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力鈞
(溫州大學,浙江 溫州 325035)
竹枝詞起源于楚地民歌①竹枝詞的起源地問題曾引起歷代學者的論爭,竹枝詞究竟起源于“巴渝”或是“荊楚”,迄今尚無定論。孫杰在其博士論文中就“楚地說”給出了較為可靠的論證,可供參考。見孫杰:《竹枝詞發(fā)展史》,復旦大學博士論文2012年,第7-19頁。,是一種以七言四句為主要形式(而非七言絕句)、以吟詠風土為特色的特殊詩體。溫州不僅是南戲之鄉(xiāng),還盛行高腔、昆劇、京劇、亂彈等各類戲曲,觀看戲曲演出已成為當?shù)孛癖娙粘I畹闹匾M成部分。在戲曲文化的熏陶下,文人自覺或不自覺地將戲曲元素融入竹枝詞創(chuàng)作;加之竹枝詞本身具備“詠風土”“諷世俗”的功能②王士禎云:“《竹枝》詠風土,瑣細詼諧皆可入,大抵以風趣為主,與絕句迥別?!币姡ㄇ澹├赏⒒本帲骸稁熡言妭麂洝罚臏Y閣《四庫全書·集部》(一四八三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900頁。,部分溫州竹枝詞里存在戲曲活動的記載,我們也可以借此管窺當時觀劇、演劇的情況。
溫州竹枝詞,顧名思義是以溫州地區(qū)的人或事物作為描寫對象的竹枝詞。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目前筆者搜集到的溫州竹枝詞共56 種,總計1 790 首。其中,宋代作品有3種,元代作品有1種,明代的有3種,清代和民國的作品總計49 種、1 759 首,占了總數(shù)的98%。歷代溫州竹枝詞作者共計45人。從歷代作者的籍貫來看,除去籍貫不詳?shù)淖髡?,溫籍作者占了半?shù)以上。除了本地文人,其他作者或是旅經(jīng)溫州,或是在溫做官。
溫州高腔,亦稱瑞安高腔,是溫州現(xiàn)存最古老的劇種,一般認為其產(chǎn)生于明末,迄今已四百余年[1]。但它并非萌生于瑞安,很可能緣于瑞安區(qū)域內(nèi)流行的高腔班社多、從藝人員多且持續(xù)時間長,域外人呼貫以“瑞安”二字,更遠者貫以“溫州”二字而約定俗成[2]3-4。
瑞安高腔的音樂體系屬曲牌體,然就其曲調(diào)旋律及劇目來看,則與“臺州亂彈”中的高腔唱調(diào)及與新昌調(diào)腔相近或相同,或以為是新昌調(diào)腔的分支。又,瑞安高腔中有部分用管弦托唱者,則與松陽高腔類同[2]4。兩種演唱方式構(gòu)成兩類唱腔:前者俗稱“八平高腔”,不用絲竹樂器伴奏,一人啟齒、眾人幫和,鑼鼓助節(jié)為其特點,部分曲牌多用轉(zhuǎn)調(diào)移位或調(diào)式互轉(zhuǎn)等手法[2]6;后者俗稱“四平高腔”①李子敏云:“這里的‘四平’既不指京劇的‘四平調(diào)’,也不同于明中葉比‘海鹽腔’稍后出現(xiàn)的‘四平腔’,而是增加了笛子、板胡伴奏的‘聲各小變’的高腔?!?,其特點是用管弦樂器托唱,歌唱性強,單曲使用時,間有類似“滾”的夾白、夾唱[2]6??傮w來說,不托管弦、一唱眾和、鑼鼓助節(jié)仍是瑞安高腔的主要演唱形式,高亢激越、粗獷奔放仍是瑞安高腔的主要音樂特點;但由于“四平高腔”的融入,又給瑞安高腔帶來了粗中有細、剛中帶柔的一面②李子敏云:“從旋律線和‘定腔樂匯’(幫腔句)來說,變化還是不小的。增加了伴奏,顯得新穎;在‘幫腔’句上,不再是句句幫,但保留了幫腔形式、制式,而以一種在‘滾唱’之后的‘段略句’尾,用發(fā)展、擴展、更易上口的‘大’的‘定腔樂匯’來統(tǒng)一唱段風格,別有一番情致。”[3]44。
