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鶯鶯這一人物,初創(chuàng)于元稹的傳奇《鶯鶯傳》。后世作品中,趙令畤的《商調(diào)蝶戀花》鼓子詞、董解元的《西廂記諸宮調(diào)》、王實甫的《西廂記》雜劇等,都以《鶯鶯傳》為本事,對原有人物和情節(jié)進行了調(diào)整。崔鶯鶯的形象既保留了部分原有特點,也完成了從惑人的尤物妖孽,到赤誠追求愛情、大膽反抗封建禮教的演變。這是時代背景與作者身份以及文學體裁的變化等因素共同造成的。
一、崔鶯鶯人物形象的共同之處
崔鶯鶯的人物形象在演變過程中,保留有一些共同的特點。
(一)過人的美貌
過人的美貌,是鶯鶯形象顯著的外貌特點。
《鶯鶯傳》中的鶯鶯,“顏色艷異,光輝動人”。《西廂記諸宮調(diào)》著重正面描寫了鶯鶯的妝飾、眉眼和體態(tài):“髻綰雙鬟,釵簪金鳳。眉彎遠山不翠,眼橫秋水無光。體若凝酥,腰如弱柳。指猶春筍纖長,腳似金蓮穩(wěn)小”。《西廂記》中,王實甫通過描寫鶯鶯的聲音、體態(tài)、腳蹤來表現(xiàn)鶯鶯的美貌,又通過【寄生草】一曲的環(huán)境描寫來襯托鶯鶯的美貌。初見鶯鶯時張生“驚”“醉”的反應也襯托了鶯鶯的美貌。
鶯鶯過人的美貌,是作者為她和張生的愛情的發(fā)生所找到的一個合情合理的必要條件。鶯鶯與張生此前從未見過,并無感情基礎(chǔ),相識的日子也很短暫,更有封建禮教下嚴格的男女大防存在。因此,日久生情很難實現(xiàn),一見鐘情才是最合情合理的愛情發(fā)生方式。張生初見鶯鶯,無論是《鶯鶯傳》的簡短一句“張生驚”,還是《西廂記諸宮調(diào)》中的“五魂悄無主”和“膽狂心醉”,又或是《西廂記》中情不自禁高呼的“我死也”,都是張生在見到鶯鶯的美貌之后最直接的反應。可見張生對鶯鶯的一見鐘情,直接原因是鶯鶯過人的美貌,只一眼,張生就對她魂牽夢繞。
(二)矛盾的言行思想
鶯鶯在追求愛情的過程中,一直都有著矛盾的言行和思想。
《鶯鶯傳》中,鶯鶯不理會席上張生的挑逗,斥責遞情詩與她的張生,都顯現(xiàn)了她的恪守禮教、貞慎而不可隨意冒犯。然而,她立即回復張生情詩并約見張生,卻充分顯現(xiàn)了一位陷入愛河的女子的大膽奔放。鶯鶯對待張生的言行不一和態(tài)度的反反復復,充分說明了她在大膽追求愛情的路上,受于禮教的限制,內(nèi)心非常矛盾。
《西廂記諸宮調(diào)》與《西廂記》中,作者細化了鶯鶯的矛盾心理。
《西廂記諸宮調(diào)》加入了鶯鶯看到張生書簡的情節(jié)。鶯鶯狠狠責罵了遞信的紅娘,又讓紅娘遞回信給張生。后文可知,鶯鶯回信是對張生有意,那么鶯鶯的責罵顯然不是出自她的本心。拿到張生書簡的鶯鶯,心中即使再歡欣喜悅,在他人面前也不能顯露分毫。在封建禮教的重壓下,鶯鶯的言行不能逾矩,她必須要保持端莊貞肅,需要表現(xiàn)出對“淫詩”的反感排斥來掩飾自己真實的情感。鶯鶯的言不由衷充分體現(xiàn)了她的矛盾心理。
《西廂記》在保留這些情節(jié)的基礎(chǔ)上,通過紅娘之口充分揭示了鶯鶯的心理?!拔掖銓⒑喬麅号c他,恐俺小姐有許多假處哩”,“假處”二字,說明紅娘清楚地知道鶯鶯在自己面前是會掩飾內(nèi)心真實想法的,她知道小姐對張生的鐘情,也知道小姐在封建禮教管束下的身不由己。
由此可見,鶯鶯在決定與張生走到一起之前,內(nèi)心經(jīng)歷了激烈的思想斗爭,最終她大膽地選擇了沖破封建禮教的束縛,熱烈追求自己的愛情。
二、崔鶯鶯人物形象的變化
(一)身份家世的轉(zhuǎn)變
《鶯鶯傳》中關(guān)于鶯鶯的家世,只是說“財產(chǎn)甚厚,多奴仆”,并沒有說鶯鶯的父親生前官居何位,這說明鶯鶯很可能不是出身官宦之家。唐代的高門士族保持著根深蒂固的門第觀念,張生拋棄鶯鶯,很可能是因為鶯鶯的家族不能在仕途上幫助他,他需要一個出身更高的女子來為他入仕提供有力的支持。因此,鶯鶯只能落得一個被拋棄的悲慘結(jié)局。
