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去上班都要爬一段坡,一段又長又陡的坡,不知不覺已經(jīng)五年了。在坡的兩邊生長著大片的巴茅草,它們細長的枝條一路高高地生長著,直到折返段大門外。這些草曾經(jīng)一次次被砍,又一次次生長出來,日復一日,生生不息地站在那里,用那飽經(jīng)滄桑的姿態(tài),安詳注視著經(jīng)過它身旁的每一個人。
其實,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是分不清巴茅和蘆葦?shù)模还芩鼈兪鞘裁椿?,我始終覺得它們很美,美得令人心醉。初冬的陽光下,那些迎風搖曳的花穗閃爍著金屬一般的光澤,讓這種本來十分普通的植物顯得不同尋常起來。
走進折返段,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條條從東向西鋪展開來的鋼軌和一座高大的機車檢修棚。十幾年來,宜萬線上的機車都是在這里經(jīng)過整備職工的雙手精心維修保養(yǎng)后,安全駛?cè)朊荷降?。路邊一排桂花樹順著整備組、救援列車、機車派班室一路向前茁壯地生長著,東西兩頭是機車進出庫的線路,順著鋼軌放眼望去就是宜昌東站和那春潮涌動的百米站臺。
折返段周圍環(huán)繞著一群小山,從南到北,從東到西。連綿起伏的山坡上滿是郁郁蒼蒼的柏樹,向著蒼穹伸展著它們墨綠挺拔的身姿,年復一年,仿佛一個沉默的老人,站在山坡、站在山頂、站在山上的任何一個地方,凝視著它身旁那些忙碌的身影和來來往往的列車。
清晨,天還沒亮,整備場上的機車就轟鳴起來,像歌手在晨曦中放開了歌喉,粗獷的歌聲震蕩著山谷飛向天空。鳥兒也在轟鳴聲中蘇醒了,嘰嘰喳喳地飛過巴茅草,飛過林梢,沖向天穹。漸漸地,一抹胭紅在東方的天際渲染開來,不斷地向遠方浸染,綻放著愉悅的心情,暗淡了星空,不一會兒,一輪紅日從山的那邊探出了頭,隔著林中的縫隙向這邊張望,把目光投向機車,用熱情的光芒撫摸著這些鋼鐵的身軀,霎時,整備場仿佛睜開了眼眸,迎接這初升的太陽。
山腳下,一條貨運專用線順著山勢蜿蜒而行;山邊,又一片巴茅草蔓延開來,夾裹著鐵路,迎著呼嘯而來的機車玉樹臨風。這使我想起了20年前工作過的地方——枝江機務段,那里也生長巴茅草,它們偶爾在路邊一叢一叢地站立著,不經(jīng)意間在人們面前展示它們的存在。而這里的巴茅草卻不同,它們似乎無處不在,從山腳到半山坡恣意地生長。深秋初冬的時候,巴茅草的枝頭會長出一綹綹紫色的穗條,隨著時間一天天地成長,膨脹開來,似乎被陽光融化了般,化成乳黃色毛茸茸的花穗,展露著歡快的笑臉。巴茅花開了,一株株,一叢叢,在鐵路兩邊相擁而立,用生命中最華美的篇章,在它們的江湖迎風怒放。
幾年來,無論在折返段什么地方我都能見到它們,感受那些蘊含著陽光的花穗,綻放出來的溫暖。
巴茅草,雖然只是一種極為普通的植物,卻能在自然世界里以自己的姿態(tài)默默地植根于泥土中,在歲月的更迭中生根、發(fā)芽、生長、開花……
折返段的西面有一道山崗,它像一道墻橫亙在那里,垂直的崖壁縫隙里生長著一些不知名的樹木,巴茅草也毫不猶豫地在那些風化的石頭縫中扎下了根,它龐大的根系順著崖縫伸展開來,一點土壤就會成為它生命的大地。正是憑著這種頑強的力量,巴茅草無論在崖壁還是哪里都能蓬勃地向上生長,哪怕隆冬季節(jié),天寒地凍冰霜覆蓋枝黃葉枯也不會倒下,依然不屈不撓地挺立著,堅守著它心中的那片綠意。下雨的時候,雨水在崖壁頂上四處漫延開來,在巴茅草上肆意地流淌,順著石壁嘀嘀嗒嗒滴落下來,形成一串串亮晶晶的水珠在褐色的山石間飛濺跳躍,像一個個跳動的音符,形成了一幅獨特的風景。
在這雨水淋濕了的天空下,一輛輛從遠方歸來的機車緩緩地駛進了整備場,受電弓在接觸網(wǎng)上輕輕滑過,仿佛靈巧的手指撫摸琴弦一般,彈奏著那些用智慧和鋼鐵譜寫的旋律。此時,這些跨過萬水千山的機車,在經(jīng)過整備職工的維護保養(yǎng)后,又將意氣風發(fā)地從宜昌東站出發(fā),馳騁在千里鐵道線上……
我喜愛整備場的清晨,也喜愛這里的黃昏,在這巴茅草恣意生長盡情開放的地方,領(lǐng)略著夕陽越過群山的豪情詩意。
黃昏的時候,太陽在云層中穿梭,柔和的光芒把天空上的云朵涂染成橘紅色。紅彤彤的落日跨過一座座山峰,一路向西,當它出現(xiàn)在巴茅草上方的時候,就像是懸浮在草尖上的一塊火紅的寶石。于是,一抹長長的斜陽映紅了整備場西邊油庫里的機車卸油臺,兩個高大的儲油罐瞬間披上了一層金色的外衣。夕陽的余暉在整備場上靜靜地劃過,給一列橘黃色救援列車涂上了絢爛的光輝,鋼軌上機車的身影也隨著那光影緩緩地移動著,越拉越長,隱沒在夜色中。