瑞安高腔的起源已無明確文獻記載可考,筆者認為其源頭主要有四:
弋陽腔是明代流傳最廣、影響較大的一個劇種[4]。它流傳到全國各地以后,與當?shù)孛耖g土腔結(jié)合形成了新的腔調(diào);到了清代,文人們便把弋陽腔及其各種支派通稱為“高腔”[5]。李調(diào)元《劇話》云:“弋腔始弋陽,即今高腔,所唱皆南曲。……向無曲譜,只沿土俗,以一人唱而眾和之?!盵6]浙江毗鄰江西,溫州本地高腔也可能受到江西弋陽腔的影響。上文提到,瑞安高腔中的一類唱腔俗稱“八平高腔”,而現(xiàn)在贛劇弋陽腔的俗名同為“八平高腔”[7]86。湯顯祖在《宜黃縣戲神清源師廟記》中云:“江以西弋陽,其節(jié)以鼓,其調(diào)喧?!盵8]溫州高腔的幫腔形式與贛劇弋陽腔相同,都由樂隊人員“齊幫”③沈沉云:“演員在臺上演唱時,如果是一句七字,句尾一字或三字由后臺或臺上樂隊幫唱,溫州民間謂之‘夾燥撻’?!盵9]49,幫腔時翻高八度,有鑼鼓助節(jié)。清人梁章鉅在《浪跡續(xù)談》中稱自己“但愛看聲色喧騰之出”[10],所謂“聲色喧騰之出”,指的就是高腔、亂彈之類[11]8。再從劇目上來看,筆者將沈沉搜集的“老祥云”高腔班劇目表(這份劇目清單還包括了新祥云以及后來大玉麟等戲班的常演劇目)④據(jù)瑞安高腔老藝人瞿濟柳稱,瑞安各高腔班都把老祥云戲班的劇目奉為圭臬。[12]77,與贛劇弋陽腔“江湖十八本”相比較⑤江西贛劇高腔十八本劇目為:《青梅會》《古城會》《風波亭》《定天山》《金貂記》《龍鳳劍》《珍珠記》《賣水記》《長城記》《八義記》《十義記》《鸚鵡記》《清風亭》《洛陽橋》《三元記》《白蛇記》《搖錢樹》《烏盆記》。見李連生:《明代弋陽腔研究》,河北大學博士論文2003年,第182頁。,發(fā)現(xiàn)溫州高腔班上演過《賣水記》《三元記》《十義記》等弋陽腔作品。這些都是溫州高腔受到江西弋陽腔影響的直接證據(jù)。
根據(jù)流沙的考證,四平腔是徽州腔的別名[7]92-114。所謂“平”,就是指幫腔句的“韻頭”,所以“八平高腔”實際上是八個韻頭的高腔;浙江婺劇中的西安高腔俗名為“四平高腔”,則是四個韻頭的高腔[7]86。溫州高腔中的另一類唱腔也稱為“四平高腔”,可見它亦與衢州的西安高腔有關。從四平腔的發(fā)展源流來看,有一條基本路線是:徽州腔—衢州四平高腔—紹興和溫州的四平腔[7]98。紹興的四平腔集中體現(xiàn)在調(diào)腔的四平腔上,溫州的四平腔則主要體現(xiàn)在溫州高腔的四平高腔中。清代李聲振《百戲竹枝詞·〈四平腔〉序》云:“四平腔,浙之紹興土風也。亦弋陽之類,但調(diào)少平,春賽無處無之?!盵13]158與弋陽腔中的“八平高腔”相比,傳入浙江的四平高腔在幫腔句上減少了韻頭,故削弱了弋陽腔高亢激越的特色。除了韻頭減少,四平腔“調(diào)少平”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在人聲幫腔方面,大部分樂句已改為真嗓幫腔,只有少部分用假嗓[7]90。溫州四平高腔在保持“一人啟口,數(shù)人接腔”這一特征的同時,在唱腔上由假嗓改成真嗓,因而形成了“歌唱性強”“畸農(nóng)士女皆能合”的特點。此外,在新昌調(diào)腔四平腔和昆腔的影響下,增加了管弦樂器伴奏⑥沈沉在《我所知道的瑞安高腔》云:“有的高腔劇種覺得這種演唱方式過于原始,就加入伴奏,同時廢棄幫腔,稱為‘高腔昆唱’,上世紀50年代溫州勝利亂彈劇團演出的《循環(huán)報》就屬于此類。”[9]313,唱腔間或“加滾”,時而散唱,遂成為獨具特色的溫州四平高腔。
