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流過,低吟淺唱,像一首詩,含蓄輕柔,飄逸婉轉(zhuǎn)。
水岸似畫,一群野鴨子于水上嬉戲,蹁躚而舞,孩子般撒歡。被驚擾的水面淋淋灑灑,一圈一圈吐露紅暈,和風(fēng)幾許,臨岸的蒹葭飲風(fēng)而吟。老人起得早,在河邊閑庭信步,他滿臉堆笑,皺紋里摻雜著波紋,雙眼濾出細(xì)光,四處踅摸,最后定睛在金燦燦的水面上。
這條河他當(dāng)然熟悉,尤其退休后,除了吃飯睡覺,他幾乎都在河邊轉(zhuǎn)悠。這河也不負(fù)他,春天草木葳蕤,夏天魚翔淺底,秋天層林盡染,冬天河舞銀蛇。這么多年了,他只覺大河越來越年輕,而他卻在漸漸變老,他常跟河邊釣魚人說:“我們終究是熬不過河的?!?/p>
他愛河。他把河兩岸拾落得干凈整潔,塑料袋、紙巾、水瓶、煙頭等垃圾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他熟絡(luò)河邊的釣魚人,年輕時就認(rèn)識,老人在這走了多少年,他們就釣了多少年的魚,老人說:“感謝你們,老伙計。”老人說的感謝,一是他和他們都離不開這條河;二是他們釣魚有個約定,釣而不網(wǎng),遇到小魚尤其懷子的母魚都要放生,這是最讓老人感動的。老人從不釣魚,老人只是撿撿垃圾,守著河走,走累了就坐在那里張望著,那里他一坐就是幾十年,釣魚的都懂他,也就沒人打擾他。
寒來暑往,河兩邊的生態(tài)也越來越好,好多居民前來游玩,也吸引了大量候鳥的到訪,河兩岸熱鬧了起來,政府便派專門的清潔人員打理,可老人還是樂此不疲,一如既往,老人說:“我是義務(wù)奉獻(xiàn),分文不收,你看這河活分起來了?!崩先顺藫炖?,還看管人身安全,防人溺水,老人說,“大河雖美,但有時候也‘吃’人?!?/p>
去年冬天,老人在河邊溜達(dá),大河已結(jié)冰,像一條玉帶直飄向遠(yuǎn)方。老人沉默,大河也沉默,老人想問問,大河是否也有心事。老人走著走著就聽有奇怪的聲音傳來,他辨別出應(yīng)該是鳥叫,要說這時候,候鳥都南歸了才對。河兩岸是干枯的蒲草,在北風(fēng)里傲然挺胸,任寒風(fēng)冰雪摧殘,就是屹立不倒。老人循聲而去,一直走向蒲草的深處,果然是一只灰色的大鳥,憑經(jīng)驗(yàn),他知道那是一只落單的孤雁。那雁見老人走近,似乎沒有多少驚怕,只是哀鳴由細(xì)變粗,夾雜著失望。失望是老人猜的,老人慢慢靠近它,那雁緩慢挪動了幾步,右翅扇動了幾下,左翅始終下垂,短短的脖子也跟著使勁,一翻動,大雁灰褐色的三角尾羽下滲出斑斑血跡,老人最終確定,這是一只受傷掉隊的母雁。接下來的日子,老人來河邊更勤了,他在蒲草深處給母雁搭了一個大窩,還試著給母雁處理傷口,可母雁似乎不愿配合,拿來的小魚小蝦也沒吃多少,整天消極地看向遠(yuǎn)方。老人似乎覺出了端倪,偶爾也跟母雁叨咕幾句,叨咕叨咕著,老人也掉了眼淚。雁猶如此,何況人乎!老人聽說過大雁的愛情,它們從不獨(dú)活,雁群里很少會出現(xiàn)單數(shù),一只死去或離開,另一只也會抑郁而終。老人隱約間有一種不祥預(yù)感。
回去的路上,老人便想起了他的“雁”。
女人叫燕。那會兒,他喜歡釣魚,每到休息日他都領(lǐng)著燕來大河邊釣魚,釣魚人的都羨慕他,燕美麗賢惠,熱情大方。夕陽下,半江瑟瑟半江紅,他手里拎著剛釣的大魚,岸兩邊熱烈的小野菊慢慢將兩人送向路的盡頭。又一個雨后的夏末,河水有些湍急,他還在那垂釣,燕穿著白色的連衣裙沿河邊尋花而去,他釣得正興,提竿收魚時,隱約聽到下游有人呼喊,“救人啊。”他四處張望,不見了燕,心一慌,撇了魚竿就往下游跑。在一個拐角處,河水最肆虐的水灣附近,幾個孩子渾身濕漉漉的,似乎驚魂未定?!罢厥掳??孩子們?!彼哙碌?。其中一個孩子哭著大喊:“叔叔快救人,救人?。∫粋€阿姨為了救我,被水沖走了?!彼睦镱^開始翻江倒海,情緒失控地大喊道:“燕、燕,你在哪?燕?!比缓笠幌伦泳吞M(jìn)了水里,過了好一會兒才上來,一無所獲,他緊跟著就往下游跑,踉踉蹌蹌。大河的浪一簇一簇地翻滾,偶爾翻滾出雪白的花朵,偶爾翻滾出漂浮物,他的眼睛已經(jīng)花了,不知道跑了多久才倒下……他醒來的時候,燕也躺在他的身旁,只是她明麗火辣的眸子卻始終緊閉著,事實(shí)上,燕已經(jīng)懷有三個月身孕了。從此,那些釣友們再也沒見過他釣魚,河兩邊多了他急切尋覓的身影。他說:“燕愛干凈,有空就過來收拾收拾。”那個水灣處,總是不斷地有新鮮的小野菊一簇簇地擺在那兒。
又過了些時日,那只母雁的左翅膀居然能輕松地扇動了,似乎歡快了許多,老人留下的魚蝦也所剩無幾。盡管老人很高興,可那母雁歡快的叫聲里似乎隱藏著些許愁緒。老人心有所觸,一天夜里,老人做了夢,夢到有兩只大雁,在他的頭上盤旋、歡叫,久久才離去。
翌日晨,老人再去,那只母雁果然走了,雁窩里蒲草上只留下幾根羽毛。老人遠(yuǎn)眺,陽光下的大河,熠熠生輝,一群孩子在潔白的冰面上滑冰,一圈圈、一圈圈地飛舞著。
我說:“爸,別合計了,咱們回吧?!蔽曳鲋郑刂@條歷經(jīng)滄桑的大河,向家走去。
我就是那個當(dāng)初被救下來的孩子,我認(rèn)了老人為干爹。我也經(jīng)常到大河邊轉(zhuǎn),放幾簇小野菊,在那個我落水的水灣處。
作者簡介:白小川,滿族,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曾就讀于魯迅文學(xué)院作家班。作品散見《詩潮》《星星》《小說林》《時代文學(xué)》《小說月刊》《天池》《海燕》《北方文學(xué)》《青島文學(xué)》《鴨綠江》《芒種》等刊物,作品被《小說選刊》《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等多次選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