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付茜茜
在網絡媒介技術加速發(fā)展的當下,社會話語體系也不斷被重構,“內卷”和“躺平”以頗具形象性和趣味性的青年亞文化形態(tài)出現,隨即產生巨大傳播力與影響力。亞文化的挑戰(zhàn)性和抗爭性往往間接地表現在其風格之中[1]19,“內卷”和“躺平”以其獨特風格,傳達著對當下社會現實的抗爭,且引發(fā)較高的社會認同度。在2017年以來的網絡文化熱詞中,也有著高度接近的“喪文化”和“佛系文化”等,“躺平”在一定程度上寄托著對“喪”“內卷”之困境的改造與化解。隨著當下“元宇宙”概念的網絡流行,它用于意指人類社會科技變革后的“技術內卷”和“文明內卷”,也被描述為解決人類世界內卷的終極“躺平”方案。技術所營造的虛擬世界已深遠影響和挑戰(zhàn)著現實世界,虛擬的“元宇宙”為社會大眾提供著潛在的“躺平”可能性,然而沉溺于虛擬的生活、工作、社交和娛樂活動勢必一定程度導致對現實世界感知能力的弱化,也將引發(fā)諸多值得憂慮的現實社會問題。從“喪文化”到“內卷”再到“躺平”和“元宇宙”概念的出現,能夠窺探當前網絡青年亞文化趨于負面的情緒,然而虛擬“元宇宙”也并不能成為當下青年人逃避現實世界的“庇護所”。社會文化總是體現為各式各樣的符號,卡西爾認為人作為“符號的動物”,利用符號創(chuàng)造著文化[2]。作為一種生活化的符號語言,“內卷”和“躺平”體現出了遠超生活現實的時代特質,蘊含著話語涵義的延伸性與豐富的創(chuàng)造性。青年流行語的流變常常與時代發(fā)展和社會變革有著緊密關聯(lián),且體現著青年自身的成長訴求,并呈現出與多元文化相包容、與主流話語互動演進的特征[3]。透過“內卷”和“躺平”也能夠在一定程度上洞悉轉型期中國社會的發(fā)展現狀與社會文化心理。在網絡輿論環(huán)境中,大眾身處娛樂至上的狂歡式文化氛圍,“內卷”和“躺平”給予大眾心理宣泄式滿足,并成為社會文化心理的一種表征。通過對“內卷”和“躺平”的理論梳理與思考,有助于我們更好地了解現代社會發(fā)展現狀、當下網絡文化癥候與社會文化心理。
“內卷化”(Involution)最初由哲學家康德和人類學家戈登威澤(Alexander Goldenweiser)使用,20世紀60年代,美國人類文化學家利福德·蓋爾茨(Clifford Geertz)基于農業(yè)生產模式簡單重復與停滯不前的狀態(tài)明確提出了“內卷化”概念,也將其觀點集中體現于社會學著作《農業(yè)的內卷化 :印度尼西亞生態(tài)變遷的過程》中。美籍漢學家黃宗智也曾以“內卷”闡釋中國古代農業(yè),以及農業(yè)經濟發(fā)展與社會變遷。隨著該詞語在經濟、政治、歷史、社會各領域的延伸與運用,它逐漸成為一個典型且開放式的學術概念,它也意指社會文化模式中的某種階段,當這一階段發(fā)展到某種特定形式時便有所停滯,難以轉化為更高級的現象。就人類社會歷史漫長的演進過程而言,“內卷化效應”并不鮮見?!皟染砘笔鞘挛镌谕獠織l件受制約的情況下出現的內部精細化和過密化發(fā)展現象,內卷化發(fā)展模式下的文化在表面進步的背后潛藏著自我重復、自我懈怠和自我消耗[4]。有學者認為,在“內卷化”的社會學原始語境中,對于“內卷化”的克服是以市場經濟對于自然經濟的替代為媒介,而當代社會的“內卷化”現象是資本邏輯運作的衍生后果[5]。
從當下網絡“躺平學”的話語闡述來看,“躺平”被譽為“智者的運動”,且認為“只有躺平,人才是萬物的尺度”。這一論述借用了古希臘智者學派代表普羅泰戈拉提出頗具相對主義色彩的命題“人是萬物的尺度”,柏拉圖在《泰阿泰德篇》中進一步將普羅泰戈拉的觀點闡釋為“事物對于你是它向你顯示的那樣,對于我就是它向我顯示的那樣”,如此,作為個體的“審美主體”便成為了“萬物的尺度”[6]。后來諸多思想家們也曾做出此類表述,如尼采所言“這個在創(chuàng)造、在愿望、在估量的自我,就是事物的尺度和價值”[7],以及柏格森所認為的“人生面臨的問題.......必須自己從內部加以解決”[8]。在“躺平即是正義”的闡釋中,“躺平”成為一種能夠擊潰現實困境的“生存法則”,在調侃式的網絡文化氛圍中為人們消解焦慮,在高壓生活與工作狀態(tài)下營造著“回旋空間”。
