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控玩家》：時空重構(gòu)與互文敘事探微

李翼

曾經(jīng)執(zhí)導過《博物館奇妙夜》和《怪奇物語》系列的加拿大導演肖恩·利維，在2021年再次為觀眾帶來未來感十足的電影《失控玩家》。在這部電影中，導演將游戲體驗與現(xiàn)實人生再次結(jié)合，不過這部電影的主角不再是人類而是游戲里的NPC（非玩家角色），將主角設置為游戲角色不光可以帶來視角陌生化的審美轉(zhuǎn)變，而且啟發(fā)了人們對未來科技倫理的反思。在多重時空與互文關系中，將主體意識與科技倫理進行討論，NPC（非玩家角色）可以成為主角，人類可以成為配角，但是關乎永恒的價值永遠是電影表達的中心。

一、多重時空與意義更迭

與《頭號玩家》（史蒂文·斯皮爾伯格，2018）的敘事結(jié)構(gòu)相似，電影《失控玩家》也是從游戲的虛擬敘事切入對故事的敘事。只不過這部電影的主角不再是想逃往綠洲的人類，而是由代碼0與1建構(gòu)起來的游戲中的NPC（非玩家角色）。NPC，即non-player character，翻譯成中文是“非玩家角色”，指的是游戲自帶的、不受真人玩家操縱的背景角色。敘述主體的視角從人類到非人類的轉(zhuǎn)變使人們對游戲本身產(chǎn)生了一種陌生化的感知。人們從未站在游戲中的非玩家角色的立場上去觀察游戲世界，這種觀察視角延長了人們對游戲?qū)徝赖木嚯x，使人們跳出游戲，進而去體會游戲的本質(zhì)。

游戲玩家在玩游戲的過程中獲得精神體驗，游戲中的NPC（非玩家角色）只是人們完成游戲任務或觸發(fā)劇情的工具，人們從未想過這些代碼會產(chǎn)生自主意識和智性思考。在《失控玩家》中，蓋（Guy）是一名NPC（非玩家角色），在游戲中扮演一位銀行職員，他每天的生活都是無聊且重復的：早上醒來和他的金魚問好，然后從衣柜里拿出一件一模一樣的衣服換上，之后去咖啡店喝一杯同樣口味的咖啡，繼而開始一天的工作。每天的工作中都會面對不同的劫匪，做出同樣伏地的動作。游戲玩家從來不會思考沒有生命的非玩家角色在游戲里會發(fā)生什么樣的故事，將敘事視角陌生化也帶來了不同的時空體驗。通過蓋的視角我們體驗到一個游戲中的固定角色的生活狀態(tài)，在編碼的時空中同樣存在著時間感，只不過時間是重復的，所以人們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編碼的時空變化是游戲玩家進入游戲而帶來的。當游戲玩家進入時，游戲開始，游戲中的NPC（非玩家角色）們才獲得時間上的流動感，可以說非玩家角色的時空感都是由游戲玩家所賦予的，只有當游戲玩家進入游戲與這些NPC發(fā)生聯(lián)結(jié)，這些角色的存在才有意義，而這種意義也是游戲被創(chuàng)造之初即具備的。

除了編碼的時空，作為游戲玩家當然擁有現(xiàn)實時空，游戲玩家進入游戲時空只是暫時的逃避，現(xiàn)實時空才是游戲玩家生活的中心。在電影《失控玩家》中，米莉和“鍵盤”曾經(jīng)一起創(chuàng)作了游戲“自由之城”，但是卻被安托萬竊取了游戲成果，安托萬將其發(fā)展成一個大型游戲，但是作為作者的“鍵盤”卻只能為其打工。在現(xiàn)實時空中，因為老板安托萬擁有資本，所以他在整個公司具有絕對的話語權(quán)。?？略?jīng)這樣強調(diào)空間的重要性：“空間是任何權(quán)力運作的基礎?！盵1]在資本建構(gòu)的空間中，只有與資本相稱才擁有話語權(quán)。老板安托萬為了不讓“鍵盤”和米莉找到他竊取數(shù)據(jù)源的證據(jù)，不顧其他游戲用戶的游戲體驗，采取了重置游戲、強制游戲用戶下線以及最后瘋狂砸爛服務器等一系類手段。在老板安托萬眼里，“自由之城”這個游戲只是他賺錢的工具。但是游戲?qū)﹂_發(fā)者和體驗者的意義是極為不同的。對游戲開發(fā)者米莉和“鍵盤”來說，游戲的成功開發(fā)是自身成就感與獲得感的來源；對游戲玩家來說，游戲是暫時逃離現(xiàn)實生活的精神樂園。而現(xiàn)實時空里的利益與權(quán)力的爭奪影響著這些對游戲有著強烈需求的人，游戲玩家的精神世界被隨意踐踏，游戲創(chuàng)作者的勞動果實也被隨意竊取。在現(xiàn)實時空中，游戲的本質(zhì)不再純粹，當它與既得利益者的意愿相悖時，游戲?qū)γ總€存在者的意義也就發(fā)生了變化。