這時,檢修棚里的燈光如期亮了起來,連同宜昌東站那絢麗的燈火更是燦若星辰。光芒中巴茅草淡淡的身影依然在山坡上、在鐵路邊佇立著,伴隨著滾滾的車輪,機車雪亮的燈光在山谷間劃過,穿透沉沉的黑夜,在這巴茅草花開的地方向著新的一天出發(fā)了……
站在這方碧空下,我驀然感到,在這個不大的天地里,無處不展示著鋼鐵的溫柔與力量,無處不洋溢著生命汪洋般澎湃的活力與激情……
一樹老枝搖落千年的光陰
是什么緣由讓生命能夠如此持久,一株樹,在一個地方一站就是近兩千年的時光,在漫長的歲月里,獨自佇立在這里,默默地注視著大地,看世事變遷,觀斗轉(zhuǎn)星移,在它面前,時間都變得茫然而短暫。
這是一株銀杏樹,生長在襄陽市太平店鎮(zhèn),據(jù)說它是襄陽最古老的一棵樹,被稱為百樹之祖。藍天白云之下,老樹孑然而立,用那蒼老的枝干搖落千年的光陰,當我看到它時,早已不是當年英姿勃發(fā)的少年。
望著那老枝綠葉,我仿佛感到每一片樹葉都閃爍著時間的光芒,光陰在樹枝中穿梭,歲月隨著落葉飄零。我仿佛看到在東漢初年的某一天,不知是誰在這里,在茅屋前的這塊空地上種下了這株銀杏樹苗。種樹者,可能是一位懸壺濟世的醫(yī)者,因為銀杏葉、銀杏果是醫(yī)病良藥;也可能是一位樂者,銀杏樹也是制作樂器的上好木材,良材遇良師,世上就有了琴瑟之美;抑或是一位無名隱士,只為那瑟瑟秋風中滿地的金黃,劍氣所指,落葉紛飛,好一派江湖俠客風骨;還可能只是一顆種子,隨風飄落到地上,淹沒在草叢里,等待冬日的積雪融化,在春風召喚時,在一場細雨的滋潤下綻開了綠色的新芽,吹響生命的號角,從此展開了它漫長的生命旅程。
許多時候我努力地想象,想象那生命的開始和成長,在漫漫長夜里,它沖破黑暗、沖破歲月的禁錮,向著陽光一往無前,蓬勃生長。七十多萬個日日夜夜,老樹吸收日月精華,濃縮成生命的力量,用不屈的意志向著未來的日子……
生命無常,看著它滿身的創(chuàng)傷,我面對的仿佛又是一位飽經(jīng)滄桑的長者。這是怎樣一棵老樹,歷經(jīng)了刀斧之禍、雷電之災、水火之患后,在千百年的歲月里,他依然巋然不動屹立在這里,任歲月浸染年輪上每一條脈絡,從時光里走來、從刀光劍影里走來、從唐詩宋詞里走來,用它綿長的生命,滿目的綠意庇護著來來往往的生靈。
這株千年古銀杏樹是飄落在民間的草根族,從一株幼芽到參天古木,兩千年的風霜雪雨雕琢著它生命的歷程。一次次,我將心貼近它的旅程,感受它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還有那死里逃生的往事。千年風云變幻,歲月更迭,它從歷史的沉積中綻放出生命的光彩,在紅塵深處展示出它的淡定從容。
老樹無言。兩千年,無論如何都是一段厚重的歷史,一本沉甸甸的書。我尋尋覓覓,讓心靈流連徘徊于落葉的輝煌,沒有哀傷,只有歲月劃過的蒼涼。人生百年,朝如青絲暮成雪,不要說在浩瀚的宇宙之中,就是面對這棵老樹,也足以讓我們那些傲慢的姿態(tài),顯得微不足道。
老樹獨自仰望著蒼穹,以長者的姿態(tài)。它總是那么謙遜而優(yōu)雅地面對世界,把根深扎入大地,在沉靜中生長,在喧囂中沉默,在艱難中挺立,在孤獨中綻放。天地無涯,它卻不占有,百花明媚,它卻不自棄,只是在淡泊中自然的展示著它高貴的品質(zhì)。
在山水渾然之間,老樹以它的仁愛與智慧承受著時間的擠壓,把數(shù)千年的時空濃縮在數(shù)十米的高度,濃縮在身下這片綠蔭里,給所有接近它的生命歡樂與收獲。天若有情天亦老,然而,在老樹面前就連時間也顯得軟弱無力,無法阻止它的四季繁華。樹雖老,卻一如既往地挺立在天地之間,在屬于它自己的時間里,用旺盛的生命,闡釋著“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的胸懷。
每到一個地方,我都會懷著一顆崇敬的心,仰望這些歷經(jīng)滄桑的老樹,聆聽那從歲月深處傳來的回聲,懷想著那些從它身旁走過的靈魂。今天是一種什么緣分讓我遇見了它,明天是否我也將成為它的一段記憶,匯入那奔涌的時間洪流,在千年的光陰中成為匆匆的過往。
時光輪轉(zhuǎn),一樹老枝搖落了千年的光陰,它以仁厚之心,成就了生命的長度。歲月交替,我愿化作一株老樹,在大山之巔,在荒無人跡的地方,與飛鳥為鄰,與流云做伴,山無言,樹無語,唯有溪流潺潺,長風呼嘯……
作者簡介:方敏君,武漢局集團公司襄陽機務段職工,曾在《宜昌日報》《襄陽晚報》《武漢鐵道》報發(fā)表散文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