上文提到,溫州高腔的唱腔曲調(diào)及劇目與新昌調(diào)腔接近,或以為是新昌調(diào)腔的分支[2]4,說明溫州高腔受新昌調(diào)腔的影響極深。據(jù)流沙考證,現(xiàn)存的新昌調(diào)腔,是明代徽池雅調(diào)留在浙東的一支,也是徽池雅調(diào)的代表性劇種[7]153-183。既然溫州高腔深受新昌調(diào)腔影響,那么那它必然與徽池雅調(diào)存在著源流關系。我們可以從以下三個方面進行比較:
(1)在唱腔方面,由于徽池雅調(diào)繼承了青陽腔滾調(diào),隨著滾調(diào)的發(fā)展,徽池雅調(diào)的曲體也發(fā)生了變化——在音樂唱腔上打破了曲牌體結(jié)構(gòu),形成了類似于板腔體的音樂形式。[7]177王驥德把這種腔調(diào)特點概括為“不分調(diào)名,亦無板眼”①王驥德云:“數(shù)十年來,又有弋陽、義烏、青陽、徽州、樂平諸腔之出。今則石臺、太平梨園,幾遍天下,蘇州不能與角什之二三。其聲淫哇妖靡,不分調(diào)名,亦無板眼;又有錯出其間,流而為兩頭蠻者,皆鄭聲之最?!币姡鳎┩躞K德著;陳多,葉長海注釋:《曲律注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34頁。。如新昌調(diào)腔“古戲”中的“疊板”②石永彬主編《新昌調(diào)腔》云:“疊板為幫腔句獨唱部分的擴展形式,其擴展部分常為旋律音型的反復。它可以是唱的,也可以是念的,或是二者的結(jié)合?!B板僅見于古戲?!币娛辣蛑骶?;王秋華,水正槐,呂月明編著:《新昌調(diào)腔》,浙江攝影出版社2008 年版,第51頁。,實際上就是青陽腔滾調(diào)[7]177-178。而在溫州高腔中,雖然其“文體”(劇唱)以曲牌為基本結(jié)構(gòu)單位,但其“樂體”(唱調(diào))以腔句為基本單位③李子敏:“高腔中的腔句(唱),由‘一人啟口’的傳詞與‘定腔樂匯’的‘接腔’兩部分組成,即:一個腔句為一個結(jié)構(gòu)單位?!盵3]41,一個個獨立的音樂“腔句”可以敷唱一句句曲文、曲牌甚至一“套”、一劇的劇唱,說明“腔句組”與文體并不完全重合[3]41,也證明了溫州高腔的唱腔突破了曲牌體的限制。
(2)在角色體制方面,溫州高腔的角色有老生、大花、小花、正生、老旦、正旦、青衣旦、文武小生等[11]8。根據(jù)呂濟深《調(diào)腔初探》一文[14]165,調(diào)腔戲的行當有“三花、四白、五旦堂”之稱④“三花”即大花臉、二花臉、小花臉,“四白”即老生、正生、副末、小生,“五旦堂”即老旦、正旦、當家旦、花旦、五旦(或稱“拜堂旦”)。。由于新昌調(diào)腔傳自明代的徽池雅調(diào),在角色行當上繼承了青陽腔的傳統(tǒng)體制[7]295-296;溫州高腔的角色配置與新昌調(diào)腔較為類似,進一步證明了徽池雅調(diào)是溫州高腔的一個源頭。
(3)在劇目方面,通過對比沈沉整理的溫州高腔劇目表[12]77和呂濟深統(tǒng)計的現(xiàn)存調(diào)腔“古戲”[14]143-146,可以發(fā)現(xiàn)兩者中共同劇目有:《琵琶記》《荊釵記》《白兔記》《三元記》《金印記》《蘆花記》《葵花記》等?!肮艖颉笔钦{(diào)腔的早期劇目,大部分傳自徽池雅調(diào)[7]168,這就證明了溫州高腔中的劇目有相當一部分來源于徽池雅調(diào)。