在社會文明的演進過程中,社會轉型期的社會現實與社會心理都呈現出紛繁景觀,話語的表意實踐也在一定程度契合著大眾心理。在深層次的經濟社會轉型背景下與社會歷史進程中,不論是“內卷”還是“躺平”,都成為了對當下時代與社會現狀的文化闡釋。經濟與社會的轉型往往也會衍生與之相應的社會文化現象,大眾在擁有日益多元化生活方式的同時,其個體化的社會生活中也遭遇著困境與危機,“內卷”是社會個體競爭壓力下自我精細化、過密化發(fā)展后的懈怠,而“躺平”則深刻體現著大眾借“無為”姿態(tài)消解困境的社會理想。
在當下的社會文化語境中,“內卷”不僅對社會發(fā)展模式進行著精煉總結,也對社會大眾所生存于其中的競爭社會形成了鮮明描述。與此相對應的困境,則是個體的需求與有限的社會資源之間的矛盾,無數個體期望通過競爭以獲取更多資源。在這一趨勢下,“內卷化”競爭也意指非理性競爭,使人們陷入“進退兩難”的尷尬境地,并成為較為常態(tài)化的生活方式。“躺平”的涵義從簡單的身體姿態(tài)演變?yōu)樯鐣蟊姷娜后w性心理。詞語涵義的演變通常與其所處的社會文化與歷史語境息息相關,“內卷”和“躺平”都體現為詞語涵義的延伸,突破了傳統(tǒng)語境中的涵義界限。在“內卷化”的社會困境中,“躺平”成為一種“游戲化”的應對方式。阿諾爾德·湯因比在《歷史研究》中提出“挑戰(zhàn)與應戰(zhàn)”歷史觀,認為“挑戰(zhàn)”與“應戰(zhàn)”的周期交替貫穿著人類社會文明的全過程,且“挑戰(zhàn)”應是適度的,以免造成文明的衰落與解體[9]。在湯因比對“應戰(zhàn)”的闡釋中,個體的主動性、能動性與創(chuàng)造性被彰顯,然而也可能發(fā)生被“挑戰(zhàn)”擊敗后的不利局面。
在網絡亞文化空間中,“內卷”和“躺平”作為人們日常交流工具的“話語”,呈現出獨特的符碼特征與修辭機制,隨著社會大眾的交往、使用與群體性參與,在文化、經濟和社會環(huán)境中形成約定的規(guī)則。在??驴磥恚捳Z是一種實踐活動,話語既具有語言意義,也具有非語言意義,它已融入社會生活、文化、經濟、政治和社會制度,人與世界的關系體現為一種話語關系[10]。話語是人們通過語言、聲像等符號在具體的歷史文化環(huán)境中進行社會交往的社會現象,它也構成了社會文化生活本身[11]?!皟染怼迸c“躺平”作為社會文化語境中的話語實踐,關聯(lián)著大眾最為關注的社會現實,也深刻反映著其當下性與歷史性。
“內卷”和“躺平”是當下的社會大眾對于社會環(huán)境、生存方式以及精神狀況等的表達方式,其中也包含著察知、省思與抗爭?!叭俗鳛槿吮囟ㄊ巧钤谝饬x之中的人”,而“符號化”即意味著“賦予世界給我們的感知以意義”[12]。近年來網絡熱詞層出不窮,從“社畜”“喪”“佛系”“打工人”到當下的“內卷”和“躺平”都具有著一定程度的相似性,不僅能夠在網絡空間中迅速實現廣泛的傳播力和影響力,且能夠和社會發(fā)展現狀產生深刻關聯(lián)。繼“內卷”之后,“躺平”為青年亞文化的又一典型表現形式,通過娛樂話語、表情包和音視頻等形式在社交媒體平臺傳播,營造出具有獨特“風格”和“意蘊”的亞文化空間。
從當下社會大眾的話語表意實踐中能夠察知,“躺平”的“低欲望”與“無為”蘊含著主動積極與消極被動兩種呈現方式:一是主動地順從與迎合,以相對巧妙的“躺平”作為迂回戰(zhàn)略實現相對輕松的社會生活;二是對困境的消極抵抗,以“不合作”來表達憤懣與不滿。在這雙重涵義特征中,集中體現著社會大眾對現實生存境況的生活哲學,以低欲望和相對超脫的態(tài)度獲得與現實困境的和解。