蓋是一個逐漸擁有了主體意識的非玩家角色，當他意識到作為游戲中的NPC（非玩家角色）可以拒絕日復一日的重復擁有其他不同的生活時，他進行了演講，號召游戲中的NPC（非玩家角色）們跟隨他建立自己的城市，擁有屬于他們自己的空間，而這種空間的建構(gòu)也來自人類創(chuàng)造的一部分。《失控玩家》中NPC（非玩家角色）們最后生存的代碼空間“綠洲”也是人類精神的寄托，它類似于索雅的“第三空間”。在第三空間中，一切都匯聚在一起，主體性與客體性、抽象與具象、真實與想象、重復與差異、肉體與精神等等[2]，在這些對立詞語所產(chǎn)生的張力與縫隙中，人類產(chǎn)生了對于生存空間的一種想象，這對人類的精神世界具有重要意義。尼采在大聲宣告“上帝已死”之后，西方人在追求意義的道路上不停追尋，人們開始給自己的存在尋找各種意義，而“綠洲”無疑是人類在“伊甸園”時代破滅之后，重新建構(gòu)起來的具有未來感的現(xiàn)代“伊甸園”。在其中，各種角色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也都能獲得自身存在的意義。

二、互文關系與解構(gòu)重構(gòu)

導演肖恩·利維在設計電影時，總是有一些天馬行空的構(gòu)想。電影《失控玩家》同樣具有導演肖恩·利維的鮮明特色和獨特風格。電影從游戲角度切入，具有一定的未來感，其輕松的敘事風格也帶來了影片內(nèi)容上的多種互文關系?；ノ男钥梢允且粋€文本內(nèi)部的文本互動作用[3]，在電影中，首先奪人眼球的互文性就是人物角色的名字設定。一般來說，游戲制作者在設計游戲時，都會給NPC（非玩家角色）取一個非常大眾化的名字。電影《失控玩家》中銀行職員NPC（非玩家角色）的名字叫做蓋（Guy），在英文中，“guy”既可以翻譯成人名“蓋”，同時也可以翻譯成“一個人”。而蓋的好朋友，一名警察，其名字為巴迪（Buddy），“buddy”在英文里表示伙計、哥們兒、兄弟的意思。主人公叫“人”，主人公的好朋友叫“哥們兒”，但是NPC（非玩家角色）本身并沒有意識到自己名字的普泛性，而這種名字意義本身的對話性也造成了陌生化的效果，我們從未想象過自己可以既作為名稱又作為實體而存在。

名字上的對話性延伸了觀眾對非玩家角色的審美效果，也促使個體反思作為人與被叫做“人”的意義。在此層面上，電影首先解構(gòu)了人類較為熟悉且與生活緊密相連的名詞，人創(chuàng)造的語言在能指和所指上的一致性是人類社會已經(jīng)習以為常的行為，但當把能指與所指錯位，讓虛擬世界中的非玩家角色獲得人的名稱并叫做“人”時，人的定義就開始被解構(gòu)。一個無生命、無意義的代碼叫做“人”，引發(fā)了人們對人之所以為人的思考。而把虛擬世界中的代碼叫做“人”也重新定義了人的概念，無生命、無意識的代碼可以被叫做“人”，這只是所指上的一種稱呼，但是當無生物生命的代碼逐漸發(fā)展出自身的主體意識，這種無生物生命是否可以被叫做“人”呢？人的定義到底是由什么組成的呢？在解構(gòu)人的概念的同時，人的概念也在被重構(gòu)，人之所以為人只是因為人擁有生命、擁有意識嗎？人的概念應該隨著時代的發(fā)展進行更新。當我們進入到AI（人工智能）時代，或者說當科技發(fā)展到擁有自身獨立意識的AI（人工智能）被制造出來之時，AI（人工智能）是否也可以稱作“人”呢？電影從名詞定義的角度展開了對人之所以為人的思考。