溫州是南戲的發(fā)源地,入明以后南戲在浙江形成余姚、海鹽兩腔,同時在溫州地方留下的溫州腔亦為宋元南戲在當?shù)匕l(fā)展的結(jié)果[7]133。陸容的《菽園雜記》卷十云:“嘉興之海鹽,紹興之余姚,寧波之慈溪,臺州之黃巖,溫州之永嘉,皆有習為倡優(yōu)者,名曰‘戲文子弟’。雖良家子,不恥為之?!盵15]祝允明在其《重刻〈中原音韻〉序》中談到“溫州戲文之調(diào)”:“不幸又有南宋溫浙戲文之調(diào),殆禽噪耳,其調(diào)過在何處?噫嘻,陋哉!”[16]所謂溫州戲文之調(diào),就是溫州腔,清初以后尚在演出的溫州高腔與其必有承襲關系。根據(jù)溫州昆曲老藝人錢百川的說法,清末以前瑞安縣流傳的高腔戲就是當?shù)刈罟爬系臏刂莞咔籟7]333-334。今人張瀟瀟亦通過旋律分析的技術手段,對今存甌劇高腔曲牌進行整理、分類,考證出甌劇高腔與其母體(溫州民間歌曲)并未截然分開,在一定程度上保持著南戲音樂的早期特征[17]。既然是溫州高腔,必然會以溫州話進行演唱,在唱腔上吸收溫州本地民歌小調(diào)的特點,在曲調(diào)上受到方言語音語調(diào)的影響,這些都是聲腔傳播過程中無法回避的事實。
綜上,筆者認為溫州高腔上承弋陽腔和早期溫州高腔,下接四平腔和徽池雅調(diào),由多個聲腔、劇種共同影響形成。
高腔是弋陽腔的俗名,清人李聲振《百戲竹枝詞·〈弋陽腔〉序》曾云:“(弋陽腔)俗名高腔,視昆調(diào)甚高也。金鼓喧闐,一唱眾和。”[13]157上文提到,明代弋陽腔傳入全國各地后產(chǎn)生了各種支派,清初以后它們就被統(tǒng)稱為“高腔”。據(jù)近人流沙考證,南方高腔是弋陽諸腔的發(fā)展[7]76-80。也就是說,明末清初的溫州高腔是在弋陽腔的影響下形成的⑤李子敏云:“瑞安高腔之謂的‘形成’時間當不遲于明末清初?!?。
乾隆時弋陽腔就已在溫州地區(qū)流行。清人張綦毋《船屯漁唱》其九十四云:“兒童唇吻葉宮商,學得昆山與弋陽。不用當筵觀鮑老,演來舞袖亦郎當?!盵18]這首竹枝詞描述的是乾隆年間出現(xiàn)在溫州平陽一帶的“小兒班”(乾隆平陽人楊士炳亦有《小兒班演劇》一詩[19]),這種“小兒班”專門學唱昆山腔和弋陽腔,受到時人稱贊[20]。近人黃一萍也在《溫州之戲劇》“高腔班”條云:“清初尚昆劇,后乃盛行弋腔,即俗呼‘高腔’。”[21]398
弋陽腔(溫州高腔)至遲在嘉慶時達到大盛。周衣德《永嘉雜詩》其四十四云:“《王魁》南曲擅無雙,榜禁森嚴憶渡江。一自紅羊遭浩劫,新聲換作弋陽腔?!盵22]185“紅羊劫”語出唐殷堯藩《李節(jié)度平虜詩》:“太平從此銷兵甲,記取紅羊換劫年?!盵23]宋人柴望《丙丁龜鑒》序言謂國家在丙午、丁未年多遭厄運[24]1-2,所以發(fā)生在丙午年(1126)的“靖康之恥”也被稱為“紅羊劫”①元人所續(xù)《丙丁龜鑒續(xù)錄》云:“謹按歷代丙、丁之厄,未有若靖康之甚也?!盵24]40。周衣德的“一自紅羊遭浩劫”在詩中具有雙重作用與含義:第一,承接上文。說明在宋室南渡后,以《王魁》為代表的南戲在民間興起,從溫州流傳到杭州后,甚至遭到了統(tǒng)治者的榜禁[25];第二,引出下文。據(jù)《周衣德集》前言,周衣德生于乾隆四十三年(1778),卒于道光二十二年(1842)[22]1,其在世時只有乾隆丙午年(1786)發(fā)生了“紅羊劫”②據(jù)《清史稿》和《清史編年》描述,乾隆五十一年(1786)全國各地多發(fā)生天災人禍。