網絡時代的社會文化傳播往往通過網絡亞文化空間發(fā)揮其影響,網絡熱詞能夠精準地直指社會痛點,鮮明地映射社會文化心理。以“躺平”和“喪”為代表的網絡亞文化在一定程度上呈現出當代社會青年的精神面貌與集體焦慮,從長遠來看,頹喪文化的負面效應是需要盡力避免的。就“躺平學”所引發(fā)的社會批評來說,即主要針對第二種層面的“躺平”涵義,大有將凸顯悲觀、頹廢的“喪文化”和有著“無欲無求”特征的“佛系文化”融合后發(fā)揮至極致之勢。
在社會發(fā)展模式逐漸固化的模式狀態(tài)下,“內卷”和“躺平”話語概念的出現,也在某程度映射著社會心態(tài)。“風格(Style)這個詞指的是生活或藝術表現的前后一致和要素的等級秩序,是一些內在形式和表達方式”[13],在對“內卷化”困境的抗衡中,“躺平”成為了承載著一定意義的風格化語言符號,它不僅體現為具體的詞匯,也被網民與相關的“躺平”圖片或情境相聯(lián)系,經過社交媒體的廣泛分享與大量轉發(fā),進一步強化著“躺平”在當下社會語境中的涵義。這一過程中,“躺平”這一物理狀態(tài)的文化涵義被具體化,經過社會大眾的群體性參與而成為集體心智、價值觀念、生活態(tài)度與社會文化心理的表達方式。此后,“躺平”便成為了當下人們約定俗成的慣用表達,大眾能夠達成較高程度的認同與理解度,并在一定程度引發(fā)對社會現實的思考,根本原因也是在于當下特定的社會語境。
“內卷”與“躺平”在網絡亞文化空間中的蔓延,網絡媒介的作用不可忽視。網絡信息時代,符號生產現象層出不窮,網絡空間本身的虛擬特性一方面重塑著現實社會文化,另一方面也催生著豐富多元的網絡文化現象[14]。在“躺平”文化的社會傳播過程中,主流媒體的評論也發(fā)揮著重要作用,進一步提高這一名詞及其概念內涵的大眾知曉度。如迪克·赫伯迪格所言“多數情況下,亞文化在風格方面的創(chuàng)新首先會引起媒體的關注”[15]115。“內卷”與“躺平”都誕生于具有多向交互特性的網絡媒介環(huán)境氛圍中,有著碎片化和傳播速度快等共性。在時下人們快節(jié)奏的日常生活中,以其較高程度的靈活性、凝練的話語風格被賦予趣味化的涵義指稱,精準映射社會現實的特性,高度契合著社會心理,加速著其概念與理解的大眾化,也釋放著大眾在現實困境中的情緒。
現代性通常是指伴隨科技進步、工業(yè)發(fā)展和資本主義的崛起,當代人所特有的生活狀態(tài)與體驗,是對傳統(tǒng)經驗的否定與超越,具體體現在社會的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等各領域,又反過來促進著現代社會的形成與發(fā)展,如霍爾所言“政治、經濟、社會與文化進程是現代社會形成過程中的一組‘馬達’”[16]?,F代性特指西方啟蒙運動和伴隨現代化歷程而形成的文化模式與社會運行機理,它是“人為”和“理性化”的產物,就其廣義涵義而言,它包含著精神性和制度性維度,如個體的主體性與自我意識、理性化和契約化的公共文化精神、經濟運行的理性化和行政管理的科層化等內容[17]。在“現代性”的危機情境下,個體對于自我的存在意義與價值產生心理落差,也在一定程度導向著對其自身的否定,并催生著社會的現代性焦慮。在全球化背景下,科技的進步也在一定程度加深著工具理性和技術理性對個體的控制,社會生活諸多領域遭遇挑戰(zhàn)。在“內卷化社會”的群體表達中,也能夠窺探社會大眾在殘酷的社會競爭中,充滿焦慮的生存狀態(tài)與精神癥候。
