木格措,又慢慢把湖底的石頭磨成沙子。大自然滄海桑田的奇跡時時處處都在發(fā)生。
木格措被群山環(huán)抱。問湖哪得清如許,為有雪水高山來。水終年源源不斷地從四面八方匯入木格措,完成水與水的置換更新后又流向山下,恒定護佑著這個高原神湖的清澈。秋風起,波浪挾帶漫無邊際的浩瀚從遠處一層層涌來,給人置身海邊的恍惚錯覺。湖中魚小,見游人而不驚訝,反倒從湖中心往岸邊不緊不慢地游過來,一群一群的,似與游者相樂??拷碁┑臏\水被陽光照透,像有無數(shù)的魚兒在翻泳,側身,亮閃閃萬千逆光的鱗片,頑魚搖碎了白云在水中的倒影。天上的云紋絲不動,像極了攝影師超寫實的美照;水中的云則朦朧了許多,是脫離了完全寫實畫法卻仍舊以現(xiàn)實為基礎的印象派畫作,大概與畫家筆下秋天的云彩最為接近。溪流一股,從納木措出發(fā),遇峽谷中石頭阻擋,石頭大的地方,一水中分,繞石而過;石頭稍小處,水越過石頂,斜斜飛出,形成無數(shù)大大小小的瀑布。秋水若是,歡歌一唱多美。
兩棵樹從同一樹干上分蘗開來,有同樣的彎管,同樣的造型,一棵猶如另一棵的影子或復制品。它們挺立在風雨中,相互支撐,相互依偎,相互獨立又相互依戀,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孿生兄弟,是詩人舒婷筆下的木棉與橡樹——“根緊握在地下,葉相觸在云里……仿佛永遠分離,卻又終身相依……”陽光穿透尚未變黃的秋葉,葉子脆而薄,每一條葉脈都清晰可辨,像蝴蝶張開的翅膀。欲觀“山明水凈夜來霜,數(shù)樹深紅出淺黃”的深秋晚景還有些時日,詩中美景,只能在想象中期待了。苔蘚碧綠,爬滿樹身。鐵銹紅的藻類在石頭表面自然生長。俯瞰,一片鮮艷的紅向遠處延伸至谷底,石頭已不靜默,仿佛因生長其上的紅也有了生命。那些石頭給藻類提供寄居場所,藻類也成就它們一個響亮的名字——紅石灘。紅石灘是氣候、溫度、濕度、陽光、秋露的共同結晶。紅石無言,它們以它們的色彩無言地述說著造化毓秀的神奇。
車至新都橋,遠方的山坡上,牦牛黑色豆粒一樣緩緩移動。一個藏族老媽媽在草地上搗鼓什么,她的馬在離她不遠的地方專注啃草,心無旁騖。他們不經(jīng)意間進入我的鏡頭,他們才不會管什么“你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的詩句——對草原上的一個人或一匹馬而言,所有的風景都抵不過眼前的一匹馬或嘴邊的一株草。初秋的青稞地,一幅以黃為主色的油畫已經(jīng)全然展開。河水緩緩流過這一片開闊的谷間平原,深綠與淺綠的樹錯雜于藏家房前屋后,草在初秋復返嫩黃的時光仿佛重返“淺草才能沒馬蹄”的初春。云霧繞在山腰,天空儼然一整塊空靈的藍水晶。從地面到天上,這樣的繽紛色彩就像出自某位色彩美學大師靈巧妙手的調弄,然而,它們卻又分明是大自然最無為而為的杰作。
在墨石公園,我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撼。被嫩黃的草覆蓋的群山之中,突然出現(xiàn)一叢叢烏黑的山體,幾乎沒有任何土層過渡,那些秋草之下,生生裸露出發(fā)亮的黑色石頭,仿佛一頭巨獸被剔除了皮肉,只剩下骨頭,座座山峰側似斧刃,豎如劍尖。赫拉克利特曾說“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而我要說,誰都不能兩次看見墨石公園的同一座山——這不是玄奧的哲學,而是實實在在的既視印象。山因風改,隨水賦形,不須太久,也許只是一陣秋風或者一場秋雨,那些山已不是先前見過的模樣???,有山體剛剛經(jīng)歷過一次局部垮塌,斷裂處,那些石頭竟又烏金一樣黃燦,在陽光下閃爍著攝人心魄的璀璨光芒。我深深相信,那些黑色的、黃燦的石頭中一定蓄藏著可以鍛鐵煉金的金屬,看見它們,就像看見了一把把鋼刀、一塊塊金磚的祖先,也許,這片山的內核正如它的造型一樣立體而豐富!
青山綠水的甘孜正在蓬勃發(fā)展,鄉(xiāng)村振興的時代車輪已經(jīng)滾滾駛進甘孜的每一個村莊。我們相信,甘孜會越來越美,越來越富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