見(清)趙爾巽等撰:《清史稿》(第一卷),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438-472頁。郭成康編:《清史編年》(第六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520-541頁。。結(jié)合下文“新聲換作弋陽腔”,也就是說至遲在嘉慶時,周衣德見證了溫州地區(qū)聲腔的轉(zhuǎn)變——即“弋陽腔”(此處指溫州高腔)盛行。整首詩其實是作者對南戲歷史的雜詠,從追溯早期南戲的風靡談到高腔的興起,中間以“紅羊劫”作為線索將二者聯(lián)系。
道光時溫州高腔仍然盛行,不過此后即將由盛轉(zhuǎn)衰。道光時梁章鉅就養(yǎng)于溫州,他在《浪跡續(xù)談》卷六“文班武班”條談到:“余金星不入命,于音律懵無所知,故每遇劇筵,但愛看聲色喧騰之出……比年余僑居邗水,就養(yǎng)甌江,時有演戲之局。大約專講昆腔者,不過十之三,與余同嗜者,竟十之七矣。”[10]當時喜歡看高腔、亂彈戲的人尚有“十之七”,可見溫州高腔在民間的受歡迎程度。溫州民諺有“高昆亂彈,和調(diào)討飯”之說,在四類地方劇種中高腔排行居首,證明高腔在溫州傳統(tǒng)戲曲之地位[9]50;本地還有一個不成文的行規(guī):高腔班和別的戲班一起演出時,若高腔班未開鑼,其他班不得搶先開鑼,足見同行對高腔的尊重[11]8。
道光以后,溫州高腔漸趨衰落;與之相反的是溫州昆劇在同、光時期迎來了中興。黃一萍《溫州之戲劇》“昆腔班”條云:“以后有‘同?!ⅰ酚瘛瘍砂?,繼續(xù)而起,所演昆劇,均藉重排?!?、光年間,蔚然崛起,是時也,可謂中興時期?!盵21]399有學者對《張棡日記》中的戲曲史料進行分析,從光緒十四年(1888)到民國五年(1916),溫州地區(qū)演出劇種以昆劇為主;民國六年(1917)起,京劇取代昆劇成為主要劇種[26]。這也意味著咸、同年間是溫州高腔最后的余暉。
至光緒間,高腔單獨成班者已寥寥無幾,多數(shù)藝人加入“亂彈班”,部分藝人流入“超度”(亡靈)班演唱糊口[2]4。晚清以迄民國,溫州高腔班可考者,僅剩來自福建的“老祥云”“新祥云”“大玉麟”等。民國十四年(1925)后,“老祥云”“新祥云”相繼解體,班社中的瑞安籍藝人集資組建“大玉麟”班,終因大勢已去,于民國十六年(1927)冬天悄然退隱[12]79。黃一萍定稿于1932 年的《溫州之戲劇》描述道:“二十年前僅有‘祥云’一班,旋分為二,卒以社會不甚器重,卒并為一。(民國)十四年秋解散之后,久不見于內(nèi)地。近雖遺碩果僅存之‘大玉麟’一班,但精華已失,佳劇淪亡,已成強弩之末矣?!瓬刂輵騽≈兴囆g價值者,不能望其余矣。惜高腔已成廣陵散,不需幾時,恐成戲劇史上之蛻化物,誠可慨也?!盵21]399-403所幸甌劇中還保留了《雷公報》《循環(huán)報》《報恩亭》《紫陽觀》等4本高腔大戲,以及《宜秋山》《北湖州》《訪白袍》《磨坊串戲》等折子戲,使高腔的身影不至于完全埋沒。此外,尚有一些唱亂彈腔的劇目插唱部分高腔,如《鬧流沙》《太平春》《玉連環(huán)》等[2]5。
經(jīng)筆者統(tǒng)計,溫州竹枝詞中涉及的高腔劇目有3種:
此劇在溫州民間影響很大,溫州幾種《竹枝詞》均有涉及[27]10。如郭鐘岳《東甌百詠》其十七云:“鄉(xiāng)人艷說梅溪事,不為章綸道姓名?!盵28]方鼎銳《溫州竹枝詞》其二十云:“鄉(xiāng)評難免口雌黃,演出荊釵話短長?!盵28]這兩首竹枝詞中都提到了南戲《荊釵記》。