在現代社會文明的演進過程中,物質文明的進步也不斷推動著社會生活方式、思想觀念與社會秩序的巨大變革。自19世紀至20世紀,對由現代性所催生的歷史變革的焦慮與反思,就深刻體現于社會文化和思想領域。在經濟與科技變遷加速的當下社會,社會生活也不斷邁向理性化、科學化道路,“現代性”不僅是一種社會歷史過程,也是現代人的社會生存狀態(tài)與心理狀態(tài)?,F代性與科學、理性以及市場競爭息息相關,對社會產能和效率的注重也在一定程度上促進著社會的分化和社會心理的動蕩。“社會的變遷導致了人類心理內部的轉化”[18]65,現代性焦慮是社會大眾在現代日常生活中的常態(tài),也是一種社會心態(tài),在一定程度揭示著社會大眾精神生活的不安與分裂。物質文明的發(fā)展推動著貨幣價值的普適化,如詹明信所言:“金錢是一種新的歷史經驗,一種新的社會形式,它產生了一種獨特的壓力和焦慮,引出了新的災難”[19]。面對現代社會轉型,社會的價值觀念也不斷發(fā)生變化?,F代制度引發(fā)著社會日常生活的嬗變,現代性也改變著日常社會生活的實質[20]?!皟染怼焙汀疤善健彪m然高度凝練,但在大眾的多義性延伸和闡釋中,已經成為了話語框架系統(tǒng),能夠充分體現當下個體在現代社會中的生存焦慮。
馬克斯·韋伯認為人的理性可分為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價值理性即“通過有意識地對一個特定的行為——倫理的、美學的、宗教的或作任何其他闡釋的,無條件的固有價值的純粹信仰,不管是否取得成就”,而工具理性是通過將外界事物或他人行為舉止的期待作為“條件”或“手段”以實現自我試圖爭取的理性預期[21]。工具理性注重行動與方式的有效性,如在諸種方法、制度和工具中尋求最優(yōu)解,而價值理性則與人類主體活動的信念、目標和信仰等相對應,更多遵循著主體的內在價值取向。在科學與理性驅動下的現代文明社會,價值觀念愈加多元,而效率之上的工具理性日漸成為社會通行慣例。在當下的快節(jié)奏、高壓力的“內卷化”社會,各個領域廣泛存在著高投入不一定帶來高回報的現象,在這一困境下,“躺平”成為一種想象中的象征性解決方式——降低欲望且退出競爭。
對“內卷”與“躺平”的理解需要在更加廣闊的社會歷史文化背景中來進行,當現有社會文化秩序不能在最廣泛程度贏得大眾的認同時,文化的解構與重構現象便會發(fā)生。“內卷”與“躺平”的出現,也在一定程度上體現著亞文化對社會文化的解構與重構,隨著社交媒體的傳播與大眾的群體性參與,成為了對社會秩序和社會文化的解釋框架。在由經濟發(fā)展與工具理性驅動下的當代社會,“現代性”是社會經濟與思想文化發(fā)展的自然產物,它在一定程度上體現著現代個體對意義、價值和理性等問題的質疑與追問。在對“現代性”問題的反思中,也蘊含著現代人的理性與理想。在“躺平學”中,蘊含著大眾的創(chuàng)造性編碼與對抗性編碼。
伴隨現代性社會的推進,社會科技進步、經濟發(fā)展速度和文明程度顯著提升,也不可避免地帶來了消極后果。在價值觀多元的現代社會,日益膨脹的個體主體、物質主義和工具理性如同將社會個體裹挾在不能自主的機器里,而呈現出“價值虛無”的精神危機。不論是前些年的“喪文化”“佛系文化”還是當下的“躺平”文化,都可從中窺探到整個社會大眾的生活狀況與精神面貌,尤其是青年群體的生存焦慮與戲謔式抵抗。馬克思曾從經濟活動的事實出發(fā),如此闡釋“異化勞動”:“勞動者生產的財富越多,他的產品的力量和數量越大,他就越貧窮。勞動者創(chuàng)造的商品越多,他就越變成廉價的商品。物的世界的增殖同人的世界的貶值成正比”[22]。在網絡亞文化空間中,也存在著人們對當下社會勞動壓力的“內卷化”描述,充滿著“奮斗無用論”的焦慮感。