除了電影內(nèi)部的互文性，《失控玩家》還與其他電影產(chǎn)生了互文性和對話性。狹義的互文性包括一個具體文本與其他文本之間的關系，尤其是一些有本可依的引用、套用、重寫等關系。[4]作為新鮮感十足與熱點把握到位的電影《失控玩家》，在其自身輕松的敘事風格中，也自然不會放過與其他電影或電影中的人物產(chǎn)生互文關系。如同樣都是從游戲角度切入電影敘事的《頭號玩家》，盡管在敘述主體上與《失控玩家》不盡相同，但兩部電影都強調(diào)了游戲?qū)θ祟惥袷澜绲闹匾??！额^號玩家》的主角韋德是一個為了逃避現(xiàn)實生活而在游戲中尋找生存意義的人類，《失控玩家》則是游戲中發(fā)展出自身獨立意識的NPC（非玩家角色）。盡管敘述主體不同，但是在對游戲與人類精神關系的探討中，兩部影片都強調(diào)了游戲作為人類的“精神后花園”的作用。電影的敘述主體從人類到非人類的轉(zhuǎn)變，體現(xiàn)出后科技時代人類對現(xiàn)代技術(shù)的反思。

從形式上看，電影《失控玩家》和電影《頭號玩家》一樣，都采用眼鏡這一物質(zhì)實體來實現(xiàn)到達另一空間的效果，這就形成了一種對話關系。眼鏡類似于鏡子，鏡子本身能呈現(xiàn)出虛構(gòu)的另一空間，眼鏡因此也帶有隱喻作用，通過調(diào)整鏡片使其折射出另一空間，來獲知另一個世界的存在。從內(nèi)容上看，電影《失控玩家》中，NPC（非玩家角色）蓋獲得自主意識，并逐漸發(fā)現(xiàn)自身處于一個虛擬世界的模式，與電影《楚門的世界》形成互文關系，這就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失控玩家》是科技時代版的《楚門的世界》。電影《楚門的世界》中的楚門從一出生就成為該電影中人類的娛樂和消遣對象，他在未知狀態(tài)下每天都被24小時直播給觀眾，他的生活被人為地制作成真人秀供其他人消遣，因此，他的人生意義都是被人為虛構(gòu)的。而當楚門發(fā)現(xiàn)了這一世界的荒謬，并找到真實世界的入口時，真人秀的帷幕也就此落下。電影《失控玩家》中的NPC（非玩家角色）蓋也是在日復一日的重復中，逐漸發(fā)現(xiàn)了自身世界的虛擬性。盡管他存在的空間并非現(xiàn)實生活中所存在的，但是這不妨礙他產(chǎn)生對自己以及關于這個世界的認知?？萍及妗俺T的世界”無疑帶給我們更多的關于現(xiàn)代科技的反思，也帶來了關于人的意義的思索。

當然《失控玩家》還在敘述中穿插了許多經(jīng)典電影或角色的標志，將輕松有趣的風格一貫到底。如電影引用了諸多漫威系列電影中的元素：把美國隊長的盾牌交給了死侍、蓋在打斗時選擇了一條綠巨人的手臂；老板安托萬拿斧子砸服務器時引用了《閃靈》杰克的經(jīng)典動作；電影中的打斗設計還使用了《星球大戰(zhàn)》中的光劍；故事開始時從天而降的視角與《堡壘之夜》的游戲界面相似等等?！妒Э赝婕摇分羞@些與其他電影的互文關系，使得觀眾在觀影過程中對經(jīng)典電影情節(jié)的出現(xiàn)會心一笑的同時，也體驗到尋找“彩蛋”的樂趣，進而獲得觀影和做游戲的雙重享受。

三、主體意識與科技倫理

人的主體性是人作為活動主體的質(zhì)的規(guī)定性，是在與客體相互作用中得到發(fā)展的人的自覺、自主、能動和創(chuàng)造的特性。主體性的主體一般都是人類本身，同時主體性也是以人的活動為主要標準來判斷的。但是，當無生命的NPC（非玩家角色）蓋因為在咖啡店想要一杯“卡布奇諾”而導致其他NPC（非玩家角色）大為震驚時，游戲中的虛擬世界就出現(xiàn)了裂縫。蓋作為一個無生物生命的游戲角色獲得了自身的主體意識，即擁有了自己獨立的想法，從選擇早上的某種口味的咖啡開始到最終帶領其他非玩家角色建立起自己的空間，當蓋開始用自己的主體性來觀察與體驗這個世界時，他便擁有了主體性，盡管在生物意義上他并未擁有生命。