清戴文儁在《甌江竹枝詞》自序中云:“同治十有一年(1872)春,江都郭外峰司馬作溫州竹枝詞?!盵29]其中郭外峰司馬即郭鐘岳。據(jù)郭氏《東甌百詠》自序,“余客此三年,略已能道,爰作竹枝詞一百首”[28],則郭鐘岳創(chuàng)作溫州竹枝詞的時間應在同治八年到十一年(1869—1872)。方鼎銳在同治年間曾任溫處道道員,其《溫州竹枝詞》同樣刊于同治十一年[30]91。說明兩人觀看《荊釵記》的時間均為同治年間。據(jù)徐宏圖《浙江昆劇史》一書的劃分,嘉慶至同治年間為溫州昆劇的沉寂期[31];但隨著同治年間“同?!薄捌酚瘛钡壤グ嗟尼绕?,昆劇至光緒時迎來中興,這也意謂著高腔的時代在同治時緩緩落下帷幕。從高腔流行的年代來看,雖然同治時高腔的地位漸由昆劇所取代,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它在民間仍具備廣泛的群眾基礎(上面兩首竹枝詞中描述的觀戲?qū)ο缶鶠椤班l(xiāng)人”),故郭鐘岳、方鼎銳等人看到的《荊釵記》很有可能是用溫州高腔演唱的;再從竹枝詞內(nèi)容來看,“鄉(xiāng)人艷說梅溪事”的后半句為“不為章綸道姓名”,其中提到的“章綸”實指溫州高腔劇目《拜天順》①薛鐘斗《戲言校記》云:“溫高腔班所演之《拜天順》,則樂清章恭毅事?!币娧︾姸罚骸都漠T寄筆》,溫州市圖書館藏民國七年(1918)油印本,卷一。,從邏輯上推斷,前半句描述的“梅溪事”也應指高腔戲《荊釵記》。
郭鐘岳《東甌百詠》其十七云:“夜泛扁舟到樂成,五更打槳待天明。鄉(xiāng)人艷說梅溪事,不為章綸道姓名?!盵28]這里提到了高腔戲《拜天順》的主人公章綸?!栋萏祉槨肥菧刂莞咔话嗒氂袆∧浚”疽沿齕27]5。章綸其人,《明史·章綸傳》有載,現(xiàn)擇要摘錄如下:
章綸字大經(jīng),樂清人。正統(tǒng)四年進士。授南京禮部主事。景泰初,召為儀制郎中。綸見國家多故,每慷慨論事?!ň疤┪迥晡逶?,鐘同上奏請復儲。越二日,綸亦抗疏陳修德弭災十四事?!枞?,帝大怒?!?zhí)綸及鐘同下詔獄。榜掠慘酷,逼引主使及交通南宮狀。瀕死,無一語。會大風揚沙,晝晦,獄得稍緩,令錮之。明年杖廖莊闕下,因封杖就獄中杖綸、同各百。同竟死,綸長系如故。英宗復位,……帝乃立釋綸。命內(nèi)侍檢前疏,不得。內(nèi)侍從旁誦數(shù)語,帝嗟嘆再三,擢禮部右侍郎[32]。
民間文人將章綸的這段經(jīng)歷稍加剪裁,并添些恩怨相報之類的關目,編成劇本搬上舞臺,大概是在清嘉、道年間[33]361。據(jù)瑞安高腔老藝人瞿濟柳先生口述,《拜天順》劇情大致為:
明時,外國進貢犀牛角杯與龍頭繡帕兩件寶物,皇帝將二寶交給兵部尚書王永保管。時值元宵梅山放燈,尚書夫人偕婢梅香攜寶看燈,不慎弄丟寶物。樂清舉人章綸主仆上京趕考,途徑梅山時拾得二寶,便多方尋找寶物失主。紅毛國主聞中國有此二寶,遣使送來戰(zhàn)表,要帝親自將寶物送往邊關,否則領兵侵入中原。帝懼,命王永交寶。王永回府向夫人索寶,得知二寶被梅香失落。王永眼見要滿門抄斬,盛怒之下踢死梅香,棄尸梅山。章綸途徑梅山,救活梅香,方知失寶之事,即令梅香先行回府報信,主仆二人隨后到王府送寶。王永聞訊大喜,大開中門迎接章綸主仆,并以金銀為謝。章綸固辭不受,隨即進京趕考?;实塾H送寶物到邊關,遭紅毛國主擄至番邦囚禁。宰相于謙召集群臣計議,擬請皇叔暫借皇位。