《西廂記諸宮調(diào)》中,董解元將鶯鶯的身份拔高為相國千金。她為“崔相幼女”,而她的母親,是“鄭相女”,與鶯鶯的父親崔相國門當戶對,鶯鶯顯然出身于一個高貴的世家。
《西廂記》中保留了鶯鶯乃前朝崔相國之女的設(shè)定,鶯鶯母親的兄長為鄭尚書,官職亦是頗高。王實甫還增添了“扶柩至博陵安葬”一句的細節(jié),其中提到博陵一地。博陵崔氏是漢代至隋唐時期的著名大族,在唐代有宰相十六人。出身于這等家族的崔鶯鶯,身份之尊貴顯赫,《鶯鶯傳》中的鶯鶯遠不能與其相比。對于家世已然敗落的張生來說,能娶鶯鶯為妻,無疑是他仕途上一個非常好的助力?!澳闩c俺崔相國做女婿,妻榮夫貴”,可見,即使張生出身于一個敗落門戶,鶯鶯的家族也能抬高他的身份地位。這使得《鶯鶯傳》中鶯鶯被拋棄的原因不成立,也為鶯鶯能夠順利地和張生走到一起提供了更多保障。
(二)從尤物妖孽到正面形象
崔鶯鶯這一角色的地位,逐漸完成了從被批判的惑人妖孽,到被作者贊賞的自主追求愛情、大膽反抗禮教的積極人物形象的轉(zhuǎn)變。
在元稹筆下,鶯鶯是惑亂男子的“尤物”和“妖孽”。張生絕情地拋棄了鶯鶯,是因為“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予之德不足以勝妖孽,是用忍情”。后世作者對于張生始亂終棄一事明顯有著不同于元稹的看法。北宋趙令畤的《商調(diào)蝶戀花》已經(jīng)對鶯鶯的遭遇寄予了同情:“若夫聚散離合,亦人之常情,古今所共惜也。又況崔之始相得而終至相失,豈得已哉?”到了《西廂記諸宮調(diào)》中,作者更是一改元稹的陳舊批判,將鶯鶯塑造為一個積極正面的角色。鶯鶯的情感,一直處在矛盾的狀態(tài)下,在經(jīng)過激烈的內(nèi)心沖突之后,最終覺得“報德難從禮”,作出了大膽奔放的越禮行為。作者熱情地歌頌了鶯鶯,鶯鶯成為一個大膽追求愛情、反抗封建禮教的積極角色。
《西廂記》中,作者更加熱情地歌頌鶯鶯對愛情的向往和追求,以及反抗禮教的大膽行為,甚至唱出了“愿普天下有情人的都成了眷屬”這一題旨。張生高中狀元后,回來面見鶯鶯,得到老夫人的承認。由此可見,鶯鶯已經(jīng)成為受到作者歌頌和贊譽的正面形象,不再是迷惑男子的尤物妖孽。
(三)更加大膽與主動
為了完成鶯鶯形象的轉(zhuǎn)變,后世的改編再創(chuàng)作之中,鶯鶯對待愛情更加大膽積極。
《鶯鶯傳》中的鶯鶯,在預感到張生將要離她而去時,只是顯露愁色與哭泣,她不愿張生拋棄她,卻不敢有什么不滿,也沒有挽留或斥責張生,只是接受了自己被拋棄的命運。
《西廂記諸宮調(diào)》中,鶯鶯的形象亦是比較柔順,但也有了一定的反抗精神。張生夜晚彈琴以期與鶯鶯相見,鶯鶯知道后先問紅娘“夫人寢未”,在得知母親已睡之后,方才偷偷地“潛”出房間會面。鶯鶯是渴望與張生相見的,然而她不敢讓作為封建大家長的母親知道她作出這一違背禮法的行為,只得在母親熟睡后偷偷前往。她已經(jīng)基本具備追求愛情的主動性和勇氣。
《西廂記》中的鶯鶯,則是積極又大膽地追求她的愛情。初見之時,鶯鶯就敢于“回顧覷末下”,大膽地回頭看了陌生男子一眼。夜晚與張生再遇,她還埋怨拉走她的紅娘不做美,而后鶯鶯更是對張生念念不忘,思念不已。鶯鶯主動與張生吟詩酬和,被紅娘拉走時還是“回顧”,充滿了情意和不舍。由此可見,在老夫人許婚、張生智退賊兵之前,鶯鶯已經(jīng)深深愛上了張生,并積極主動地對張生表達了自己的情意。鶯鶯對張生的愛情已經(jīng)去除了報恩的因素,是純粹的不摻雜任何功利的愛情。這里的鶯鶯更加敢于沖破封建禮教的束縛。