亞文化在整個社會文化環(huán)境中居于次要從屬地位,18世紀20年代到40年代美國芝加哥學派開始使用這一術語以描述新興城市中的越軌行為及群體。雷蒙·威廉斯將亞文化界定為“一種可以辨識的小型團體之文化”[23],約翰·菲斯克指出“亞文化是總體文化中種種富于意味而別具一格的類型。它們同身處社會與歷史大結構中的某些社會群體所遭際的特殊地位、曖昧狀態(tài)與具體矛盾相應”[24]781-782。亞文化有著非主導性、多樣性、風格化和抵抗性等特征,而其抵抗性特質也僅僅表現為“儀式性”和“符號性”抵抗,且有著一定的周期特征,“從對抗到緩和,從抵抗到收編,這樣的過程構成了每一個接踵而來的亞文化的周期”[25]100,不論何種亞文化形態(tài),其往往在誕生初期和興盛期呈現出抗爭性特征,而終結于抗爭性的緩和與被收編。
在當下社會環(huán)境“躺平學”的呼聲中,也能發(fā)現其與社會主流生活方式與價值觀念之間的對抗性。亞文化的抗爭性是以較為隱蔽的方式實現的,即通過戲謔式拼貼的方式。在拼貼方式中,人們通過將符號重新分類而使其愈加混雜,在抵抗居于主導地位價值的基礎上積極創(chuàng)造新意義和新文 化[23]31。社會大眾經由社交媒體以拼貼方式給予“內卷”和“躺平”新的社會文化意義,并融合圖、文、影像多媒體方式形成了鮮明而獨特的風格,其抗爭性和反叛性也融合著溫和的“協(xié)商”,在符號層面表達著與主流支配性文化所不同的意見和聲音。
不論是“內卷”還是“躺平”,都依賴于風格化的方式,從其原本的涵義體系中抽離出來,被社會大眾以“拼貼”和“同構”等方式進行了“再組合”與“意義重構”,并被大眾賦予了新的意義體系,且擁有著較高的認同度。如約翰·克拉克(John Clarke)在《風格》(Style)一文中所言,拼貼是“在一個總體意指系統(tǒng)內,重新組織和把對象放在新語境以傳達新意義”[26],這也在無形中重組和再造了新的意義模式。約翰·菲斯克認為拼貼是“一種即興或改編的文化過程,客體、符號或行為由此被移植到不同的意義系統(tǒng)與文化背景之中,從而獲得新的意味”[27]。在群體性的網絡參與中,被拼貼的事物與“內卷”和“躺平”的意義系統(tǒng)不斷形成對應關系,在“同構”效應下,“內卷”和“躺平”也能夠用以指代當下的價值觀念與社會現實。
在消費主義價值觀影響下的現代社會,人們背負著物質生活的巨大壓力。在多元的社會情境中,物的符號性價值逐漸超越物的實用性,在消費升級趨勢中,人們陷入了對商品符號的追求,攀比性消費和炫耀性消費進一步奴役著個體的生活,“現代消費社會通過新的社會等級結構(消費結構)和組織形式,使個體拼命賺錢,及時消費,從而構成一種激勵經濟增長的機制,造成對個人自由的束縛”[28]。在“反消費主義”的理念中,對于以財富購買、占有和消費為主的人生目標極為抵觸,反對提前消費和過度消費,倡導簡約生活方式,更加注重精神財富和人的全面發(fā)展。而在“躺平”價值觀中,具有鮮明的“反物質主義”和“反消費主義”的特征,以“低欲望”消解人們需要為現實物質生活所付出的艱辛。
在形式多元的亞文化形態(tài)中,能夠察知充滿抗爭性的話語正試圖尋求對經濟飛速發(fā)展和社會變遷中的結構性矛盾、社會問題等的“象征性”解決方案,以個性化抗爭達成著自我宣泄。新型媒介成為主流文化與青年亞文化融合的重要介質,移動媒介文化形成著內嵌式的解構中心的意義,與青年亞文化對傳統(tǒng)的反叛形成同構關系[29]?!疤善健币元毺氐娘L格和充滿文化特征的反叛式話語方式,在一定程度上表達著與主流社會和主流文化所不同的聲音,也抒發(fā)著在新的社會現實環(huán)境中對于意義與生活模式的理想。在“躺平”的戲謔風格中,也營造著因這一話語涵義而筑就的帶有抵抗性的亞文化空間,不斷被賦予更加豐富和生動的文化意味。戲謔的風格也讓“內卷”和“躺平”成為當下人們的一種符號話語和游戲方式,為平凡生活增添了趣味。