時章綸已中二甲進士,居官在朝,獨持異議?;适宓腔蠹丛t章綸下獄,命三司勘問,并設計四種酷刑逼供。何文淵勸說章綸上表謝罪以全性命,反被章綸痛斥。王永為報章綸還寶之恩,不惜冒險重金賄賂武士,故章綸受刑之后未遭傷損,被打入天牢。溫州農(nóng)民王夢竹家世代祭祀五通神,因王夢竹進京販賣楊梅干虧蝕嚴重,五通神施法在京師遍灑瘟疫,唯食楊梅干可解,王遂獲厚利。聞章綸被囚天牢,乃買通獄卒進牢探望。章在獄中備受虐待,賴王夢竹上下打點并請醫(yī)調(diào)治,病體逐漸復原。帝囚紅毛國十五載,國主揚言“日出西山,始許放歸”。帝日夜祈禱,感動上蒼,日落后又蒸騰而上。紅毛國主見天象示警,不敢再留,將其放還。帝還朝復位,改元天順,賜死于謙,釋出章綸,拜禮部侍郎。章上表謝恩,具言王夢竹相救,欽賜“九曲黃龍傘”,并建生祠配饗[33]361-362。
從高腔藝人口述的劇情來看,《拜天順》的主要情節(jié)構(gòu)建在“章綸下獄”的史實之上,并作了一定藝術處理——虛化時代背景,杜撰王永、梅香等人物,增改部分情節(jié),等等。該劇的部分情節(jié)和人物設定確有歷史依據(jù),如章綸獄中所受酷刑與清人王復禮《明尚書章綸公傳》中的描述較為接近[34];何文淵于宣德年間做過溫州知府,為政清廉,治績突出,為溫州人民所熟知②光緒《永嘉縣志》卷四“建置志二”條云:“何公祠在城隍廟東,祀明知府何文淵,今廢?!币姡ㄇ澹垖毩招?,王棻等撰:《永嘉縣志》(一),臺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83年版,第413頁。;最有趣的是王夢竹實有其人,而且與章綸確有過來往,溫州敬鄉(xiāng)樓抄本《章恭毅集》中錄有章綸寫給王夢竹的三首七絕①題為《寄王夢竹先生》《次王夢竹二韻》。見(明)章綸:《章恭毅集》,溫州市圖書館藏清嘉慶十三年(1808)刻本,卷六。。從詩中來考,二人系多年好友;但章詩提到王夢竹會彈琴、寫作且善飲,與一個賣楊梅干的農(nóng)民似無多大聯(lián)系[33]363。至于王夢竹為何會成為劇中人(甚至是章綸的救命恩人),在無其他證據(jù)佐證的情況下,只能視為劇作家的藝術虛構(gòu)。但“王夢竹賣楊梅干”這一情節(jié)的確富有戲劇性,而且“楊梅干”這一物產(chǎn)反映了溫州地方特色,故《拜天順》的俗名又稱《王夢竹賣楊梅干》[27]6,必然與該劇情有關。郭鐘岳《東甌百詠》中談到“鄉(xiāng)人艷說梅溪事,不為章綸道姓名”,意謂著同治年間高腔戲《拜天順》已經(jīng)不甚流行,其受歡迎程度遠在《荊釵記》之下。
楊青《丙寅冬閩軍過溫記事竹枝詞》其七十七云:“多多少少害家私,多少存亡尚未知。不見雷公報一闋,害人總是周排奇?!盵35]這里提到了高腔戲《雷公報》及其劇中人物周白其。葉大兵注云:“周排奇,誤,應為周白琪(其)。溫州亂彈《雷公報》劇中一反面人物,作惡多端,連害數(shù)命,故民間有‘做人勿學周白琪’之諺。”[30]423-424《雷公報》,又名《周白其》,為甌劇(溫州亂彈)四本高腔劇目之一[27]103。民國十四年(1925)后,新老祥云高腔班解體,僅存的大玉麟班不久亦衰落[12]79。所幸甌劇中還保留了《雷公報》等部分高腔大戲,使我們尚可窺見高腔的一斑。該劇主要情節(jié)為:
蘇州周白其在員外金賢達家管賬,因賭博虧損甚巨,被金趕出門外。后周白其在城隍廟偶遇流落街頭的揚州人于良和其婦丁氏,周見丁氏貌美,即約他們到自己家中。正巧金員外來周家要賬,周白其指使丁氏素農(nóng)打扮,以送茶為名,誘惑賢達,又假言表妹新寡,遂將丁氏改嫁金賢達為妻。白其也因此重入金家司帳。賢達自娶丁氏,和原配陸氏時常吵鬧,周白其殺死丫鬟秋香,誣陷賢達之子金云,縣官不察,系金云于獄。周白其復用藥酒毒死金賢達,加罪陸氏,后又設計趕走于良,霸占丁氏為妻。于良憤而訴官,按院蘇冰文因未獲直接證據(jù),無法審明此案,最后周白其被雷劈死[27]103。
此劇原為純粹的高腔戲,臺上由一人領唱,眾人伴唱,以鑼鼓助節(jié),無絲竹伴奏。發(fā)音高亢激越,風格古樸[27]104?!稄垪炄沼洝饭饩w二十八年(1902)“正月十七”條云:“午刻同小竹到蕓苓表弟處吃年酒,并與諸人選本日陶尖殿戲文。下午同蕓苓至陶尖殿看戲。是日正本演《雷公報》,頗可娛目?!盵36]這是目前已知文獻中關于《雷公報》的最早記載,說明《雷公報》至遲于光緒間就已在民間流行。張棡雖在日記中提到了該劇,卻沒有說明其為哪個戲班所演;光緒間溫州專唱高腔的班社已所剩無幾,多數(shù)藝人加入“亂彈班”[2]4,則該劇只可能由當時的高腔班或亂彈班中的高腔藝人所唱?!稄垪炄沼洝分刑岬降膩y彈班有“新益奇”“新潤玉”“竹馬歌”等②見《杜隱園觀劇記》戲班名稱索引。,沈沉云這三個班社均演過《雷公報》[27]103-104。但張棡第一次見到“新益奇”亂彈班的時間是在光緒三十四年(1908)三月廿五日③《張棡日記》云:“有壽戲,班名新益奇,日間在茶場廟做,是夜即在宅內(nèi)扮演?!币姕刂菔袌D書館編;張鈞孫點校:《張棡日記》(第三冊),中華書局2019年版,第1067頁。,“新潤玉”建于1923 年[37],均晚于光緒二十八年,故《雷公報》并非由這兩個戲班首演;來自福建的“老祥云”高腔班在道、咸時已經(jīng)存在,但它半年留在浙南一帶,半年在福建演出[27]350,再加上沈沉搜集的“老祥云”劇目表中并無“雷公報”這一劇目④沈沉云,老祥云高腔班的劇目清單中沒有《雷公報》《循環(huán)報》《報恩亭》《紫陽觀》四本戲,瑞安的“阿柳班”“阿慶班”也從未演過這四本戲,給溫州高腔劇目的流傳留下了一個大大的問號。,故也可以將其排除。再來考察“竹馬歌”班的演出地點,據(jù)《林駿日記》光緒二十四年(1898)“閏三月十八日”載:“更初,同震軒在陶尖殿看三星竹馬歌合班演《偷詩》《武松鬧快活林》諸出。”[38]張震軒也在同年同日的日記中寫道:“燈下二鼓后,同小竹到陶尖廟看戲。是晚系竹馬歌、新三星二班合演,極可娛目,四更后方歸?!盵39]林駿號“小竹”,是張棡的內(nèi)兄,兩人時常一同看戲。上述兩則材料證明“竹馬歌”班在光緒二十八年以前就已在“陶尖殿”演出過,則《張棡日記》里提到的《雷公報》最有可能先由“竹馬歌”亂彈班中的高腔藝人表演。
經(jīng)筆者考證,溫州高腔上承弋陽腔和早期溫州高腔,下接四平腔和徽池雅調(diào),由多個聲腔、劇種共同影響形成。通過研究溫州竹枝詞中的戲曲史料,可以發(fā)現(xiàn)溫州高腔的發(fā)展脈絡:溫州高腔形成于明末,在清乾隆時就已在溫州地區(qū)流行,至遲于嘉慶年間達到大盛;道光以后溫州高腔走向衰落,至同治是高腔最后的余暉,光緒時高腔的地位徹底被溫州昆劇取代,民國十四年(1925)后幾乎絕跡。溫州竹枝詞中涉及的高腔劇目共有3種,分別為《荊釵記》《拜天順》《雷公報》。同治年間,高腔戲《荊釵記》的流行程度超過了《拜天順》;光緒時溫州高腔班所剩無幾,《張棡日記》里提到的《雷公報》應為“竹馬歌”亂彈班中的高腔藝人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