對于愛情,鶯鶯自己的態(tài)度是積極而又主動的。她在唱詞中大膽吐露心聲,表達對愛情的渴望和對張生的情意。老夫人悔婚后,她毫不掩飾地表達了對母親這一行為的強烈不滿。紅娘催促鶯鶯去見張生,鶯鶯嘴上害羞,可在紅娘告訴她夫人已經(jīng)睡了之后,她“語言雖是強,腳步兒早先行也”。口不對心的鶯鶯,早就迫不及待要去與張生相見了。
與《鶯鶯傳》中默默接受自己被拋棄的鶯鶯不同,《西廂記》中的鶯鶯,對待愛情更加執(zhí)著。鶯鶯從一開始就在告訴張生,不要將她拋棄:“此身皆托于足下,勿以他日見棄,使妾有白頭之嘆”。長亭送別時更是叮囑張生:“此一行得官不得官,疾便回來?!彼聫埳x她而去,因此總是在主動爭取。她擔心得官的張生會另娶權(quán)門之女,于是立刻讓琴童帶了貼身禮物給張生。面對危機,鶯鶯想盡辦法留住張生,她沒有任憑事態(tài)發(fā)展,讓自己落得被拋棄的結(jié)局,而是積極主動地去爭取任何一絲可能,留住張生的愛情。
鶯鶯這樣積極主動的態(tài)度,使得她與《鶯鶯傳》中的鶯鶯有了完全不同的結(jié)局?!段鲙洝返念}旨“愿普天下有情人的都成了眷屬”,在鶯鶯從始至終的主動追求愛情、大膽反抗禮教和積極努力爭取下,最終也得以實現(xiàn)。
三、崔鶯鶯人物形象演變的原因
(一)時代背景的變化
《鶯鶯傳》創(chuàng)作于唐代。唐代上層社會依然存在著前朝遺留的門第觀念。張生為了更好地入仕,拋棄了門第不高的鶯鶯,是能夠被理解的行為。唐代的開放和繁榮也養(yǎng)成了士人的不拘禮法,鶯鶯的故事對于他們來說更像是一場風流韻事,不少人對于張生都帶有幾分羨慕的情緒。彼時唐玄宗與楊貴妃之事歷歷在目,《鶯鶯傳》中提出的“尤物”和“補過”之說,也更易于引起文人士大夫的共鳴。
到了宋代,門第觀念大幅度減弱,更多的寒門士子躋身于朝廷,文人不再把張生對鶯鶯的始亂終棄視作理所應當。金元之時,異族統(tǒng)治使得漢人的政治熱情漸退,封建禮教也有所松動,因此,他們的目光逐漸轉(zhuǎn)向入仕之外。
到了王實甫的時代,漢族文人受到了元代統(tǒng)治者的打壓,科舉入仕的希望基本斷絕,文人的地位極其低下,他們只能從創(chuàng)作中尋求精神的慰藉。這種社會環(huán)境使得大批文人淪落市井,為市民文學的繁榮準備了條件。元代的社會思潮也發(fā)生了變化。宋代理學不再能僵化、拘束人的情感,市民階層的壯大,使得人欲開始張揚,個人的意愿、情感乃至欲望越來越得到重視。對“情”之自主的追求,自然破開了封建禮教對“情”的壓抑和束縛。在這樣的思想影響下,方能塑造出鶯鶯這等大膽追求愛情、沖破禮教束縛的女性形象。
(二)文學體裁和接受者的變化
《鶯鶯傳》乃是唐傳奇,它的創(chuàng)作者和接受者都是文人士大夫,充滿了文人士大夫的審美趣味。傳奇主要突出一個“奇”字,文人更加重視傳奇的故事性。
《西廂記》則是戲曲。王實甫生活的時代,雜劇已經(jīng)流行起來。突破了一人主唱模式的《西廂記》,擴大的體制能夠容納更多的故事情節(jié)與沖突,也有足夠的空間來塑造更加豐富立體的人物形象。
元代的市民階層已然興起,他們成為元雜劇的主要受眾。在市民階層樸素的善惡觀里,張生始亂終棄的行為是他們所唾棄的。去勾欄瓦肆觀看雜劇,是市民生活中的一項娛樂活動,是一種滿足情感需要和精神慰藉的消遣。以市民為主體的觀眾更樂于看見鶯鶯有一個大團圓的結(jié)局,生活在市井中的雜劇作者們的審美趣味也就更偏向于與他們?nèi)〉靡恢?。作者們必須要對之前的鶯鶯故事作出調(diào)整,鶯鶯也必須更加主動和大膽。
四、結(jié)語
從《鶯鶯傳》到《商調(diào)蝶戀花》,再到《西廂記諸宮調(diào)》和《西廂記》,崔鶯鶯經(jīng)過多個版本的改編,經(jīng)歷了漫長的演變過程,最終變得鮮明而立體,大膽又赤誠,成為一個備受歡迎的角色。這反映了時代、思潮、文體和接受者的種種變化。
(廣西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