亞文化在一定程度上代表著對主流文化所建立的象征秩序的挑戰(zhàn),它們試圖以新語法和意義解釋世界,并期望以新的實踐改變世界[30]。在從“內卷”到“躺平”的亞文化語言流變中,也能夠察知其與現實的社會生活、實踐活動的關聯(lián),以及歷史與時代的烙印?!叭缃袷⑿械母咝е髁x者沒有意識到,提高或降低工作速度不能解決我們當下的時代危機。我們需要一種新的生活形式,一種新型敘事,由此產生一個新時代、一種新的生命狀態(tài),把我們從飛轉的停滯狀態(tài)中解救出來。”[31][18]91-92青年亞文化通過借助符號象征元素,以建構超出各種社會差異或因素束縛的身份認同,亞文化的吸引力在于其反叛性、享受主義和擺脫家庭和工作束縛[32]243。身體為個體所擁有,但其作為一種社會性存在,也是一種社會符號,青年群體通過“躺平”話語符號,在一定程度傳達著抵抗性。
亞文化特征鮮明的“內卷”與“躺平”也在與傳統(tǒng)大眾話語的交流與對抗中,呈現出鮮明的大眾化趨勢。二者都是對于社會現實困境的娛樂化表達,都呈現出亞文化的群體狂歡特性。然而,它們也存在著較為顯著的差異,即在社會主流話語中的接受程度呈現差異?!皟染砘标U述著當下較為客觀的社會發(fā)展模式,作為一種網絡亞文化,卻也得到了當代主流社會的廣泛認同?!疤善健睅в絮r明的價值觀念導向,在社會主流話語中,存在著對社會“躺平學”和“躺平族”的深刻批評,尤其是對社會青年群體“犬儒式”無為思想的憂慮。
較之“內卷”,“躺平”的抵抗性更為凸顯,其“逃避式反抗”的特征尤為鮮明,在一定程度上容易導向對社會責任的逃避,僅僅停留于自我感受層面。就社會現實困境而言,“躺平學”所提供的僅僅是象征性的“解決方案”,這一符號話語與想象最終無法觸及根本,也難以成為真正解決現實困境的最佳之策。但對于社會大眾來說,這一話語表達與抒發(fā)情感過程卻有著一定的功效,在群體性參與中,人們將“躺平”與各自具體困境相聯(lián)系,在宣泄內心真實感受的基礎上,收獲著群體間的強烈共鳴、相互理解與相互認同。其抵抗性意義并非在于真的顛覆社會秩序,其反叛性表達充滿溫和的力量。然而,其差異性和抵抗性意義也將隨著時間推移呈現消解與折中之勢。
對“內卷”和“躺平”符號式話語的編碼與傳播,在社會大眾的“共謀”下完成?!皟染怼焙汀疤善健睉蛑o式的多元表達方式為社會大眾提供了一種形式新穎以想象層面解決現實困境的對策,并提供一種宣泄方式,在戲謔表象下也不乏人文關懷,對于人們以積極方式認知自我困境與社會現實困境起著一定程度的疏導作用。社會文化的發(fā)展應是開放與包容兼?zhèn)涞?,尤其需要尊重多元文化與意見的表達,對于社會大眾尤其是青年群體來說,在“內卷”和“躺平”的話語表達中,也不乏創(chuàng)造力與想象力,這對于促進社會文化發(fā)展也有著一定益處。在充滿多元社會群體共鳴的基礎上,能夠在無形中匯聚社會共識與凝聚力。
在多元亞文化的創(chuàng)造性表達中,大眾的群體性參與也能夠給社會文化消費產業(yè)帶來一定的啟示,催生順應大眾文化心理需求的文化消費品。在現代社會,文化消費有助于緩解人們的現實生存焦慮,通過“內卷”和“躺平”這類網絡話語,有助于從現實層面為青年群體的文化需求尋找出口,并從價值觀念和生活意義層面進一步豐富大眾的精神文化生活。效率至上的現代經濟社會,消費主義盛行,對于物的過度追求、占有和消費占據著社會生活,大眾的生活也極容易走入極度追求物質財富的單向道,科技至上、經濟至上和消費至上的觀念也深刻影響著大眾的生存。從這一角度來看,在“躺平學”對物質消費的“低欲”態(tài)度來看,也有著部分有益涵義。
作為理想與愿望的“躺平”話語表達雖然顯得過于極端化,但卻令人不得不深思社會現實困境與個體生存困境。隨著規(guī)訓社會向功績社會的轉變,個體的驅動力由禁令、權威、法則等否定性因素轉向自我成就等主動性要求,如韓炳哲所言“功績社會和積極社會導致了一種過度疲勞和倦怠”,且“功績社會的倦怠感是一種孤獨的疲憊,造成了彼此孤立和疏離”[33]82。他認為現代功績社會是一個自我剝削的社會,“當生產力達到一定程度時,自我剝削比他者剝削更有效率,功能更加強大,因為自我剝削伴隨著一種自由的感覺?!眰€體之間的競爭并非問題所在,功績主體危機在于和自我的競爭激化為一種絕對的競爭,陷入一種毀滅性壓力中,需要不斷超越自身,“這種自我剝削,偽裝成自由的形式”,最終導致精力枯竭[34]80-81。在“內卷化”時代高速運轉的績效社會內部,績效強迫癥促使個體不斷提升效能,個體也陷入到自我驅動的內卷化模式,在不能自控的加速模式中,個體失去著自我防御,也一并陷入違背自我意愿的過度積極狀態(tài)中。