在我們既有的常識中，主體性應該與人類相關，人類應該是主體性的主語，是整個詞語的中心。我們從未想象過一個無生命的代碼竟然可以獲得主體性，并且像人類一樣在社會交往中獲得自主、自覺、能動和創(chuàng)造性的特質(zhì)。人具有主體性的根本表現(xiàn)就是能夠進行自由自覺的實踐活動，在生產(chǎn)活動和社會活動中體現(xiàn)出人的主體性。盡管蓋只是虛擬世界中的一段代碼，但是當他擁有自身的主體意識且這種意識不斷發(fā)展之時，他就突破了游戲制作者給他的代碼設定，超越了作為虛擬代碼的存在，成為一個有意識的生命體。在游戲世界中，蓋對米莉的游戲角色一見傾心，也逐漸與米莉的游戲角色發(fā)展出愛意。蓋盡管在虛擬世界中不需要人的生產(chǎn)實踐活動，但是他依舊需要在和其他角色的社會活動中認識到自身的主體性。在跟隨蓋的主體意識發(fā)展的同時，觀眾也不由得開始從一種陌生化的視角來反觀自身。人之所以為人的基點究竟在哪里？電影在講述蓋的主體意識發(fā)展的同時，也回答了這個問題，人類因為愛的存在才逐漸打造出一個充滿愛與友善的世界，而愛的力量不論是在現(xiàn)實還是在虛擬的游戲世界，都是人類生存的意義?！栋乩瓐D·會飲篇》曾經(jīng)就愛的問題進行討論，蘇格拉底認為愛最終應該轉(zhuǎn)向?qū)γ赖年P照，最終達到善的目的。電影《失控玩家》中，蓋與米莉的游戲角色產(chǎn)生的愛也促使米莉放棄與安托萬對“自由之城”權(quán)益的爭奪，她同意放棄“自由之城”的所有權(quán)來換取蓋和其他NPC（非玩家角色）虛擬的生存空間不被安托萬毀壞。愛的結(jié)果導向了善的局面，盡管在輕松的敘述基調(diào)下，仍不能掩蓋關于人以及人類對于愛的問題的思考與回答。

盡管科技是第一生產(chǎn)力，是推動人類社會發(fā)展的革命性力量，然而面對科技的不斷發(fā)展，科技與資本的結(jié)合使得人們不得不開始面對科技異化的問題。所謂“異化”，即異己的強制力量，當科技進步的出發(fā)點不再是改進人類的生活水平，而是成為資本獲利的工具時，科技力量就被異化了。游戲的制作本應成為人們在忙碌生活中的一種精神消遣，但是當游戲“自由之城”不僅僅是玩家用來消遣的游戲本身，還成為安托萬不斷獲得利益的工具，并且當“鍵盤”和米莉制作的“自由之城”游戲中的NPC（非玩家角色）發(fā)展出自身的主體意識之時，游戲的初衷就發(fā)生了變化?，F(xiàn)代科技具有生于主體卻又獨立于主體之外的相對獨立性和自主性，就像“鍵盤”和米莉在設計游戲時并未想過會有一個NPC（非玩家角色）能夠發(fā)展出自己的邏輯思維。但是，當科技發(fā)展到能夠產(chǎn)生獨立于人的具有相對獨立性與自主性的產(chǎn)物時，科技倫理便成為我們不得不去面對的一個問題。當?shù)谝恢豢寺⊙颉岸嗬颉背霈F(xiàn)時，人類關于克隆技術(shù)使用范圍的探討就成為了世界性的倫理話題。毫無疑問，科技的進步帶來了人類生活上的進步，也帶來了各種各樣的問題。當人類作為使用科學技術(shù)的主體時，應該對自己的行為負責，科技不應該成為人類作惡的工具。當電影《失控玩家》提出面對虛擬人物產(chǎn)生自身主體性意識，人類應該如何去判斷與應對時，無疑引發(fā)了觀眾深刻的反思，因為這是人類還未來得及思考的領域。當NPC（非玩家角色）蓋擁有了自身的主體性時，我們應該如何對待這種無生物生命的主體意識？是否定它們存在的合法性，不承認他們同樣具有了生命，還是重新定義人的定義，這是人類即將面對的另一個層面的倫理問題。

結(jié)語

電影《失控玩家》運用輕松的敘事語調(diào)融入對現(xiàn)代科技與人性的思考，從普通的游戲引入對永恒價值的探究。電影從輕松的敘述基調(diào)開始，在與各種經(jīng)典電影與角色的互文關系中，一步步將討論的重點聚焦到游戲意義的本質(zhì)、人的定義以及科技倫理等問題，帶給觀眾輕松愉快的觀影感受的同時也引發(fā)人們對某些終極問題的思考。人的定義究竟應該作何解釋，擁有獨立主體意識的AI（人工智能）到底如何定義，電影在最后給了我們一個關于永恒價值的答案。當蓋向米莉的游戲角色表達出他只是被“鍵盤”設定為看到米莉的角色就會陷入愛情的代碼，是“鍵盤”對米莉表達愛意的一串0與1組成的情書時，有關于人的定義也給出了一個答案，那就是擁有愛，并且是蘇格拉底所說的那種會最終導向善的結(jié)果的愛。只有愛才是人類的永恒價值，只有擁有愛的人類才能用愛創(chuàng)造出一個充滿愛意的世界。而只有這類永恒的價值才是評判世界的標準，擁有愛而去使用科技的人不會作惡，擁有愛的AI（人工智能）也會因為擁有這一永恒價值而被人類所接受。