在全球化和多元文化價值觀念的沖擊下,新媒介技術賦予人們更大的自由和空間去建構充滿“抵抗”風格和意味的亞文化,圖、文、影像等多媒體素材通過大眾的挪用、拼貼和轉喻,豐富和深化著“內卷”和“躺平”的社會涵義。通過對“內卷”和“躺平”等網絡熱門語言的拼貼,使人們在一定程度實現著網絡亞文化空間中的表達權,在移動媒介高度普及的當下社會,青年群體參與亞文化建構與傳播的便捷性大大提升,在虛擬空間中,他們通過拼貼話語符號也實現了更多的文化資本與話語權。
在中外不同歷史時期,伴隨社會的發(fā)展與新問題的出現,都出現了形態(tài)多樣的亞文化。如在英國20世紀50年代后的亞文化研究聚焦于二戰(zhàn)后青年群體的生活狀態(tài)、外貌特征、思想和行為狀態(tài),試圖以理論化方式進行歸結與闡釋,特別是工人階級青年亞文化群體,將其異端行為視為對主流文化的反叛。在美國,20世紀60年代,青年群體的迷惘與其社會責任感之間發(fā)生著尖銳沖突,以文化的反叛和生活的反叛為主要內容的嬉皮士運動也在這一時期產生著社會影響。20世紀70年代,歐美國家在失業(yè)和高通貨膨脹的經濟危機中,朋克文化興起于承受巨大壓力的底層民眾,年輕人以簡單的音樂結構、非主流的著裝和無所顧忌的言語方式等表達對現實生活的抗爭。在經歷了20世紀90年代經濟泡沫之后,日本經濟走入低迷期,呈現“低欲望”和“低消費”的社會特征,催生了自我封閉被稱作“蟄居族”的群體。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對世界經濟產生深遠影響,有著不升學、不工作和不進修特征的“尼特族”日益發(fā)展壯大,并逐步成為一種具有世界性的社會現象。
隨著新興媒介技術和文化的發(fā)展、全球一體化進程的加速,網絡青年亞文化的發(fā)展在整個世界范圍內具有一定程度的共性,也在不同國家和民族存在著個性差異。不同國家和民族由于差異化的歷史與文化傳統(tǒng),在網絡亞文化的表現形態(tài)上有著一定差異,但在當下日趨一體化的全球移動媒介社會中,全球范圍的網絡亞文化也有著密切關聯(lián)。物理空間的距離與區(qū)隔已被網絡文化和多元符號所模糊,在移動媒介空間中,人們能夠津津樂道世界范圍內的趣事與亞文化現象。
快節(jié)奏成為當下人社會生活中焦慮感的重要來源,超負荷的生活節(jié)奏也成為城市現代化進程中的一個較為顯著的特征,時代的加速前進裹挾著無數的個體。“內卷化”從一個專業(yè)領域中的概念逐漸演變?yōu)殚_放性概念,并成為了具有多元指稱的社會性文化熱詞,用以描述社會的群體性生存現狀,傳達出群體性的社會焦慮,分析其影響有助于探究破解之道,“躺平”文化雖然并非主流,卻也釋放著部分青年焦慮心理和部分群體超負荷生活狀態(tài)的信號。
對于社會發(fā)展進程來說,對于“內卷化”的考察需要從長期性和總體性視角來考量,就社會的發(fā)展模式而言,生活于社會中的無數個體也在無形中參與和建構著社會的“內卷化”過程,當我們思考社會現實困境時,也可以從微觀的個體層面出發(fā),探尋適用于個體自身的“內卷化”應對之策。在“科技至上”的氛圍中,社會運行模式日趨機械化、流程化和工具化,社會分工的精細和社會生產的高效將大眾網羅于無形大網,個體也呈現出工具化和商品化趨勢。在現代移動智能媒介社會和新興科技的驅動下,“數字”和“速度”成為社會發(fā)展的重要衡量指標,身處快節(jié)奏生活中的人們容易迷失自我。約翰·斯道雷曾指出“我們生產文化,我們同時被文化生產”[35],對于“內卷”和“躺平”文化來說,也需要警惕其負面價值觀念對社會大眾的塑造作用,特別是潛藏于其中的自由主義和享樂主義等思想。
此外,還應該理性看待對“躺平學”的批評?!疤善街髁x”觀念及其所延伸的行為方法論招致了一定的批判,然而重要的并非批判本身,而是發(fā)現“躺平”文化所傳達出的當下社會現實困境,以及青年信仰、意義與價值感缺失等問題。在“躺平”文化的傳播中,需要凸顯正向引導,使其與健康的青年文化共存。青少年群體處于其塑造世界觀、人生觀和價值觀的關鍵時期,在思想意識與行為方式上都處于探索階段。然而,由于“躺平學”新潮話語及涵義的迅速傳播,其在網絡媒體時代的巨大滲透力和影響力,也需要警惕其對未成年人思想意識與行為方式等可能產生的不良影響與示范作用。
在“躺平學”中鮮明體現著亞文化的抗爭性,但需要進一步將其轉變?yōu)閷τ谏鐣熑蔚膭?chuàng)造性承擔。倘若為解構而解構,在顛覆之后無所建樹,以無意義廢墟替代創(chuàng)造性的承擔,就只是負文化,對此需要保持高度警覺[36]。社會心理體現著人們對社會生活的感性認知,在社會心理結構中有著大眾內心深處所共存的主體認知,李澤厚曾認為,人類一切認識的主體心理結構建立于漫長的使用、創(chuàng)造工具以及相關的實踐活動中,然后轉化為語言、符號和文化的信息體系,最終內化、凝聚和積淀為人的心理結構[37]。在“躺平”之后,還需要進一步思考對于青年群體以及更廣泛的社會大眾來說,所承擔的對于國家和民族的歷史責任,所需要具備的民族心理結構。青年、青年文化和青年亞文化在歷史上總被視為社會問題,倘若不能使青年人實現社會化并在適合的崗位各司其職就會出現嚴重的社會后果[29]244。
在“躺平學”話語中,我們能夠察知“反消費主義”這一極端化傾向,應合理區(qū)分社會消費中的物質主義與正當物質消費的區(qū)別,切勿將個體正當的社會消費行為極端化。此外,也需要將合理的物質消費與消費行為中的過度享樂主義相區(qū)分。適度的“簡約生活”是值得提倡的,但過度的“反消費主義”和“反物質主義”也會走入誤區(qū)。對于“躺平族”的價值引導需要從細致的人文關懷著手,而非一味地批評。并從整體和宏觀視角推進社會的結構性調整,營造新的有序的社會文化發(fā)展勢頭。鑒于從“內卷”到“躺平”的網絡亞文化流變,優(yōu)化和改善社會心理產生的現實社會環(huán)境,是優(yōu)化社會心理結構和規(guī)避病態(tài)文化心理的有效途徑。
當下“內卷”和“躺平”以凝練且富有意味的形式,成為網絡流行詞匯,它們的出現豐富了社會話語的表達形態(tài),讓身處現代性焦慮境況中的社會大眾能以娛樂化方式宣泄充滿時代感的情緒,在其背后也深刻體現著社會大眾的生存現狀與精神癥候。在網絡時代,人們能夠從各類形式新穎的亞文化符號中獲得解決困境的“想象式”心理滿足。在“現代性”危機情境下,個體對于自我的存在意義與價值產生懷疑與心理落差,也在一定程度導向著對其自身的否定,催生著社會的現代性焦慮。作為一種新的網絡文化癥候和符號化表意實踐,“內卷”和“躺平”有著鮮明的亞文化特征,并通過社交媒體的多向傳播和與社會熱點事件相關的多元解讀引發(fā)大眾的共鳴。伴隨著科技和社會經濟的發(fā)展,對于整個民族和社會大眾來說都將遭遇歷史進程中的新問題或困境。在“內卷”和“躺平學”中,蘊含著大眾的創(chuàng)造性編碼與對抗性編碼,也在一定程度體現著社會亞文化的抗爭特性。通過社交媒體群體狂歡式的傳播與多元解讀,與社會熱點事件產生高度關聯(lián),顯現出愈加濃郁的現實性與時代感?!疤善健痹谝欢ǔ潭壬铣幸u著“喪文化”與“佛系文化”,其在網絡亞文化空間中的戲謔式表達中給予了大眾新穎的舒壓方式,然而對于年輕人來說切不可過度沉浸其中?;凇疤善綄W”所引發(fā)的負面價值觀和可能產生的負面效應,應理性看待其對社會文化的影響并積極應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